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洪武遺詔

  乾清宮裡,氣氛徒然一變。

  朱元璋目光深邃的盯著眼前的太子。

  任亨泰等人頓時心憂,天下人皆知太子仁厚,不論是對朝臣還是百姓,乃至於那幫宗親兄弟,向來都是能寬仁便寬仁的。

  且太子是個能兼聽則明之人,而非獨斷專行,常因國事而與大臣商議許久。

  朱標臉色平靜,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抱拳躬身,面朝朱元璋拜了一下。

  「父皇,弟弟們年少時或有頑劣,只是我大明業已立國近三十載,弟弟們這些年早已痛改前非,雖無賢王名聲傳出,卻也知思國家之難,社稷不易。

  父皇,兒臣相信,若當真有一日,弟弟們會親率兵馬圍於這應天城外,兒臣也堅信那定然是有奸佞生於京師,弟弟們乃是為了我這不過痴長几歲的哥哥討要說法,以正朝堂本源,天下清明的。」

  「太子仁厚,乃我大明之福也!」

  任亨泰情感動容,高舉雙臂,抱起雙拳,朝著朱標畢恭畢敬的一拜到底。

  解縉、翟善等人亦是無話可說,只隨著首輔一同禮拜太子。

  這樣的太子,這樣的大明儲君,誰都不覺得能讓天下動亂,天家兄弟離心離德。

  朱元璋的臉上已經冰冷,甚至於是略顯不滿的冷哼了兩聲。

  這非是君王該說的話,該做的事情。

  執掌天下,坐在龍椅上,就該了斷那不必要的兒女情長、優柔寡斷。

  至尊的位子只有一個,天下人人嚮往。

  然而,朱元璋的心中卻是有著一絲溫暖。

  老大如此純良仁厚,假以時日,若是到了自己龍馭賓天的那一天,也不怕看到老大驟然提起天子劍,砍向自己的兄弟。

  少年時讀不起書,投義從軍後又忙於軍務,建國之初更是百廢俱興。

  等到過了好些年,朱元璋才開始真的認真讀書起來。

  每每讀到前唐,他便深感不安,唯恐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他朱家也會如李家一樣。

  兄弟相殘。

  他學前漢,分封兒子於邊疆,鎮守國門。習前唐,禁止兩王相見,防備不測。

  眼下里。

  大明似乎不會再如前漢、前唐一般。

  朱元璋心中感慨,輕嘆一聲。

  「允熥此番奏請諸般事,有思量少,卻也有謀國之言。新政之下,當行新策。卻也亦有故人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國家每時都在煥新顏,後人趕前人,天下豈有千年之法,更遑論百年之政。」

  皇帝的聲音迴響在乾清宮裡。

  無論是朱標這位大明皇太子,還是任亨泰、解縉等內閣大學士,皆是知曉,皇帝將要有重大決斷要發出了。

  幾人作洗耳恭聽狀。

  「孫狗兒。」

  「奴婢在。」

  隨著皇帝的呼喚,內宮大總管孫狗兒踱步上前,出現在眾人面前。

  朱元璋手拍桌案,臉色莊重。

  「取硃筆,聖旨。」

  「朕要留遺詔。」

  乾清宮裡,好似一道驚鴻之聲響起。

  噗通。

  朱標和任亨泰等人,齊齊跪下,面露震驚。

  「父皇,此舉萬萬不可!」

  「陛下正值壯年,聖體康健,國家正興,遺詔為時稍早,今立此詔,恐涉陛下聖體,臣等請陛下絕此聖意!」

  任亨泰心中狂跳。

  且不說眼看著洪武新政初見成效,天下將興,盛世將至。便說皇帝本人的聖體,也不見老矣,仍是龍馬精神。

  這時候突然要立下遺詔,怎麼看怎麼聽,都有些不好。

  令人心中徒增忌諱。

  他們都有如此感受,若是遺詔當真寫下,且昭告天下,到時候誰能知曉滿朝上下,天下黎庶,又會有何感想。

  然而朱元璋的念頭卻分外堅定。

  他沉眉道:「狗奴還不快快取了硃筆聖旨來!」

  孫狗兒這時候滿臉哀容,卻不敢抗旨不遵,三步一回首的去取皇帝要的東西。

  朱元璋則是看向首輔任亨泰:「古雍為首輔,二十一年進士第一,文學翹楚,筆墨亦有故人之風,今次朕之遺詔,還望古雍能代朕執筆,留於宮廷,詔示於天下黎庶及朕後世子孫。」

  皇帝的目光很真摯,且更是難得以天子之聲,做出請求。

  任亨泰心中萬千掙扎,卻也只能是頷首低頭,拱手之時微微側目。

  「臣,領旨。」

  少頃。

  孫狗兒亦是取來了硃筆聖旨,且依著皇帝的意思,為任亨泰搬來了一方桌案。

  眾人肅穆,面色緊繃。

  朱元璋坐於上,任亨泰屈膝於下。

  「朕說,古雍你執筆寫下。」

  朱元璋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看向他在洪武二十一年欽點的狀元。

  任亨泰側身抱手:「臣何敢不從。」

  朱元璋笑著點點頭,乾清宮裡已然響起皇帝的遺詔之言。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於世,定禍亂而偃兵,妥生民於市野,謹撫馭以膺天命,今乃洪武二十八年。朕憂危積心,克勤不怠,耑志有益於民。奈何起自寒微,無古人博志,好善惡惡,過不及多矣。」

  「今昔有感,筋力衰微,朝夕危懼,惟恐不終,新政荒廢,社稷板蕩。深思國續,留此遺詔。」

  「國有太子標,仁明孝友,聖王之姿,朕若龍馭,宜登大位,天下歸心,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輔佐,以福我民。」

  「國有太孫允熥,英武類朕,朕之後當為中宮國本。」

  「天下臣民苦勞,朕若龍馭,凡喪葬之儀,一應從簡,天下臣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食肉皆無禁,萬不可荒廢國事、農事。」

  「……」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孝陵山川,一由其故,無有所改。」

  朱元璋的聲音,久久的迴蕩在乾清宮裡。

  手持硃筆,奮筆疾書的任亨泰,早已是滿頭大汗。

  當最後一個字從他的筆下落定,任亨泰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氣力,整個人軟綿綿的撐在桌子上。

  朱元璋卻是始終面不改色。

  他瞧著任亨泰已經將遺詔都記下,面露笑容:「用印吧。」

  朱元璋輕聲出口,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朱標握緊雙拳,臉色漲紅。

  他很清楚,老爺子之所以如此急匆匆的就要立下遺詔,為的就是要保住自己,為的就是在他有生之年將所有的皇室後患都給根除掉。

  當任亨泰將詔書寫成之時,這大明江山也就算是真正的落在了自己的肩頭上。

  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只要大明朝的皇位上坐著的不是自己,不是允熥,那便都是亂臣賊子。

  老爺子沒有對私自出兵南下入晉東的老四做出任何的懲處。

  卻以遺詔的方式,變相的警告了他所有的兒子。

  這大明江山,只會由一人繼承。

  孫狗兒兩手顫抖的從皇帝面前,取出玉璽,粘上紅泥,重重的壓在詔書上。

  「陛下……」

  孫狗兒雙手捧著詔書,躬身到了朱元璋的身邊。

  朱元璋只是掃了一遍,便隨意的揮揮手:「抄發朝堂,原本放進匣子裡,等朕龍馭那一天,再拿出來。」

  孫狗兒心中惶惶不安,卻只能遵旨行事。

  朱元璋看向眼前眾人,臉上的笑容自然流露。

  「都不必哭喪著臉,俺還沒到龍馭那一天,新政當下,俺還要看著那個工部尚書張二工,給俺弄出來火車和鐵甲船。」

  朱元璋目光長長的望向宮門外,低聲呢喃著:「俺還想坐著鐵甲船出海看一看呢。」

  朱標重重的跪在地上,聲音變得有些哽咽起來:「兒臣惶恐。」

  「這是怎麼了?」

  朱元璋面露疑惑,看著跪在面前的老大,拍著桌案道:「起來吧,這麼多年的太子了,遇事還是如此的不沉穩。」

  朱標卻是不聽,皺緊眉頭。

  解縉輕嘆一聲,上前走到朱標身後,伸手攙扶住朱標的手臂,俯身低語道:「殿下,起來吧。陛下今日此舉,亦是為了國家社稷。您若是太過憂心,恐叫身體牽累。」

  任亨泰則是一抖衣袍,面朝著朱元璋跪了下來。

  「陛下起於市野,卻心繫天下黎庶,此誠可感召上蒼,降下福澤。臣等微末,不才無學,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執掌內閣。

  臣此生當報君上之恩遇,撫天下之黎庶,唯我大明盛世而至,無論時日,臣絕不忘。」

  朱元璋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他笑著擺擺手,看著太子已經被解縉攙扶起來。

  朱元璋便指著朱標,笑著對幾人說道:「太子仁厚,太孫英武。大明盛世當內修民生,外擴疆域。爾等當與朕同勉,朕若不在,爾等當盡心輔佐太子、太孫。朕不見,然朕之子民亦可見盛世臨大明。」

  任亨泰等人立馬齊聲應是。

  朱元璋站起身揮了揮手:「都去吧,朝中大臣還需你們安撫好,國事也不可有一日耽擱。」

  「臣等告退。」

  任亨泰等人,心中百感交集,緩緩退出乾清宮。

  殿內,立時只剩下了朱元璋和朱標父子二人。

  朱標這時候仍是皺緊眉頭。

  朱元璋瞧了愁容滿面的老大兩眼,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還在擔心你爹?」

  朱標搖搖頭,眼睛有些漲紅:「父親為大明做的太多了……」

  朱元璋笑了笑:「你爹這輩子就是個忙碌的命,早年操勞著讓一家能吃飽肚子,後來忙著要將士們能吃飽肚子,有了大明便想著要讓天下人都吃飽肚子。」

  「總有一天,天天人人都能吃飽肚子。」

  朱標語氣堅定的說著。

  朱元璋感嘆了一聲:「是啊,終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吃飽肚子。」

  他看向了虛掩著門的偏殿。

  在門後,是太孫妃和女兒茯苓,母女兩歲月靜好的場面。旁邊則是朱文聖那道有些孤獨的嬰兒肥背影,也不知道他嘗著自己的腳丫子,覺得味道到底是咸了還是淡了。

  朱元璋這時便回頭看向朱標:「爹可能看不到那一日,你可能也看不到,但爹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是能看到的。」

  朱標面露笑容。

  如今望著朱文聖和朱茯苓兩個小小人兒,初為祖父的他,也終於是明白了當初老爺子為何會對熥哥兒那般的喜愛了。

  朱元璋伸手拍拍朱標的後背:「所以你我父子二人,就該再多做些事情,好讓他們往後啊,能過的更輕鬆一些。」

  朱標點點頭。

  這時候,朱元璋已經是上前,推門走進偏殿。

  「聖兒,太爺爺抱!」

  一陣笑聲,沒能參與進母親和妹妹的日常親自遊戲裡,只好沉浸在品味自己腳丫子味道里的朱文聖,忽然只覺得自己臨空而起。

  眼前,露出那個很眼熟的老頭子的面孔。

  原本心中的緊張瞬間消失不見。

  緊接著,乾清宮裡便響起了孩童獨有的那銀鈴般咯咯的笑聲。

  鄒學玉真的要哭了。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麼。

  按照太孫的話來說,自己就是一個重度強迫症患者。

  這是當初殿下在交趾道的時候,就對自己說的。

  可難道,四四方方的街道,規規矩矩的治安,不是一件好事嗎。

  鄒學玉私下裡偷偷問過太醫院的人,對於太孫所說的強迫症,太醫院的人直截了當的說,這個病無藥可救。

  隨後他又找上來殿下。

  得到的答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但他也知道,這個病不會讓自己突然死亡。

  於是,鄒學玉便樂觀的繼續保持著自己的喜好。

  可是自從回到應天,鄒學玉就沒有一天是開心的。

  髒亂差的應天街頭,他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給稍稍扭轉過來。

  為了緩解西城碼頭的混亂局面,他更是厚著臉找到當時已是內閣大學士的學長高仰止,才弄來了錢糧和批文,開工建造上元門碼頭及附帶的倉儲集散地。

  但是!

  那時不時就在應天街頭縱馬的朝廷急遞,卻始終困擾著鄒學玉。

  這等不顧前路,橫衝直撞的行為。

  不說哪一天撞到了城中百姓,就是撞爛了應天府最近才在城中路邊布置的花花草草,也是很不好的事情。

  努力將應天成打造成為海內外聞名,卻讓每個人都認為是人間仙境的地方,是鄒學玉目前最大的心愿。

  所以,他再也不能容忍那些在城中縱馬疾馳的急遞,繼續下去。

  可是光是讓通政使司為他向宮中請旨准允面聖,便讓鄒學玉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直到一名宮中大太監,帶著四名小內侍,捧著一道抄錄的旨意,走進通政使司,當眾宣讀皇帝剛剛在宮中立下的遺詔。

  鄒學玉徹底傻了眼。

  自己今天又不能面聖了!

  通政使司里的官員們,被皇帝突然而來的遺詔給弄得滿頭霧水,心中生惑。

  只是很快,便按照口諭開始為昭告天下而忙碌起來。

  一名無所事事的通政使司官員,則是悄悄的走到了鄒學玉身邊。

  「鄒知府,正午了,要不要在我們通政使司吃個午飯再回去?」

  鄒學玉臉上漲紅,雙眼陰沉。

  他重重的揮動衣袖。

  「不吃!」

  說完,帶著腹中忽然響起的一陣咕嚕聲,他滿是不甘心的拂袖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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