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鶴來堂

  第31章 鶴來堂

  兩人又飢又餓,見村莊上一家農舍前桃子樹掛滿了半生的青毛桃,活生生咽下口水,想來二十餘里路還支撐得住,強忍住沒做毛賊。

  桃樹邊上有一條小河,王恆踏上了河邊上的水橋,對著河水看看倒影,用河水擦擦臉上的灰。

  「公子爺,這都逃難了還沒攔著您臭美。」小才不失時機怨懟。

  王恆一邊從包袱里取出身乾淨衣衫換上,一邊指著小才的臉說:「這裡,這裡,都是灰,你也趕緊擦一擦,換一身衣裳,咱們這樣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還灰頭土臉的,敲得開大伯家的門嗎?」

  王恆的大堂伯王元馭,時任正三品戶部右侍郎,傳聞即將入閣為次輔,乃是前途無量的京官。

  王元馭出生的時候,吳氏太夫人夢到一群家雀兒在門樓上鳴叫,雀同爵,兆頭極好。王元馭自小過目成誦,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十三歲便中了秀才,二十四歲應天府鄉試第四名,嘉靖四十一年,年方二十八歲,高高得取中了會元,殿試榜眼。

  小才擔心道:「要是大夫人不留我們住在府里,可怎生是好。」

  王家三房的祖宅,早已被他父親頂給了二房換了銀兩。

  王恆苦笑道:「我思前想後,至不濟去大父墓前結廬而居,族裡幫襯個三升五斗,也能過活。」

  小才險些笑出淚:「這是什麼餿主意,大老爺是族長,大夫人不能不管你。」

  王恆又道:「你到時候投奔你表姑媽去,娟嫂管著大伯府上的廚房,有幾分得臉,總能在大伯府里給你謀個跑腿的差事,我還等著你接濟。」

  王才的表姑嫁與同村顧氏,在元馭大人桂榜中式時,顧家便全家投身於王家,此時雖屬奴僕,其實比仍是良籍的王才家體面多了。

  小才想了想,道:「這麼算來,我倒是比你出身好。」

  他生長在瀏河靠近長江畔的村落里,村西王家是太原王,擁有近千畝水田,大房二房都有人考取進士做大官。

  王才家是村東王家,屬於剛巧也姓王,是個只有幾畝地的小自耕農。他父親跟隨王三老爺去蘭溪做小官前,只略略認得幾個字,當然也無從考證自家的譜系,對外只攀附稱是本家。

  王才村居時,每日清晨去水邊割羊草,聽到村西王家大宅里跟他年紀相仿的童子在朗朗念書,暮色來臨前,再要割一次羊草儲備起來,聽到王家大宅里的童子仍然在念書,那時他年幼也不知道幹嗎要讀書,但不用幹活總是好的。

  以至於心裡憤憤地想,出身不如人有甚麼辦法。可太原王這一家子人精,偏偏出了王三老爺這個異數,仗著三品大員的勢,還坐不穩一個芝麻綠豆官。

  兩個年輕人腳程還算快,忍飢挨餓從阡陌田間走到一條稍寬闊一點的泥土路上。雖然王才的散碎銀子還在身上,一路卻甚是荒僻,野店也不曾碰到一家。

  前頭有個曬穀場,此時停著數輛馬車,已及眾多箱籠物事,一群男男女女好像正在吃早飯。

  曬場上支起了鍋子,有個胖子下了油鍋在貼糯米餅,茲茲的油香四溢。

  王才低聲道:「糯米餅里肯定放的草頭餡兒。」

  王恆忍不住咽了口水道:「也有可能是豆沙餡兒。」

  王才聞著香味道:「必定是兩面焦黃。」

  緊接著兩人腹鼓如雷,盯著油鍋瞧得眼睛冒火。

  這時迎面走來個柳眉杏眼的女郎,粗布襖裙遮掩不住她身段裊娜,麗質天生。

  她展顏一笑,不盡的親切之意,道:「兩位阿弟可是餓了,我讓老李給你再貼幾個。」

  稍等片刻,老李用油紙包著餅送過來,王恆和王才趕忙道謝。

  老李笑道:「大姐吩咐下來,也不值啥,不用謝不謝的,這是行路人的本分。」

  王恆見他和氣,索性跟他問了問路。

  老李道:「咱們是去黃渡鎮,前頭就要朝南走了,你們去太倉州城,那還得往東走。」

  一油紙包的餅子足有八個,並且體貼的有甜有咸。

  靠著這幾個餅,走了兩個多時辰,忍飢挨餓緊趕慢趕著飯晌進了城門。

  太倉城比蘭溪縣城小,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王侍郎的府上。

  這是王氏大房十年前在城裡新起的宅子,目前只居住著大房侍郎大人一家,人口頗簡單,規制卻極恢弘,是太倉城裡首屈一指的豪宅。

  整條街只住著王氏一家,邑人就稱為王衙前。

  至於王氏祖居,則在二十餘里外的瀏河鄉下。

  側門虛掩著,小才認出來看門的是他表姑的公公,心中一樂,喊道:「福林公公,您老又富態了。」

  福林腆著小肚子,眯起老花眼認了好一陣,道:「哎呦,這不是三房的小才嘛,你們老爺打蘭溪回來了?」

  小才指一指王恆,道:「我跟著七公子回來的,還要煩請福林公公去通報一聲,七公子給大夫人請安來了。」

  王恆雖是個小小少年,那也是正經的主家,福林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便去內院通報。

  不過片刻功夫,就有婆子來領他進外院,穿堂入院一路花木葳蕤,來到三間抱廈廳。

  朱淑人年約四旬有餘,面目娟好,微有發胖,著一身家常玉色松江細布襖裙,正靠在椅上翻帳簿。她是嘉定知縣的長女,未嫁之前就幫著治家,素有能幹之名。

  王恆疾步趨前,深深地作了個長揖:「給大姆娘請安了。」太倉土話,伯母叫作姆娘。

  「七郎,坐到這裡來。」朱淑人眼光掃一掃,丫鬟搬了一個圓幾在她下首,「飯可用過了?」

  王恆尷尬一笑,說:「還不曾。」

  「傳娟嫂擺飯過來,就在這裡吃。」

  王氏號稱北宋名相王旦後裔,一直是耕讀世家,真正發跡則是王元馭考中進士之後,鄉居規矩並不大。

  「你們家老爺真糊塗,怎麼一兩個老成管事都不派,讓你們兩個毛頭小子回鄉,蘭溪到太倉幾百里路也是有的。」朱淑人向來看不起三房的這位叔叔,貪花好色,懶散無能。

  「家裡頭今年又添了一個小兄弟,兩個小妹妹,大哥舊年娶了嫂子,統共就幾房家人,老爺委實派不出人手了。」王恆笑道:「一路都是坐的船,也並沒有走幾里路,我是一意要科舉的,權當是歷練歷練,況且侄兒還沒參加過童子試,早一日回鄉,也好多溫習溫習。」

  朱淑人知道三房什麼都缺,獨獨人丁興旺,王恆在家中小排行第三,族中兄弟大排行老七,爹不疼娘不愛的,偏生一門心思要讀書進取。

  她不由心生幾分憐惜,便說:「還有半年縣試就要入場,你索性住下來,得閒也能讓你大兄指點指點。」

  王恆的大堂兄,是遠近聞名的才子辰玉公子。

  因是王元馭的獨子,十八歲中了鄉試第一名解元,無端被人誣陷作弊,儘管他在複試又取得第一,言官們對他父親王元馭的彈劾卻未停止,辰玉公子便沒參加進士試,鄉居與江左名士詩畫唱和,又寫過幾個南曲劇本,一時儼然名家。

  「那敢情好,只怕我程度太差,辰玉大兄借幾本書給我先看起來,瞧不明白的地方再問。」王恆突然有些心虛,他豈止是程度太低,除了魏先生指導他這一年,他父親根本沒給他請過先生,早先跟著幾個蒙童讀過兩年三百千,至今不過粗通文字而已。

  朱淑人點點頭,道:「也好,你大兄懶怠與人交往,如今長住在南園別業,他從前的外書房鶴來堂,成親後好幾年不曾用過,先與你住著,他舉業的書箱都在那裡,便是親筆做的筆記也都在,你自行翻閱吧,等他歸來再叫他給你看看文章。」

  待王恆用好飯,朱淑人便命王辰玉的繼室馮氏派人重新打掃一下外書房,換上乾淨的被褥,送王恆先去休息。

  鶴來堂離抱廈廳不遠,內院最西廂三間,植了幾株木樨花,大約是取蟾宮折桂的好兆頭,間壁有個月洞門,入門便是花園,住著閨閣小姐,輕易沒有男僕出入,極是清淨的去處。

  三間屋子打通,軒敞無比,南窗下放著一個黃花梨大案,案上迭著各色法帖,另一頭擺著個西洋水精花瓶,插著滿滿一囊木香花,芬芳怡人。

  西窗下掛著一大幅秋山紅葉圖,提款為蘅蕪室主人,大概是辰玉公子自己的手筆。

  北側,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掛著雨過天青的蚊帳。此外,便是高入房頂滿架滿架的書。

  王恆正對大兄這樣的富貴閒人表示羨慕,看見遊廊上小才抱著行李而來,二人相視一笑。

  跋涉數百里,總算取得了第一步的成功。按照魏先生給他的謀劃,有了容身之地,還能清清靜靜地讀書,接下來,就得用功求取功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