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欲蓋彌彰的破綻(一更)

  行省衙署的變化來得太快,快到了沒有誰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前一刻,該幹嘛還是幹嘛,悠閒的悠閒,忙碌地忙碌,下一刻,所有人就被置身於屠刀一側,明晃晃的刀光只剩下塗抹血色。

  黃寸土不敢直視顧正臣,那雙眼神透著殺人的冰冷。

  不回答,估計是個死。

  黃寸土扛不住顧正臣給的壓力,交代道:「是獄房吏員林三壯給了我們顧知府的畫像,並讓我們留意,說有消息給賞。」

  「哪位是林三壯,上堂。」

  顧正臣喊道。

  林三壯臉色蒼白,從吏員中走出,跪在堂下:「小子是掌管獄房的林三壯。」

  顧正臣起身,從桌案後走了出來:「林三壯,你父母可還健在?」

  「母親尚在,父親五年前去了。」

  林三壯很是不安。

  顧正臣肅然道:「老來喪子,擱誰身上都不好抗過去。你若有半點孝順之心,就實話實說。一個獄房中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觸到本官畫像,是誰給你的?」

  林三壯低著頭,雙手緊緊抓著衣襟,餘光掃向高暉、陳泰。

  陳泰側過身,對顧正臣道:「顧知府,這與地府鬼藉手案無關吧?如此盤問行省吏員,豈不是空損人心?」

  顧正臣冷聲問:「陳參政,聖旨中可說是地府鬼藉手案了?」

  陳泰起身:「你這是何意?」

  顧正臣冷笑一聲:「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在福州府一查到底,莫要說這一樁案子,就是其他案子,本官也能一查到底!若有人貪污枉法,僭越作亂,危害百姓,道貌岸然,呵,本官也能一查到底!我審案,你最好是閉嘴!」

  「你過分了!」

  陳泰頓時火冒三丈,咬牙喊道。

  顧正臣看向班頭伍仁:「兩班聽命,陳參政為涉案之人,按大明律令該迴避,現將其退至門外旁聽,若再敢喧譁,關押候審!」

  伍仁手都哆嗦起來。

  在行省衙署,將行省參政趕到門外……

  這也太瘋狂,太放肆了!

  可看陳參政,往日在這裡算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可此時也只能抬著手指著顧正臣,連話都說不出來。

  「聽清楚沒有?」

  顧正臣大喝一聲。

  伍仁等衙役一頓手中水火棍,高喊道:「聽清楚了!」

  顧正臣看向陳泰,目光咄咄逼人。

  陳泰為官多年從來沒見過如此狂悖之人,但想想陳寧都栽在他手裡,他如今又手握旨意,無法與其爭鬥,只好甩袖走至門口。

  顧正臣不怕得罪陳泰或是高暉,這兩個人能和陳寧湊一塊給自己挖坑,恨不得弄死自己,不能說他們的手多骯,至少內心是不乾淨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估計他們也是陳寧一類。

  最主要的是,想要掌握主動權,減少辦案阻力,避免一個個推諉搪塞拖延時間,就必須立威。

  行省衙署里立威不找個參政找誰去,拿個班頭、吏員立威,威在何處?

  欺負小人物立的不是威,是畏。

  欺負大人物,立的才是威。

  顧正臣走向獄頭林三壯,俯身,一隻手拍在林三壯腦袋上,沉聲道:「本官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交代就是交代,不交代,下次審你的便是閻王!」

  林三壯被嚇得渾身顫抖,只感覺渾身發冷,喊道:「是,是高東旭讓我們盯著獄房,還說,一旦顧知府來了,務必第一時間通報。」

  「高東旭?」

  顧正臣凝眸,看向高暉:「若我沒記錯,高東旭是高參政之子吧?」

  高暉臉色陰沉,旋即笑了笑:「沒錯,東旭確實是我兒子,他這樣做是受我吩咐。你我曾有過節,知你強勢,怕獄房中人唐突得罪,所以便安排下去,這總不觸犯刑律吧?」

  顧正臣搖了搖頭:「刑律談不上,只是,我在泉州府,你如何知我會來這裡?再有,你怕獄房中人唐突,為何就不怕衙役唐突、吏員唐突?看看在場之人,有多少在這之前並不知我容貌。」

  高暉淡然應對:「因為你與呂參政有私交,呂參政如今在獄房,你若來這裡,必然會去獄房。」

  顧正臣背負雙手,冷笑一聲:「如此說來,你早就料定了地府鬼藉手案鬧大之後我會來這裡?還是說,如此離奇詭異的案子,本身就是為我準備的?」

  高暉站起身來,正色道:「行省衙署內,誰會盼著你來福州府?」

  那意思是說,你殺官吏那麼多,官吏誰都不待見你。

  顧正臣走至桌案後坐了下來,肅然道:「恐怕只有貪官污吏會畏我來吧,顧某是殺人,可手底下沒一個冤死鬼!高參政,你手段多,惦記我便將畫像交給獄房,他日是不是也會因為擔心獄卒唐突,將陛下的畫像也交給官吏雜役?」

  高暉呵了聲:「陛下畫像誰敢擅傳?顧知府,你將自己與陛下類比是何居心?」

  「幾個月不見,倒變得口齒伶俐了。」顧正臣看著反打一耙的高暉,下令道:「提高東旭!」

  高東旭很快便到堂上,這傢伙在外面聽著,自然交代內容與高暉一樣。

  顧正臣並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而是提審了呂宗藝。

  呂宗藝也沒想到顧正臣會這麼快進入行省衙署,還接管了刑名事宜,面對顧正臣的問題,一一交代,在最後說道:「顧知府,聽聞城內蔡家蔡長坤死了,是否為真?」

  顧正臣微微點頭:「確有此事。」

  呂宗藝看了一眼高暉與高東旭,沉聲道:「蔡長坤續弦之人乃是高東旭的義妹高雪梅,不知這算不算一條線索。」

  顧正臣看向高東旭:「是嗎?」

  高東旭平和地回道:「是,但這談不上什麼線索吧,城內之人知道的人不在少數。」

  顧正臣深深看了看呂宗藝,這個老謀深算的人總不會提一句沒任何意義的話,只是看他神態,似是不便多說,便抬手退堂,然後命令刑房之人:「將所有地府鬼藉手案的卷宗送來,另外,將物證、命案中尚存的屍體也送至行省衙署!」

  「是。」

  刑房吏員答應。

  顧正臣走向參政宅,陳泰的宅在正北,高暉的宅院居其左,呂宗藝的宅院則居其右。

  高暉、陳泰帶路。

  呂常言將宅院上的封條扯開,推門而入。

  顧正臣邁步走了進去,對高暉、陳泰道:「這段時日,我便居住在這裡,一應文書可送至書房。」

  陳泰、高暉很不滿顧正臣下命令的口吻,但無其他法,只好答應。

  高暉提醒道:「臥房內有些駭人,顧知府最好還是住在書房內。」

  顧正臣搖了搖頭:「無妨,幾個腳印罷了。」

  房門打開。

  地上的大腳印依舊可見,只不過幹得發黑。

  「你們下去吧。」

  顧正臣審視了下房內,然後對高暉、陳泰說。

  兩人也不願多停留,行禮離開。

  顧正臣看向呂常言:「看看房內可有缺少的物件,要查仔細。」

  呂常言瞭然,從門口開始一點點察看。

  顧正臣走至窗邊,看著地上的腳印,對一旁的蕭成道:「看出來不同了吧?」

  蕭成重重點頭:「相對蔡家所見到的腳印,這朝向似乎有些不對。蔡長坤死在門口,蔡長貴手握帶血的刀癱坐在床邊,腳印是從床邊朝著門口方向。而這裡的腳印,卻是從這裡朝著床邊的方向而去,這樣看,死的不應該是下人呂初,而應該是呂參政!」

  顧正臣笑道:「這是個破綻,很顯然,布置與執行出了偏差,可對方依舊採取了動作,可見其自信。」

  蕭成皺眉:「你的意思是,是有人在暗中布置這一切?」

  顧正臣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世上不見鬼殺人,只有人害人。所有的地府鬼藉手案,其實都是人為操縱,只不過打上了鬼與地府的名字,用於擾亂人心、誤導調查罷了。說到底,案件的關鍵不是這腳印,更不是鬼,而是如何完成的兇殺!」

  蕭成見顧正臣說得認真,只好點頭:「想破解兇殺也不容易,像蔡長貴他是在床頭,蔡長坤在門口,如此遠的距離,不太可能是蔡長貴行兇。更多的人在第一次殺人時,都是愣在當場,最多退後三四步,何況還有證人,證明慘叫聲傳來時,蔡長貴已經癱坐在床邊。」

  顧正臣打了個響指:「除非,真正的兇手當時就在房內,而那慘叫聲,是兇手故意製造出來的動靜。」

  蕭成深吸了一口氣:「這不太可能吧,慘叫聲一傳出,蔡長貴的妻子便被驚醒,若有點動靜,必然會有所察覺,何況周氏沒有聽到開窗、開門離開的聲音。而且一旦其他人趕來,燈火通明之下,根本就沒有藏身之地,豈不是要暴露了?」

  顧正臣起身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每次作案都是在三更天?」

  「三更子時,陰氣最重,地府……」

  「滾,是因為三更天人都睡了!而且,前日陰天,夜色昏中偏暗。呂宗藝案發當晚是下雨天,同樣是昏暗為主,偶有光亮。這意味著,對方既需要人能看到地上的腳印,又不能太過明亮!等所有卷宗來了之後你就會清楚,八起案,絕不會有一起發生在月色皎潔的晚上!」

  顧正臣斷定道。

  呂常言檢查完,走向顧正臣:「少了一個茶杯。」

  「茶杯?」

  顧正臣起身走向圓桌,看著圓桌之上擺放著一個茶壺,茶托里還有四個茶杯,不由看向呂常言:「一壺配四個茶杯,沒少吧。」

  呂常言伸手,將茶杯一一倒了過來,指了指:「這一套茶杯是呂參政特意找人燒制,身白如玉,且底部留有暗紋。只這一個杯子,雖是白色,底部卻無紋路,顯然這杯子被人調包了。」

  顧正臣拿出手帕,小心翼翼捏著茶杯口觀察了下,點了點頭,道:「去問問呂參政,有沒有摔壞過杯子。」

  蕭成領命離開,沒過多久便返回道:「杯子沒有摔換過,事發當晚,呂參政還擦洗過茶杯。」

  顧正臣嘴角微動:「如此說來,有人故意拿走了一個茶杯,又擔心被人發現,又換了一個近似的。這是——欲蓋彌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