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吃飯,可把吃飯上升為治國之道的,只有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朱標深深看著顧正臣,雖然各中道理與關節自己並不甚清楚,但不要緊,有的是時間。
李希顏走出來,恭恭敬敬地對顧正臣深施一禮:「老朽眼拙,還請顧先生見諒。」
梁貞、張昌等人看著行禮的李希顏,驚愕不已。
雖說顧正臣所言有些道理,但也不至於你一個太子賓客行禮吧,何況你一把年紀,他才弱冠之年!
李希顏並不在意其他人怎麼看,顧正臣所言,自己認為是對的,這就夠了。
賓客王儀走了出來,站在了李希顏一側行禮。
承認他人,不是卑弱,是強大。
細細尋思,顧正臣說得很對,帝王採取什麼治國之道,那不是老百姓真正關心的,帝王是寬仁還是嚴苛,是官員關心的。
治國,治的不是官,是民,是百姓。
但看歷史,看如今朝廷,治國之道,儼然成為了治官之道,治官場之道。
此人雖是年輕,可言辭犀利,見解超群,振聾發聵,令人深刻。
當此一禮!
顧正臣上前,伸手攙起李希顏、王儀兩位賓客,有些慚愧地說:「不敢當。」
朱標拍著手掌,走過來感嘆:「李先生,孤請來的貴客還過得去吧?」
李希顏肅然道:「殿下慧眼識珠,此人有大才。」
王儀聽聞太子說顧正臣是「貴客」,眼珠一轉,對朱標進言:「顧先生之言令人深省,明日東宮經筵,不妨請顧先生講上一堂。」
顧正臣聽聞連忙說:「沒空。」
「呃……」
王儀有些鬱悶,你聽清楚,是讓你給太子上課,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啊,如此好的機緣,說不得因為一堂課受到賞識,被請入東宮當個太子諭德、太子賓客。
李希顏明白王儀的用心,也勸說:「顧先生,若是太子相邀……」
顧正臣搖頭:「太子相邀也不行,明日我要去吏部辦理官憑,辦理之後,去當我的知縣,實在是沒時間停留金陵……」
「知,知縣?」
李希顏、王儀等人瞪大眼,梁貞、盧德明也張大嘴巴。
顧正臣此人雖然年輕,但還是有見識的,能提出吃飯是治國之道的人,絕非庸才,這樣的人下放到地方當知縣,是不是太屈才了?
再者,他當真不知道當知縣好,還是當太子賓客、太子諭德好?
顧正臣不想繼續留在金陵,這裡是風暴的中心,老朱打個噴嚏,周圍的人都得感冒,還是跑遠一點,去地方上當個知縣安穩一段日子。
雖然句容是天高皇帝近的地方,畢竟不是在金陵之內,風再大,也好過金陵。何況如今朝堂之上多是老狐狸,自己不下去歷練歷練,臉皮厚點,手段黑點,怎麼和這群人拼權謀?
一個梁家俊,自己都看走眼幾次,對上胡惟庸、朱元璋這等級別的,還不是分分鐘被碾死。待在暗處,看看這些大佬如何過招,虛心學習,才是正途。
朱標走向顧正臣,微微點了點頭:「句容百姓困頓已久,你去當知縣,能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嗎?」
顧正臣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著朱標說:「想要讓當地百姓吃上飯,吃飽飯,就不能墨守成規,需因地制宜,以當地之長興當地百業。只是我初入官場,擔心破壞規矩,招來殺身之禍……」
朱標明白,顧正臣這是伸手討要政策,他想要一個打破「成規」的許可!
但這個許可,朱標給不了他。
朱標背負雙手,看向明月:「辦理官憑,並非需當日離金陵赴任,你且等上兩日,到時,孤會差人送你一程。」
梁貞、盧德明等人見顧正臣如此被太子重視,終收斂了輕蔑之色,在一旁笑呵呵地說著話,似乎之前的冷嘲熱諷,並不是出自他們之口。
桂花酒,透著特有的醇香,醇厚柔和,余香悠長。
待賞月結束,朱標留下顧正臣,其他人紛紛退去。
帶刀舍人周宗跟在朱標、顧正臣幾步外,盯著周圍的動靜。
朱標停下腳步,看向周宗:「孤與顧先生說幾句話,你在外候著。」
周宗應下,不再跟上前。
兩人又走出一段距離,周圍無人。
朱標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有些奇怪,雖與你只見了數面,卻覺得與你說話比其他人更令孤舒坦。」
顧正臣看向朱標,眼底多了些許同情。
朱標,自大明開國的第一天起,就被立為太子。
那一年,他十四歲。
但在這很久之前,他身邊已圍繞了一群先生,日復一日教導,這個不行,那個不准,這樣有失禮儀,那樣不合規矩。
無疑,他成為了諸多先生們渴望的樣子,溫文儒雅,慈仁殷勤,頗具儒者風範,禮賢下士,尊師重道,虛心尚學。
朱元璋滿意,宋濂、李希顏等人欣慰。
只是,所有人都將朱標看作太子,沒有人想過,他還是一個青春少年,尚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他的叛逆期,被他一手掐死。
他生活在框框架架里,如一隻謹小慎微的雛鳥,看得到外面,卻享受不了外面的自由。
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著,記錄著,他的一言一行,會一字不差地傳入朱元璋的耳中。
他是大明最尊貴的太子,一隻籠中鳥。
顧正臣看向明月,壓低嗓音:「陛下,百官,賓客,諭德,都對殿下寄予厚望,希望殿下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他們心中理想的君主。正所謂,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想來是這份沉重,壓得殿下疲累。至於我,尚不是朝廷官員,更不會對殿下諄諄教導,興許是這個緣故。」
朱標仰頭,面露傷感:「確實啊,仔細想來,自我成為吳王世子之日起,身邊就沒一個人不再約束我,宦官,侍女,太子妃,諭德,賓客,贊善大夫,父皇,母后,都在告訴我,該如何坐著,如何走路,如何行禮,如何說話,告訴我什麼時辰休息,什麼時辰起來,就連與太子妃……」
「你說得對,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孤是大明太子,這些沉重是孤應該承受的,只是有時候,孤想放鬆一下,如農夫放一放扁擔休息片刻,可孤不能,也沒有人會應許,稍有懈怠,就會引來責怪……」
顧正臣安靜地傾聽著,什麼都沒說。
此時的朱標,只是想找個人訴說,說出心中由來已久的委屈與痛苦。
他不需要安慰。
朱標畢竟是年輕人,如一塊泥,被一群人捏來捏去,塑出他們渴望的形狀,沒有人問過這塊泥,你想成為什麼樣。
「在官員面前,孤需要端著,在弟弟妹妹面前,孤還得做榜樣,在父皇面前……」
朱標滔滔不絕。
這些話,不能給賓客說,不能給諭德說,不能給太子妃說,身旁的宦官、護衛更是不能說。
顧正臣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你沒有背景,既不是出自淮西,也不是出自江浙,乾乾淨淨,說什麼,都不會引起父皇的詰問與擔憂。
明月,清風。
一口,雙耳。
朱標感覺舒坦極了,長期縈繞心頭的壓抑終舒緩了許多,看向顧正臣,含笑道:「孤說的這些話,你都記住了?」
顧正臣搖頭,堅定地說:「適才賞月太過入迷,竟忘記聽了,有罪,有罪。」
朱標哈哈大笑,衝著周宗喊道:「送顧先生回沐府。」
顧正臣行禮道:「殿下,句容距離金陵不遠。」
朱標明白顧正臣這是在說,下次想傾訴了,去句容,可身為太子,豈能輕易離開金陵,這座城,很大,大到難以走出去。
「去吧。」
朱標頷首。
乾清宮。
朱元璋沒有喚妃嬪侍寢,而是在翻閱典籍。
夜風亂入,吹起涼意。
朱元璋抬起頭,對宦官趙恂說:「去接下吧,東宮的文書到了。」
趙恂心中驚訝,聽外面靜悄悄,並無人走動,但皇帝發了話,趙恂不敢耽誤,剛走至乾清宮宮門,就收到了東宮宦官送來的文書。
「陛下神人啊。」
趙恂感慨,將文書送至龍案。
朱元璋展開看去,裡面記錄著東宮中秋宴中眾人的談話,幾乎完全復現了當時。
「吃飯?」
朱元璋盯著顧正臣的話,呵呵笑了笑:「這個小子倒是大膽,敢提咱窮困時的事。沒錯,當年咱但凡有一口飯吃,也不至於造反。」
「吃飯是治國之道?這倒新鮮。」
「沒有百姓參與的造反,成不了氣候!你是在轉著彎給朕進言,讓朕解決好百姓的飯碗問題嗎?」
「百姓不關心朝廷寬仁與嚴苛,這倒是,咱當老百姓時,只想著多打點糧食。看得出來,你對治國一道頗有見地啊。」
朱元璋將文書放在一旁,沉思良久,自言自語道:「心肺復甦,鍛體術,吃飯為治國之綱要,聽聞你還精通籌算學問,小子,你是越來越讓朕好奇了。沐英下了決心,要在句容安置大量韃靼俘虜,正好,你去句容當知縣,若不能駕馭好他們,出了亂子,朕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