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渾水下的黑魚

  山東道和直隸道交匯處,自古就是個可以被稱之為神奇的地方。

  這裡有從先秦傳承下來的,兗州府千年聖人之家,曲阜孔家。而這裡,也同樣有著八百里煙波梁山泊,自古英雄豪傑輩出。

  一面是千年的禮教聖地,一面又是吃人的綠林草莽。

  自山東道兗州府梁山水泊一路向南,有通河連接馬踏湖、抱山湖、昭陽湖、赤山湖、微山湖、呂孟湖、張莊湖等無數湖泊沼澤,形成了超過四百里的水系湖澤,藏污納垢,以至於山東豪強歷來聞名中原。

  沛縣西南去地六十里,微山湖中微山島,此地距西南坐擁黃河及運河的徐州城不過九十里。

  往西北方向百里路,便可進入山東道最大的山脈群之中。

  可謂是可進可退之地。

  相傳,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微山島還不是一覽無際的平地,而是山峰林立,那時候島上主峰停留過一隻金鳳凰,自那之後微山島便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連帶著微山湖中也物產豐富,日出斗金。

  後來有人覬覦金鳳凰,發生了一場劫難,最後當然是劫難渡過,留下了一段美麗的傳說。

  目下已然四月,徐州府地界上已經是暖洋洋的氣候。

  天邊,已經開始擦亮。

  微風自天地而生,拂過湖面,帶著一縷涼爽走到了微山島上,吹動著春日裡長出來的蘆葦、茭白以及人高的茅草。

  幾隻湖船就隱在這些一歲一枯榮周而復始生長的湖草叢中。

  船是從微山島西北方向駛入微山湖,繞過微山島北岸,到了島嶼西北部停下的。

  幾隻船,裝著攏共不到二十人,走進草叢裡頭。

  這十多人皆是穿著湖上漁夫的打扮,簇擁著一名身著儒服青衫的男子,趁著天光放亮前上了島。

  一行人穿過岸邊草叢後的小莊子,一路向南,行出一里半的路,就是一片整個微山島上最高點的山林。

  有傳聞,這片山林下是埋葬了殷商之三仁中,與箕子、比干並肩的西周宋國開國君主微子。

  只是很明顯,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的四月里,在這個天光未曾放亮的黎明前夕,這一行人的目的並非是為了探究千年之前的宋國君主微子到底是否埋身於此。

  眾人進了林子,爬到不過百米高的山頂,茂密的林間就有一片低矮的屋舍在此時散發著微弱的燭火燈光。

  砰砰砰。

  從湖上過來的漁夫中,領頭帶路的一人帶著眾人到了一間最大的屋子前,敲響了就地取材而制的木門。

  「南大哥,我們接孔先生回來了。」

  屋子裡響起了腳步聲,被屋子裡的人壓得很低。

  木門並沒有立馬被打開,而是似乎在確認了什麼後,方才緩緩的打開。

  打開的門縫後面看不到人影,在門外喊話的人回頭看向身穿儒服青衫的孔先生,側過身讓出路,站在門口一旁:「孔先生您請。」

  年不過三十,卻臉色深沉似古的孔先生,皺眉看了一眼虛開著的木門,又瞧了一眼站在門旁的漁夫,不發一言不做任何的舉動,只是提著衣袍輕邁腳步跨進了門。

  進了屋子。

  眼前是一盞搖曳著的燭火。

  孔先生微微皺眉,看向帶著兩名漁夫,手中握著一柄魚叉站在門後的男子:「南天鵬,你們是怕了?」

  微山湖漁夫把頭的南天鵬,黑黝黝的臉上露出一抹淳厚的笑容。

  南天鵬放下手中的魚叉,揮動了一下如小兒腿粗的雙臂,對著身邊的兩人示意眼神,隨後才走到了孔先生面前,學著孔先生這等人那一套,拱拱雙手。

  「南天鵬見過孔先生。」

  這時屋外的其他漁夫,除了領頭的幾個人走了進來,其餘人則都分散在了屋子周圍的陰暗角落裡。

  身著青衫的孔先生目光平靜的掃過眾人,心中帶著一絲鄙夷,臉上卻是不曾顯露,而是對著面前的南天鵬再一次質問道:「南天鵬,你們是對要做的事情怕了嗎?」

  南天鵬臉上立馬露出笑容,顯得愈發淳厚老實起來。

  只見南天鵬姿態殷勤的為孔先生倒了一杯茶水:「先生喝口茶,雖然比不上先生自用的茶,但也能解渴。」

  孔先生哼哼了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南天鵬全程目光靜靜的注視著孔先生,等到對方喝了茶,他臉上的笑容便愈發的燦爛。

  在孔先生的注視下。

  南天鵬搓著手:「孔先生,不是在下怕做那事,而是兄弟們做這事,可是要將腦袋系在腰上的。先生答應的事情,不知道……」

  隨著南天鵬的開口,屋子裡的漁夫們連連出聲附和,以此加重把頭的要求。

  孔先生眉頭微微一動,拍了拍衣袍,坐在凳子上,抬頭看向南天鵬。

  「朝廷的監國皇太孫朱允熥,再有兩日就會帶著五萬擔的糧草到徐州城外。上遊河道泛濫,朱允熥定然會在徐州城帶著糧草登岸,而後走陸路去開封府。」

  「只要你們依照先前談好的,在朝廷的運糧船隊靠岸之後,在徐州城外喊出劫糧。自微山湖坐船往朝廷運糧船隊那邊做出衝撞的樣子。」

  「只要你們吸引了船隊護衛官兵的注意,我自會安排其他人手,去搶了這五萬擔糧食。到時候糧食半數給你們,另外再給你們三千兩銀子。」

  將早就已經商量好的事情又重申了一邊,孔先生的臉上已經顯露出一絲不耐煩。

  他又揮揮手:「只要事成,我自己安排人,帶著你們先逃到君山和蒙山那邊,然後再往北邊的大山里躲藏起來。你們那時候有人有糧有銀子,只要躲上一陣子再出來,便可以過上富足日子了,再不用在這湖水裡頭討活了。」

  一張早就畫過無數次的大餅,被孔先生再一次畫出,丟給了南天鵬和這群日子過的並不是怎麼好的微山湖漁夫們。

  南天鵬的眼底卻是微微泛起斑斕,臉上笑容更盛:「先生,弟兄們都是沒讀過書的苦哈哈憨貨,昨晚這幫混蛋剛和我說,得先生先拿三千兩銀子過來,事成之後另外還要有說好的三千兩銀子,不然這件事,在下實在是指揮不得他們……」

  孔先生藏在衣袖下的手頓時攥成拳,目光淡淡的看向南天鵬,看向在他身後的那些從骨子裡就透露著貪婪的漁夫們。

  若不是為了大業,自己又何必以身犯險,到這等地方,和這些渾身散發著魚腥味的漁夫們待在一起。

  孔先生臉上的腮幫微微的動了一下,然後輕笑出聲,看向目光里誠懇的透露著期待的南天鵬:「弟兄們豁出了身家性命共襄盛舉,不過是三千兩銀子而已,明日這個時候,我親自帶著這些銀子再到這裡!」

  南天鵬聽到這話,很自然的就露出了喜悅的表情。

  在他身後的漁夫們,更是連連錘著雙手,不斷的低呼著,好似已經是將那三千兩銀子給拿到手上了。

  一幫蠢貨!

  孔先生在心中暗罵了一聲,站起身到了南天鵬面前:「那麼,事情還是按照我們說好的,兩日之後施行?」

  南天鵬伸手將胸膛拍的砰砰作響。

  「只要朝廷的運糧船隊一來,兄弟們哪管什麼監國的皇太孫。先生要我們做的事情,我們一定會做到!」

  孔先生面帶笑容,走到了門後。

  忽的轉過身,面朝著南天鵬等人舉起手。

  「彌勒降世!」

  南天鵬等人早已熟悉了這一套,紛紛舉手振臂:「彌勒降世。」

  南天鵬則是跟隨著孔先生走出屋子,又為對方安排了人手,好將其送出微山島和微山湖。

  辦完了這些事情後,南天鵬站在山林最高處,眺望著隱入山林中漸漸消失不見的孔先生,臉上那一直表現出來的淳厚老實的笑容,一瞬間就消失不見

  等到南天鵬回到屋子裡,那些個漁夫頓時紛紛圍了上來。

  眾人臉上都帶著喜悅。

  「南大哥,你說那姓孔的,明天這個時候會不會真的送來三千兩銀子?」

  「要是有了這三千兩銀子,咱們的日子就能好過很多了!」

  「不過……如果真的送來了銀子,姓孔的要我們做的事情……南大哥,我們真的就要聽姓孔的話去做?」

  嘭!

  屋子裡立馬生出一聲悶響。

  只見南天鵬臉色陰沉的盯著最後說話的那人。

  「蠢貨!」

  「你是長了幾顆腦袋?砍頭的事情,說干就干?」

  被打了腦袋的那名漁夫,伸手撓頭,臉上有些不解:「可是姓孔的給了銀子,那答應的其他事情,也肯定會兌現的啊……」

  南天鵬再一次伸出手,可是最後想想,這蠢貨畢竟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只能是懨懨的收回手,目光環顧在場眾人。

  「咱們當初為什麼聽了姓孔的話,為什麼要信那什麼彌勒降世?」

  「因為咱們餓肚子!」挨揍的那人嚷了一嗓子。

  南天鵬點點頭:「對!因為那會兒咱們吃不飽肚子,所以才私下瞞著官府結社,信了彌勒降世。」

  「那姓孔的當勞資沒有見識,不曉得朝廷這兩年的手段,攤丁入畝讓咱們微山湖這邊好些人家都不會餓肚子了吧?我還聽南邊過來的人說,京城那邊還在弄什麼稅署稅吏的,那邊的人日子過的越來越好!」

  說到這裡,南天鵬不由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然後用鞋子狠狠的踩著轉了兩圈。

  隨後,南天鵬繼續道:「這一次要不是朝廷有令,徐州衛走在秦溝、濁河上游解救受災百姓,徐州城沒了衛所軍馬坐鎮,姓孔的敢搞事?

  我猜啊,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分什麼糧食和銀子給咱們。他是要拿咱們弟兄的身家性命去試水,好發了他們自己!」

  隨著南天鵬的解釋,眾人臉色不由齊刷刷的一變。

  似乎,在南大哥的介紹里,自己這些人都會那姓孔的給當成炮灰棄卒啊!

  「南大哥!你是咱們微山湖上的把頭,你說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這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管做什麼,只要是南大哥說的,咱們弟兄們都跟了就是!」

  南天鵬見到自己手底下的微山湖弟兄們,都是如此的擁戴自己,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的。

  只是他也沒有想清楚,到底應該怎麼辦。

  自己的眼界就那麼多,前路到底該如何做,他想不到。

  這年頭,誰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但是現在所有在微山湖討活的弟兄,一個個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了自己身上。

  這讓南天鵬欣喜之餘,又有了更多的憂慮。

  忽的,南天鵬砰的一聲跺著腳站了起來,在眾人遲疑的注視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狠色。

  「我想到出路了!」

  「就看你們有沒有膽子跟著勞資去做!」

  ……

  自應天府裝船起航的運糧船隊,已經行至淮安府宿遷縣外。

  整個船隊走到現在,河道已經越來越難走。一來是這一次的黃河泛濫,二來則是因為船隊的艦船實在是真的太大了。

  按照計劃,船隊明日抵達邳州縣,後日便可抵達徐州城外。

  等到了徐州城,就會將軍馬、糧草物資等等搬到陸地上,轉由陸路進入河南道歸德府,最後抵達開封府。

  此時整個船隊都停靠在江中,做著今天的休整。

  「快!用力!」

  「再用力一點!」

  「不要停!」

  「我去找抄網,你溜好了這條魚!」

  寶船一側的船舷上,朱允熥目光激動的看著雙手抱著魚竿,滿臉漲紅的雨田,興奮的低呼著,手忙腳亂的在從甲板上找到一隻長杆抄網。

  渾濁的水面上,已經是水花四濺。

  被太孫府總管雨田抱住的魚竿,也已經是一副苦不堪言,隨時可能會從中斷裂的模樣。

  朱允熥手拿著抄網,不斷的提醒著雨田,自己則是引著抄網往那魚尾拍打水面的位置過去。

  因為皇太孫的低呼聲,船上的官員、錦衣衛緹騎紛紛被吸引了過來。

  在船舷旁上上下下好幾層甲板上的眾目睽睽注視下。

  手拿抄網的朱允熥雙臂忽的一沉,臉上卻是一喜,暗中提氣,低喝一聲,抄網終於是出了水面。

  隨後,整個這一側的船舷上面便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好大的黑魚!」

  只見抄網裡,一尾足有兩尺長的肥碩黑魚,正奮力的拍打著尾巴,試圖掙脫抄網的束縛,重歸渾水之中。

  然而,太孫抄到大魚,船上的官兵們又豈會讓太孫空手。

  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幾名錦衣衛便從身上取了抓鉤,一個斜拋就抓到了抄網上,幾個助力便幫著朱允熥將這尾大黑魚給弄到了甲板上。

  撲通撲通。

  大黑魚張著嘴,在甲板上不斷的拍打著。

  朱允熥眼中帶著喜悅,拍拍釣到這尾大黑魚的雨田。

  在江裡面釣到大黑魚倒是讓朱允熥有些意外,這玩意往往都是混跡在渾水泥潭,水草眾多的地方,而不是如黃河河道這種地方。

  提醒著人稱了大黑魚的重。

  朱允熥揮揮手:「拿去宰了,配上咸酸菜、老豆腐,今晚船上吃魚肉,喝魚湯,每人三兩酒的量。」

  大黑魚只有一條,自然不可能讓一條船的人都吃上魚肉,喝上魚湯。

  可既然太孫殿下發話了,那麼今天這河裡的魚就逃不過被煮了的命運。

  整個甲板上,不論是官員還是錦衣衛官兵,紛紛高聲喝彩。

  看著寶船上已經亂作一團,官兵們為了那三兩酒,開始挽起袖子,準備直接跳進江里摸魚,朱允熥笑了笑並沒有加以管束。

  今天過後,船隊就快要進入徐州府了,往後便是身處受災的六府境內,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現在借著調到大黑魚的機會給所有人都放鬆一下,不失為一樁好事。

  看著人們都去忙活了。

  朱允熥便張目看了一眼,對著不遠處的潘德善招招手。

  潘德善手揣在一塊兒,連忙走了過來。

  「殿下。」

  「輔成啊,今晚你得陪孤喝上一杯。」朱允熥望著多了無數浪里小白龍的江面,對著潘德善說了一聲。

  輔成是潘德善的字。

  潘德善笑笑:「臣卻之不恭,敢不從命。」

  朱允熥挑挑眉,轉口道:「聽說你這兩天一直在找張二工派來的隨行匠人說話?」

  潘德善點點頭,望著渾濁的江面:「臣知曉殿下前番與張大匠官弄出的那種名為水泥的東西,聽聞堅固如鐵,目下已經用於九邊築城之用。應天府至太平府礦的水泥路也已經修好,朝廷更是已經開始修應天府至杭州府的水泥路。

  所以臣就想著,如果水泥能這般牢固,是否能用於修築河道大堤,能否用於堵塞決口等河道河務上的用處。」

  朱允熥點點頭,目光變得有些深邃起來,看向潘德善,幽幽開口道:「想來,輔成是得到結論了?」

  潘德善點點頭:「臣以為,若是能有水泥助力,臣的治河之法,將會如虎添翼。臣甚至敢說,只要不曾有千年未遇的大水,就能保黃河安瀾。」

  千年未遇?

  朱允熥微微頷首:「用水泥築壩修堤的耗費可曾算過?」

  潘德善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他還真的沒有想過。

  他從頭到尾想的都很單純,就是如何治好黃河,在這個基礎之後,才是自己需要弄多少的銀兩和糧草,才能做好這件事情。

  正在潘德善愣神的時候。

  忽的整個船隊開始響起了警戒的號角聲。

  朱允熥立馬跑到了船舷旁。

  只見遠處,上遊方向有一群船隻,正毫無顧忌的衝著寶船而來。

  ……

  差不了多少張月票了,老爺們給點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