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荷卓的命運(中)

  又過了兩日,蘇泰陪著林丹汗去百里外,恭迎一位藏教法師入寺,來回須三四天。

  鄭海珠難得有了閒暇,想去探望荷卓,尋到蘇泰帳下留守的僕婢打問時,好幾人都是惶然擺手。

  鄭海珠疑雲更熾,回到帳中,正想著如何上山時,滿桂和常仲莘,從王城逛完集市歸來。

  常仲莘雖年輕,卻已是頗能來事的老江湖,張口就把滿桂誇得花一樣,言道若不是滿大將軍的蒙古話流利如滔滔江水,自己肯定完不成夫人交辦的考察此地汗權與風物的任務。

  「哦?」鄭海珠在鋪著獸皮的樺木榻上坐下來,對滿桂道,「說說,這幾天打聽到什麼了。」

  滿桂大剌剌地捧起奶茶碗,牛飲幾口,抹一把鬍子,開腔道:「蒙古人缺啥、稀罕啥、喜歡買啥、分別是些什麼價碼,我都與常公子說了,他能寫會算的,回頭讓他像戲文里上奏似的,給夫人你呈個囫圇周至的本子。我呢,就和夫人稟報一下,蒙古人,他們的遠景。」

  鄭海珠覺得有趣,要論學她的新詞彙,學得最快的,還是這個粗中有細的滿桂。

  「遠景可喜,還是堪憂?」鄭海珠遞塊點心給滿桂,溫言問道。

  「堪了大憂,」滿桂搖頭,「夫人不是特別囑咐我,多問他們信喇嘛教的事嘛。我這幾日自然於此事上,打聽得特別細一些,這才曉得,原來自打蒙古各部信了烏思藏的黃教,幾任大汗都規定,每戶人家,得出個兒子,去出家。若僅止於此,也就算了,畢竟還有其他兒子傳宗接代。但做了喇嘛,吃喝都有人供著,不必放牧吃苦,不必承擔徭役,更不必打仗送命,就有越來越多牧民家的男丁,去做喇嘛。長此以往,蒙古哪裡還能有啥勇士?都在廟裡念經呢。」

  鄭海珠聞言,不吝讚許道:「滿將軍見微知著。」

  滿桂咧著嘴:「這詞,就是夸咱說得對的意思吧?」

  「是。滿將軍所言,其實道出了一個緣由,想那烏思藏的前身,土蕃人,唐宋時何其悍勇,但有明一帶戰力衰竭,應與烏思藏的子民開始篤信黃教有關。此教教義溫和,倡導禁慾修行,和草原行國以往奉行的薩滿教全然不同。蒙古的俺答汗,當年只是為了借用黃教的轉世之說,來美化自己的身份,達到繼承汗位的目的,想不了這麼遠。」

  滿桂聽著表揚,面上得色更濃,越發侃侃而談起來:「夫人,咱還從所見所聞里,琢磨出更著的來。你道那林丹汗,為何又舍了黃教,去推什麼紅教?」

  鄭海珠佯作回憶道:「路上聽荷卓說過一嘴,好像是,林丹汗少年就開始征戰,性子粗豪,不愛文辭,紅教沒有黃教那麼艱深,還多有幻術的戲法兒,更令林丹汗覺得有趣。」

  滿桂抿嘴:「哎,那荷卓,到底是個沒嫁人的姑娘,看事兒,眼力不深。」

  他旋即意識到,對面和顏悅色盯著自己的鄭夫人,也是個沒嫁人的,而且一輩子都不打算嫁人了。

  滿桂忙將那副欠揍的嬉笑鄙薄之態收了,撓撓頭,一時語噎。

  鄭海珠不以為意:「簡略地說來,莫扯些旁的。」

  滿桂才又續上:「夫人,那個紅教的喇嘛,就像咱中原的道士似的,可以娶媳婦兒。據說,據說是因為他們的教義,提倡啥雙修,就是,就是男女一塊兒修行。既然不禁娶妻生子,可不就不會減少丁口嘛。我又聽市肆里的那些買賣人和夥計說,雙修還有各種密法,林丹汗那樣兒的,定然喜歡。自古君王,哪有不好色的。」

  滿桂內心,實則既不把鄭海珠當朝廷的人,也不把她當婦人,所以嘴上不把門,語氣卻也不猥瑣。

  鄭海珠則陷入沉思。

  寧瑪派與格魯派,教義的確不同。但滿桂提到的「雙修」,是密宗之法,絕不能簡單地視作教派的差異。只是,如今身處這距離後世數百年的時空里,的確不應基於對宗教理論的尊重,而排斥滿桂的躬行「調研」。

  林丹汗改推紅教,或許真的不是出於什麼開悟皈依之心,而就是因為擔心黃教會越來越對他的梟雄之志產生負面影響,並且在君王的個人旨趣上,他也更傾向於紅教。

  只聽滿桂又道:「夫人,所以我才覺著,林丹汗這麼搞,不行。莫說右翼蒙古,就是左翼這裡聽命於林丹汗的大部落,也是信黃教信了幾十年了,忽然逼著他們改,不得惹毛了他們?」

  鄭海珠往紅茶碗裡添了羊奶,看白色的液態迴旋出複雜的花紋,又很快與茶色融在一處,不由帶著幾分譏誚之意道:「是啊,我要是努爾哈赤,巴不得林丹汗這樣做,而我,但凡帶著兒子們從明國搶到了東西,必要多少分出些資財來,給左右翼蒙古信黃教的部落,造個廟、請個神啥的,獲取他們的歡心,攛掇著他們,與林丹汗對著幹。」

  正說著,馬祥麟掀了帘子進帳來。

  滿桂詫異道:「馬將軍,你不是被那個昂格爾拉去,和一幫台吉喝酒去了嘛?」

  馬祥麟對被鄭海珠分派了公關蒙古上層領主的任務,本就覺得勉力為之,此刻更是現了嗤之以鼻之色,冷冷道:「喝了沒幾口酒,就見他們打了起來。問了通譯,才知是幾個信黃教的,不忿一個信紅教的出言不遜。說來一個個的阿爸,都是領兵打仗的,子弟們卻不論兵法,不研弓矢,為了哪個菩薩說得對,自己人之間大打出手,可笑至極。」

  滿桂聞言,對著鄭海珠露出一個「瞧咱說得多准」的神色,繼而向馬祥麟笑道:「馬少主好歹喝上了幾口好酒,滿桂我辦了一天的差,也想去喝點兒酒,解解乏……」

  馬祥麟沒反應過來,瓮聲瓮氣道:「蘇泰不是送了馬奶酒過來,你自去取了便是。」

  鄭海珠卻明白了。滿桂想去王城的酒肉歌舞場子,但身邊沒錢。

  她於是掏出褡褳,挑了個大些的元寶遞給滿桂:「樂呵樂呵無妨,但別惹事,莫和蒙古人爭風吃醋。」

  滿桂不假客套地接過:「夫人放心,去去就回,去去就回,順便兒再給夫人多打探些消息來。」

  察汗浩特雖不及當年的元大都繁華綺麗,到底也是林丹汗傾注整個察哈爾的財力營建的王城,即便這苦寒的十冬臘月,城中到了夜間也並未一片死寂。

  無論帳篷穹廬還是夯土排屋,都有伴隨著笙歌之音的喧譁人聲。

  給明國使者居住的客帳,地勢較高,鄭海珠站在燃著的火堆前,俯瞰了一會兒城中景象,正要回帳中歇息,忽見被一長排火把照耀的雪地上,有人緩緩走來。

  瞧著吃力,原來肩膀上還扛著一個。

  「滿桂?可是你麼?」鄭海珠辨出些情形後,迎上幾步喚道。

  「可不就是老子這個倒霉蛋麼。」滿桂應一聲,趨近鄭海珠時才壓著聲音補上一句,「荷卓姑娘祖墳冒煙了,要不是遇上老子,她得凍死在野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