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我要去找你哥哥

  荷卓咬著茶盅邊緣,狹長的眼睛裡盛滿了參研神色。

  對面的明國婦人,對自己的朝廷的怒責之意,不像是裝的。

  鄭海珠也的確渾無演戲的惺惺之態。

  歷史上,大明遼東重鎮開原和鐵嶺,已經陷落在後金手裡,兩個城池的數萬漢人,被八旗侵略者屠殺殆盡。然後才輪到更北的葉赫女真被努爾哈赤滅掉。

  而現在的時空里,雖然從張承胤到頗廷相等遼東總兵們都還活著,從撫順遼陽到開原鐵嶺,都還在大明手裡,李如柏所領的李氏將門數百人家族,也還沒逃進京師,但,這又如何呢?

  可以牽制努爾哈赤的葉赫部,竟然還是在大明的不作為下,被滅了,滅了!

  臥榻之側的豺狼,逡巡到院子的其他地方撒野、占地盤,發展壯大後,回來咬死榻上安睡之人,也用不了幾年。

  鄭海珠重重地嘆了口氣。

  「荷卓,你知道,老大和老二打架,吃虧的是誰嗎?」

  荷卓想了想:「是老三。」

  「對,你們葉赫部就做了這個老三,」鄭海珠肅然道,「而蒙古各部,家底還是厚不少,起碼在努爾哈赤眼裡,不算勢單力孤的老三,所以他不斷拉攏科爾沁、喀爾喀甚至土默特,也就是讓我們大明擔憂的『夷虜聯盟』。」

  夷,乃東夷,指女真。虜,乃北虜,指蒙古各部。

  荷卓是沒有了故鄉的女真人,在察哈爾獨身未嫁的她,更算不上蒙古人。

  驕傲的靈魂,既然處於漂泊無定中,對於鄭海珠口中不假修飾的「夷虜」二字,反倒沒有那麼敏感了。

  荷卓的心思,用在了思考蘇泰福晉和自己的將來上。

  努爾哈赤雄心壯志,膝下的兒子們亦都是嗜殺好伐的虎狼,後金與明國的衝突,一定會越來越激烈。

  荷卓與自己的女主人蘇泰一樣清楚,蒙古諸部落倒向後金的話,察哈爾就是那個最早被滅的「老三」。

  鄭海珠繼續問荷卓:「林丹汗有六個斡爾朵,蒙古人說的斡爾朵,就是女真人說的固山,我們明國人稱作萬戶,實際上有多少丁口?」

  「不一定,不同的斡爾朵,丁口、人口、牛馬數,都不一樣。」

  鄭海珠點頭:「那倒和建州女真的固山也差不多。他們的固山額真,就是旗主,統領的丁口,也不盡然相同。那麼,蘇泰大福晉為林丹汗生下長子,她管的萬戶斡爾朵,應該是察哈爾中最強最富庶、大臣們也最多的吧?」

  荷卓聽這女人問得這樣內行,已覺沒有瞞她的可能與必要,不妨亮了蘇泰大福晉的家底,莫教對方看輕了去。

  她遂直言道:「蘇泰主子的斡爾朵,自然是最像萬戶的斡爾朵,大臣百餘,丁口五六千,家眷加起來快有兩萬了。

  鄭海珠並不掩飾自己的傾羨之意:「是我麾下兵力的三四倍,便是和莽古爾泰的正藍旗或者皇太極的正白旗比,人數也未必吃虧。」

  「你的兵力?就是今天打德格類的那些人?」

  「不是,那是馬將軍的,和我沒有半個銅子兒的關係。我與他,在我們大明,就是不同的營兵的統領,」鄭海珠淡然地回答,「我的兵有自己的本鎮,來不了北邊,馬將軍的本鎮倒是在此處。」

  荷卓這一回,心裡沒有多日來酸溜溜的感覺了,不僅因為對方也並不藏著掖著,還因為她手下能拉出來打的男人,比蘇泰福晉少許多。

  鄭海珠卻不願這分明並非池中物的葉赫女人,又回到雌競的微妙心態,遂將語調冷了三分:「荷卓,我與你沒有交情,只想談交易,這樣反而更好。灤河這頭在我們大明的邊牆,那頭在你們察哈爾的王城,咱們現下又能坐在一個窩裡喝茶議事,不妨想想,怎地明蒙聯軍,對抗努爾哈赤的夷虜聯姻。」

  荷卓譏誚地回應:「順便再把持商路,掙許多許多錢,對麼?我知道啦,李成梁,那個從前把我們葉赫女真捏得死死的遼東總兵。你是不是,想幫那個馬將軍,做成草原的李成梁?」

  鄭海珠笑笑:「荷卓,學不學李總兵,不重要,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才重要。

  荷卓擺擺手,示意鄭海珠可以走了。

  她難以回到剛剛離開張家口時、常常與這個婦人閒談的狀態。往後的日子裡,她們要談,就是談條件,談完了,必然無話可說。

  鄭海珠回到自己的營帳前,馬祥麟走上來。

  「許三出去了。」他低聲道。

  「哦。」鄭海珠應著。

  馬祥麟再次勸道:「非要吃一回苦麼?萬一那姑娘準頭有失……」

  鄭海珠駐足,看向馬祥麟的目光,帶了慍意:「祥麟,我沒有懷疑過你的兵不行,你也不要質疑我的屬下無能。」

  馬祥麟一怔。

  這麼多年了,眼前的婦人,縱然最初開始,就從未在與他對話中出現過半點旖旎的語氣,但用了此刻這樣的板正口吻,也是第一回。

  「我怎麼會看不起你手下的人,」馬祥麟看了周圍一眼,壓著聲音道,「只是,就算有準備,萬一,我是說萬一……」

  鄭海珠拍拍自己當年被佟喜玉手下射中的左肩:「你受過傷,我也受過。現在是冬天,一個窟窿眼,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看滿桂的手上還掛了點彩呢,你瞧他比猴子還活蹦亂跳。不妨事。」

  馬祥麟皺眉,但到底硬生生將「滿桂皮糙肉厚的」幾個字咽了下去。

  鄭海珠輕喟一聲,語調和緩了些:「做戲,也有真和不真的分別。做得真一分,我的人就少一分危險。」

  馬祥麟無奈地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

  德格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這兩日,沉於夢境,能令他避免回到清醒後的恥辱中。

  但氈簾,按時打開了,刺目的陽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德格類聞到了糧食烹熟後的香味。

  飢餓打敗了對尊嚴的堅持。

  德格類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明軍,把兩個碗擺在他身邊的枯草地上。

  德格類的鎧甲早已被卸掉,但雙手被捆在身後,令他只能艱難地跪在地上,繼而以匍匐的姿態,像狗一樣,將嘴湊近飯食盆。

  「等一下。」

  送飯的明軍說道。

  德格類的身形一僵,他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向對方:「你是,婦人?」

  穆棗花沒有理會這個並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而是拿起一個饃,湊到德格類嘴邊:「人不能像狗一樣吃東西,我拿著,你慢慢啃。」

  德格類沒有張嘴。

  他是被單獨關押在這個帳篷里的,一同被俘的巴牙喇,無法為他試菜。

  這個女人穿著明軍軍服,顯然不會是蒙古人或者明國人的侍女。

  明國的將軍和那個女薩滿不會殺他,但誰知道來歷可疑的人是否會下毒。

  穆棗花迅速地回身看了看帳外,再轉身說話時,滿是不屑:「你還真是和你哥哥莽古爾泰不一樣,他是個英雄,而你,長了一副耗子膽。」

  德格類把臉一沉:「你是誰?要幹什麼?」

  「我來復仇,然後去找你哥哥,」穆棗花道,「我跟了姓鄭的很久了,那個壞女人是我以前的主子,但我現在要殺了她。至於你,你如果不是三貝勒的親兄弟,我才懶得救你。」

  「鄭……那個女薩滿?什麼復仇?」

  「我不想和你廢話,」穆棗花割開了德格類的手腕上和腳腕上的粗麻繩,冷冷道,「你現在一邊吃東西一邊聽我說,再拿好我給你的這把刀。姓鄭的再過一會兒,應該會到對面的帳篷里,和她相好的將軍說事,我會用弓射死她。然後咱們趁亂就逃。你聽得懂我的漢話麼?」

  不等德格類回答,穆棗花又迅速地用女真話將「射死她,我們就逃」重複了一遍。

  曾與葉赫人阿婭相伴一年的經歷,令穆棗花的女真話口音十分地道。

  德格類的驚訝中,漸漸增加了喜悅和信任。

  透過隻言片語傳遞的信息,他猜測,這個女人八成也去過赫圖阿拉,並且一定與自己的哥哥莽古爾泰發生過什麼。

  「怎麼逃?有幾匹馬?」德格類問道。

  「當然是兩匹,我們一人一匹,否則跑不快,他們一定追得上我們。給你送飯的明軍,也管餵你的馬,我已經把他弄死了,穿的衣服就是他的。我也有馬,已經牽到帳篷外,那麼多人那麼多馬,亂鬨鬨的沒人發現。」

  德格類狼吞虎咽地咽下饃,又喝完了粥,活動一下手腕,抓起了那把從女人前襟里掏出來的,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的刀。

  雖然只有兩尺,但剝開牛皮套後,在昏暗的帳篷里,仍能感受到刀刃的寒光,不是普通順刀能比。

  穆棗花道:「用它是為了不被攔住,等一會兒逃出去要緊。」

  德格類握緊了刀把,咕噥了一句女真話:「那個長槍將軍,我下次會殺死他。」

  「好了,你打起精神來,看著我。」穆棗花說完,出了氈帳。

  德格類挪到帘子後面,從縫隙往外看。

  他看到女人抱著帶有雪花的乾草,來到自己的馬匹跟前,而另一堆乾草中,隱約露出一截弓的牛角。

  女人又牽過一匹馬,繼續餵草料,同時抽出了牛角弓和三四根短箭,將自己隱藏在馬脖子一側。

  德格類又將目光投向明國將軍的那頂稍大些的帳篷。

  兩匹馬吃完了草料,抬起頭,左右嗅了嗅,踏著蹄子,顯然還想祈食。

  就在這時候,那個姓鄭的女薩滿,果然在侍從的護衛下出現了。

  半蹲姿態的德格類倏地站起,死死地盯著引弓搭箭的女人。

  突然,他聽到隔著木車和輜重的氈帳里,自己的幾個巴牙喇大聲喊著要吃的。

  明國的女薩滿,以及站在帳門口迎接她的將軍,顯然聽到了,二人都往這裡走過來。

  該死!那女人太大意了,應該先給他們送飯,戴著帽盔,不要吭聲,就不會被認出來。

  德格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短暫的瞬間,他不顧一切地揮開氈簾,沖了出去,跨上自己的愛駒。

  與此同時,「錚」地一聲,箭矢飛了出去。

  可惡的女薩滿晃了晃,「啊」地叫了一聲,向後倒去。

  箭矢插在了她的肩頭。

  「不要射了,她穿著牛皮甲!沒用的,快跑!」已經騎在馬上的德格類,對穆棗花吼道。

  德格類看到,護衛們叫嚷著往這裡奔過來,而扶住女薩滿的明國將軍,立刻將她交給其他人,大步跑向最近的馬匹。

  所幸那個復仇的女子,反應也很快,像燕子一樣躍上自己的馬。

  德格類到了馬背上,視野頓時開闊起來,看清軍士們聚集得最少的路徑,猛夾馬腹往那處馳去。

  零星幾個反應過來的明軍,拔出腰間佩刀,跑過來要砍馬頭,德格類居高臨下地左拖右砍,剎那就逼退了他們。

  他飛快地回頭看一眼,那個女人騎術還真不錯,緊緊地跟上了自己。

  但她的後面,姓馬的明國將軍,也追了過來。

  「噗,噗」幾聲,女人顯然又在放箭。

  德格類已顧不上再看了。

  他也沒有立刻穿過封凍的灤河。

  這個時辰,太陽已經曬化了冰面上的薄雪,馬蹄會打滑得厲害。

  「往北跑!」德格類舉起刀,指向灤河上游,大喊道。

  數日前,他的隊伍就是從那裡過來的,只要甩掉了明人的追擊,在遠離明國邊牆的灤河上游的西面,他和救了自己的女人,很有希望遇到正藍旗往東行進的大部隊。

  德格類的馬匹已經休息了兩日,似乎也沒有被明軍餓著,跑起來精力充沛。

  熟悉的風聲在耳邊呼嘯,德格類聽來不啻為天籟之音。

  很快,他的一側,出現了速度一致的夥伴。

  「再跑快點!他追不上了!」清脆的女聲傳來,說的仍是女真話。

  「可惜沒有殺死她!」這一回是漢話。

  德格類扭過臉去看女人。

  馬速太快,女人又帶著明軍的圓帽盔,面容根本看不清。

  德格類的好奇心一時無法滿足。

  他只能又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茫茫雪原,暢快地呼吸冷冽而自由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