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出塞（下）
蒙古人昂格爾，腆著肚子，趾高氣揚地走進宣鎮最大的酒樓，不必掌柜的來招呼，就徑直往最裡頭鋪著錦褥子、燒得旺旺的炕席走去。
他太喜歡漢人的火炕了，在烘暖身子這件事上，火炕比最好的馬奶酒還管用得多。
林丹汗最寵愛的蘇泰大福晉說過，女真人也燒炕。當時，侍立在兄長身邊的昂格爾，表達了一個蒙古人對女真人的羨慕，蘇泰福晉卻撇著兩瓣薄嫩的紅嘴唇，譏誚道：「呵，女真人除了樹杈子管夠，能撿來燒火取暖，還有什麼能和蒙古與明國比？」
此際，昂格爾像邁進林中的獸王，粗聲吆喝著夥計將羊肉和油餅子端上來。
他身後，那個叫「荷卓」的女人，則更像一隻謹慎的狐狸，左顧右盼，仔細打量這個已經來過好幾次的酒樓。
荷卓的目光，很快落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對方一身蒙古商賈常穿的赭石色毛領袍子，烏髮卻不是紮成辮子，仍像明國婦人那樣盤起來，梳著「挑心髻」。
婦人大大方方地從另一邊的炕上下來，帶著一個年輕卻裘衣華麗的男子，走到荷卓跟前。
「辛巴薩沃麼加克，沃洛袞欽乜。」婦人行禮的時候，冒出一串音節。
昂格爾吃相豪放，不想，啜飲茶湯時，卻很有幾分漢人文士「品茗」的斯文。
「兩位貴人，我們這個茶，顏色是不是像琥珀或者瑪瑙？它叫紅茶。」
荷卓咂摸著，眼前這個顯然是刻意守候於此地的婦人，神姿氣度，都不像普通商賈，但並不危險。
這一回，荷卓的欣賞之意，顯然甚於昂格爾。
鄭海珠行禮後坐下，望向左手羊肉、右手窩餅的昂格爾，待他吃得滿嘴油後，將新沏的紅茶奉給他。
荷卓好整以暇道：「嗯，我相信你，不是砒霜。」
鄭海珠盯著荷卓道：「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笑。建州是你們葉赫的仇人，也是我們明國的仇人。幾年前，我在那位忠誠的葉赫女伴的協助下，曾幫著我們的朝廷，在撫順，狠狠地和建部幹了一仗。」
只是，斯文不過幾息，面部表情又誇張起來。
再從許三手中接過一個紙包，打開後，捻一撮送進嘴裡，向荷卓解釋道：「這個白色的東西，很甜，叫蔗糖，我們大明南海已經開始出產。」
北方遊牧民族的食物以肉類和饢為主，幾乎沒有蔬菜水果，有利於補充維生素、且幫助消化肉類的磚茶，自然與馬匹一樣，成了邊貿商品的重頭戲，也是明廷每年送給林丹汗的禮物之一。
宰桑，是元朝時的蒙古人模仿漢人王朝「宰相」的發音，但在如今這個蒙古各部四分五裂的時代，宰桑已失去了原本的意思，汗王和部落首領的許多屬官，都被籠統地稱呼「宰桑」。
夥計則端上了每日都備足貨的燉羊肉，以及宣鎮到張家口一帶的特色油餅——「一窩絲」。
荷卓的眸中，驚詫頓起。
放下碗後，誠摯道：「貴人若聽完我細說來意，定不會疑心我們是有歹意之人。」
她沒想到，對方開口，說的既不是蒙古話，也不是明國話，而是女真語，「見到你很高興」的意思。
「可比酥油茶好喝多了。」她捧著茶碗道。
鄭海珠展眉，又執起另一個銅壺，往紅茶中兌入店主提前煮開的牛奶。
作為跟著蘇泰陪嫁到察哈爾的親信侍女，本也是葉赫部貴族出身的荷卓，既能給女主人在林丹汗的後宮爭寵出謀劃策，也能隨著蒙古特往來宣大邊鎮，她年輕輕的，早已閱人無數。
「哦，」荷卓揚起了下巴頦，語氣里終於帶上幾分倨傲，「你弄錯了，我們不是蒙古商隊，我們要你們大明的官茶，根本不用花錢買。」
她口中的「官茶」，就是蒙古人青睞的「磚茶」，乃是大明的茶農採摘黑毛茶並曬青後，用木夯子壓製成青磚大小，便於長途運輸。
許三要去提銅壺，鄭海珠說了句「我來」，便執起壺柄，往碗裡倒茶。
許三沖店裡掌柜招手示意，早已被打點了銀子的掌柜，親自去後廚，提了兩隻銅壺來。
荷卓回了幾句，轉頭對鄭海珠道：「我們的貴人答應了，你來伺候吧。」
昂格爾竟然笑起來，隨手抓起羊排扯開，比劃道：「一半身體，一半身體。」
鄭海珠報以淺笑的同時，以銀勺舀糖，撒進奶茶里，攪勻。
「什麼都不加的紅茶，配大油大肉的吃食，最好。但兩位再嘗嘗第二種喝法，甜奶茶。」
荷卓抿起嘴角：「你既知道我是蘇泰大福晉的人，又想與我們套近乎，怎地不讓你那個葉赫部的屬下一道來？說話也便宜些。」
荷卓與昂格爾都去看碗中，果然與磚茶撬幾片下來後煮出的湯汁大相逕庭，的確像明國婦人口中的珠寶顏色，也宛然大漠落日餘暉里的紅色岩石，瞧著就暖融融的，賞心悅目。
葉赫部覆滅的消息，傳到察哈爾時，她和蘇泰福晉一道，面向東邊，為自己的葉赫故鄉，伏地痛哭。
鄭海珠瞟一眼荷卓耳垂上晃蕩的三眼鉗，那是女真婦人的標誌。
「我是明人，但我最得力的助手來自葉赫女真。」鄭海珠恢復了漢話。
荷卓偏了偏頭，問道：「你是女真人？」
鄭海珠望著自負得意的荷卓，心平氣和道：「我知道你是蘇泰大福晉的左膀右臂，你們來領我大明的市賞，除了銀子，還有官茶。但我今日，想請你嘗嘗另一種茶葉。」
一旁的許三，正要用蒙語翻譯，荷卓已點頭，表示自己聽得懂，眼中那抹「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瞬間淡了，但也並未立時就回歸警惕之色。
那個克制的顫音，從舌根輕巧地發出，頗為地道。
鄭海珠知她提防明人投毒，自不踟躕，端起碗來啜飲一大口。
「你有什麼事？」荷卓眯著狹長的眼睛，用口音不算太重的漢話問道。
昂格爾與大部分蒙古貴族一樣，嗜茶如命，他聞到這似乎比磚茶更馥郁的香味，陶醉地吸著鼻子，少頃，見熱氣不那麼洶湧氤氳了，就要去端茶碗。
荷卓擋住他毛茸茸的大手，抬起眼皮對鄭海珠道：「你先喝。」
身後的昂格爾，也將狗熊般的身體朝外探了探，用蒙語發問，想知道發生了何事。
鄭海珠謙和地微笑，開門見山道：「我是茶商，姓鄭，想與你們做買賣。」
荷卓只走神須臾，就發現昂格爾面露被冷落的不悅，忙為這位林丹汗的表弟兼寵臣翻譯了。
荷卓的臉色一滯。
鄭海珠點頭：「如此好物，也應出塞。不但請大汗、宰賽和福晉們享用，你們察哈爾的商人，還可以用馬匹來換，販賣給蒙古其他部落，或者將它販到更北邊，和捕魚兒海的人換皮貨。其實，如果林丹汗與我們大明，能夠擋住建州女真西來的擾略，互市不是只能設在張家口，察哈爾可以開幾個。」
不必懂蒙語，鄭海珠也從他的演示中猜出了意思。
「她叫阿婭，已經死了，被建部派來大明的奸細殺了，」鄭海珠垂眸道，「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整個葉赫部，都已被努爾哈赤吞併。」
荷卓挑了挑眉毛。
「是啊，還沒輪到察哈爾，這些蒙古人自然還不明白，」荷卓作了個手勢，「鄭，你坐下說話吧。你對林丹大汗的這位表弟，必須尊敬地稱為『宰桑』，對我，呼名字就可以，我叫荷卓。」
「甜茶，甜茶，比官茶好，官茶苦。」他對荷卓讚揚道。
許三立即翻譯給鄭海珠聽。
熟知葉赫與建州仇怨的鄭海珠，明白昂格爾這個蒙古人，是帶著隔岸觀火的心態，提及葉赫女真的首領，布齋，去攻打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時，戰敗身亡，努爾哈赤將他的屍身劈開，只將一半屍體送回葉赫部。
荷卓抬起眼睛，若有所思的目光，恰迎上鄭海珠的注視。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商人，也可以看作是大明朝廷的人。荷卓，我能成為使者，帶著軍士們護送你們回察哈爾，謁見林丹汗與蘇泰大福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