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許多事,都是如此,說者或許並無心,未料聽者卻有意,於是便在無形之中,種下了許多因果。
且說楊振一行人,領著主動提出去他營里的方光琛和方光琛的兩個隨從人員,很快就回到了城隍廟裡。
此時已經是二更天了,在城隍廟前後三進院落里紮營住宿的那些先遣營士卒們,早已是鼾聲一片。
除了值夜守更的士卒之外,院子裡靜悄悄的,仿佛全世界都沉睡了。
這個時代的夜晚,根本沒有什麼娛樂可言,再說先遣營的士卒們辛苦勞累了一整天,到了夜裡,自是倒頭就睡。
好在楊振早在出發之前,即已做了萬一的準備,到得此時,倒也能從容不迫了。
方光琛的兩個隨從,自有張得貴等人去安排住宿的地方,而方光琛則住進了原來楊振獨住的小室。
楊振白天忙了一天,夜裡又奔波半宿,也已經很累了,安排完了方光琛的住宿之後,也不想多待,就對方光琛說道:
「方公子一路辛苦,今晚早點休息!有什麼事兒,咱們明天再辦!另外,咱們先遣營在松山城裡,眼下還是客兵,營里條件簡陋,並非有意怠慢,還請方公子多多體諒、多多包涵!」
說完了這些話,楊振轉身就想離開,不過,方光琛卻顯然有話要說。
「楊協鎮!先別急著走啊!這一次,方某遠道而來軍前,來到這個松山城,也是冒著風險來的,難道楊協鎮就不想知道一下,方某這次所為何來嗎?!」
楊振聽他話裡有話,於是重新轉了回來,疑惑地看著方光琛,等他說出下文。
而方光琛說完了這話,也不賣什麼關子,直接對楊振說道:「我這一次冒險來到松山軍前,本是為了核驗你部之前上報的戰功!因為你們之前轉回寧遠的捷報,於我父子實在關係重大,我父親不能不慎重對待!」
楊振聽見方光琛這麼直白地對自己說出這麼一番話,當下也打消了馬上離開的念頭,先是衝著門外擺了擺手,讓候在門口的楊占鰲等人散開,然後又對方光琛抱拳說道:
「卑職之前先後往寧遠城送過兩次捷報,不知道方公子所說是哪一次捷報,又不知是哪一份捷報引得巡撫大人與方公子不得不慎重對待?!」
「此時此地又沒有外人在場,楊協鎮又何必對方某如此客氣呢?!再不要方公子、方公子的稱呼了!若是看得起方某人,我們從今往後可以以兄弟相稱!——楊兄可有表字?」
方光琛見楊振一直對他畢恭畢敬,心裡高興之餘,也不想把楊振與自己父子之間的關係搞得太公事公辦了。
從接獲先遣營的第一封捷報開始到現在,時間不長,不過才兩天兩夜的功夫,但是,在如何對待楊振的問題上,方光琛的態度卻已經發生了幾次變化了。
此時此刻,他已經做出了選擇,決定替自己的父親方一藻好好籠絡住這個唯一可以利用的將領。
所以,在與楊振說話的時候,面上帶著笑容,話里話外透著一股子咱們是自己人的那種親熱勁兒。
「既如此——那也好!不過楊某一介武夫,只讀過幾天私塾,雖然略通文墨,但是讀書人的表字,楊某卻是未曾取過!」
楊振對方光琛說出的話,雖然感到有點意外,但是他卻十分樂見方光琛如此對他。
因為他很清楚,他要想當上總兵,眼下的遼東就只有巡撫方一藻能夠幫得上這個忙了。
楊振沒有表字,倒讓方光琛有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跟楊振套近乎了,愣了一下,終於說道:「不妨!不妨!我們以兄弟相稱即可!」
古人對取字是很重視的,一般都是長輩給晚輩取字。
楊振既無表字,方光琛倒想給他取一個,可惜他自覺沒有資格,而且兩人關係也沒到那一步。
方光琛拋開這些,接著說道:「兄弟奉父親大人之命,跟隨分巡道張斗張大人前來松山軍前,起初是為了核驗先遣營的捷報!因為我父在接到你的捷報以後,就以遼東巡撫衙門的名義,上報朝廷了!
「但是你的第一封捷報,只有一封白紙黑字的報捷文書,卻未有戰果斬獲之實證,捷報送達之日,寧遠城裡吵成了一片!我父在向朝廷轉呈捷報的同時,不得不派了張大人與兄弟前來,一探究竟!」
說到這裡,方光琛微微一笑,略作停頓,片刻後,看了看楊振,繼續說道:「不過——我們在前來松山軍前的航路上,恰好遇上為先遣營遞送第二封捷報的船隻,親眼看見了那四百多顆滿韃子的首級!有此斬獲為證,先遣營戰功之真假,已經沒有異議了!
「當時若是兄弟願意,我與張斗張大人即可以隨船轉回,不必前來松山自蹈險地!那麼楊兄——你可知兄弟為何堅持來到松山軍前,非要見你一見嗎?」
楊振當然猜得出來,但他必須揣著明白裝糊塗,因此,聽了方光琛這個話,他默默地搖了搖頭。
方光琛見狀,微笑一下,也沒有讓楊振等待,緊接著就說道:「我父以遼東巡撫之尊曾經親口當眾答應過楊兄,只要先遣營救援松山有功,就保你做一方總兵!我父此話既出,那就要說到做到!
「如今楊兄果然在救援松山之戰中立下如此戰功,而楊兄本就是寧遠副將,憑藉此功晉升總兵,當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楊兄一旦受到我父保舉,成為一方總兵,從此在遼東地面上就算是舉足輕重了,今後與我父子也是休戚與共!此種干係——就是我此次來松山見楊兄的原因了!」
方光琛話里話外的意思,楊振都聽出來了,當下衝著方光琛又是躬身作了一揖,然後說道:
「卑職有此功勞,決然離不開巡撫大人坐鎮寧遠運籌帷幄,離不開巡撫大人親授機宜方略!而且,暫編寧遠先遣營的旗號,正是巡撫大人所親賜!我楊振,以及先遣營將士的一切功勞,自然都是巡撫大人的功勞!這一點楊某決不敢忘!」
楊振這話說完,方光琛臉上現出笑容,他沒有想到楊振這個武夫竟然一點就透,而最讓他欣慰甚至欣喜的是,楊振居然這麼識大體、顧大局,或者說這麼知情知趣!
接下來,方光琛也不再遮掩,也不再試探,而是直接說道:「楊兄你本就是寧遠副將,這次又帶寧遠先遣營立下如此功勳,由我父出面保舉你出任一方總兵,問題不大!
「不過,朝廷在遼東現有的經制總兵官並沒有出缺,兄弟的意思是,請我父保舉你出任寧遠團練總兵官!不知道楊兄意下如何?!」
聽見方光琛說出這話,楊振直視著方光琛的眼睛,問道:「方兄弟這話,是巡撫大人的意思,還是兄弟你自己的意思?!」
「現在是我的意思!但是,等我明天回到了寧遠城,就會是我父親的意思了!這一點楊兄不必有什麼疑慮!」
方光琛說到這裡,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解釋,而是緊接著就說道:「眼下,松錦之圍已解,祖大壽祖總鎮,總不能一直駐紮在寧遠不走!等到消息傳開,他就得啟程往錦州軍前坐鎮!
「屆時寧遠即缺一個鎮守主將!這樣一來,你的機會就來了!我父親的機會也來了!寧遠之於遼東,地位之重,楊兄你不會不知吧!?」
楊振對此當然不會不知道。
但是,這個問題他已經認真想過了,他要留在松山做總兵,哪怕是總兵做不成,只要能讓他做松山城主將就好。
他現在極其需要一塊自己能夠自主的地方立腳,然後趕緊埋頭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下一次松錦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