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帝國的大年夜

  時間如白駒過隙。

  當江南的雪層已經開始融化的時候,西北的天還是灰濛濛的,放眼望去,反射著陽光的雪地讓人們的眼睛隱隱作痛。

  太原城頭。

  城門樓上,一群人望著急奏軍馬衝出南城門,沿著官道向南邊而去。

  晉王朱棡雙手縮在袖中,身上的大氅裹得緊緊的,絨毛將他的脖子包裹嚴實。

  「今晚王府設宴,隨你從應天北上的文武官員,都叫進來吃頓飯吧。」

  朱棡語氣平靜,叛亂之後格局煥然一新的太原城,讓他只覺得渾身舒暢。

  他側目看著身邊的朱允熥,笑道:「畢竟大年夜,總是要過的熱鬧一些。」

  朱允熥最近和朱棣當初回北平時所說的,要白了一些。

  太原和山西道大方向上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完畢,餘下的都是些旁枝末節和需要專人細緻入微去做的事情。

  而這些事情,又有高仰止領著北巡隨行官員做辦,真正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並沒有多少。

  相對的,朱允熥難得的過上了一段安逸時光。

  此刻聽到老三叔的話,朱允熥點了點頭:「高春風那邊已經讓人過去說了,這幾日他們都是在做封庫的統計,想來今日也快要結束了。」

  朱棡有些感嘆:「本王就藩太原十數年,從未有過如現在這般的自在。」

  「上下皆用心於政務,心無旁騖,自能政令通行,保持官府清廉,地方上少有掣肘,三叔自然會覺得自在通暢。」

  朱允熥雙手兜在一起,望著城外已經看過許多日的雪景。

  在旁人看來,大抵是一般無二的。

  但他總是樂於尋找到一些不同於前一日的風景。

  朱棡轉口道:「老爺子的旨意,你也看到了,聽三叔的,往後少做些以身犯險的事情。」

  他說的是朱元璋立下遺詔的事情,如今這樁事情已經經由朝廷明發朝堂,昭告天下。

  天下人現如今都知道,大明朝的下一任皇帝,必然會是現在的皇太子殿下,而下一任皇太子也將會是現如今的皇太孫殿下繼承。

  國家三代社稷傳承,徹底的確定了下來。

  朱允熥面色平靜:「三叔,古往今來的那些盛世王朝,那些賢明君主確定了一項項可保萬年基業的政策,為何從古至今卻不曾有一家萬世?」

  朱棡默默的閉上嘴。

  在兩人身邊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以及馬洪慶等人,則是目露好奇。

  朱允熥笑著搖搖頭:「當王朝末日到來的時候,人們是否總是會下意識的說上一句,皇帝昏庸,朝堂混亂,奸佞橫生,天災人禍,致使王朝崩塌。

  為何所有的原因,都將皇帝昏庸放在了第一位?

  因為天下權力,一切皆來自於皇帝一人之身。

  若皇帝久居深宮,只知所謂聖賢文章,經世警訓,不過是如那紙上談兵罷了。

  或長於宮婦人之手,或依附於權臣奸佞之下。如此君主,何以均衡朝堂,又何以知曉天下民生疾苦?

  不知民、不知兵、不知官的皇帝,又將如何在朝堂之上分辨群臣之真偽?」

  這是一件很現實的問題。

  然而,卻沒有人能夠將之徹底解決。

  朱棡搖搖頭:「你總不能讓後世子孫,都如你一樣。」

  城門口上安靜了片刻。

  此刻,只有眾人身後的太原城裡,那些已經開始為了今夜那頓團圓飯而忙碌起來的百姓們製造出來的動靜。

  聲音紛紛雜雜,卻又能讓人分辨出來。

  有劈柴聲,有燒柴聲。

  也有鍋鏟在鐵鍋里翻動著的聲響,還有熊熊的烈火在鍋灶里翻滾著,擁擠進煙囪里一路上升而發出的嗚嗚聲。

  街面上,梳著總角的孩童們,成群結隊的穿街過巷,讓太原城裡的鞭炮聲久久不曾平息下來。

  整個太原城,和大明其他所有的地方一樣,所有人都在為了這一年裡最輕鬆也最是圓滿的一頓飯忙碌著,等待著。

  許久的寂靜之後,城頭上響起朱允熥的聲音。

  「那就讓他們無法昏庸就好了。」

  而後,朱允熥的身影動了起來,腳步向著城牆後的台階走去。

  朱棡落在後面,皺起眉頭,面帶疑惑:「無法昏庸?」

  等到他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朱棡的臉上閃過一絲震驚,只是轉頭之間卻已不見朱允熥的蹤影。

  晉王府內。

  原先因為晉王生辰宴那一晚所發生的動亂,而導致王府各處宮牆倒塌、宮宇被毀。

  所幸有一干被抄沒家產的晉商,北巡行在只需要在帳目上添上幾筆,晉王府修繕的費用也就直接轉交了過去。

  雖然因為反賊縱火而被毀的幾處宮宇,暫時還不能立馬被重建,但至少晉王府倒下的各段宮牆卻是已經修繕完好,不至於往這座大明親王殿下的王宮顯得是個四面通風的模樣。

  王府後方一側角落。

  離開城牆的朱允熥,在朱濟燁的陪同下,到了一處頗是僻靜的別院之中。

  院內只有兩株鬱鬱蔥蔥,堆滿積雪的柏樹挺拔豎立。

  左右廂房,中間正屋。

  當朱允熥和朱濟燁到來的時候,兩名王府侍女正手拿著掃帚,清掃著院中淺淺的積雪。

  一側的廂房裡,飄出了一陣香甜的氣味。

  皇太孫和二公子的到來,立馬引起正在院中清掃積雪的侍女注意。

  「殿下,二公子。」

  朱濟燁點點頭,默默的側目看向身邊的朱允熥。

  對於這位堂兄弟,朱濟燁心中只有敬佩。

  若不是因為自己並非晉王府世子,他倒是希望能在長居京中,也好日後與這位堂兄弟多多往來。

  朱濟燁開口道:「炆公子的夫人現在何處?」

  侍女看向朱濟燁,餘光則是悄悄的打量著頭次來到此處的皇太孫。

  「炆夫人正在東廂房做糕點。」

  朱濟燁面生疑惑:「這時候做什麼糕點?」

  朱允熥笑了笑,在一旁輕聲道:「可是二嫂要為今夜王府年夜飯做的糕點?」

  侍女福身頷首:「回殿下,炆夫人說是要做幾樣鳳陽那邊的民間糕點,好讓殿下與王爺等人,今夜也能嘗嘗中都風味。」

  朱允熥點點頭,邁步到了東廂房外頭。

  朱濟燁會意,立馬衝著前頭的侍女說道:「請炆夫人出來一下吧。」

  侍女領命,轉身進了東廂房。

  不多時,腰系圍裙,手臂戴著護袖,可身上、臉上卻滿是彩色粉塵的秋娘,便領著兩名模樣大抵一樣的晉王府侍女走了出來。

  瞧著門外竟然站著朱允熥。

  秋娘的眼底閃過一絲意外,立馬走下迴廊台階,在朱允熥面前福身作揖:「民婦參見皇太孫殿下,見過二公子。」

  朱允熥當即抬起手臂,虛抬了一下秋娘,面帶笑容道:「二嫂不必如此拘泥,以民婦自稱。今日大年夜,明天就是洪武二十九年元日。

  二哥如今在邊關從軍,領兵數十人,因邊塞戍守要緊,不能回來一同守歲過年,倒是要叫二嫂神憂了。」

  秋娘臉色平靜,語氣平和:「二郎能從軍,對他是好事,對我們家也是好事。二郎能為朝廷做些事情,也是他的福分,民婦只願二郎平安、天下太平,別無他求。」

  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沒了,這件事情對於秋娘來說,是一樁永遠都邁不過去的坎。

  雖然晉王府一切都很好,太醫和王府里的人對她都禮待有加,可那卻是她與二郎的第一個孩子啊。

  這些日子,遠離了紛紛擾擾,深居晉王府內,秋娘才算是漸漸地心神緩和了一些。

  朱允熥目光閃爍。

  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藥,他也不能讓時光倒流會太原城動亂那一夜。

  想了想,朱允熥的臉上露出笑容:「今夜王府過歲,我看二嫂已經在準備王府過歲的糕點了,不如今夜二嫂便一同去前頭湊個熱鬧吧。聽說今晚王府裡頭,還準備了不少的樂子。」

  他剛說完。

  站在一旁的朱濟燁便立馬開口道:「對!王府今晚有太原鑼鼓,還有說書的、唱戲的,聽說還有一班中都那邊來的戲班子,倒是不知道唱的是什麼。

  二嫂若是過去了,守正的時候,前頭還有煙火可以看。咱們一家人湊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多好。」

  秋娘的臉上露出一絲猶豫。

  正當她要開口拒絕的時候。

  朱允熥已經是目光一閃,搶先開口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我們就等著二嫂去前頭。回頭,我們再寫封信,讓人加急送到二哥那邊,想來明日發出,要不了五六日也就能到二哥手上了。」

  拋出能給朱允炆寫信的誘惑之後,朱允熥便拱了拱雙手,在秋娘面前告辭。

  秋娘本欲拒絕,可望著朱允熥和朱濟燁遠去的背影,最後只能是輕嘆一聲。

  已經在她身邊服侍了不少時日的晉王府侍女,則是臉上露出喜悅。

  「炆夫人,殿下都說了您可以給炆公子寫信。而且奴婢也聽說了,今晚王府前頭會很熱鬧的。

  一來是為了過歲,二來也是因為今年太原城裡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上上下下熱鬧一番安撫人心。」

  秋娘輕咬著嘴唇。

  她便是再如何的村野婦人,也能看得出這幾名侍女,是想今夜能跟著自己一起去王府前頭看熱鬧的。

  秋娘笑了笑:「那我們可要再快點將糕點做好了。」

  「奴婢們這就接著去做!」

  小院裡,響起一片歡呼聲。

  ……

  咔嚓!

  嘶嘶嘶……

  遠離太原城的一處邊關戍堡頂部,傳來陣陣金戈聲。

  風雪交加的戍堡上,牆垛下面有兩個人擠在一起,背靠著身後的城牆。

  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幾乎是只露出兩隻眼睛來。

  朱允炆亮出自己的佩刀,另一隻手上拿著磨刀石,不斷的打磨著自己的佩刀。

  而那聲音,也正是從他的佩刀上發出。

  在他身邊的另一人,則是抱著刀鞘,緊緊的縮成團。

  「總旗,您說您有那樣的身份,怎麼偏偏要和俺們這些人湊在一起,這大過年的還要守在這裡。」

  此處戍堡的總旗官,前些日子死了。

  死在按照規定帶著人出關巡察關外動向的路上。

  於是,朱允炆便順勢被指派到了這裡,接任戍堡總旗官一職,麾下領著五十名邊軍。

  聽著身邊小旗官的疑惑。

  朱允炆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只是被面罩擋住。

  他操著沙啞的聲音,開口道:「身份有什麼用?錦衣玉食?可這裡總是要用人來守著的。我不來,你不來,誰來?難道要叫那幫狼賊子再次搶了咱們中原的土地和女人?」

  「那是不能的!來一個狼賊子,屬下就殺一個!來兩個,屬下便殺一對!」

  小旗官握緊刀鞘,在地上重重的砸了一下。

  朱允炆搖搖頭,將打磨好的佩刀送回刀鞘,而後掛在腰上,便站起身一隻手按著刀柄,一隻手按在城牆上,目光眺望向那風雪紛飛的北方。

  小旗官也站起了身,只是卻還是抱緊佩刀,蜷縮著腰背,眯著雙眼。

  「總旗官放心,這個時候狼賊子們只會躲在厚厚的帳篷裡面,玩著他們死鬼老爹留下來的女人。」

  小旗官言辭充滿惡意,最後更是不忘衝著城牆外頭吐了一口濃痰。

  朱允炆早就已經習慣了這些邊軍將士的粗俗,他甚至能跟著一起對著草原的方向吐上一口濃痰。

  小旗官跺了跺腳:「聽說京師那邊,有了新的火炮,一炮下去狼賊子連渣渣都不會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給架在咱們這戍堡上面。」

  朱允炆卻是幽幽道:「咱們這裡不會加上火炮的,但如是有機會的,你會看到咱們大明的火炮在草原上將狼崽子們給轟的屁股尿流的場面。」

  「真的?」

  小旗官的眼睛裡都透著期待。

  朱允炆點點頭。

  這時,兩人腳下的戍堡里傳來一陣梆梆梆的聲音。

  「年夜飯做好咯!總旗,咱們下去吃飯吧!」

  朱允炆從容應下,從小旗官掀開的門板旁走下戍堡。

  兩人到了戍堡里,頓時便覺得暖和了起來。

  下到戍堡最底層,空間更是豁然開朗,北側的牆體上開著幾個小孔,可以窺見北邊的動靜。

  而在屋子裡,則是站滿了人,圍著一字排開的幾口大鍋,眼睛裡都開始放出綠光來。

  陪著朱允炆一同到了此處戍邊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孫成,亦是端著一口大海碗,手拿著筷子。

  看到朱允炆走了下來。

  便當即舉起握著筷子的那隻手。

  「總旗官,咱們戍堡的年夜飯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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