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編輯,你出獄……你沒事了?」
方休稍顯驚訝,開口問道。
眼前張錦,天牢里走一遭,好似遭過風的花圃,仍是那般俊俏,卻鬱郁失色,不復往日風采。
之前方休化身法海大師,聽陳習說沒有辦法給張錦脫罪時,忽而心有靈犀,回想起曾聽陸逢隨口說過一句,要多謝張錦的因果,讓他錯過與酒鬼和尚當面,才有機會慢慢斟酌道心。
方休指點陳習去找陸逢,也純是有鳥沒鳥放一弓,瞎糊弄的一句。
可如今看來,陳習是真的去拜訪過陸逢,陸逢也真的出手,將張錦撈出天牢。
「死罪能免,活罪難逃,我……已被剝去官身,發回祖籍讀書,十年內不得錄用。」
張錦苦澀一笑,更顯憔悴失意,又對陸逢長長行一個禮,恭敬道:「此次脫身已是萬幸,還要多謝陸右使,跟太子殿下作保,救我一條性命。」
「本就不是你的罪過,我不日就要離開朝廷,作幾個保也不值錢。」
陸逢似乎不願意多搭理,喝著酒,漫不經心回道:「何況朝中還要張琮主持,太子肯定不會傷你性命,即便我不開口,也多得是人要賣你祖父的面子,不用謝我。」
果然是一個張。
方休暗自點頭。
既然張錦已經出獄,那就繼續抱!
「若是旁人開口,即便太子肯放我,也定然會對我祖父有所猜忌。陸右使不止救我一命,還保全我祖父的體面,我無論如何要謝。」
張錦誠懇道。
「隨你。」
陸逢揮揮手,便自顧自飲酒,理也不理張錦。
這般態度,倒是讓張錦有些尷尬。
方休適時接過話頭:「張編輯,你之前借我那幅《周郎著書圖》,我……」
「我已沒有官身,不是編輯。」
張錦搖頭打斷他。
「有沒有官身,這畫我都不能私占,得還給你。」
方休扭頭進取畫。
當我不知道你們世家學閥的路數?
說是回鄉讀書,其實根本就是到地方郡縣養望,積攢文名與資歷。
來日復出,便又上一個台階。
至於什麼十年不得錄用,更是隨便一個特赦就能免的事。
張琮首輔之位不倒,難道會沒有你張錦的出路?
指不定就有哪個書院,已經將先生甚至執尺、祭酒的席位備好,等你張錦去讀書。
這根大腿,方某人抱定了!
方休腳步輕快,取出重金奉唄來的畫匣,交給張錦。
「方道長……有心了。」
張錦接過木匣,卻沒打開,只長長嘆道:「我一力促成修書之事,單是尋睡龍天師的清單就耗費不知多少心血……眼下編書局裁撤,這畫當歸朝廷所有,我不過一介白身,也無資格處置。」
「張編輯何必如此,鋼煉才成材,玉琢方成器,一時榮辱興衰,怎能折損志氣?」
方休勸道,頓了頓,接著一笑:「我姐夫常說,讀書人最不可磨去氣節,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你說什麼?」
張錦聽得渾身一震,睜大眼睛。
連陸逢也咦一聲,放下酒杯,扭頭看來。
「見笑了。」
方休反而裝模作樣,慚愧道:「我那姐夫吳品,讀書多了,常有些私下裡的牢騷。」
「倒是有些風骨才情。」
陸逢點點頭,隨口道:「我與淵王有舊,若是方小弟的姐夫有意仕途,憑這才華,我可以幫他在淵王府上安排個差事。」
「謝過陸右使的好意。」
方休卻搖搖頭,拒絕道:「只是我姐夫性子固執,從來不願以才華揚名,連作詩寫詞都靜悄悄不聲張。要是讓他知道我把他的篇章傳出去,非要跟我翻臉不可。」
你都要離開朝廷,聽你安排能有什麼好出路?
何況那淵王似乎跟當今陛下有些間隙,吃飽了撐的才去做他幕僚。
方休悄悄打量張錦。
這橫渠四句,自然是念給張錦聽的。
大明內閣首輔的親孫,朝廷未來的政治明星。
來日成就,侍郎都嫌寒磣,少說是個尚書打底。
跟他眼前顯聖,才是正經的升官途徑。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為……」
張錦喃喃自語,眼睛愈發明亮,贊道:「不愧是吳明月,單這四句,便能作天下讀書人表率!」
「張編輯贊繆了,我姐夫還說過,為這為那,都是虛詞,不過是……」
方休又替吳品謙虛,笑道:「為人民服務。」
此話一出,陸逢這從未考慮過以蒼生種心的道門傳人,自然毫無反應,可張錦卻是聽得心中震顫,眼中猛現一道精光,似要躍出來。
「大才!」
張錦忽而叫道,身遭清光席捲,一陣風起,將衣袍都鼓盪,獵獵作響。
「文宮?」
陸逢轉過頭來打量張錦,好玩笑道:「都說浩然之氣難養,儒門修行才式微,沒想到三言兩句就能點撥出一座文宮,倒是有趣。」
「大才,吳明月,大才吳明月!」
張錦情難自禁,渾身籠罩在清光之內,對陸逢的嘲笑混不在意。
一旁方休卻看得詫異,退了兩步,又問陸逢:「文宮是什麼?」
他博抄群書,確實算得上見多識廣,但紙上得來終覺淺,跟現實總有脫節。
老方家也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家,方休自小到大,就未見過什麼浩然之氣。
似乎讀書,就是讀書。
從來無厭觀之後,他攏共只見識過兩次儒門手段。
趙關城的書藝紙談兵,以及張錦的浩然之氣。
都極粗淺。
可書上卻非如此。
儒門有三師之說,以傳下儒門的丘聖為首。
丘聖是能與呂祖、荒佛、姬武齊名,坐崑崙而論法理的人物,當然不是肉眼凡胎的匹夫俗子。
據《崑崙坐論》所考,丘聖的浩然之氣充斥天地,所占權柄更在呂祖與荒佛之上,搬山河如彈弦,拿日月似撥珠,五指動則陰陽變,一言出而天地隨。
丘聖名丘,因人間最高,才叫丘聖。
方休抄那些書,也從裡頭見過不少儒門傳人言出法隨,呼風喚雨的記載。
而現實中,趙關城是奉部郎中,正五品的高官,只會個紙鶴傳書。
還有張錦這等儒門貴子,放在道門好比天師親孫子般的人物,所養浩然之氣,不過用來烘墨。
再往下看,陳習就是里里外外的肉體凡胎,連浩然之氣都無,跟街上隨便尋個常人無異。
難不成,那些典故全是讀書人寫的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