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小船靠岸。
詹徽攙扶著父親詹同走出船艙,上了碼頭。
此時夜半,繁星滿天。
詹同看了看熱鬧的碼頭,仰頭將目光投向夜空。
渾厚的鐘聲從天空之上傳了過來,捲動著夜的清涼,吹在人的臉頰之上。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是寒山寺的鐘聲嗎?」
詹同看向詹徽。
詹徽笑道:「想來是了。」
詹同向前走去,拐杖打在青石板上:「呵呵,當年歐陽修指著《楓橋夜泊》說,詩人為了貪求好句,以至於道理說不通,『夜半鐘聲到客船』雖是好句,可哪裡有三更半夜敲鐘的道理。呵呵,現在來看,這寒山寺還真有半夜敲鐘的習慣……」
詹徽連連點頭:「父親說的是,那歐陽修也是個武斷的,有些事,不親自去看看未必知實情。」
詹同呵呵笑著,住進了蘇州城內的客棧。
明朝時期,許多府城是一縣附郭,即將縣衙安置在府衙的城中,一縣附郭並不少,二縣附郭就很少見了,可像蘇州這樣三縣附郭的,可以說是極為罕見。也就是說,在蘇州城裡,不僅有一個知府衙門,還有三個縣衙。
這倒是省了知府魏觀不少事,畢竟幾個知縣就在城內,出點事立馬可以找到人,時不時就能請到縣衙來敲打敲打。
點卯,處理文書。
魏觀一臉堅毅,穩重如山,張口決斷事務輕鬆如常。
待忙完相應事宜之後,瘦弱的高啟一襲白袍,如仙人悠然走入二堂,看著眉眼上吊的魏觀,笑道:「現在饑荒的百姓大部進入了工地,只要他們有吃的,有活下去的希望,這蘇州府就亂不起來。」
魏觀看了一眼高啟,將桌上的文書合了起來:「高先生來得正好,本官正要微服而出,可願同行?」
「自然。」
高啟應下。
魏觀換了衣服,與高啟一起出了府衙,前往錦帆徑工地。
一個個河工下在河道之中,努力清理淤泥,河岸之上還有馬與騾子拉淤泥,若是趕工,還需要安排人手挑淤泥。
錦帆徑兩岸修了不少臨時茅棚,供河工們休息。
晌午前收了工,太陽實在是毒辣得很,河工們只好躲在樹蔭下等待發飯。
粥米棚終開了。
一干河工去領飯,卻也只是一小份,連碗底都蓋不嚴實。幾個河工嚷嚷著,卻被人怒斥:「不想吃滾蛋,這年頭有吃的就不錯了。」
年老的河工穩住局勢,安撫眾人之後,對施粥米的衙役說:「這位官差,我們都是下死力氣幹活的,早上糊弄點粥米也就罷了,可這累一上午了,若吃不飽飯,下午如何干工?」
衙役將鐵勺子猛地擱在鍋里:「老子管你們如何干工,我只管發粥米,愛吃不吃!」
「吃,吃。」
老河工見衙役如此不講理,也習慣了,只好讓眾人排好隊,領走可憐的米飯。
高啟看著這一幕,眉頭緊鎖:「三令五申,不得剋扣河工糧食,如此看來魏知府的話並沒有進入某些人的耳朵里啊。」
魏觀臉色很是難看,以工代賑最大的問題就是剋扣糧食的問題。
錢糧從手過,三成再三成,能落百姓手中的,不知道被剝了多少個三成,原本好端端一個月六斗米,落手裡興許只是一捧米,這就是胥吏的手段!
魏觀惱怒不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自己幾次申明後果的情況下,依舊有人敢出手搶奪這些蒙受饑荒災害百姓的口糧!
可惡至極!
魏觀沒有找發糧食衙役的麻煩,而是直接找了發糧食的戶房吏員,將其帶至現場,指著鍋里少量的米問:「每日每人三斤米,你現在告訴我,這一鍋鍋里到底有多少米,這一段河道有五百餘河工,你告訴我這裡有沒有五十斤米?」
戶房吏員瑟瑟發抖,魏觀一直都沒來過,今日怎麼跑這裡來了,還被抓了個正著,想解釋都解釋不清楚。
魏觀當場命人將吏員抓了起來,並安排人另取糧食,抓緊時間熬米,對圍過來的眾人保證:「讓你們吃得飽飯,是我魏觀的本職。現如今你們遭了災,又要你們出力換飯吃,我本就於心不忍,偏還有吏員從中貪腐,如何能輕饒?」
「自今日起,蘇州府衙將全天對你們開放,但有人讓你們吃不了飯,你們就去府衙敲鼓。只要我魏觀在蘇州一日,只要你們干一日的工,我就要保證你們這一日不餓肚子!」
一干河工聽聞,感動不已,紛紛喊魏觀為青天。
河工之中,一個面色古銅,臉頰消瘦的中年人看向魏觀,嘴角微微動了動,端著碗到了樹下,對一旁的老河工問:「這蘇州府多少河道沒有,為何魏知府偏偏選了這錦帆徑?」
老河工看了看新來的河工,頗是和善的解釋:「錦帆徑位於城西,只要挖通了之後,便能方便船運,能省了多少事。何況這事關蘇州的風水,自然需要緊著來。」
「風水?」
新河工皺眉,追問緣由。
老河工笑著指了指東面:「這錦帆徑位於臥龍街的西面,龍要飲水,可這錦帆逕自元朝時便淤塞了,沒了水,自然不利於龍。只要疏浚了這錦帆徑啊,咱蘇州府也就有了龍氣。」
「龍氣?」
新河工心頭大震。
魏觀到底想幹什麼,他竟然在布置風水之事,竟然在竊取大明的龍氣?聽說他還想要在張士誠的王宮之上修建府衙,這難道也是為了配合風水,配合龍氣而為之?
新河工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看向遠處的魏觀,嘴角透著一股冰冷。
一旁有個中年河工走了過來,直接坐在了地上,端起碗就往嘴裡扒拉米飯,吞咽下去之後說:「這蘇州城向來都有龍氣,只可惜總缺點什麼,吳王闔閭、泰州張王(張士誠)的國運都不長,倒是可惜了。」
老河工瞪了一眼:「說什麼糊塗話!」
新河工將飯碗擱在地上,面色冰冷起來:「如此嗎?」
可惜?
看來這蘇州府的百姓,依舊在念張士誠的好啊,似乎在他們眼裡,張士誠更像是他們的皇帝,更應該是他們的皇帝!
新河工名為張度,御史台監察御史,為陳寧派遣而來。張度與魏觀本就有過矛盾,現如今抓住魏觀的把柄,自然不會放過如此機會。
張度轉身離開工地,剛換好衣物打算離開蘇州,迎面卻碰上了詹同,不由得大吃一驚。
詹同也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監察御史張度,畢竟是朝廷之中的老熟人,張度知無法躲過,便主動上前行禮。
「你來這裡,見過魏知府了?」
詹同寒暄幾句之後便問道。
張度微微搖頭:「回老尚書,我並沒有去見魏知府,只是在河工之中了解一些情況。」
詹同見張度目光游移不定,便呵呵笑著說:「河工之中了解情況,河工又能說出什麼情況來,不過是一群吃不起飯的百姓,所談論的不過是粗鄙言論,謠言傳聞罷了。若是以河工之話作實情,風聞奏報,呵呵,你這一身正義膽,怕是守不住了。」
張度行禮:「還請老尚書指教。」
詹同正色道:「管中窺豹,不知全貌。身為御史,當以真相為準,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道理你應該明白。張度,你也是不畏強權,敢於與權貴相鬥,為百姓發聲之人,做任何事之前,當權衡清楚,到底什麼是正義,什麼是真相,什麼是為國為民!」
張度深深看著詹同,冷汗直冒,低下頭:「受教了。」
詹同拍了拍張度的肩膀,笑著說:「我一個老頭子了,不過是來蘇州看看故友。張度,朝廷缺少像你,像韓宜可一樣敢於直言,敢於為天下為蒼生說話的御史,守住本心吧。」
張度轉過身,看著詹同緩慢的背影,猶豫了下,再次走入客棧之中,衝著掌柜說:「再住三日!」
詹徽見父親詹同心情不錯,詢問:「父親似乎在敲打張度?」
詹同微微點頭,平和地說:「張度此人雖然是洪武五年成為監察御史的,可此人頗有些膽量,彈劾過不少勛貴、官員,算得上是錚錚傲骨,只可惜……」
「可惜什麼?」
詹徽不解。
詹同停下腳步,喘了幾口氣,才開口說:「只可惜,張度此人有些迎合陛下,未必是真正用心彈劾。陳寧、胡惟庸等人,是個人都知道他們有問題,尤其是陳寧,可不見張度彈劾過一次陳寧,更沒說過胡惟庸一次不是。只能說,他是個聰明人,還是一個自作聰明的人。」
詹徽瞭然。
原來張度在父親眼裡是個君子,只不過有時候偽一些,有時候正一些,全看局勢需要,可剛可柔,可伸可屈。
詹同是個老狐狸,知道張度這個時候來蘇州府,想來與陳寧脫不了干係,哪怕是張度將蘇州府的事告訴陳寧,也無妨,現在還有機會。
這個機會,是顧正臣給的。
詹同在錦帆徑岸邊見到了魏觀,幾年不見的老朋友,見面時濕了眼。
魏觀高興不已,拉著詹同的手,動情地說:「老尚書,我們還能見面,當真是幸運之事。」
詹同頷首:「是啊,若我不來蘇州,恐怕再也見不著你。」
「老尚書身體康健,怎可說如此不吉的話。」
魏觀連忙擺手。
詹同看著魏觀,不苟言笑:「我說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