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聖人有錯

  第334章 聖人有錯

  時值寒月,京郊西南方去地三十里的大勝關(大勝港),被秦淮新河一分為二的關口,一夥剛剛忙碌完的力夫聚在四處漏風,卻放置了一個炭爐供暖的草棚裡面。

  「日月不見,天無斗光。」

  「你們說這場雪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停下來?」

  力夫中為首的一人,目光深沉的向著只有了幾層茅草和蘆葦席搭起來的草棚外的落雪。

  這些力夫都是同出於大勝關附近的村子裡的百姓。

  大勝關最早可追溯至宋時,當時的朝廷再次建造烽火台,設立巡檢塞。而後,前元增設水驛,取名大城港,有著連通長江南北貨運的作用。

  等到了至正二十五年,明軍在此設伏,一舉擊敗了陳友諒征討而來的數十萬大軍。也正是因此,朱元璋才將此地更名為大勝港。歷來都是應天城的江防上游的要塞以及貨物中轉的重要港口之地。

  資源流通的地方,人口便會聚集的更多。

  大勝關周邊的百姓,平日裡在家耕種田地,空閒時就會到大勝關來做力夫的活計,為家中多掙些錢鈔米糧。

  原本,往年冬天因為節慶的原因,大勝關都是接受來自長江上游各地運送過來的貨物,雖然頻繁,但量也不算太多。

  只是最近十來天,大勝港都是停船裝貨,每日都有無數的糧草物資被發往長江上游,卻依舊頻繁。

  和領頭力夫同出一村的另一人長嘆一聲:「整整十天,這雪就停了三天,昨天好不容易停了半天,一晚上就又開始下去來了。」

  又有人輕嘆道:「不然朝廷為啥要在咱們大勝關發那麼多的糧草出去,肯定是上游的府縣也都遭了災。」

  「陳大哥,我家有在京軍當差的親戚,他都說了,朝廷這一次連他們京軍都用了。這災啊,怕是不小,咱們這些人現如今不過是討個活口,多掙些錢。可要是災情一直不能好,咱們這些人會不會有事啊。」

  便是仗著家中有在京軍當個小旗官的親戚的力夫開了口,臉色頗有些憂慮的看著被稱為陳大哥的領頭力夫。

  陳勝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鐵鍬鏟了一鏟最劣質的煤炭送進了火爐里。

  原本橙黃色的火焰,一瞬間就變小了很多。只是很快,一道道火紅的光亮就從煤炭下來鑽了上來,很快的就將剛剛放進去的煤炭給點燃。

  陳勝走到了草棚門前,探頭看了一眼外面還在搬運糧草貨物的其他村力夫們,隨後轉過身,看著自己村子裡到大勝關上來的力夫們。

  他就站在草棚的門下,忽的壓低聲音道:「昨日我家那該死的婆娘,花了三十文錢去廟裡上香。廟裡面的大主持私底下和我家婆娘說,這雪啊,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了!」

  「啊?」

  「這雪停不了了嗎?」

  「那得要下到什麼時候啊……」

  一時間,草棚里的力夫們皆是面露惶恐。

  他們雖然有著在大勝關上做事的路子,能賺些錢糧可家中的田地才是根本的東西。

  要是這場雪一直下下去,等過了冬來年開春之後,指定是要發水的。

  那在京軍有個親戚當小旗官的力夫蹭的一下站起身:「陳大哥,嫂子是去哪座廟上的香?」

  陳勝應了聲:「就咱們村南邊罐子山上的寺廟。」

  那有親戚在京軍當小旗官的力夫臉色立馬變得煞白起來:「這座廟可是靈的很,主持都說了這場雪不會停,想必是會成真的。」

  「這可怎怎是好啊……」

  「明年咱們村子的田指定要泡水了!」

  「還田泡水?咱們村子說不準都要被長江裡頭湧上來的水給沖了。」

  「那咱們怎麼辦啊?」

  「這老天爺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就在咱們江南下這般大的雪?」

  「……」

  一時間,草棚里七嘴八舌的亂糟糟一片,人人都面露不安。

  他們沒了大勝關的力夫活計,還能在家裡耕田養活一家老小。可要是連田都沒了,房子也沒了,那一家人就滅了活路。

  陳勝看到同村的力夫們都不安了起來,臉上便帶著深沉的哀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說不定是老天爺覺得咱們江南該受這個災,所以才會降下這場雪。」

  這話就像是此刻在火爐里被燒的通紅的煤炭,忽然被人給夾起來丟進水盆里,然後整個水盆都像是炸開了一樣。

  頃刻間群情激奮。

  「我們又做錯了什麼,老天爺要降下這場禍事!」

  「這又不關我們的事,憑甚要我們受災啊。」

  「我家每旬都要上山上香,最虔誠了,我家不該受這災。」

  「我們沒做錯事!」

  「……」

  「定是官府做了錯事,才會招致這等天災降下!」

  忽的,也不知道是誰喊了這麼一嗓子,然後整個草棚里都安靜了下來。

  站在草棚門下的陳勝更是冷哼一聲,瞪眼訓斥道:「大膽!你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別連累的我們濺了一身血!」

  說完之後,陳勝並沒有給這些人開口解釋的機會,而後轉過身將腦袋伸到了草棚門外,似乎是在確認了外面並沒有人之後,他才縮回腦袋。

  長出一口氣,陳勝又重重的冷哼一聲:「這樣的話也就在咱們自家人面前說說,要是出去了,就是砍頭的罪名!」

  那位有親戚在京軍做小旗官的力夫卻是哼哼著站起身:「真要是因為老天爺,不是官府做錯了事,難道還能是我們這些升斗小民?」

  罵罵咧咧的說了一句,這人轉過身看向眾人,目光陰森的低聲道:「別忘了,咱們可都是京師的百姓。依我看啊,不光是應天府做錯了事,連朝廷都有可能做錯了事!那些讀書人讀的史書上怎麼說的,朝廷和天子做錯了事,老天就會降下災禍來警醒他……啊……」

  「嘭!」

  陳勝已經是滿臉鐵青的竄到了這人身前,伸出一手緊緊的抓住對方的領口,另一隻手攥成沙包大的拳頭重重的砸在了對方的臉上。

  那有親戚在京軍當小旗官的力夫,嘴角立馬滲出血水來。

  這人也不氣憤,而是鼓動了一下舌頭,低頭吐出一口混著血水的唾沫,然後昂著頭直視著沉聲:「陳大哥,我沒有說錯!就是朝廷的錯!」

  陳勝幾乎是被氣的三佛出竅,恨得是牙痒痒,揮動著拳頭就又要砸在對方的臉上。

  幸虧這時候,周圍的力夫已經是紛紛起身圍了過來,好幾個人將陳勝給抱住,更有一個人重重的抱住陳勝那條已經揮舞起來的手臂。

  「陳大哥,三虎不過是在咱們這些人面前說說這話,又沒在外面說,你就別揍他了。」

  「是啊是啊,都是自家人,說了也就說了,還能有人給傳揚出去?」

  「其實……我覺得三虎說的也沒有錯。戲文上不是還說過,以前有天子因為災情,寫了那什麼什麼書的,然後災情就會消失。」

  「對!罪己詔!」

  「皇帝是天子,做錯了事,老天就會用這些災禍來提醒天子,要他改正過來,然後就會收回災禍,天下又會太平了!」

  「陳大哥你就放了三虎吧。」

  「……」

  草棚里七嘴八舌的,意見在瞬間統一了起來。

  陳勝看了眼被自己攥在手中的陳三虎,冷哼一聲,將對方重重的推倒在地上:「這次給你個教訓,免得出去胡亂說話,連累了咱們陳家村。」

  被扔在地上的陳三虎,低著頭伸手擦去嘴角的血漬,臉上卻是露出一抹怪異的笑容。

  而扔下陳三虎的陳勝,則是轉過頭看向眾人,長嘆一聲:「三虎這狗嘴裡那什麼官府、朝廷、天子做錯事的話,你們千萬不要當真了。天子帶著咱們這些百姓立起大明,這些年說不上家家富足,可也沒有真的就吃不飽肚子的時候。」

  只是這時候,在場陳家村的力夫們哪裡還會聽了這話。

  有人撇撇嘴:「我就覺得三虎說的沒錯,陛下要是寫那什麼罪己詔,說不定這雪就能立馬停了。」

  又有人立馬附和道:「對對對,我也這麼覺得。」

  「要不然戲文里也不會有這麼一齣戲了!」

  陳勝瞪大了眼:「都不要命了嗎!陛下那是聖天子,那就是聖人。聖人還能做錯事,有錯了嗎?」

  「聖人怎麼就不能有錯了?」

  陳勝恨得是牙痒痒,正要開口,繼續提醒這些人的時候。

  草棚外面卻已經是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而後,便是有人在外面衝著草棚里喊話:「陳家村的人,歇夠了沒有。來船了,快出來搬貨裝船!」

  陳勝立馬抬頭應了一聲:「來了來了。」

  回了話之後,陳勝看向眾人:「都快去碼頭上,記住我說的話!」

  眾人連連點頭:「曉得那些話不能在外面說。」

  說著,這些人便縮著腦袋,雙手揣在兜里,頂著風雪出了草棚。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之後,陳勝這才轉過身,看著已經爬起來的陳三虎:「今天的事情辦的不錯,回頭記得去廟裡領了錢,偷偷的藏起來,等過上些日子再拿出來用。」

  陳三虎點點頭,冷笑一聲:「你說他們會信嗎?」

  陳勝伸手對著陳三虎的腦袋拍了一下:「你管他們信不信,只要咱們給事情辦了,能拿到錢就行了。」

  陳三虎嘿嘿一笑:「等這件事情辦好拿到錢,我就托親戚,給咱們運作到去交趾道的名單裡面,帶著家裡人帶著錢,到南邊買上幾塊地過上快活日子。」

  陳勝這時候也露出了掩不住的笑容:「走吧,去碼頭上。」

  ……

  入寒月,越十日。

  在應天城皇城大內,擁有著無數重巒殿宇的皇宮裡,有這麼一片建築,顯得很不起眼。

  進了午門,往前是內五龍橋和奉天門,穿過奉天門就是奉天殿。

  而若是進了午門,不再往裡走,而是轉向東邊,穿過左順門,北邊就是文華殿和更後面作為東宮的慈慶宮。

  有文華殿和東宮在,整個左順門後的其他建築就顯得不那麼惹人注目了。

  只不過,在文華殿正南面,卻也有著一排就靠著皇宮宮牆建造的宮殿和屋舍。

  從東邊的東華門開始數起,分別是古今經籍庫、香庫、內承運庫、文淵閣。

  此刻的文淵閣里,香碳被燒的通紅,傳遞著一絲絲的暖意。

  然而,聚集在文淵閣里的大明六部三法司各寺衙門堂官,卻是有些坐立不安,甚至只覺得一股股的寒意從腳底、心底升起。

  文華殿行走、翰林學士解縉,此刻正手捧著一份奏章,站在諸官前,面對著坐在百官前面的太孫。

  「以上,凡直隸、浙江、江西、湖廣,沿長江兩岸府縣,目下皆大雪連綿。」

  「山東、河南三司奏報送到,言明兩道今冬嚴寒,卻並無落雪,民間有謠言生,言此乃地有害,則天災降。」

  「山東都指揮使司奏報,山東道境內似有白蓮教賊人出沒,問奏朝廷,能否抽調淮安、徐州、開封、大名等地衛所配合山東都司嚴查地方。」

  「九江府奏報,百姓屋舍為大雪壓垮,現今只能居於府縣之城,望朝廷儘快調撥糧草錢鈔賑濟。」

  「武昌府奏報,調請糧草賑濟。」

  「徽州府奏報,黃山有大雪崩塌,掩埋村落無數,百姓哀嚎,請朝廷賑濟。」

  一項項從地方呈奏入京,被解縉總結出來的有關洪武二十七年長江兩岸雪情的內容,被他一一報了出來。

  這一條條的請求朝廷賑濟的奏章,就像是一座座的大山壓在在場百官的身上,不少人臉色艱難的吞咽著嘴裡的唾沫。

  朱允熥靠在圈椅上,靜靜的注視著這些朝臣們:「都聽到了?臣民不知上蒼之威,以為在南方當官就不會遇上大雪生災了嗎?洪武二十四年浙江道雪災的事情,難道都忘了?」

  這話讓人有些摸不清,到底是在罵地方上那些官府,還是在罵文淵閣里的人。

  翟善目光轉了轉,便拱手道:「幸得太孫賢明,及時調撥錢糧煤炭,解地方之危,救百姓苦難。」

  文官扛把子開了口,其餘人便紛紛應聲附和:「太孫賢明。」

  朱允熥悄無聲息的撇撇嘴,目光看向低著頭的兵部尚書茹瑺:「應天城現在還留有多少京軍?」

  被點了名的茹瑺,抬起頭看向太孫。

  距離今冬南方的第一場降雪,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的時間,二十來天裡攏共只有那麼五六天沒有下雪。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今年這雪怕是難停下來了的。

  衛戍在應天城內外的十多萬京軍,也終於是被全體調動了起來。

  而正是因此,沐英等軍中功勳武將們,如當初在通政使司衙門的承諾一樣,統統都登上了應天城各處城牆坐鎮,護衛京師。

  茹瑺拱手,沉聲開口:「今日一早,一萬京軍官兵,已於龍灣碼頭登船,順游而下往杭州府倉調運糧草。現今,應天城余有京軍六萬。」

  朱允熥沉吟起來,倭國那邊現在有兩萬京軍坐鎮,交趾道那邊常升手下領著三萬京軍。

  去掉現在留在應天的六萬人,二十萬的京軍已經調出去接近十萬兵馬了。

  掌握了京軍調動的最新情況,朱允熥轉而看向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的戶部尚書郁新。

  「戶部。」

  郁新噌的一下就站了起來:「臣在。」

  「長江兩岸,現今有多少府縣受災,戶部有詳細的數目嗎?從杭州府倉調運的交趾道糧草,現今調運了多少,戶部是否也有數目?壽州、寧鄉、萍鄉三地的煤炭,又有多少發送到地方的?」

  朱允熥一絲不苟的將一連串的問題懟到了郁新的臉上。

  郁新不禁裹著大袖抬手擦了擦額頭,喉頭吞咽了一下:「臣……臣啟稟殿下。現有受災府縣共有兩百二十三,嚴重的有三十四處,百姓屋舍倒塌或道路堵塞難以連通。

  餘下府縣,則僅限於嚴寒,長久下去或會出現缺衣少食的局面。

  戶部以調撥杭州府倉八十萬擔糧草,三地百萬斤煤炭。而後只要雪情不停,戶部便會一直調撥糧草煤炭賑濟地方。

  目下災情嚴峻,不過所幸有殿下先見之明,於災情崩潰之前,調撥糧草,輔以朝廷兵馬,如今朝廷才能從容應對。」

  這就是一聲經營仕途的人啊。

  最後還不忘點明功勞是誰的。

  朱允熥笑了笑,在眾人以為已經渡過這一關,剛要鬆一口氣的時候。

  朱允熥卻是忽的再次開口:「諸位臣工皆是我大明肱骨,自是心繫我大明社稷黎民的。今冬雪情,至今已有二十餘日,地方上的百姓現今生活到底如何?諸位可曾知曉?

  孤每每捧讀史書,入目皆是百姓艱難,若逢似如今之災,便是要賣妻賣子賣地賣屋,只為一口活命的吃食。不知今歲,地方上是否也有此等之事出現?」

  說完之後,朱允熥便是斜身靠在椅背上,默默的注視著眼前這些人。

  剛要鬆口氣的官員們,不由渾身一緊。

  這個話題可是太不友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