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明的子民!
朱元璋看著文書上的字眼,感覺血液熱了起來。顧正臣的提議,正中自己的內心。
拋開地域性,更多強調大明身份,有助於讓百姓對朝廷更有認同感與歸屬感,也有助於讓官員減少內鬥,減少地域結黨,避免權臣依託同鄉會等操縱朝政。
最重要的是,這種主張更適合當下,尤其是一些文臣墨客還在念著元廷的好,打心裡看不起布衣起家的自己,不願意出山為大明做事。
這一份文書,關注當下,慮及深遠!
朱元璋誇讚道:「顧小子雖然在句容,卻仍舊想著萬古基業之事,是一個可塑之才。」
朱標見朱元璋高興,連忙進言:「兒臣認為,要想讓百姓認同朝廷,將大明的子民作為一種榮耀,需要施恩於百姓,讓百姓知道朝廷之好。」
朱元璋連連點頭:「這是自然,百姓心中有一桿秤,知道咱大明比元廷的好,自然會認可朝廷。」
朱標感覺時機成熟,轉而說:「父皇,兒臣想,既都是大明子民,當一視同仁。衣冠禮儀為一體,刑律令法為一體,稅賦徭役為一體,宜地分為,不宜偏頗,過重於一地或過輕於一地。如田地貧瘠之地,不宜重稅,田地肥沃之地,不宜苛稅……」
「同為大明子民,理當享受大明子民共同的待遇。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稅賦雖難定均平,然可以行相對公正之稅,留百姓以喘息,讓其知天恩浩蕩。感化人心,以祈福大明昌盛……」
沐英看著言辭切切的朱標,這一刻,他在為萬民請命,他在為那些卑微的,活不下去的百姓請命。
朱元璋收斂了笑意。
公平,或許不存在。
但不公平卻是很明顯的事,從朱標的話語中可以聽出來,他在說蘇州府、松江府等重稅之地!他希望自己可以給那裡的百姓一個相對公平的對待,將他們作為大明的子民,而不是大明的罪人!
朱元璋看向顧正臣的文書,沉默良久,終開口問:「這是你的進諫,還是顧正臣的進諫?」
朱標跪下,將一切攬了下來:「父皇,這是兒臣的進諫。在看到顧先生的文書之後,兒臣想起蘇州府的饑荒,想起地方上奏的蘇州流民文書,故此懇請父皇,寬宥這些百姓,他們也是父皇的子民,是大明勤懇耕耘的子民!」
朱元璋將顧正臣的文書擱在桌案上,看著懇求的朱標,沉聲道:「既然太子為百姓請命,心懷仁善,那朕不准也不合適。可你也知道朝廷稅賦仰仗蘇州府、松江府、嘉興府、湖州府等地,若行輕稅,朝廷將損失數以百萬石的稅賦。折中吧,讓這些地方的稅賦,除其半,以省民力。」
朱標看向朱元璋,猶豫了下,剛想說話,沐英在一旁高聲喊道:「謝陛下憐百姓之苦,為大明賀!」
無奈,朱標只好謝恩。
離開華蓋殿,朱標不解地看向沐英:「為何打斷孤,父皇並沒有完全免去這些地方的重稅,只是減其半。」
沐英苦澀不已:「太子,陛下確定的事,不宜輕易更改。眼下陛下心情尚好,能答應減一半已是寬仁,若減至句容一樣,陛下是萬不可能答應。稅賦重地,事關數百萬石糧,豈是一口氣能減下去的?」
朱標皺眉:「總不能讓蘇松府等地百姓一直重稅吧?」
沐英微微搖頭:「眼下衛所軍屯正在擴大規模,等到明年,衛所屯田數量將猛增。在屯田有了收成之後,除邊遠之地,險峻之地外,衛所軍士糧食基本可以自給,戶部可以節省下來數百萬石糧,到那時,再減輕蘇松等地稅賦,豈不是讓陛下更容易接受?」
朱標明白了。
沐英鬆了一口氣,可不能因為這件事觸怒陛下,惹急了,這一半的稅賦也未必減得下去。
朱標看向秦松:「火器測試的事就不需要你了,你回去告訴顧先生此間事,另外還有一件事,你需要詢問下顧先生對策……」
秦松記下來,在城門落關之前離開金陵,從夜而行。
乾清宮。
朱元璋坐了桌案後,看著桌上的兩本交疊在一起的書,拿起來用力拉扯了下,依舊是紋絲不動,不由苦笑:「大明的子民?呵呵,這倒是解決諸多問題的一個法子,雖說未必利在洪武,可定能利在千秋。這是人心之策,是天下一家之策,朕就是這一家之主,只是,有些孩子註定要多吃點苦……」
翌日朝會之後,朱元璋親至教場,觀看遠火局火銃的測試,三次八十步靶三次破甲,兩次百步靶一次破甲。
這個殺傷距離較之傳統火銃有了顯著提升,朱元璋對這個結果相當滿意,並沒有吝嗇,大筆一揮,下旨嘉獎遠火局白金(銀)五百,綢緞三百,對顧正臣點出的劉聚、陶成道、陳有才、華孝順等人額外加賞,並將劉聚、陶成道提拔為工部員外郎,授官給俸。
火器能不能成,事關以步克騎,事關大明與元廷攻守態勢,朱元璋既然看到了希望,自然要大力支持。
句容,縣衙。
正在午休的顧正臣突然被驚醒,姚鎮在門外道:「老爺,秦松回來了。」
張希婉有些心疼,這連著幾天沒睡好覺,中午好不容易休息會,竟又被喊走。
顧正臣穿好鞋子,看著擔憂自己的張希婉,笑道:「秦松昨日一早去金陵,今日午時便返回,說明他是連夜趕路,定是有緊急情況。對於一個來回奔波的軍士而言,我一個居縣衙的知縣,有什麼好疲憊的?」
張希婉無奈,只好安排小荷晚上備些羹湯。
二堂。
秦松看到顧正臣,行禮之後急切地說:「顧指揮僉事……」
顧正臣擺了擺手,看著疲憊不已的秦松:「奉茶,坐下慢慢說。」
秦松謝過,品了一口茶,理順了氣息:「太子看過顧指揮僉事的文書之後便明白了原委,在華蓋殿進言,陛下考慮之後,決定減輕蘇州府、松江府等地一半稅賦。」
「一半嗎?」
顧正臣鬆了一口氣。
能減少一半,對於那裡的百姓來說,已經算是減輕了不少壓力。
常年負累重稅,卸下一半的擔子,可以讓當地百姓為之振奮,這裡的百姓也終將一點點走出困境。畢竟田地肥沃,只要沒了天災,熬兩年日子也會好過起來。
秦松繼續說:「太子原本想再進諫,卻為大都督府指揮同知沐英所阻。」
顧正臣笑道:「沐兄算得上是清醒之人,太子太過重視百姓,反而容易偏執,有沐英在一旁,這是幸事。遠火局的文書送到了,陛下沒有任何表示嗎?」
秦松解釋:「陛下對遠火局的進展很是滿意,只是因為天色已晚,不便測試,而我又急於返回句容……」
顧正臣瞭然,安排道:「你和弟兄回去好好休息吧,辛苦了。」
秦松咧嘴:「能見到太子與陛下,如何算得上辛苦。」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露臉機會,眼下雖然不起眼,但在未來某個關鍵的時刻,很可能會被想起來,從而成為自己晉升的關鍵。
秦松明白顧正臣的提拔與用意,明白他對自己的器重。
顧正臣看著行禮的秦松,目送其離開,嘴角浮出笑意。
沒錯,秦松此人精於水戰,有勇有謀,而且很是上進,顧正臣希望能將此人歷練出來。
監房,門打開了。
王錘、王釺被放了出來,獄卒退開。
顧正臣看著見周圍沒有其他人,便對王錘、王釺說:「蘇松等地事關朝廷稅賦,我雖用了些法子,可依舊沒有辦法讓朝廷蠲免你們的稅賦。」
王錘面如死灰。
按照高啟的推測,顧正臣能在短短時間內身兼文武官職與爵位,定與皇室關係密切,加上此人愛民,意在解決百姓的吃飯問題,有魄力能在乾旱與否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大興水利,在滿朝文武都不敢說話的情況下,若他不能幫助蘇州府百姓說情,那蘇州府的百姓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顧正臣停頓了下,開口道:「陛下知道蘇松等地百姓疾苦,格外開恩,決定將你們的稅賦減去一半,回去告訴高啟,我不是一個可以利用的人,若再有下次,他將被朝廷腰斬於市。這種操控人心的把戲,少干為上。」
「一半?」
王錘驚喜,從跌落的谷底重拾希望。
少了一半的稅賦,未來日子必然輕鬆了不少,活著,還是有希望。
撲通!
王錘、王釺跪了下來,肅然磕了三個頭。
顧正臣聽著沉悶的聲響,看到兩人紅了的額頭,退至一旁:「要謝,就謝皇帝與太子吧。」
王錘雖然不清楚其中到底發生過什麼,但皇帝能減免蘇州府等地一半稅賦,背後一定有顧正臣的參與。
這是救命之恩,是活命的恩情。
王錘肅然道:「王某雖是粗鄙漢子,可若有一日顧知縣到蘇州,但遇任何所請,我王錘定赴湯蹈火,絕不推辭!」
顧正臣沒有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背對著兩人說:「好好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