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滿都魯詐死?是示敵以弱?還是天佑大明?
「陛下聖明!」白圭跪在地上,額頭上冷汗如雨。
科舉,只是給天下讀書人找個事做而已。
總不能告訴天下人,階層從你生下來的那一天起就固定了,別掙扎了,躺平吧。
這樣天下人的心中,還會有大明嗎?
他們還會勤勤懇懇做自己的事嗎?
大明還能發展嗎?
從古至今,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一輩子,所謂努力、奮發、向上,不過是頂層給底層畫得大餅。
科舉,表面上是給底層一個上升階層的窗口。
但這窗口,從來沒打開過,早就被封死了。
其實想打開這扇窗口的,只有皇帝自己,他想穩定社會,他想給官員階層注入新的血液。
但從內閣的閣臣開始,就開始為家族霸占進士名額。
從上至下瓜分,最後能剩下什麼?
連個秀才,都需要運作的。
大明階層固化,也就形成了龐大的貪腐集團,這股勢力甚至能左右朝局,甚至能決定皇帝的死亡。
「朕不是聖明,而是成熟了。」
朱祁鈺目光幽幽:「若換成幾個月前的朕,這乾清宮,又血流成河了。」
白圭臉色一白,剛要說話,但胡濙卻瞥了他一眼,讓他閉嘴。
「這人吶,知道得越多,膽子越小。」
「莽夫死得早,死得也詭異。」
朱祁鈺緩緩道:「唉,尤其是死過一次的人啊,更膽小了,老太傅,您說是不是?」
咯噔!
皇帝又起疑心了。
他懷疑左右皇帝性命的是龐大貪腐集團!
那麼整個朝堂上下,誰在帶頭貪腐呢?
一網打盡,一個也跑不了。
這個問題,查不了的,派廠衛去查?
廠衛就沒得到一份嗎?
只要是人,就會被腐蝕掉,因為不被腐蝕的人,就會被排擠出圈子,最後死在哪都不知道,最後都被同化。
除非皇帝親自下場,那麼皇帝能查幾個人呢?會不會忽然暴斃了呢?
朱祁鈺著實無能為力。
所以他妥協了,既然殺不掉,那就等待機會,殺死你們。
「老臣以為,這題目出的沒有問題!」胡濙不敢直接回答。
朱祁鈺臉色不滿。
他希望胡濙當著朝臣的面說,能護佑他平安。
「策論就用它,其他的你們議一議,覺得行就用,不行就替換一道。」朱祁鈺懶得說什麼,乾脆坐下處置奏章。
胡濙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瞪了眼白圭。
白圭也知道說錯話了。
有些事,要裝作不知道,皇帝本就疑心病重,伱難道讓他變成徹頭徹尾的暴君嗎?
白圭暗惱,耿九疇肯定知道,所以故意不接話,讓他出醜。
他瞥了耿九疇一眼。
剛好和耿九疇目光交匯,彼此之間火花迸濺。
他們開始議論題目。
會試分為三場,第一場是「義」,比如四書義、易義、書義、詩義、春秋義、禮義等。
第二場是「論」、「詔」、「誥」、「表」。
第三場是五問。
皇帝出的題目並不符合內閣選拔人才的標準,皇帝是為自己選才,內閣是為天下選才。
反正重臣都是這樣認為的。
就開始提出自己的建議,旁邊手抄的小太監累得不停甩手,記錄了幾十張紙了。
朝臣還在吵個不休。
朱祁鈺倒是充耳不聞,饒有興致地看著奏章。
至於聽沒聽,誰也不知道。
吵到嗓子啞了,太監奉上茶水,還給他們搬個錦墩,讓他們繼續吵。
皇帝在看熱鬧?
朱祁鈺還在低頭批閱奏章,唇角卻掛著笑容。
朝臣明白了,不是皇帝出題水平不行,而是故意丟出一根骨頭,讓朝臣去咬而已。
登時,朝臣心中湧起一股怒火。
就這麼定了,愛咋咋地。
最後竟然把皇帝出好的題目拿了回來,就用這套,吵了個寂寞。
胡濙輕咳一聲:「近來科舉徇私舞弊之事頻發,禮部當注重防範。」
「下官知道。」白圭行禮。
乾清宮恢復平靜。
「吵完了?」朱祁鈺抬起頭來。
「臣等讓陛下見笑了。」胡濙帶頭行禮。
「諸卿心思在朝政上,為了試卷吵一場,這是國事,朕能理解。」
朱祁鈺臉上掛著笑。
「但是!」
他話鋒一轉:「這是哪?」
「乾清宮,朕的寢宮,爾等在這裡吵什麼!」
朱祁鈺忽然暴怒。
朝臣嚇得匍匐在地上,皇帝又發瘋了!
「規矩,規矩,都忘了嗎?」
「你們是臣,臣子該在君父的寢宮裡大吵大鬧嗎?」
「不用請罪!」
朱祁鈺目光幽幽,語氣稍緩:「好!」
「吵,朕忍了,總該吵出一個結果吧?」
「可你們呢?」
「吵了個寂寞!什麼都沒有!還用朕出的題目!」
「那你們吵什麼呢?」
朝臣跪在地上,心中惴惴:「臣等有罪!」
皇帝發邪火,是因為科舉之辯,沒有辯清、辯明白。
所以皇帝生氣。
「請罪有用,用國法幹什麼?」
朱祁鈺目光幽幽:「除了策論外,你們重新出,出完朕再看,就這裡出。」
除了科舉之辯外。
他認為自己學識不到家,題目出得水平不足,但朝臣卻十分敷衍,乾脆就用他的,這讓他十分不滿。
朕是為國選才,不是為私選才。
「臣等遵旨!」胡濙等偷偷鬆了口氣。
「晚上在乾清宮設宴,款待韃靼使臣,你們就留下作陪吧。」朱祁鈺收斂怒氣。
他現在找不到殺人的目標。
誰會推他去死,誰就是該殺的人。
朱祁鈺站起來,往內宮走去。
他去更衣。
「談氏來了嗎?」朱祁鈺低聲問馮孝。
「回皇爺,談選侍正在候著呢。」馮孝也摸不清皇爺喜怒,方才他以為皇爺一怒,便要殺人了呢。
卻不想,怒意來得驟猛,去得也快。
走進內宮。
「參見陛下!」談允賢行禮。
「起來。」
朱祁鈺進殿:「伺候朕更衣。」
「臣妾遵旨。」談允賢站起來,跟著皇帝走。
「今天前朝事太忙,讓你等久了。」
朱祁鈺聲音溫柔,在伺候他更衣的時候,忽然問:「你兄長談一麟在河套做的不錯,原傑的奏章里稱讚他很多。」
談允賢微微一怔,眸中閃過一絲警惕。
聽說昨晚陛下讓唐貴妃侍寢。
今天又和她說母族的事情。
怕是和中宮之位有關。
她日日給陛下診脈,知道皇帝身體已然大好,足以綿延子嗣。
所以他在考量,誰適合入主中宮。
談允賢眸中閃過一絲無奈,若她和陛下同甘共苦過,她也有爭一爭的心思。
可她沒有,又只是區區選侍,憑什麼和貴妃去爭?
貴妃和陛下同甘共苦,情感自然非他人可比。
可貴妃也有弱點,就是母族太弱,無法在宮外給她足夠的支持。
但談家就不一樣了。
伯父談經、父親談綱,都是進士出身,是文官。
又有兄長談一麟被皇帝看重。
還有嫡母的朱氏,生母的錢氏家族,都能給她撐腰。
但是。
千萬別把唐貴妃想成小白,她面慈心狠,觸犯她的利益,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況且,皇帝心情喜怒無常,極為多疑。
伺候這樣的主兒,可不能懷有叵測之心,一旦被察覺,她會死得不明不白。
「回陛下,一時之事,看不透人心。」
談允賢輕聲道:「兄長有本事,是金子就會放光。」
「若地方官員為了諂媚談家,吹噓兄長的本事。」
「怕是回到中樞,也會被陛下的火眼金睛看穿。」
「到時候丟醜的還是談家。」
「得不償失。」
「何況陛下如此重視河套,兄長在河套大有作為,何必回京呢?」
朱祁鈺看了她一眼,這份心智難得。
「原傑的品性朕知道,他可不會輕易誇讚一個人的。」朱祁鈺笑道。
心裡也在做比對。
唐貴妃和談氏相比。
談氏外戚力量過強,唐氏則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若唐貴妃先誕下長子,談氏誕下次子,怕是要一場龍爭虎鬥啊。
可若談氏誕下長子,唐貴妃會甘心嗎?
唐氏在宮中多年,極有手腕,又和他同甘共苦過,論宮斗,一萬個談允賢,也比不上唐貴妃。
那孩子能健康成長嗎?
千萬別低估女人的嫉妒心,急眼的時候,她們不會有理智的。
「你說得對,就讓談一麟多多歷練一番吧。」
朱祁鈺笑道:「蕭維禎要去福建了,由左少卿齊政頂上寺卿的位子,就讓談綱做鴻臚寺左少卿吧。」
噗通!
談允賢跪在地上:「求陛下不要因臣妾而讓臣父驟升高位!」
這是坑!
皇帝設下的陷阱。
只要她答應了,她就會被踢出中宮之位的候選人。
不知何時,她也對中宮之位產生了野心。
「你太謹慎了,朕不是在考校你,而是朝中真的缺人,就讓他去吧。」朱祁鈺已經定了。
談允賢頓時懵了,摸不准皇帝的套路了。
這明明應該是坑呀,為什麼皇帝允准了呢?
「談經也不錯,朕已經下旨令南京重臣入京填補空缺了,談經也快入境了。」
談允賢更驚。
皇帝在有意扶持外戚嗎?
可談氏經得起皇帝考驗嗎?
她父親,她清楚,雖是進士出身,卻小題大做,好大喜功,坐不住板凳,這樣的人,驟得高位,必然會犯錯。
以皇帝的無情,到時候必然會疏遠在宮中的自己。
可皇帝卻鐵了心要扶持外戚,這……
「給朕請脈吧。」朱祁鈺不管她的心思,兀自坐在椅子上。
談允賢膝行過來,輕輕搭在皇帝的手腕上。
幽幽一嘆,只能收了心思。
「陛下身體大好,可、可綿延子嗣!」談允賢叩拜恭賀皇帝,但心思寫在臉上。
「身體好了,好啊!」
朱祁鈺盯著她:「那可否行.房.事呢?」
談允賢輕輕點頭:「但陛下還需節制一些……」
「朕知道。」
朱祁鈺心情愉悅,拉著她起來:「談氏,多虧了你,朕的身體方能痊癒,以後有你在宮中,朕便無憂矣。」
「是陛下身體健壯,方才痊癒得快。」談允賢會說話了。
宮中是個大染缸,在這裡討生活的人,什麼都會學會的。
可她明顯心不在焉。
「朕給你的童女,用得如何?」朱祁鈺問。
「還要感謝陛下,這些童女資質極佳,臣妾稍加指導,便已然入門了,相信用不了幾年,她們便能入世行醫了。」
談允賢對這一百個女孩非常滿意。
「放出去就是一百個女神醫,她們就像是種子一樣,會在宮外生根發芽的。」
「不消五十年,大明就不會再缺醫者了。」
「到時候百姓都能看得起病,這天下才能真的承平。」
朱祁鈺抓著她的手:「談氏,朕得你如此,夫復何求。」
「謝陛下誇讚。」談允賢嬌羞。
卻知道,她順利過關了。
在皇帝的心中,她還是中宮的候選人。
她和唐貴妃誰先誕下皇嗣,誰就是皇后!
在這麼一瞬間,她的心裡萌生了野心,皇后之位呀。
她的兒子,就不是藩王了,而是皇帝!
誰能忍住這種誘惑?
「前朝還有事,隔日朕便詔你侍寢。」
朱祁鈺要把第一次,留給唐貴妃。
她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不能辜負她了。
至於誰先懷上,那就各憑本事了。
「臣妾謝陛下天恩!」談允賢叩拜,心中的野心滋長,她要第一個誕下皇嗣,入主中宮!
在此之前,要提醒父親,必須謹言慎行,絕不能犯錯。
陛下既然要扶持你,你就要值得扶持,否則我在宮中多努力,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目光愈發堅定。
本來和諧的後宮,在這一刻出現了裂痕。
見談允賢裊裊而去。
朱祁鈺臉上的笑容在擴大:「宣唐貴妃,晚上侍寢。」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馮孝全都聽到了,他知道,皇帝的身體是能綿延子嗣的。
太監的富貴,不止牽繫在皇帝身上,更在太子的身上,只要皇帝誕下龍嗣,他們的富貴得以保證,才會更加忠心。
宮中是這樣,前朝何嘗不是?
那些賣命給皇帝的文武百官,都牽繫著宮中。
皇帝沒有子嗣,無法保證他們的世代富貴。
所有人都盼著,皇帝的孩子出生。
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朱祁鈺壓住心中喜悅,走上正殿。
處置會奏章。
「老太傅,陪朕出去走走。」朱祁鈺走出大殿。
胡濙隱隱猜測,皇帝關心漠北,畢竟還在打仗。
「老太傅,給朕看看脈吧。」朱祁鈺走到涼亭里。
胡濙要跪下,朱祁鈺請他坐下,伸出手腕。
他不能只信任談允賢,偏聽則暗,要多問幾個人,才能確定。
但是。
朝臣也在品皇帝的性子,皇帝的多疑,就差寫在腦門上了。
此刻,胡濙能放大皇帝心中的多疑,也能讓皇帝暫且安心,大明未來的走向,何嘗不在朝臣手裡?
朱祁鈺竭力掙脫,不想當提線木偶,何嘗又不是提線木偶呢?
等朝臣徹底摸透他的性子,就會用新的辦法騙他,也變相把他裝進籠子裡。
宣宗皇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看似掌握天下,其實是文官的提線木偶。
做皇帝,就要極為嬗變,讓朝臣永遠摸不透皇帝的性格,他才能不會被騙。
「陛下脈象強勁有力,身體已然大好。」胡濙卻品鑑出更多。
以前的朱祁鈺,缺乏毅力、恆心,做事追求快、急;
如今性子沉澱,變得有恆心有毅力,做事也張弛有度。
做皇帝,誘惑實在太多了。
就說這宮中,匯集天下貴女,各種顏色的,可謂是多到挑花了眼。
偏偏皇帝視若空氣,可見其毅力。
人最可怕的就是克制住欲.望,這樣的人,都有大志向。
胡濙在琢磨皇帝的性子。
朱祁鈺也在觀察胡濙,他究竟能不能護佑住朕的性命,朕該如何讓自己長壽呢?
「朕可否行.房.事?」朱祁鈺又問。
「陛下身體康健,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請陛下萬望節制,絕不能多次、頻繁。」
胡濙跪在地上,眼神誠懇。
「老太傅請起,那老太傅以為幾次為佳?」朱祁鈺問。
「七天到十天一次,方是養生之道,絕不可過多、過頻,會影響陛下聖體。」胡濙認真道。
是不是太少了?
這人吶,最難的就是克制自己。
「陛下,方知個中之樂,非在幾次,古之聖賢以此為樂,樂比欲更重。」
胡濙無比認真道:「以樂為重,細水長流,陛下身體才能愈發康健,才能高壽。」
這話在理。
為了欲而敗壞了身體,那才是最蠢的。
「朕曉得了。」朱祁鈺目光堅韌。
他資質不佳,文治武功都談不上頂級,他唯獨有一股別的皇帝沒有的堅韌。
這份堅韌,練就了他的硬氣,也養成了他的秉性。
胡濙臉上露出了笑容:「陛下當保重龍體,老臣每日為陛下請一脈,必保陛下身體康健。」
這是保證了。
果然,胡濙聽出來了,他在乾清宮發怒,就是因為沒得到胡濙的保證。
「辛苦老太傅了。」
又聊了幾句,便返回乾清宮。
午膳都在乾清宮用的。
朝臣和皇帝吃得一樣,看見桌上難吃、卻富有營養的餐食,耿九疇、白圭等人滿臉嫌棄。
皇帝卻吃得津津有味,因為多次試毒,到宮中的飯菜都有些涼了。
馮孝特意在乾清宮準備一個火爐,邊吃邊熱。
味道肯定不咋地,勝在安全。
胡濙卻心中寬慰,皇帝每日能吃這些,才是養生之道。
不過,站在朝臣角度看,皇帝活得久,可不是件好事。
下午在忙碌中度過。
到了宴會時間。
朱祁鈺才抻個懶腰:「寇深在甘肅鎮做的不錯,傳旨,令寇深為陝西督撫,督撫陝西省,為朕犁清陝西。」
「諸卿也累了,活動活動,也該迎韃靼使臣了。」
「到時候諸卿看朕眼色行事。」
就知道,您不會輕易放過韃靼使團的。
這次可別留下來當太監了。
再留的話,咱們的使臣去漠北也得當太監了,您為使臣想想吧。
朱祁鈺更換冕服。
朝覲本該有一系列流程的,但朱祁鈺全都免了,用一頓飯招待韃靼。
時辰一到,使臣陸陸續續入殿。
朱祁鈺坐在台階之上。
諸臣坐在自己的案几上。
使臣之首叫阿古達木,他按照大明禮節拜見。
可是,大明好似在用韃靼的禮節,招待他們。
「平身吧。」
朱祁鈺語氣淡淡:「滿都魯派你向朕,道歉來了嗎?」
「啟稟大明陛下:」
「大明與韃靼一衣帶水的友邦。」
「外臣是帶著誠意而來,乞求天朝皇帝為我國開闢馬市,多多交易。」
「乃是為了和平而來。」
阿古可比之前兩撥人聰明。
漢語說得極為流利,若非穿著韃靼使臣的服飾,還以為是大明人呢。
「友邦談不上吧,韃靼數次內附大明,該是大明領土才對,滿都魯也是朕的臣子。」朱祁鈺淡淡道。
皇帝又來這套了。
「陛下所言甚是,韃靼確實依附於大明,我國大汗按照禮節,確實應該向陛下稱臣。」
什麼?
胡濙等眸中射出一抹厲光,這個阿古為何這般示弱?
韃靼國內發生了什麼?
滿都魯這是要急於回國?所以才會低頭?
他立刻給皇帝眼色。
「你這使者有意思。」
朱祁鈺心領神會,笑道:「你是把朕當成楚懷王了?」
楚懷王就是被張儀忽悠三次的憨憨。
他借古諷今。
偏偏這個阿古聽得懂。
「外臣不敢和張公相提並論。」
阿古看出大明朝臣的錯愕,笑道:「外臣自幼接觸漢文,對漢文化極為嚮往。」
瓦剌的伯顏,也對漢文化崇拜,所以才處處幫助朱祁鎮。
朱祁鈺對他來了興趣,問:「你姓什麼?」
「外臣姓綽羅斯!」阿古恭敬回答。
什麼?
朱祁鈺目光一窒:「綽羅斯?也先是你什麼人?」
「乃是外臣伯父,外臣親父乃伯顏帖木兒!」阿古跪在地上道。
伯顏的兒子!
伯顏是也先的弟弟,朱祁鎮在漠北時,和伯顏是摯友,也多虧了伯顏的幫助,他才能從瓦剌大營里苟活下來。
但是,伯顏在景泰五年,就被屬下殺了。
他這個兒子,應該在瓦剌啊,怎麼淪落到了韃靼?
「外臣確實是伯顏的兒子,但伯顏並不知道有外臣這個兒子。」
「外臣之母是汗庭中的婢女,被伯顏臨幸才誕下外臣。」
「但外臣一直被當做伯顏親子養在汗庭。」
阿古毫不避諱地講出自己的身世。
原來是私生子。
朱祁鈺眯著眼睛,有點意思。
滿都魯派伯顏的兒子來,難道他以為大明說了算的是朱祁鎮嗎?
「難怪連楚懷王都知道。」
朱祁鈺笑道:「原來是伯顏的兒子。」
「你父親伯顏和大明,還有一番淵源呢。」
「漠北王和你父親是摯友,漠北王又是朕的親哥哥。」
「這麼一看,咱倆也有點關係,是不是啊?」
「大侄子!」
呃!
阿古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我今年四十二,您多大?
「謝陛下叔叔恩典!」阿古直接順杆往上爬。
胡濙忍俊不禁,喝酒掩飾。
這小子不好對付啊。
朱祁鈺笑容微僵,陛下叔叔?這什麼鬼稱呼?
「陛下叔叔,韃靼和大明乃是友邦,請兩國罷兵,開展邊貿,互通有無。」阿古直言不諱。
這稱呼,怎麼感覺你小子在占朕的便宜呢?
「韃靼是遇到什麼急事了?這麼著急就要退兵?」朱祁鈺問。
「不瞞陛下叔叔,大寧如鐵桶一般,強悍的韃靼騎兵無可奈何,兩國空耗國力,不如握手言和。」
阿古的誠懇,反而讓朝臣摸不清韃靼的套路。
他們已經做好了,韃靼獅子大開口的準備。
甚至朱祁鈺都在考慮,這次留幾個在宮中當太監。
卻不想,韃靼上來就服軟,什麼情況?
「大明何其強盛,些許國力,大明不放在眼裡。」朱祁鈺兀自強硬。
「外臣承認,大明無比強盛,乃天下第一國!」
阿古竟然跪在地上,道:「但,請陛下憐憫韃靼國民。」
「陛下乃天朝上國,韃靼內附於大明,韃靼國民亦屬大明百姓。」
「請陛下憐恤牧民,兩國握手言和。」
阿古言辭誠懇,語氣帶著哀求。
什麼情況啊?
胡濙瞪大眼睛,韃靼內部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會這樣求饒的!
一定出事了。
豈不是說,于謙能趁亂取勝嗎?
就該立刻傳旨于謙,令于謙兵出大寧,把韃靼留在長城內。
同時也感嘆于謙運氣之好,上次擊退瓦剌就是,這次面對韃靼,又撿便宜了。
但朱祁鈺卻不這樣想。
滿都魯能一統韃靼,絕不是個簡單人物。
派阿古來示弱,騙于謙出城。
韃靼兵擅長野戰,大明軍則擅長守城。
于謙一旦出城,那就是韃靼的獵物,大寧丟了,京師就危險了。
「大侄子起來。」
「你是伯顏的兒子,朕是你的叔叔。」
「滿都魯又是朕的臣子,漠北諸族都是朕的子民。」
「朕憐憫也是應該的。」
朱祁鈺一直注意阿古的神色。
偏偏阿古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這是個人才。
「但是!」
「請降是要付出代價的。」
「既然都是自己人,就留下一萬匹馬,兩萬匹牛,十萬匹羊,雙方就握手言和吧。」
「你恭請開邊貿之事,朕也答應。」
朱祁鈺淡淡道。
這是討價還價。
阿古卻瞬間掌握了皇帝的底線,笑道:「陛下叔叔,近兩年漠北日子不好過,實在湊不出您要的東西。」
「那能有多少?」朱祁鈺問。
「韃靼願意進貢一千匹馬,一千匹牛和五千隻羊。」
這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啊。
韃靼真的出事了嗎?
胡濙也疑惑了。
真按照軍事力量劃分,瓦剌、韃靼、大明、女真、兀良哈,應該是這個排序。
韃靼的軍事實力,要比大明強大一些的。
明明來打秋谷的,怎麼忽然就求饒了呢?
詭異,實在詭異。
他偷偷朝馮孝招手,馮孝經皇帝點頭後,悄無聲息出現在胡濙身後,胡濙壓低聲音道:「把於太保上的奏章拿過來,快。」
馮孝去稟報皇帝,經允准後,立刻讓人去取。
胡濙要看過于謙上的奏章,進行判斷。
「韃靼未免過於小氣了。」朱祁鈺繼續扯皮。
他也有點懵。
韃靼是示敵以弱?還是真的出事了?
「陛下叔叔,韃靼實在窮困,不然也不會向南而來。」
阿古沒敢說來打秋谷。
這是個貶義詞,把明人當成口糧,大明極為看重字眼兒,所以儘量避嫌。
「求陛下允准滿都魯大汗所請。」
「大汗願意去汗號,請陛下晉位韃靼大汗。」
「請大明允准韃靼內附。」
阿古含淚道。
越說越不像話了。
朱祁鈺看向胡濙。
胡濙則在看奏章,重臣都在看,想從中找到原因。
卻沒什麼破綻啊。
于謙不同別人,若有破綻的話,他應該早就發現了,不可能不上書皇帝的。
「看來滿都魯是知道自己錯了。」朱祁鈺硬著頭皮接話。
他也懵逼啊……
等等!
韃靼要是真出了問題,那支從帖木兒汗國過來的騎兵,是什麼情況?
那支騎兵的目的地是韃靼。
韃靼尚有能力接受十二萬人,怎麼可能出亂子了呢?
這是計!
示敵以弱的計。
誆騙皇帝,讓皇帝下旨令于謙兵出大寧。
這樣就給了韃靼可乘之機,擅長打野戰的韃靼兵,就能在平原上打崩大明軍。
「大汗是真的知錯了!」阿古嚎啕大哭。
「哈哈哈!」
朱祁鈺看了一會,忽然大笑:「戲演得不錯,朕差點就信了。」
阿古臉色一僵,剛要解釋。
「想騙于謙出城,和你們打野戰是不是?」
「朕不是楚懷王。」
「你也不是張儀,騙不了朕。」
就算有便宜,朱祁鈺都不占。
于謙不能出城。
大明京師空虛,一旦于謙敗了,京師誰來保?
禦敵於外可以。
打到京師來,他這個皇帝該不該下罪己詔?
萬一出了內鬼,把京師城門打開,他是當俘虜呢?還是當逃兵呢?抑或是去萬歲山上找那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朱祁鈺不敢賭。
「陛下呀,外臣之言句句屬實,絕不敢誆騙陛下啊!」
阿古哭泣道:「外、外臣就與您說了實話吧,大汗不幸、不幸……遇難了!」
什麼?
大明朝臣全都站了起來。
胡濙都眼中精光閃爍,機會呀!
于謙的奏報中規中矩,他找不出什麼破綻來,但阿古說滿都魯大汗死了,若于謙抓住機會,必能一擊即中。
天大的功績,唾手可得啊!
「滿都魯汗是怎麼遇難的?」胡濙急聲問,顧不得禮節了。
整個使團,都傳出哭泣的聲音。
「有心懷叵測的部族,派人刺殺大汗。」
「本來有怯薛軍護駕,大汗沒有大礙,但營盤大亂。」
「大汗為了穩定人心,站在高聳入雲的戰車之上,讓所有人看見,在人心剛剛穩定的時候,有人用箭矢射中了大汗。」
「但沒有大礙,大汗穿著三層甲,只是皮外傷。」
「可蒙人一日都不能離了酒,大汗在議事的時候,酒不離手,喝得太多了,導致血崩……」
「便,便回歸長生天了!」
阿古說得十分形象,細節都對得上。
胡濙等人信了大半。
朱祁鈺卻在想,換他是滿都魯,他明知受傷的情況下,喝酒嗎?
醫者不會不提醒他,禁止飲酒的。
滿都魯千辛萬苦才奪回了權力,會為了一時貪慾,就不吝惜自己的身體嗎?
「陛下!」胡濙沖朱祁鈺點頭。
可朱祁鈺不信。
使團一片哭聲,他們都出自滿都魯的怯薛軍,對滿都魯極為忠心。
哭聲不似作偽。
朱祁鈺反而糾結了。
卻在這時,秦成從後面匆匆進來,壓低聲音道:「皇爺,大寧急報。」
「呈上來!」朱祁鈺看了眼名頭,是于謙的奏報。
拆開來看。
于謙竟然在說,韃靼大軍有亂象,有小股軍隊向漠北進軍,好似韃靼大營出了什麼事。
他正在派人打探。
是真的?
這也太巧了吧。
朱祁鈺讓人把奏報給胡濙等重臣看。
阿古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大侄子別哭了,人的命天註定,滿都魯是個人傑,到了地下也會闖下一番天地的。」
朱祁鈺潦草地安慰兩句:「暫且稍待,朕去更衣。」
他給胡濙使個眼色。
進入內宮,胡濙急聲道:「陛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您不是要橫掃漠北嘛?」
「正好趁著滿都魯的死訊,咱們吃下韃靼的精銳騎兵!」
「韃靼最精銳的軍隊,就在大寧城外,只要吃下去,韃靼就全無敵手了!」
胡濙十分激動。
「老太傅就沒想過,這是個陷阱嗎?」朱祁鈺問。
胡濙一愣:「於太保的密奏,言之鑿鑿。」
「這可能是滿都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朱祁鈺舉棋不定:「老太傅,您想呀,受了箭傷,怎麼可能飲酒過剩呢?」
「他也說了,披了三層甲,箭矢又能傷到多少?」
「破個皮,喝多了就能暴斃嗎?」
「朕不信。」
朱祁鈺其實也想出兵,但他不敢賭。
被這麼一說,胡濙也清醒了。
他退後兩步,深深一禮:「幸虧陛下清醒,老臣著急了。」
「倘若陛下所想,才是真相的話。」
「滿都魯是希望于謙兵出大寧,和韃靼野戰。」
「那麼在大寧城四周,早就布好了陷阱,等于謙跳進去呢。」
胡濙驚出一身冷汗。
「沒錯!」
「如果是陷阱的話。」
「京師就保不住了。」
朱祁鈺目光閃爍,語氣幽幽。
胡濙嚇得臉色慘白,匍匐在地:「老臣有罪,老臣失了方寸,著急了!」
「幸虧陛下清醒,天佑大明啊!」
「這滿都魯好深的心思啊。」
「他想學也先,兵圍京師,抓個皇帝做俘虜啊!」
胡濙眸中全是後怕:「那滿都魯能斗贏太師,統一韃靼,怎麼可能是個昏弱之主呢?」
「所以製造一場詐死好戲,派使團來大明求饒。」
「其實是誘騙大明出兵。」
「他滿都魯好取得一場大勝,穩定自己的統治。」
沒錯!
滿都魯是統一了韃靼。
但只是紙面上的統一,各個部落聽調不聽宣,就把他當個吉祥物罷了。
倘若滿都魯帶著他們來大明抓個漢人皇帝。
蒙人是崇拜強者的,就像韃靼臣服於也先的瓦剌一樣。
那麼,經此一戰,滿都魯就會成為漠北真正的主人。
照這麼分析,詐死的可能性最大。
胡濙更是後怕。
「老太傅,若滿都魯真的死了呢?」
朱祁鈺苦笑:「朕只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也可能是天佑大明,滿都魯真死了。」
胡濙也沒了主意。
這件事太突然了。
大明在漠北沒有暗哨,兩眼一抹黑,什麼也不知道。
「陛下,不如將決定權交給于謙吧。」
胡濙嘆息:「若滿都魯死了,縱然是天賜良機,但京師空虛,不容許我們任性一把。」
「于謙地處前線,必然無比清醒。」
「他不會因為一點小亂,就擅自出兵的。」
「他用兵最穩,更知道大明的重要性,那是護衛京師的第二道防線,不容有失啊,于謙心知肚明。」
「交給于謙,中樞不加置喙,才是最好的選擇。」
胡濙咬牙。
他也捨不得放棄這天賜良機啊。
奈何啊,京師空虛,倘若京師有二十萬大軍,管他是真是假,莽就完了。
朱祁鈺緩緩點頭:「朕會告訴于謙,隨他施為,不必擔心京師,一旦大寧被破,朕來守京師,朕不怪他!」
這樣的皇帝,才是武將心中最完美的皇帝吧。
太祖、太宗那是天下名帥,當世之傑。
景泰帝遠不如祖宗,但他最大的優點,就是放權,極致的放權。
還肯為臣子兜底,這樣的皇帝,真的是想做事的朝臣,最理想的君主。
「那朕如何回阿古?」朱祁鈺又問。
「答應下來!」
胡濙斟酌著道:「先搞清楚,這個滿都魯是真死,還是詐死。」
「派使團去韃靼大營,名義就是去接收進貢之物。」
「倘若是真死了,就讓于謙喝口湯。」
「若是詐死,就繼續守著,耗死韃靼。」
「老臣想著,韃靼國力不豐,不可能長時間耗的大寧的,不然也不會想出這個辦法。」
胡濙幽幽道:「先把阿古答應的好處拿到手,算是彌補些損失。」
朱祁鈺頷首:「朕去討要,使者您來定。」
「老臣遵旨!」
一前一後出殿。
胡濙踉蹌一下,朱祁鈺回身扶住他:「老太傅是不是太累了?您先回府歇息吧,朕來處置。」
胡濙卻搖搖頭:「老臣還能堅持,不搞清楚,老臣放心不下,謝陛下擔憂,老臣無礙。」
但朱祁鈺看他臉色發白。
怕是心力交瘁,又大悲大喜,身體出了毛病。
朱祁鈺按住他:「老太傅,您的身體比什麼都重要,朕還得指望著您呢,不能病了。」
「韃靼使團,朕能應付。」
「您先回府歇息,宮中有任何風吹草動,朕都讓太監記下來,時時給您送過去。」
「如何?」
胡濙滿臉感動,要跪下謝恩。
「您今天免禮,回吧。」朱祁鈺扶住他。
胡濙眼中閃爍著感動。
這樣的皇帝,雖有收買人心之嫌,但哪個臣子不願意為這樣的皇帝賣命呢?
看著朱祁鈺的背影,他自然而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頭,才乘坐御輦出宮。
回到大殿上。
朱祁鈺換上了常服,笑容可掬:「大侄子,韃靼的孝心,朕收下了。」
「兩國罷兵,握手言和。」
「就在京峰口,設下馬市,雙方互通有無。」
「可這馬的價格,是不是需要談一談?」
阿古明顯鬆了口氣。
這個小動作,被朱祁鈺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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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