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傑幽幽醒來,摸了摸鼻樑,頓時發出一聲慘叫。
不堪回首的記憶涌了回來。
菊花宴,衙役,動手,鼻樑骨挨了一拳,蹲下的時候一隻腳印在臉上,然後就到了這裡。
郭傑感覺臉腫痛得厲害,嘴唇似乎也破了,坐起來看著熟悉的監牢,憤恨地喊道:「來人,放我出去!」
一道黑影踩著重重的腳步走了過來,陰影映在監牢之外,冰冷的聲音傳出:「獄房重地,不得喧譁!」
「是你!」
郭傑聽出了聲音,正是打自己的那個衙役:「官差無故擅闖民宅,毆打百姓,也是重罪,我要告你!」
姚鎮打開牢門,走了進去,砰砰兩拳,轉身關了牢門,拿出手帕擦了擦拳頭上的血,仰頭看了看黃昏,感嘆道:「這下該清淨了吧?」
郭傑躺在地上,身體微微抽搐……
顧正臣等人剛回到縣衙,就看到了送文書的驛使,趙謙管承發房,連忙上前接收文書,驛使在收了幾枚銅錢之後,交割文書,領了簽收單據便回去了。
趙謙拿著文書袋,捏了捏,眉頭一皺,遞給顧正臣:「縣尊,這裡的文書,似乎有兩份。」
朝廷傳遞文書,往往只會送一本,趙謙這點常識還是知曉的。
顧正臣接過,看了一眼張培,笑了笑便打算走,不料被一聲「阿彌陀佛」給喊住。
天界寺的長老如玘與崇明寺的主持智在都來了。
顧正臣將文書袋交給張培,走向如玘與智在,見兩人紅光滿面,笑道:「今日沒有晚霞,兩位面色如此紅潤,想來是有好事臨門。」
如玘掐動佛珠,笑意幾乎淹沒了眼睛:「顧縣尊對佛門有恩情,他日若有所請,佛門定會報答。」
顧正臣抬了抬眉頭:「看來你們收穫頗豐,報答什麼的就不需要了。你們送到宮裡兩千貫錢,剩下三千貫送到縣衙,也算是因果兩清。」
如玘看向智在,智在招了招手,幾個僧人抬著兩個箱子走了過來,往地上一放。
「先前縣尊自崇明寺提走了一百貫,權當佛門附送,這裡是一千貫錢,也算是兩清了。」
如玘慈眉善目。
顧正臣眯著眼看著如玘,頭微微偏左:「如玘長老是何意,佛門裡的三千,是一千的意思嗎?」
如玘微微搖頭,盤珠念道:「阿彌陀佛,縣尊,非我佛門不守信,而是天界寺送來消息,先期送入宮裡兩千貫錢,隨後東宮派人又拿走了兩千貫,能支給顧縣尊的,只有這一千貫了。」
「啥?!」
顧正臣鬱悶至極,轉身走向張培,撕開文書,打開朱標的那一份文書,看過之後,仰頭望天,內心問候著朱五四、朱初一。
看看你們生的啥孫子啥兒子啥重孫子,咋就這麼狠心,坑來五千貫,空手套走四千貫,這還有沒有大明律了!
太苦了,這事找誰說都沒用,找到朱重八,估計要打死自己,找朱大郎,他說話還不算數……
「縣尊,發生了什麼事?」
駱韶、陶貞、趙謙等看著面目猙獰,爪拳不斷變化的顧正臣,關切地問。
顧正臣看了看眾人,收起文書,咬牙喊道:「愣著幹嘛,搬東西去,還要本官吩咐嗎?老和尚,回你的天界寺去,沒事別來煩我!」
如玘不以為忤,一臉佛笑,掐著佛珠轉身而去。
駱韶、趙謙等人紛紛上前幫忙,將箱子搬到二堂,顧正臣看著兩個大箱子,更鬱悶了,指向駱韶說:「點數清楚,另開帳冊,少一文對不上帳,日後戶房所有人就不需要再領養廉銀了。」
「縣尊,這是?」
駱韶等人驚愕不已,打開一看,清一色全是銅錢,一串串都已串好,有長有短,整整齊齊堆疊著。
顧正臣肉疼不見的兩千貫錢,揮了揮手:「抬走入帳,日後每個月養廉銀就從這裡出。還有,辦完之後回去跟家人聚聚,明日之後,不休沐,無事不得離開縣衙。」
「領命。」
駱韶帶戶房人仔細點數,確定足額一千貫之後,便送至縣庫封存,並記錄在帳冊之中。
夜色來臨。
駱韶、趙謙出了縣衙,同行在街道之上。
趙謙看了一眼沉思的駱韶,開口問:「你在想縣尊是使了什麼手段,讓佛門心甘情願奉送上一千貫錢?」
駱韶皺了皺眉,拉了拉衣袖:「趙兄,你也見到了。佛門送出一千貫錢,縣尊似乎很是不滿。」
趙謙迎著清涼的風,笑道:「定是佛門給少了,要不然縣尊也不會惱怒。」
駱韶抬頭望向夜空,思索了下,疑惑地說:「縣尊吃了虧,卻只是惱怒,沒有追討。這才是令人奇怪的,說明……」
「說明縣尊看的那一封文書,解釋了緣故,而縣尊不得不接受。」
趙謙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駱韶握了握拳頭:「你是承發房的人,簽收文書時,應該看清楚是哪裡發來的文書吧。」
趙謙深吸了一口氣:「金陵,戶部。」
「戶部?」
駱韶驚訝不已。
趙謙看向駱韶,吞咽了下口水:「如此說來,縣尊背後站著戶部中人?」
駱韶想了想,只有這麼一種可能。
趙謙還是有些不解:「可戶部發文書,為何要發兩份?」
駱韶想不明白,只好說:「至少證明——咱們的知縣不簡單啊。到路口了,各自回家吧,明日一早,好好當咱的吏員。」
趙謙拱手,與駱韶在路口分別。
縣衙二堂。
顧正臣看著朱大郎的文書,心有餘悸。
試點養廉銀,老朱是打心裡不同意,他只顧著盤算大的帳目,粗略統算,天下府州縣全部施行養廉銀,將會吃掉一年稅賦的三分之一!
乍一看,這個算法沒問題,各地府縣那麼多官吏,照顧周到,確實需要耗費巨大財政。
但問題是,經濟帳不是會計帳,只看簡單的數字增減。
誠然,大規模的養廉銀必然會吃掉巨大財政,但因此帶來的隱形收益被忽視了,朱元璋也沒看到潛在的貪墨蠶食,沒有看到盤削過重之下的百姓只能是日子越來越苦,隨之而來的土地兼併,佃農增多問題,沒有看到廣大百姓對天災人禍抵抗力的下降,隨之帶來的賑災成本,沒有看到整個社會大環境的死氣沉沉,就連消費,都謹小慎微。
老朱出身農民,從小沒接受過九年教育,過早踏入「社會」,走的還是黑社會,反朝廷,打打殺殺,搶地盤,做大做強的路,雖然跟著一群文臣、謀士學過不少字,會讀書,可他不懂經濟。
老朱的財政觀,大致類似於割韭菜,一年割兩茬,數額對上了就成。
三千萬石,不少了。
日後也不要增加了,就這麼多,夠用了,多了擾民。當然,日後也不能減少,給我徵收上來,年年按照這個數額弄差不多就行。
一個連財政都想要固化的皇帝,你指望他懂經濟?
顧正臣暗暗嘆息,老朱是個固執的人,想要說服他並不容易,這一次默許句容縣衙施行養廉銀,估計還是看在馬皇后、朱標說情,看在那四千貫錢的面子上。
但這種默許,有時間期限。
不准自己動用縣銀,不准自己找士紳、百姓要。說白了,自己想試點搞養廉銀,就必須想方設法賺錢,用賺來的錢去補養廉銀的窟窿。
佛門送來的一千貫錢,大概能支撐縣衙養廉銀髮三個月左右。換言之,三個月後,這一千貫花完了,自己沒賺到錢,養廉銀的事就到此結束,莫要再提。
顧正臣揉了揉眉心,很想問問老朱:
沒有明面上的這筆養廉銀,會有多少暗地裡的「養家銀」?
只是這話不能說,老朱聽到了,說不得今年就會出現洪武第一大案,名字大概叫個什麼「胥吏貪腐案」、「奸貪小人案」之類的……
雖然過程有些驚心動魄,好在朱大郎把事情辦成了,不怕有人打著養廉銀的幌子折騰自己了。
戶部的文書,更令人頭疼。
句容縣今年的秋稅,一律折色棉布。
所謂折色,指的是原定徵收的稅糧,改徵其他實物或貨幣。
也就是說,米麥為本色,只要繳納的不是糧食而是其他東西,如金銀、錢鈔、絲絹、藥材等等,都叫折色。
局部的折色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山里沒地沒田,但有藥材,可以拿藥材折色稅糧。
但範圍性的折色,是很折騰人的。
比如這一次,戶部要求句容縣秋稅折色棉布,這就意味著,不管你家收了多少米,縣衙一律不收,只收棉布。
啥,你家沒種棉花。
那還愣著幹啥,去城裡買棉花啊。
城裡棉花也不多,那啥,你去其他地方看看,鎮江也是有棉花的,實在不行去揚州,鳳陽,淮安,再不行,托人去山東買。
別給咱講那麼多,縣衙只要棉布,買不到棉花,紡不出棉線,織不出棉布,都是你自己的事,不是衙門的事。
今年秋稅,只要棉布,給夠了棉布,才算你們繳夠了稅糧。給不夠,那不行,你小子還想偷稅漏稅,抗繳不成?
折色棉布!
顧正臣很頭疼,這就是個坑,是誰出的主意,老朱怎麼想的,戶部的人幹什麼吃的,下這麼一道破家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