第333章 荷卓的命運(下)

  鄭海珠已經聞到了荷卓身上濃重的酒氣。

  她低聲問滿桂:「是喝醉了嗎?怎地不直接送回蘇泰福晉那裡?」

  「我的姑奶奶,」滿桂嗤了一聲,「你這幾日惦記著荷卓莫名其妙不露面了,我滿桂難道看不出來?」

  鄭海珠撣去荷卓背上的雪,暗道,滿桂這傢伙,果然和毛文龍一樣,外表是個大咧咧的粗坯,其實眼珠子和心,都一直轉個不停,真是個很可用的人精。

  只聽滿桂又補充道:「夫人,左右林丹汗兩口子都不在城裡,老子逮著這好的機會,不正好讓你老人家親自問問荷卓緣由?再說了,今日,今日荷卓那模樣,還真是蹊蹺。哎,進帳細說。」

  所幸此際夜深,驛館主事的幾個蒙古官員早已下值。

  剩下的雜役遠遠地駐足,黑咕隆咚地,還以為是明國將軍帶了聲妓回來,正嘀咕著怎地是進了那領頭夫人的穹廬,想湊過來瞧瞧,卻見須臾間,三四個錦衣衛已出了穹廬,鐵塔似地看守著,雜役們遂也熄了打探之心。

  帳中,滿桂把荷卓放在榻上,立刻就退開了好幾步,規規矩矩地團著手,看鄭海珠將厚厚的裘皮褥子蓋到荷卓的脖頸處。

  「聽聽,都打上呼嚕了。這要是在雪地里,不消半個時辰,閻王爺就收走咯。」滿桂嘀咕著。

  鄭海珠起身,招呼滿桂走到帳門處:「說吧,什麼蹊蹺?」

  滿桂撓撓頭:「我記著夫人的吩咐,也沒去太惹眼的大酒肆尋樂子,鑽進個小些的,正看蒙古婆娘跳舞呢,有個裹頭巾遮面的人,端著酒碗坐我身邊來,老子一聽她開腔,竟是荷卓。我說嬤嬤你沒在山上養病吶,沒想到她卻直接開口,問……問老子願不願意娶她。」

  鄭海珠聞言,凝神靜聽的面容上,剎那間流露出疑惑。

  滿桂撇嘴道:「唉,夫人雖然一路沒少拿我開涮,但你實則也不信,這尊菩薩能看上我對吧?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馬將軍珠玉在前,我這樣的蒲柳之姿……」

  鄭海珠打斷滿桂這畫風清奇的成語展示,冷然道:「廢話少說點,後來呢?」

  滿桂轉回肅然之色:「她一看就是喝多了,說胡話呢。老子堂堂正正的爺們兒,哪能占她一個小丫頭的便宜。老子就問她,可是想她葉赫老家了,是不是老家原本有定親的後生,給努爾哈赤他們打死了。若看不上蒙古人,老子願意幫她遞個話,去給馬將軍做個妾,在大寧鎮伺候馬將軍。她聽得認真,又夸咱是個好人。正巧蒙古婆娘來拉老子去跳舞,我就撂下酒碗上場。結果回來一瞧,人不見了。我尋思尋思,覺得不對勁,這葉赫部的姑奶奶,一路上多威風哪,恨不得把夫人你都當丫鬟使喚,今夜怎地,怎地跟那琉璃油燈似地,要摔碎了一般。老子就問夥計要了個火把,照著腳印去尋她。走岔三四回,總算最後一條路上,找著了。她,她竟然敞開了外頭的皮袍,仰趴叉地躺在枯樹底下。我趕緊去背上她,往咱住處來。」

  滿桂一氣兒說到此處,目光挪開,投向床榻處。

  借著油燈的微光,鄭海珠分明辨出,這糙漢的眼裡,泛上了憐憫之意。

  「唉,夫人說得沒錯,她實則就是個小姑娘,」滿桂嘆口氣道,「什麼可敦嬤嬤,其實還沒我妹子歲數大。也是造孽,年輕輕地陪嫁過來,騾子似地四處跑。夫人問問她吧,遭啥委屈了。咦,不對……」

  鄭海珠聽滿桂最後一句,問道:「怎了?」

  滿桂道:「咱剛進城時,不是有個外喀爾喀的小王子向她獻殷情麼?那小子長得不賴,還受林丹汗器重,荷卓姑娘若要急著嫁人,嫁他不好麼?」

  「嗯,我記得那人,」鄭海珠點頭道,「叫『超可圖』,因為信紅教,得林丹汗的寵信。昂格爾那樣信黃教的台吉,不喜歡他。說起來,今早林丹汗和蘇泰出城去請上師的隊伍里,我瞧見這個超可圖了。」

  滿桂垂眸,盯著搖曳的燈光。

  他懊惱地發現,自己已然向夫人稟報完了原委,竟有些不想拔腿開溜。

  當然不是還想和夫人嘮嗑,夫人又沒再賞他銀子的意思。

  因為誰,咳,不說了,今晚發現了荷卓古怪又堪憐的一面後,滿桂到了此際,才覺得,自己也開始莫名其妙起來,總想再瞧一眼那小丫頭似的。

  但深更半夜的,自己怎好再呆在夫人帳中。

  滿桂擼了一把鼻涕,在袍子上擦了,籠起袖管,對鄭海珠道:「夫人,我,先退下了。」

  「好。」鄭海珠應著,轉身又往榻上去看荷卓的情形。

  滿桂正要掀帘子,忽地放下手,滯立片刻,轉回來又與鄭海珠道:「塗基尼。」

  「啥?」鄭海珠懵懂地盯著滿桂。

  滿桂晃著手,一字一頓道:「塗基尼。我在樹下找到荷卓時,她還有些神智,咕噥了好幾遍這個詞。現下老子想起來了,這不是她酒醉後說的胡話,這大概是那烏思藏教義里的什麼說法。夫人,我那日去城西的喇嘛廟前看熱鬧,有幾個蒙古富戶扎堆爭論,都提到塗基尼。這肯定不是蒙古話,老子就問他們,啥意思。他們凶得很,攆狗一樣把老子攆開了。」

  「城西的喇嘛廟?是紅教的?」

  滿桂想了想:「是,我記得,裡頭的喇嘛,不戴黃帽子,和山上的那些,打扮不一樣。」

  鄭海珠蹙眉略忖,讓滿桂先下去歇息。

  她在榻邊坐下,望著荷卓。

  相處多日,她第一次看到沉睡中的荷卓。

  剛毅,果決,傲慢,狡黠,慍怒,警惕……這些熟悉的表情,都見不到了。

  但眼前的面容,也與「安然」二字聯繫不上。

  荷卓雖緊閉雙目,睫毛卻不時顫動,嘴巴偶爾張開,下一刻就帶動著雙頰,露出哀泣之色。

  這個女子,仿佛墮入噩夢中。

  「塗基尼!阿毗曬嘎!」

  鄭海珠正支著腦袋昏昏欲睡時,驀地聽到荷卓帶著哭腔的低呼。

  她睜開眼,湊近仿佛在囚籠中掙扎的女子,輕輕推著,柔聲喚她:「荷卓,荷卓。如果害怕,就醒過來。」

  「嗚……」

  荷卓哭起來。

  繼而,緩緩地,她的眼睛,眯出一條縫,透出少許神光,直到雙目完全睜開。

  她愣愣地盯著鄭海珠。

  「口渴嗎?我燒著奶茶。」

  荷卓對這個問題沒有去應答的意思,她重新聚焦的眸光,從鄭海珠的臉上,移到穹頂和帳內的陳設。

  「我在你帳里?誰把我背回來的?是滿將軍?」

  「是的,要不是他,你現在已經凍死了。」

  繼之而起的沉默,瀰漫在二人之間。

  終於,荷卓感受到鬢角頰邊,濕漉漉的淚水。

  淚水令她冷笑起來。

  「滿將軍告訴你,我發酒瘋了吧。」

  「荷卓,你喝了酒,問滿將軍能不能娶你,但滿將軍和我,都沒覺得你發瘋,而是,而是猜測,你大概受了什麼委屈。」

  荷卓聽到「委屈」二字,嘴唇重又顫抖起來。

  恰恰因為已經清醒,她再也無法在這個明國婦人前,維持虛空的倨傲和敵意了。

  她疲累又羞恥,此前衝動之下決定把自己凍死在星空下的狠勁,蕩然無存。

  她拉起蓋在身上的裘褥子,蒙上頭,痛痛快快地哭著。

  當飲泣逐漸平復下來時,鄭海珠開口問道:「荷卓,塗基尼是什麼意思?」

  「是佛語,我不知道你們漢話怎麼說。塗基尼,是空中飛翔的女神,慈悲,智慧。」

  鄭海珠只是從歷史走向上知曉林丹汗引發的黃教與紅教矛盾,但對烏思藏教派里的術語,怎麼會了如指掌。

  她於是小心地繼續問道:「滿將軍說,你醉倒的時候,一直在說塗基尼。你方才睡夢中,也在嘟囔。是塗基尼女神,對你有什麼啟示麼?」

  荷卓搖頭,惘然中又現了踟躕之意,到底咬了咬牙,決定一吐為快。

  「外喀爾喀的那個超可圖,在我去你們明國要歲賞銀子前,讓我委身於他,我拒絕了。沒想到此番,他與林丹汗說,上師告訴他,我的真身就是他的塗基尼,他要接受上師的佛法,就要,要將我獻給上師,上師才能在阿毗曬嘎時,再把我送回給他,與他同修佛法。」

  鄭海珠聽完這漢話與梵語夾雜著的解說,聯想到超可圖的教派,終於明白了。

  塗基尼,應該就是,密宗雙修中的——空行母,或者,明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