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監講經,向來溫柔仔細,先從外圍開始試探,將經文慢慢解開,緩緩求索,時而放慢速度,時而又激流勇進,待聽經者熟悉節奏之後,他再一點點深入,不知不覺間加快速度,攀過一個又一個高潮,直至最後抵達末尾餘韻,一番通透。
只是今日情形卻古怪。
老山監每每抬頭看見方休,便不由得慈祥一笑,放緩語速,仔細道來。
講著講著忽而又瞧見陳述在,立時神色不善,哼哼幾聲跳過不少關隘。
伏龍真經本就難解,再這麼講來,更是聽得眾人叫苦不迭。
好容易講完,老山監合上經書,瞥陳述一眼,淡淡道:「我要給弟子們講解修行,陳師弟若是無事,可以走了。」
他本就不大待見,來聽經的其他三脈之人。
更何況講經這麼多年,難得碰上個好苗子,這姓陳的竟敢賊眉鼠眼惦記,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程師兄,我近日得一段經文,想跟師兄請教。」
陳都講卻不走,直接將經文道來:「是故赤帝以火紀,有五火之官……」
他才說兩句,老山監打斷道:「陳師弟,你焚天峰御火求道,跟我伏龍一脈的路數截然不同,你拿這火前火後的經文來問我,是沒事找事嗎?」
「水火皆在五行,陰陽不出大道,以程師兄的道行,自然是信手拈來。誰不知道,燕山大羅門下,程師兄乃是解經第一!」
陳都講先贊一句,又笑道:「這也是天師的意思。」
「天師讓你來的?」
老山監臉色才好一些,哼一聲道:「紀為天地運數,官為權柄統轄,當是神門靈壇,以赤帝為神名。」
「妙啊!」
陳都講聽得眼睛一亮。
那日燕赤霞所傳的經文,聽得一干長老頭暈目眩,乃至最後獻給天師都不得解。
而到程師兄這,三言兩語就將經文拆解清楚,直接道破真諦,自然叫陳都講神色振奮。
「程師兄,這後面一句是……」
他正要繼續說,被老山監揮手止下:「我要給弟子們講解修行,沒工夫給你解經。」
陳都講不由面色尷尬。
當年程師兄入門時,曾被長老們逼著改換道法,因此與三峰關係疏遠。
平日裡許他過來聽經,已經是念在同為大羅祖師後人的情分,再要強求他為焚天峰解經,確實有些理虧。
只是……往常也沒今天這般臉色難看,是哪裡出了差錯?
「還不走?」
老山監瞪他一眼,竟開始趕客。
話說到這份上,陳都講也不好意思再留,朝老山監拱拱手便離去。
他邁出白雲殿前,又跟方休含笑點點頭。
老山監當即怒道:「明日也不要來了!」
陳都講腳下一絆,差點摔倒,趕緊走人。
「好了,我們繼續。」
老山監才開始詢問弟子們修行情況。
他的徒孫們一個一個道來,先說目前進境,再問瓶頸關隘。
方休聽個遍,這些人修為最差勁的也已經開闢三四宮的竅穴,能得一聲道長尊稱,只是最高的也不過剛開始通身修行,距離築基關鍵的先天元竅,尚有不短距離。
最後到方休,他拱手道:「老山監,弟子已開闢腎宮六竅。」
「好快的進境,他前幾日不是才五竅嗎?」
立時有人低呼一聲。
方休聽得一笑,自信滿滿。
方某人的天賦,豈是你們這些俗人能比較。
卻沒想到,老山監搖搖頭,唉一聲道:「方休,你這悟性也不算太差,怎肉身如此愚鈍,到現在才開六竅?」
「啊?」
方休目瞪口呆。
怎麼我這放水的速度還不夠快嗎?
不過想想也是,他當自己是個抄書匠來把關,六竅已經算快。
可老山監即便不拿自己與他比較,只看他這一路的機緣,繼承肉妖前輩的別院,又與陸逢交好,更得鬼宗之人垂青,再差勁也還有一位真人師伯可以依靠,想來不該是個泛泛之輩。
自然就嫌他慢。
「以你這進境,猴年馬月才能成就真人?」
老山監說著咳嗽一聲,目光熱切起來,盯著方休道:「你也是個可造之材,若這般荒廢著實可惜。不知你願不願意拜入我門下,我親自來指點你修行?」
「拜入門下?」
「師祖這是要收徒啊!」
方休還未應聲,旁邊聽經弟子們已經眼睛瞪圓,叫出聲來。
如今老山監座下,只有何真人一個徒弟,多少年都未再起過收徒之心,今日竟要破例?
更重要的是。
他們有的看方休不順眼,有的也與他交好,順不順好不好的,大家一同聽經,都是同輩論交。
現在一躍要成為小師叔!
「老山監,我……」
方休也根本料不到老山監要收他為徒,一時都不知如何回話。
自來白雲殿聽經,老山監一直對他照顧有加,比起他名義上的師父李溪,那是一百倍一千倍的好。
若是沒有其他顧慮,方休當然願意拜入老山監門下。
可……
方休如今的打算,即便捨棄《天魔策》走道門之路,《大羅伏龍真經》也只是一時之選,日後定然會另尋他法,比如等元景玉胎從焚天峰偷來全本《煮海經》。
伏龍真經才到內相境界就如此艱深,後面金丹乃至更高遠的境界又該何等枯晦,豈是良配?
而老山監……有心結!
他心心念念便是要將伏龍真經傳承下去。
方休此時若拜入白雲殿,等來日又背出師門去,讓老山監空歡喜一場,只怕老山監要受不得打擊,就此心魔纏身,再不得解脫!
這如何對得起老山監這些時日的照顧?
方休自己也要於心不安。
見他猶豫不決,老山監臉色一窒,苦笑一聲道:「無妨,你畢竟有師承在身,要你改投我門下也不是件小事,等你仔細考慮清楚,過段時間……就一個月吧,一個月後給我答覆。」
「多謝老山監。」
方休起身,誠懇行一禮。
這一禮真情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行了,去吧。」
老山監搖搖頭,面容好像又蒼老幾歲,轉身回了後殿。
「方休,你不知好歹!」
當場有人跳起來,滿面怒容,指著方休叫道:「我們平日說你幾句,你記恨我們也就罷,師祖待你如何,難道你沒長眼睛看不見?」
「我看你別再開腎宮竅穴,要先開肝宮!」
「他開什麼肝宮?他就沒有肝宮。」
不少人出聲附和,皆是不滿。
「早課已經結束,不要荒廢時間,都回去抄經。」
直到一個沉穩道士出聲,給方休解圍。
「林師兄,他……」
「閉嘴!我的話也不聽了?」
這位林師兄是老山監眾徒孫之首,往裡日也有些威嚴。
他的聲音一高,才止下眾人議論,各自忿忿不平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