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國珍是一個幸運兒,陳友諒死了,張士誠也被挫骨揚灰了,一干豪傑梟雄風吹雨打而去,只有這個言而無信,降了又叛,叛了又降的傢伙,竟然混了個正常死亡。
人死了,待遇還很高。
老朱帶人祭奠不說,還讓宋濂專門為其寫了一篇文章。
顧正臣沒有看到宋濂的文章,不過挺同情宋濂的,寫一個毫無是處的傢伙,還得挖出優點夸幾句,著實是不太容易的事。
方國珍死後不久,一批人也跟著上路了,那就是南匯咀中後所、寶山所、吳淞江所等衛所主官,這些人因為沒有察覺到海寇身份,導致海防空虛,海寇長驅直入,朱元璋也沒輕饒他們,殺了幾個人,還有幾個將官直接貶為步卒,發配到北面繼續效力。
句容,六里甸。
里長馮重敲打著銅鑼,扯著嗓子走過泥濘的小路:「田裡該除草了,王婆子,讓你家男人起來下地除草。趙瘸子,你丫的還能不能勤快點,馮三句,你再敢說兩句廢話,將你腿打折,幹活去!」
身為里長,需要勸民勤勉。
這原本是老人的活,可縣太爺非說老人身體不好,聲音不大,將這活交給了里長來辦。沒辦法,只能每日早點起,先催促鄉民起來幹活。
來回敲兩次,誰家還沒起來,就只能站他家門口敲了。今年年初乾旱,雖說縣太爺給調來了水,可這收成想要保住,還是得照顧好一些。
男人們紛紛起來,甚至還將娃和婆娘也帶出門去,這稻田裡除草,著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彎著腰能將腰給累斷了,跪著爬一天,人也受不了。
有些孩子最怕除草,讓他干再累的活計也不想下田除草。可沒法子,草吃地力,吃稻子,你不除草,稻子長勢就是不行。
趁著天還不算太熱,早點去,也好多干點,若是晚出門,勞作不到一個時辰,那太陽便開始趕人。
田間,家家戶戶勞作。
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娃踢著地頭的土塊,一臉氣呼呼的,想離開又不敢離開的樣子。
道路之上,走來兩人。
一個年輕書生,手持摺扇,至近前看了看男孩,目光又看向田間,兩個佝僂的身影,一身布衣藏在翠綠的稻田裡,風吹來,綠浪漣漪,就連人也直起腰來,享受著難得的一口清涼。
顧正臣見男孩警惕,笑著問:「那是你的父母嗎?」
男孩點了點頭,喊了聲:「爹。」
聽到了聲音,老農聽到聲音,轉過身看到了陌生人,拿著鏟子便走了過去,一把將娃護在身後,打量著顧正臣與張培:「外鄉人?」
顧正臣拱了拱手,問:「這裡是六里甸吧?」
「沒錯。」
老農回道,面色冷漠。
顧正臣嚴肅起來:「我們是奉了知縣的命令,來察查六里甸里長馮重。聽說此人欺負鄉民,無惡不作,還搶了一個黃花閨女,可有此事?」
「哪個扒皮的瞎說的?」
老農頓時跳起腳來,連忙說:「我說官差,你們可不能聽風就是雨啊,馮里長在這六里甸可是大大的好人,明里暗裡幫襯了不少百姓,還有幾家日子過不去的,也是馮里長在接濟……」
顧正臣看了一眼張培,又對老農問,「那黃花閨女的事,總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老農呸了口唾沫:「你說的應該是趙三家吧,老趙去年冬日病死了,就留下一個寡婦和兩個閨女,馮里長知道他們家難,便時不時去送點米過去,趙家閨女也是個懂得感恩的,去織造大院做工,賺了些錢財,帶著寡婦上門道謝,這咋就成了搶了人家黃花閨女?」
「原來如此。」
顧正臣咬牙切齒,這傳謠言的人著實可惡。
老農指了指不遠處的稻田:「若是官差不信,可以直接去問趙寡婦,那丫頭也在,看到那棵柳樹沒有?」
顧正臣看清楚之後,對老農問:「那這六里甸,可有欺民之事?」
「這倒沒有。」
老農放鬆下來。
顧正臣微微點頭:「知縣有明文,但凡地方上有人欺民,里長與老人做事不公的,都可以直接去縣衙告狀。若是不便前往,也可托人帶話,縣衙會派人來查問。」
老農咧嘴:「咱縣太爺是個好官,沒人欺負咱。」
顧正臣說笑幾句,便走向趙家的田地旁,沿著田壟走了進去,時不時看看稻田的長勢,與張培說兩句話。
聲音驚動了趙寡婦與趙丫頭,趙寡婦剛想說話,趙丫頭已驚呼出聲:「縣太爺,娘親,是縣太爺。」
趙寡婦驚訝不已,就要行禮。
顧正臣連忙上前攔住:「這裡是稻田,不是行禮的地方,就都免了吧。」
「縣太爺怎麼來這裡了?」
趙丫頭有些激動地問。
顧正臣皺了皺眉,看了看趙丫頭:「你在織造大院做過工?」
趙丫頭點頭,大大方方地說:「是的,夫人還誇過我織造得快呢。有一次縣太爺接夫人時,看到過縣太爺,故此……」
顧正臣笑了。
有時候張希婉在織造大院忙起來不知時辰,顧正臣是去接過幾次。
顧正臣認真地說:「我此番來,是想看看鄉里之間百姓是否和睦,可有人受了委屈無處申訴。你們若是知曉,還需要直說,莫要畏懼他人不敢言。有我在,便絕不允許鄉里存在欺民、霸民之事發生。」
趙丫頭歡喜不已,拉著母親的胳膊:「娘親,我說過,縣太爺是為百姓做主的好人,這下信了吧?」
趙寡婦有些尷尬地拍了拍趙丫頭的手,對顧正臣說:「六里甸倒沒聽說過有欺民之事。」
顧正臣見趙寡婦說得認真,趙丫頭也是一臉燦爛,見日頭已高,便說道:「不知你們還需要勞作到幾時,可否上門討一碗水喝喝?」
「好啊。」
趙丫頭先一口答應下來,拉著母親在前面帶路。
周圍都是樹木,穿過林間小路,走過兩座水塘,才看到六里甸。
百姓家多是茅草屋,大部都有低矮的木柵欄作牆。
幾個五六歲的孩子正在嬉戲打鬧,繞著一棵老梧桐樹喊著什麼。
顧正臣看了看幾個孩子,便跟著趙寡婦與趙丫頭進入了一個小院,院子不大,不見社畜,只在西面開了菜圃,種了些茄子。
空蕩無他物,平整乾淨的小院,顯示著這一家人的貧困與勤勉。
趙寡婦安排趙丫頭做飯,自己則搬來兩個破舊的小凳子,顧正臣坐了下來,感覺凳子腿都有些搖晃。
「六里甸,可有過活不下去的人家?」
顧正臣問道。
趙寡婦想了想,直言道:「倒還是有那麼三五戶,家家都有難的時候。斜對門的王婆家,他長子被勾去當了軍士,次子落河中淹死了,還有一個三兒子,今年二十一了,卻因為得了一場病,兩條腿都用不上力,只能癱坐在家中。他爹王筐子也上了年紀,地里的田耕不動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年。」
「如此艱難嗎?」
顧正臣皺眉。
趙寡婦搖了搖頭:「王婆家還不算最難的,最難的是隔壁巷裡的馮七家,他母親癱瘓在床,父親是個瞎子,前兩年,馮七的妻子難產,留下一個孩子走了。上有病老,下有嬰孩,而這馮七天生體弱多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重物,可他畢竟是男丁,家裡稅賦又少不得……」
顧正臣憂愁不已。
後世時,看《活著》中的富貴,苦難之中,親人一個個離開,而他只能孑然一身地活著。
曾幾何時,以為富貴只是特例,苦難集中在一起的縮影,可現如今看看大明的底層,像富貴一樣的人家,可不在少數,像富貴一樣的苦難,從不是個例,像富貴一樣掙扎活著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
悲苦,聚集在底層。
金陵的人迷醉在繁華之中,便以為世界全都是繁華,沉浸在熱鬧之中,便以為沒有了淒涼的落寞。
走入底層,走入真正的百姓家,會發現悲苦是如此之多。
顧正臣在趙丫頭家勉強吃了點飯,在趙寡婦的拒絕中強行留下了二十文錢,然後去了王筐子家中,看著癱瘓的王簍,疲老的王筐子,還有老眼昏花,依舊在織造的王婆子。
這戶人家,除了一架織機外,是真正的家徒四壁,說句不好聽的話,連吃飯的碗都是破了角的,衣服更是不知道打了多少補丁。
顧正臣一直想要解決句容人的吃飯問題,可到頭來發現,許多百姓面臨的根本就不是吃飯問題,而是活下去的問題。
哪怕是讓他們能吃飽一兩年的飯,可用不了多久,這個家一樣會垮掉。
一個人,很難養活一大家子。
說到底,他們缺乏營生,缺乏活下去的手段與能力,一旦連耕作都耕作不了,那這個家幾乎就陷入了絕境。
王筐子蹲在地上,看著一旁與王婆子說話的顧正臣,悲情地說了句:「這一年的稅賦,我們可能要欠下了。」
顧正臣回過頭看向王筐子,正色道:「家境如此困難,再要你們的稅賦,豈不是要了你們的命?」
張培驚訝地看向顧正臣,連連使眼色。
稅賦這是朝廷規定下來的東西,老爺你可不敢隨口給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