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徐府,朱漆大門在日光的映照下泛著深沉的光澤。
徐世禮的祖上世襲錦衣衛僉事一職,歲月悠悠,傳到他這一代,已然是第六輩了。
往昔,因這一脈未曾承襲爵位,在這門第森嚴的世道里,身份上終究與旁人有著難以逾越的溝壑。
雖說當代的定國公和魏國公看在同是中山王后裔的情分上,對徐氏一族頗為照顧,可每逢高門相聚、世家往來,徐世禮還是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若有若無的身份落差,如同一片陰雲,悄然籠罩在心頭。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局面已大不相同。
徐世禮雖說眼下只是個伯爵,可好歹也算徹底擺脫了白身的境遇,更要緊的是,借著兒子的赫赫榮光,竟也搖身一變,躋身貴族之列,真正迎來了家族的高光時刻。
這一日,徐世禮夫婦二人恭恭敬敬地送走傳旨的「天使」後,徐世禮整個人都沉浸在狂喜之中,臉上的笑意如春日綻放的繁花,怎麼也收不住,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後面去了。
「夫人,快,設宴,設宴!」
他興奮得聲音都拔高了幾分,手舞足蹈地說道。
「你瞧瞧,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兒子,多有出息,如今都會給自個兒老子掙爵位了!
我這就去趟魏國公府,把這喜訊給報了,也讓他們一同高興高興。」
說著,抬腳就要往外走。
楊婉心站在一旁,冷眼瞧著丈夫這副忘乎所以的模樣,柳眉微微一豎,不怒自威地喝道。
「回來!」
這簡短的兩個字,如同平地驚雷,瞬間讓徐世禮的腳步僵在了原地。
「夫人,這是何意?」
徐世禮滿臉疑惑地轉過頭,望向妻子,那模樣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全然沒了剛才的意氣風發。
「魏國公府那邊,你就打算這麼兩手空空、冒冒失失地直接去?」
楊婉心走上前,眼神中透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不然呢?」
徐世禮下意識地反問,話一出口,就瞧見妻子的臉色愈發陰沉,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徐世禮,你如今可不是往昔那個大頭兵了!
兒子好不容易給你掙了個爵位,你莫非想在第一天就把臉給丟個精光,把咱徐家的體面都給敗光?」
楊婉心越說越氣,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要不,咱倆合離吧,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一聽「合離」二字,徐世禮頓時慌了神,趕忙上前賠笑,雙手不住地作揖。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啊!
你瞧為夫這不是一時高興過頭,把規矩都給忘到九霄雲外了嘛。
我這就去備禮,備厚禮,絕不能失了禮數。」
「備禮就夠了?」
楊婉心挑眉看著他,語氣依舊冷硬。
「夫人還有何吩咐?」
徐世禮眼巴巴地望著妻子,心中暗暗叫苦,只盼著能趕緊哄得夫人消氣。
「真的,徐世禮,老娘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楊婉心抬手扶了扶額頭,一臉的無奈與抓狂。
「名帖,名帖,名帖!
你去人家府上拜訪,連個名帖都不帶,是想讓老國公說你不懂禮數嘛?
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知道嗎?」
「啊,對對對!
還是夫人細心,為夫這腦子,真是糊塗了。」
徐世禮一拍腦門,恍然大悟。
「行了,你給老娘滾屋裡去,我親自安排吧。」
楊婉心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老娘真是嫁了個兒子,生了個爹,什麼事兒都得操心。」
說著,便風風火火地張羅起備禮、寫名帖等諸般事宜,徐世禮則灰溜溜地跟在後面,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著感謝夫人的話。
在南京城,徐世禮身為錦衣衛僉事,那可是聲名赫赫。
每當他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大步穿梭於市井街巷或是官宦府邸之間。
旁人瞧在眼裡,皆是敬畏有加,只覺他周身散發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嚴之氣,活脫脫就是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煞神。
可誰能想到,這般在外威風八面、令眾人噤若寒蟬的人物,一旦回到自家府邸,立馬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活脫脫成了一隻溫順的小鵪鶉。
在妻子楊婉心面前,徐世禮被拿捏得死死的,那叫一個服服帖帖。
想當年,楊婉心下嫁於他,其間可有著一段波折的故事。
彼時,楊家的馬車正緩緩行經南京附近,誰料途中竟遭遇了一夥窮凶極惡的馬匪。
一時間,馬蹄聲亂,喊殺聲起,場面混亂不堪。
恰逢徐世禮路過此地,見此情景,他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只見他身姿矯健,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般沖入敵陣,手中長刀揮舞,寒光閃爍之間,馬匪們竟被他殺得節節敗退。
楊婉心彼時被困在馬車之中,驚恐萬分,透過車窗瞧見徐世禮這英勇無畏的模樣,瞬間被深深吸引。
少女正值懷春年紀,又遭遇這般英雄救美的情節,心中的愛慕之情猶如春日裡的野草,迅速蔓延生長,怎能不傾心於他?
可楊家乃是名門大族,家族門第觀念極深,又怎會看得上身無爵位,充其量只能在錦衣衛謀個僉事職位的徐世禮?
然而,楊婉心卻是個烈性女子,她認定了徐世禮,便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決然地跑到南京,與徐世禮私定終身。
等楊家趕到的時候,生米都崩成爆米花了。
楊婉心此舉可惹惱了她的父親,老爺子一怒之下,當場斷絕了與她的父女關係,撂下狠話,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徐世禮深知妻子為自己付出了巨大代價,心中滿是愧疚,自那以後,便心甘情願地成了妻管嚴,對妻子那是百般疼愛,千般呵護,事事都依著她。
雖說外界時不時傳來些徐世禮怕媳婦的閒言碎語,可他卻全然不在意。
在他看來,只要妻子開心,旁人的議論又算得了什麼。
十幾年來,楊婉心一直默默操持著家中大小事務,相夫教子,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日子倒也過得平淡而溫馨。
如今,兒子離家已然兩年有餘。
雖說徐世禮滿心歡喜,只因兒子在皇帝身邊效力,屢立戰功,如今都能給自己掙爵位了。
但楊婉心身為母親,聽到的、想到的卻與丈夫截然不同。
她聽聞兒子在遼東那苦寒之地打仗,心中滿是擔憂。
兒行千里母擔憂,這牽掛如同絲線一般,緊緊纏繞在她的心間,一刻也未曾鬆開。
方才在府中的院子裡,人多嘴雜,她強裝鎮定,硬是把滿心的憂慮都咽了回去。
此刻,一進入屋內,避開了眾人的視線,那壓抑許久的淚水便悄然從眼眶中滑落。
「也不知道,這孩子受沒受傷,吃的好不好。」
她喃喃自語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
「兒子長大了,能給為娘掙誥命了。」
想到此處,她嘴角又不由得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這笑容中既有對兒子成長的喜悅,又有對他平安歸來的期盼。
「夫人,您怎麼了?」
楊婉心的貼身侍女小翠不明所以,瞧見夫人落淚,心中一陣慌亂,趕忙遞過來一方繡帕,想要為她輕輕拭去淚水。
「小翠,沒事。
我就是開心,吾兒長大了。我這是喜極而泣。」
楊婉心接過帕子,輕輕擦了擦眼角,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小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附和道。
「少爺真厲害。」
「行了,本夫人沒事。
你去把定國公送來的那支老山參拿出來,明日讓老爺拿去給魏國公。
再幫本夫人磨墨吧,這拜帖我得親自寫,可不能失了禮數。」
楊婉心深吸一口氣,迅速收起情緒,又恢復了平日裡那幹練利落的模樣,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起明日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