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封疆大吏

  「大明有這個底氣!」

  朱允熥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所有聽到的人,都聽出了其中的強硬和堅定。

  而朱允熥亦是目光平靜的注視著每一個人,這些人雖不是大明朝的各部司堂官,卻已經是大明官員體系里的中堅力量了。

  有多少人,會在將來一一走上大明各部司堂官的位置?

  道理和理想需要一遍遍的重複,才能灌輸進每一個人的腦袋裡。

  思想的建設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朱允熥從不期望所有的官員能夠與自己有著同樣的思想,甚至不期望他們能夠全部清廉,但至少要讓這些人知道自己將要做什麼,從而讓他們能夠認清現實,老老實實的不要做出拖後腿的事情來。

  他注視著此刻站在眼前的隨行官員們,依舊是語氣平靜的開口。

  「只要能馴服黃河肆意泛濫,便是耗費翻倍,費工翻倍,大明也有這個底氣辦下去!」

  「治河如潘卿所言,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累在當下,功在千秋的事情。你們或許看不到,孤也可能看不到,但你們的後人,孤的後世子孫,大明的萬世子孫,定然都能看到。」

  朱允熥走到了潘德善的身邊,伸手重重的拍在對方的肩膀上。

  語氣漸漸的凝重起來。

  「河要修!必須要修!」

  「不治黃河,大明永遠走不出中原王朝國祚斷續的陷阱!」

  「此乃孤一家事,亦是爾等萬家事。」

  戶部隨行官員目光閃爍了一下,無聲的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這個時候,不是他們開口說出反對言論的時候。

  他們不是朝廷的部堂大人們,還沒有資格掌握政治話語。

  朱允熥敏銳的掃過戶部隨行官員,眼角少有下沉,淡然開口:「累國十數年,立萬世之功,保百年無虞。朝廷若是錢糧短缺,孤親自帶著大明的軍馬,去外面搶了錢糧回來!」

  戶部的隨行官員,無聲的低下了頭,腰身也彎了下來。

  皇太孫這番話,沒有人能夠找到反對的點。

  這些年,皇太孫也如他所說的一樣。

  戶部這兩年每歲進項,已經有至少三成是從外面弄回來了。

  無論鎮倭大軍,還是交趾道、占城道。

  都在為大明源源不斷的輸入著錢糧。

  這便是事實,是先成的例子。

  是不可反駁的鐵證!

  忽然之間,寶船頭眺望台上的隨行官員們,詭異的發現,他們對於皇室的勸諫似乎已經越來越少了。

  不是不能,而是沒有可勸諫的地方了。

  朝堂之上泰半的問題,最終都可以歸結為財稅問題,而現在這個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至於現在,大明朝說要辦涉及數千萬之資耗費的事情,都可以說出有底氣的話來。

  這還是數年之前的那個大明嗎?

  所有人的心中,悄然的浮現了一個同樣的反問。

  潘德善現在的心情可謂是跌宕起伏,錯綜複雜。

  當他以為自己要被委以重任的時候,皇太孫突然話鋒急轉,然而又是眨眼之間,皇太孫似乎已經是下定決心要治河了。

  可是,自己的治河之法到底會不會被採用呢?

  潘德善心裡沒有底。

  這不是太孫拍拍自己的肩膀,就能確認的事情。

  朱允熥淡淡的斜覦了一眼臉色複雜的潘德善,隨後微微一笑,高聲道:「大明萬世長存,則我家萬世常在,這是孤的私心,也是公心。

  諸位恪守職責,少一些貪念,不要做奸佞,也想想大明的百姓們。

  則百姓萬世太平,諸位人家綿延,我家長存。」

  這話已經說到底了,無需過多解釋。

  朱允熥相信這些人能夠聽得明白,而此刻站在他跟前的隨行官員們,也確實是聽明白了的。

  朱允熥目光爍爍,幽幽道:「諸位,且珍重。」

  在官員們還神識恍惚的時候,朱允熥已經是再次的拍拍了茫然的潘德善。

  「今日便累潘卿,同孤一起用膳吧。」

  說著話,朱允熥已經是輕步轉過人群,往寶船最頂部的船艙而去。

  潘德善目光閃動了一下,抬頭看向已經走到了上層甲板樓梯上的皇太孫的背景。

  他知道,自己的治河之策,這個時候大抵已經是得到了皇太孫的認同!

  用膳,也必然是皇太孫要面授機宜,與自己定下這最後的治河之策。

  潘德善當即亦步亦趨,想要穿過人群,追隨上已經走到最上層船艙的皇太孫。

  眺望台上,隨行官員們臉色目光皆是複雜的注視著面帶喜色的潘德善。

  此刻,不論在場眾人的官階高低,皆是無聲的對著潘德善拱拱手。

  很複雜的集體行為。

  並非單純的只是無聲的祝賀潘德善的一朝入眼。

  整個船隊停靠在了淮安府清河縣往北的三義鎮旁。

  按照半個月前的地形,清河縣和南邊的淮安府城,算是南北夾擊黃河和淮河入海河段的。

  如今,因為上游發洪,洪澤湖擴地百里,湖面一路蔓延到了三義鎮這邊。

  船隊靠岸,一來補充水源,二來停船造飯,最後便是為了接受南北的災情訊息和朝廷可能送過來的快報。

  寶船頂層,觀景最佳的船艙里。

  朱允熥已經盤腿坐下,望著跟隨上來,立身作揖的潘德善。

  他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坐吧,孤這個人其實很多時候是不講規矩的,只要事情能辦好。」

  潘德善點點頭,卻還是一步一步保持著禮儀,到了案前姿態得體保守的盤腿坐下,兩腳被藏在衣袍下,唯恐失了臣禮。

  雨田在一旁為潘德善送來了茶水,且笑著低聲道:「潘郎中且稍等,下面人已經去取今日的午膳了。」

  潘德善點點頭,側身朝著雨田這位太孫府總管事拱拱手。

  朱允熥用了一口茶,舉目望向窗外的百里洪澤湖。

  「潘郎中以為,洪澤之局如何解?畢竟,自洪澤而上尋淮,涉及我家祖陵。」

  潘德善頷首低頭,眉頭有些凝重。

  大明朝的祖陵是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問題,很久之前在梳理黃河和淮河的關係時,他就敏銳的發現了這個問題。

  「殿下,黃河水濁,淮河水清,洪澤水淺。一遇大水,黃河之水闖入洪澤,便有倒逼淮水的局面出現,也就有了現在洪澤擴地百里,逼走沿湖百姓,危及祖陵之事發生。

  且一旦黃河泛濫,上游泥沙一路而下,必會堵塞漕運,運河河床淤塞河沙,朝廷、商賈、百姓難行。此次殿下坐船北上,至多行至徐州城外鎮口閘便再難上溯,只能轉為步行。

  臣以為,若要理清黃、淮,則要分清主次,人分黃淮二河,築大壩於清河縣外,將黃河擋在洪澤之外,以淮水充盈洪澤,束水沖黃,沖刷河沙,併入東海。」

  潘德善說了一番話之後,忽的停了下來,抬頭望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皇太孫。

  他悄悄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己今天說的實在是太多了。

  一杯茶很快就被潘德善喝進肚子裡。

  隨後,潘德善才再次開口道:「實則上,治黃淮兩河,需要數道大壩及閘口,周邊河道、河岸都需要修築大壩、大堤,約束黃河,引導淮河,以淮河沖黃河,兼濟補水漕運。」

  朱允熥點點頭,轉口道:「這只是黃淮兩河之處的事情,你再說說黃河上游,若是取你治河之策,你會如何做?」

  潘德善神色一頓,沉聲道:「河道築壩乃是重中之重!」

  「臣考歷代治河書,匯我朝歷年黃河發水記載,又前後三次離京赴黃河兩岸。知黃河之水,一斗之內,有泥沙五六。若是入秋,則黃河水僅餘斗二。

  黃河下三門峽,至孟津縣(小浪底附近),其後地勢平坦,黃河不再有山川約束,水流變緩,河中泥沙自然會日積月累,河床亦是不斷抬高。

  河道築壩,約束黃河之水,人為增加黃河水流之速,依次沖刷河床淤積泥沙,則河道不復抬高。

  河道兩側造大堤,因地制宜,修縷堤、月堤、格堤、遙堤。

  縷堤臨河而建,與大壩相輔相成,約束黃河之水,沖刷河床淤積泥沙。

  縷堤之後修月堤於易潰,前護縷堤。縷堤之後,月堤兩側修格堤,便是再發大水潰決,災情亦僅限格堤之間,不可危機左右。

  縷堤、月堤、格堤之後,則是遙堤。以地分,遠至縷堤二三十里,此堤最高最厚,若遇百年大水,提前預警,遙堤之類臣民撤出遙堤之外。

  遙堤之類,兩岸數十里流域,又有前三堤遲緩,便是百年大水,至遙堤前必然已經水勢虛弱,難以潰決大堤。

  待河水退去,百姓遷回,雖有破財,可朝廷只需少許錢糧賑濟,便可重安百姓。而後,修補潰決之縷堤、月堤、格堤即可。」

  到這裡,潘德善幾乎已經將所有的積累都一一道盡。

  這一次他足足吞下了三杯茶水,才覺得口中不再那麼乾燥。

  隨後,便滿心忐忑的等待著皇太孫的裁斷。

  四道堤壩,乃是潘德善總結前人之事,並當下黃河局勢,無數次的推演之後,才終於初步成型的。

  其實從私心而言,潘德善也不清楚,自己這套法子到底有沒有用。

  甚至於,他已經將這些法子寫好家書,以為傳家之本。

  自己若不得施展,便由後世人去踐行。

  腳步聲從船艙外面傳來。

  潘德善不由的回頭看了過去。

  是人從岸上將今日的午膳送了過來。

  隨後,潘德善就看到太孫府總管攔下送午膳過來的人,一一掀開食盒。

  雨田挑著眉詢問這些帶來的人:「都用了?」

  「回大監的話,都試過了,停了一刻鐘等候。」

  雨田點點頭,隨後從袖中掏出一個長條木盒,取出一根銀針,一一插入今日的飯菜裡面。

  隨後,他又取出一支筷子,以為公筷,每樣菜取了一點放入勺中,送入腹中。

  待到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後,雨田又駐足等候了片刻。

  最後才揮揮手:「進膳,點上爐子熱起來。」

  這時候送膳的人,才將一樣樣的飯菜送到了皇太孫面前,又從一旁取了些火爐過來,將飯菜架上重新溫熱。

  太孫似乎很小心啊。

  潘德善心中有了一番權衡。

  朱允熥看向潘德善,微微一笑:「本來孤是不願如此做的,只是雨田這個狗奴說了,現在黃河大水,六府成災,誰也不知道下面會出什麼事,萬事小心為好。孤強拗不過他,每日只能吃些殘羹剩飯了……」

  潘德善陪著笑,太孫這是戲言。

  他小聲道:「萬事小心的好,太孫乃是千金之軀,宗室社稷之繼,萬事小心的好。」

  朱允熥自嘲的哼哼兩聲,已經是端起了碗筷,衝著桌子上的菜餚指了指:「吃吧,一邊吃一邊說。」

  潘德善亦是端起碗筷,只是等到太孫將飯菜進了口,他才會跟著撿起那道菜,送飯入口。

  兩人就這麼默默的吃下半碗飯。

  朱允熥輕咳一聲。

  潘德善立馬放下碗筷。

  瞧著這位工部郎中的模樣,朱允熥不禁搖了搖頭。

  不再重提規矩的事情。

  朱允熥開口道:「你這個法子,孤剛剛想了想,大抵是可行的。耗費雖然如你所言,需要朝廷十數年內支出數千萬之資,數百萬臣民出工,可這是舉國的事情,本該如此。」

  潘德善這會兒只剩下了點頭。

  朱允熥又道:「若要治河,這次孤處理完了此次六府洪災水清,釐清諸道臣民三兩事,就要上手去做了,此事宜早不宜遲,拖一時便能拖一世,何時才能讓我大明治下的黃河水清?」

  潘德善還是點頭。

  朱允熥繼續道:「若要治河,孤考量朝堂,你可總領此事。黃河涉及河南、山東、直隸三道諸府縣,得要有個手握王令之人,還需手持天子劍……」

  朱允熥這時候停頓了一下,抬頭看向潘德善。

  潘德善還是在點頭。

  朱允熥笑了笑:「若你總領治河之事,願今日在此立誓,此生治河,黃河一日不曾安瀾,你便一日不離河。

  孤可讓你穿上仙鶴大紅袍,提天子劍,總督黃淮漕水務,兼都察院都御史。三道沿岸府縣,皆在你之下,三道方伯、按察、都司、僉憲皆受你牽制。」

  潘德善渾身一震。

  封疆大吏!

  真正的封疆大吏!

  只要自己現在立誓表態,自己潘德善就能成為大明朝開國二十八載以來,第一個位極人臣的封疆大吏!

  只要黃河河道安瀾,自己將會青史留名,功德可入殿堂廟宇。

  已經不用任何的權衡利弊。

  潘德善直接起身,神采飛逸的揮動著衣袍,聲聲作響,站在皇太孫面前,高舉雙臂,重重的跪在地上,做五體投地狀。

  「臣,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

  「今日,於大明監國皇太孫前,滿天神佛之下,願立宏願,黃河一日不安瀾,臣一日不歸家!」

  太孫府總管雨田站在一旁,眉頭跳動的看著跪在太孫殿下面前的潘德善,嘴角露出笑容。

  瞧瞧。

  自家殿下便是這般的神威浩蕩,咫尺言語,便叫這人一輩子都要奉獻給黃河,奉獻給朝廷,奉獻給大明朝。

  朱允熥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神威。

  如果有的話,最多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姓氏帶來的加成。

  這世間每個人都有著欲望。

  現在,自己給了潘德善功與名,給了他封疆大吏的榮耀,沒道理在他本就有此治河抱負之下,還會不同意。

  只是……

  朱允熥忽的幽幽道:「只是……孤給了你一切,若是黃河再生事端。」

  「臣自裁於黃河之上謝罪!投於黃河水中,以安大河之怒!」

  這時候就不是說好話安撫人心的時候了。

  朱允熥直接了當的加重暗示道:「你若違背,非一人自裁便可平息朝野。」

  潘德善抬起頭,重重的點著頭:「臣曉得。」

  到了這裡,朱允熥臉上才重新露出笑容。

  他更是直接起身,走到了潘德善面前,伸手將對方扶起,而後歸位,重新端起碗筷:「吃飽,不管做什麼事情,人都是要先吃飽肚子的。」

  將一家九族的性命都給壓在了河道水務上的潘德善,這時候似乎終於是想起了朱允熥剛剛一開始說的,在他面前不必守規矩的話來。

  開始大口大口的扒拉著飯菜。

  朱允熥則是慢條細理的吃完餘下的半碗飯菜,以茶漱口之後輕聲道:「你的任命需要押後,這一次要先處理好六府洪災水情一事。這期間,你多走走河道上下游,那兩處決口也交給你來修好,算作試手。順帶著……」

  潘德善露出疑惑:「太孫還有何事示下?」

  朱允熥擺擺手,搖搖頭:「也不算什麼大事,就是你若是想要拿到治河的差事,便需要說服朝野。孤能說動陛下和太子對你委以重任,但朝野若是心有不滿,你日後治河便會艱難萬分。畢竟孤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幫你盯著這些事情。」

  潘德善快速的扒拉完碗裡的飯菜,真的就沒了規矩的扯著衣袖擦了擦嘴。

  起身拱手道:「請太孫殿下開釋。」

  朱允熥輕聲道:「等我們到了開封府,你就該將自己的治河之法,在此次隨行官員面前演示一番。造一條小河,讓他們看看效果。回頭,也要讓應天那邊的各部司都能親眼看到效果。至於怎麼去做,你應當是懂的。」

  潘德善皺著眉頭,細細的琢磨了一下。

  造小河演示一番不算難事。

  朝廷有黃河的堪輿,自己完全可以復刻一遍。

  河水也可以直接取黃河水,泥沙、岸堤等等,也都可以辦好。

  左右不過是要讓朝中的同僚們看得清楚明白罷了。

  想了想。

  潘德善躬身道:「臣定不負殿下厚望!」

  本章因為劇情需要,將潘季馴的治河之法前置給了潘德善,在此說明一下。而且實際上,我們中國人治河是有著清晰的脈絡的,潘季馴有著自己的思想,同時也建立在前人的基礎上。稍微有點BUG,但一切都是為了劇情推進,完善人物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