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人仗義疏財,但這類人多數情況下只是結交一些黑白兩道的人,像李宗風這種接近窮困百姓的只是少數。
顧正臣敬佩這樣的人,至少他給這裡的百姓帶來了平穩的日子。
遮風擋雨。
興許是曾經的苦難,興許是共同遷移的命運,讓這裡的人更為團結、互助。
客棧。
蕭成看著安排夥計送來酒菜的顧正臣,一頭霧水:「你餓了?」
顧正臣笑道:「不是我餓了,而是有人要來,總不能什麼都不準備。」
蕭成不明所以。
顧正臣安靜地等待著,直至半個時辰之後,房門外傳來了動靜。
「李承義深夜拜會張先生,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聲音傳入房內。
蕭成敬佩地看了一眼顧正臣,起身開了門。
李承義背著個包裹走入房內,見桌子有酒菜,而顧正臣端坐在那裡,不由笑道:「你知我會來?」
顧正臣微微點頭:「你不知我明日幾時離開,今晚是你最後的機會,想來你不會錯過,請坐吧,長歌兄。」
李承義坦然坐下,認真地問:「張三,是你的真名嗎?」
顧正臣微微搖頭,承認道:「不是。」
李承義將包裹擱下,嚴肅地說:「我不管你是誰,只要你能幫我拿到沉船案的卷宗,助我找出殺害我妻子的真兇,我李承義願將命交給你,自此之後,我是你的人,哪怕你讓我去死,我也不會猶豫!」
顧正臣凝眸:「你與你妻子的感情……」
「我們是青梅竹馬,她居江南,我居江北,雖有江水相隔,卻早就相識。她被人殺害,而真兇卻逍遙在外,我死不瞑目!」
李承義滿懷仇恨。
顧正臣深深看著李承義,認真地說:「三個問題,只要你的回答讓我滿意,沉船案的卷宗,我親手交給你。」
李承義激動地站了起來:「當真?」
顧正臣重重點頭。
李承義緊握著拳頭,只要看過卷宗,自己定能找出其中的破綻,到時候便可翻案,倒逼官府重審此案,索拿真兇!
「說吧,什麼問題。」
李承義平復了下情緒。
顧正臣端起酒杯,吹了吹酒水,看著裡面的殘渣說:「孟子云: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面對大是大非時,你會捨生取義嗎?」
李承義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一個考驗人性的問題!
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人熟讀過孟子的這番話,可在歷史長河中,真正做到捨生而取義的人並不多!除了楊業、文天祥外,誰還能說出五個名字?
說容易,做實難。
李承義堅定地說:「在沉船案之前,我怕死。沉船案之後,我已不畏死。我願捨命,取大義而死。」
顧正臣盯著李承義,沒有在他的目光中發現半點虛假,點了點頭:「皇帝下旨禁百姓出海,你認為皇帝錯了沒有?」
李承義打了個哆嗦,驚訝地看著顧正臣:「皇帝不能有錯,也不可能犯錯。」
「那你是認為禁絕百姓出海是對的?」
顧正臣目光變得銳利。
李承義語塞,猶豫了下說:「禁絕百姓出海,甚至不讓百姓打海里的魚,許多原本靠海為生的百姓沒了生計,他們又缺乏其他手藝,不會耕作,不會石雕,每年還要負擔兩稅、徭役等,這些人生活得並不好。」
顧正臣搖了搖頭:「我不問其他,告訴我,皇帝錯了沒有?」
李承義不知道如何回答。
很顯然,皇帝錯了。泉州許多漁民本就該生活在海上,他們屬於大海,撒網捕魚,滿載豐收而歸,這才是他們該有的生活,而不是鋤頭揮不好,鐮刀不會用,農時不記得,就連如何打稻穀都不清楚……
可,誰敢說皇帝錯?
天子無錯,哪怕他錯得再離譜,也不能說他錯了。
要知道皇帝是君父,也就是皇帝爹,哪裡有當兒子說老爹錯了的?
自己反駁下老爹,挨一巴掌。
若說一句皇帝錯了,還不得挨一刀?
顧正臣並沒有催促,這個問題對正直,堅持自己意見的人來說,是很致命的,明明知道皇帝錯了,卻不能說錯,那到底是錯還是沒錯?
皇帝不是薛丁格養的那隻貓,可以既死既活。
但對錯的問題,在現實中就和光影一樣交織在一起,有些一目了然的對,一眼斷定的錯,但有些部分,卻是既對既錯的狀態。
能不能有智慧找出對錯,判定既對既錯中對錯的大小,是顧正臣所看重的。
李承義突然想起來,第一個問題是捨生取義,而在第二個問題里,只因為牽涉到皇帝,自己就忘記了大義。
「我站在洛陽鎮看,皇帝錯了,如此獨斷專行的決策,害了不少百姓!」
李承義終於豁了出去。
蕭成站了起來,面色冰冷。
顧正臣抬起手,示意蕭成老實待在原地。
李承義繼續說:「我站在那些被海寇殺死的百姓墳墓前看,皇帝是對的,因為他的舉措,保護了不少百姓。」
顧正臣笑了。
這不是一個海瑞型的人,海瑞黑白分明,連個彩色都沒有,他卻很清楚,看待事情不能只看一面,有些政令確實出了問題,但這並不意味著這項政令一點利處也沒有。
「第三個問題,你敢出海去殺海寇嗎?」
顧正臣問道。
「敢!」
李承義沒有任何猶豫。
自己連死都不怕了,連皇帝錯了的話都敢說了,還怕什麼海寇!
顧正臣滿了酒,端給李承義:「我幫你拿到沉船案卷宗,並幫你懲處真兇。但你要想清楚,跟了我,很可能一輩子沒個自由,另外,我這個人雖然好伺候,卻很容易得罪人,說不定哪天就會被人整死,到時候你也難倖免。」
李承義舉杯,一飲而盡,然後猛地摔碎酒杯:「君子的話,擲地有聲,身萬死而不改。」
顧正臣有些心疼,你至於摔杯子嘛,至少兩文錢。
「我身邊還缺一個師爺,看你有些眼力,善於觀察,便跟在我身邊辦事吧。」
顧正臣答應留下李承義。
李承義欣喜不已。
然後,和蕭成一起打地鋪。
天色還不亮,顧正臣等人便已起身收拾。
李承義對洛陽鎮很熟,但為了不暴露行蹤,特意戴了帷帽。
「老爺,我們去哪裡?」
李承義問。
「晉江城。」
顧正臣大踏步而行,至江邊處,看著寬闊的洛陽江不由得有些震撼。
河流的寬度至少有二里遠,甚至可以比得上金陵外長江的寬度了。
「那裡是?」
蕭成抬手指向上游。
顧正臣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河面之上,竟有一座長長的石頭橋,猶如巨龍橫過,將南北兩岸連接在一起。
橋?
顧正臣有些難以置信,長江之上可沒一座石頭橋可以連接兩岸,南北通行都靠船隻,可這裡竟然有石頭橋?
李承義看了看,說:「那是洛陽橋,也叫萬安橋。是北宋時泉州太守蔡襄帶匠人與百姓,歷時七年之久造成。」
「它就是萬安橋?」
顧正臣想起來了,這座橋可是「海內第一橋」,與北平的盧溝橋、河北的趙州橋、廣東的廣濟橋一起,並稱中國古代四大名橋。
「既然有橋,為何還要坐船?」
顧正臣想起沉船案,看向李承義。
李承義哀嘆一聲:「橋是通的,也能走過去,只不過百姓家過不起。橋對岸有人看守,無論是商賈還是百姓,只要路過,一律收十文錢作為過橋稅。若不給錢,便不讓通行。」
顧正臣被氣笑了:「蔡太守當年修橋,便是為了百姓通行方便。三百過年過去了,橋樑還在,可竟被人收起了過橋稅,當真是滑稽、可笑。長歌,你知是誰在收稅吧?」
「收稅的人名為周豫,身邊有二十號打手。」
李承義沒有隱瞞。
顧正臣皺眉:「他在府衙有關係,如此明目張胆收稅,府衙那裡總需要打點好吧?」
李承義微微搖頭:「據父親說,周豫並不是府衙的人,而是泉州衛的人。當然,這些消息只是聽來的,做不得准。」
「泉州衛!」
顧正臣心頭一沉。
若這是真的,那可真是軍、政一起貪腐,泉州府徹底爛到根了。
蕭成活動了下手腕,頗是不屑地說:「直接打過去,只要打了他們,背後的人總會跳出來。」
顧正臣止住了蕭成:「此事不急,莫要打草驚蛇。」
蕭成有些意外。
顧正臣沒有解釋,眼下局面有些複雜。
府衙、泉州衛到底是分開貪污,還是沆瀣一氣,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還是彼此關照,稱兄道弟,顧正臣不能一棍子下去,兩頭都給敲了。
自己現在勢單力孤,老朱說給自己調來一個人,自己還沒見到。別到時候,幫手沒到,自己先被人家聯手給玩死了。
「去渡口,坐船前往晉江城。」
顧正臣沒有走萬安橋,而是選擇前往萬安渡口。
渡口處,有烏篷小船,也有稍大一些的船,小船一趟二文錢,稍大些的船一趟三文錢。
大船緩動,碾出波光。
日出東方。
顧正臣凝視著太陽,它從東海黑暗的深處升起,開始一點點驅散人間的陰霾。
晉江城,該放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