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會面爹,這些年您瘦了!

  第88章 會面…爹,這些年您瘦了!

  等爺孫三人消滅差不多時,朱長夜就察覺一抹熟悉氣息的到來。

  「師尊,好香啊,隔大老遠都聞到了香味,你們在吃什麼?」

  朱雄英好奇的走了進來。

  當他看到那還剩下一些的,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時,微微一愣。

  就是這玩意散發的?

  「雄英,剛好還剩一些。」

  「要不你過來嘗嘗?」

  朱長夜笑著開口。

  「成!」

  朱雄英走了過來,邊說邊問,都是有點紅燒肉的事情。

  一旁朱瑤都對答如流,而等朱雄英也吃下塊紅燒肉時,頓時驚為天人。

  他是皇孫,皇宮的山珍海味吃上不少,但如眼前紅燒肉這麼好吃,還是少見。

  詢問了下出自何人之手。

  而當朱瑤說是師尊所做,他….更震驚了。

  真沒想到,

  師尊還能來上這一手。

  剩下的紅燒肉,基本被朱雄英消滅乾淨,他吃完後還有些意猶未盡,詢問師尊下次還做不。

  朱長夜對此都是敷衍而過,只能說有空再做。

  「雄英,為何今日看起來心情不好?」

  朱長夜很敏銳的察覺朱雄英的心情不對。

  朱雄英愣了下,旋即想起這畢竟是師尊,也就瞭然。

  他嘆了口氣:「師尊,今早爺爺大發雷霆了,就是有個頭鐵的翰林院庶吉士,兩次為李善長辯駁冤情。」

  「第一次爺爺饒了他,疼愛他的才華,還給他從翰林院升到庶吉士。」

  「爺爺給他暗示的明明白白了,讓他做自己翰林該做的事,不要上書無關的東西。」

  「但….那個翰林院庶吉士不聽,還言辭激烈的上奏,這次更加過分,不但替李善長辯駁了冤情,還給爺爺上書了《太平十策》!」

  朱長夜聽著朱雄英訴說,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直到聽到《太平十策》的時候,朱長夜突然愣了愣。

  此人….莫不是解縉?

  他印象中,太平十策好像是神童解縉給兒子重八提出來的。

  其中有一條,也是解縉徹底觸怒朱元璋的一條。

  解縉認為,大明分封藩王,是天下肇禍之始。

  就是說,朱元璋現在分封諸王,以後一定後患無窮。

  當然,朱長夜知道解縉的預言是正確的,在今後的歲月里不但有靖難篡位,而且龐大的龍子龍孫,也成了這個國家的蛀蟲。

  然而礙於兒子朱元璋的歷史局限性,或是因為朱元璋對子孫的無條件信任,這話讓朱元璋聽了去,便是認為此乃破壞皇室和諧,是大逆不道。

  所以解縉被貶官了,直到永樂時期,才得以重用,直到後來的成為內閣首批班子成員。

  正在朱長夜深思之間,朱雄英已經將解縉上書的《太平十策》說完了。

  當然,解縉提出來的這些策略,拋開削藩這一策不說,其他九條確實對洪武朝當下國力發展有建設性意見。

  也正因此,朱雄英全都給背了下來。

  他是想著,這其他九條策略不錯,若是爺爺不聽進去,以後父親朱標上位他提建議,朱標不聽那就等他繼位大明帝王,由他來實施。

  說完之後,朱雄英看著朱長夜,問道:「師尊,您老怎麼看這翰林院庶吉士?」

  朱長夜想了想,開口道:「他的條陳奏疏,許多倒是都對大明有利。」

  「有膽氣,有學問,還耿直。」

  朱雄英點點頭,這些倒是都和爺爺說的差不多,不過爺爺還說了其他性格特色。

  「師尊,還有嗎?」

  他忍不住主動提問。

  朱長夜搖搖頭,暫時沒看出來更多了。

  朱雄英想了想,開口道:「按照爺爺所說,還有,解縉他不會做人,更不會做官。」

  朱長夜聞言,來了興趣。

  果然那個曾經跟在自己身後的兒子,終是長大到看待問題,都能看出他都沒看到的。

  他看著朱雄英,不解的道:「你爺爺,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朱雄英笑著道:「爺爺和我說,解縉的太平十策,是繞過六部直接交給他的,解縉只是一個翰林,滿朝的六部尚書,御史大夫都不敢說的話,他說了。」

  「還有李善長那件事,他對爺爺怎麼說的?臣知言出而禍必隨之,然恥立於聖朝,而無諫諍之士。」

  這話意思也簡單,總結來說就是,他解縉,瞧不起那些不敢說真話的臣僚。

  聽著這分析,朱長夜瞬間明白解縉的為人了。

  重八看人很準,這解縉情商確實低了,這樣的人是一把雙刃劍,就看怎麼用,誰來用了。

  朱棣忍了他很久,有才,解縉是真的有才,但情商低也是真的,不然最後也不會被朱棣給塞到大雪裡面,落得個活活凍死的悽慘下場。

  「爺爺和我說,他說大孫啊。」朱雄英笑呵呵的道:「這個人你給咱記住,他是個可用之才,但現在要是重用他,那就是害了他。」

  「咱就是給他提拔太快了,沒讓他明白做官的規矩,才會讓他做出越權上報、得罪同僚的事。」

  「所以咱之前告訴你,恩出於上,給爵和給官的道理是一樣的,要壓著,要讓他們明白其中的艱辛,他們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明白做官的準則。」

  「這個孩子自小是個神童,有傲氣,桀驁的人就是這樣,你要用他們,就得將他的傲氣給他去乾淨了,稜角給磨平了,讓他聽話了,知道怎麼做官了,才能用。」

  「要是給他升快了,這不是提拔他,這是害了他,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他!」

  「對於一個平庸聽話的昏官,和一個能幹卻挑刺的能吏,你記得,永遠選前者。」

  「當然,咱說的這一切,都基於上位者有能力,有見解,有辨別是非的眼光,有格局,有韜略。」

  「如果這些都沒有,那還是該選後者來幫助你。」

  朱雄英幾乎一字不漏的簡述出來。

  朱長夜聽在耳中,不斷點頭。

  從這事他能看出來,兒子重八對於人心摸的很準,對於御下,重八更是見識卓越。

  重八就像一頭老狐狸,世事洞明,明明是一柄鋒利的刀,卻將刀鋒藏於心,不到殺人那一刻,永遠不會將刀露出來。

  這才是真的胸懷天下,韜光養晦之人!

  而在朱元璋的想法裡,

  解縉這個人,是可以用的,朱元璋一直很器重他。

  但器重他並不是就一味的提拔他,這次給他貶到江西道監察御史,也是磨一磨他。

  這個人,是朱元璋精心替朱雄英挑的扛鼎之臣,是朱元璋留給朱雄英的遺產!

  朱長夜和朱雄英正分析著解縉,解縉就來了。

  有天雲觀弟子走來稟告道:「觀主,戶部傅友文傅侍郎,帶著一位名叫解縉的翰林院庶吉士過來了。」

  朱雄英微微一愣:「這….咋回事?咋說曹操,曹操就到?」

  朱雄英迷糊了。

  朱長夜也是愣了下,而後掐指一算,瞬間得知來龍去脈。

  他笑道:「把他們二人,請進來吧。」

  「雄英,伱找個地方躲起來,讓為師來接待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解縉解人才。」

  朱雄英聞言,噢了一聲。

  然後找到個還算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

  從他這位置,不出意外可以聽到,朱長夜等會和解縉傅友文等人的對話。

  .

  …….….….….….

  天雲觀外。

  傅友文有些頭疼。

  解縉是他很看好的小輩,上次解縉為李善長說情他就讓解縉別說了,會把老爺子氣死,甚至碰到老爺子心情不好,砍頭都有可能。

  解縉答應了下來。

  可傅友文知道他的性子,再次和他確定幾次,解縉都答應下來,他才徹底放鬆。

  本以為這事就那麼過去了。

  可誰知!

  解縉今日又給李善長說情,還義正辭嚴,把老爺子早上都氣得不輕。

  這事兒傳的很大。

  很多官員認為解縉自找死路,哪怕死罪可免也活罪難逃。

  老爺子近段時間,雖然已經沒有那麼生氣了,但在以前,像那般生氣幾乎都是人頭落地。

  「解縉,你啊你,為何如此固執?」

  傅友文手指指著解縉,有些被氣到了。

  他手指前方,有一位年輕人。

  那年輕人面容儒雅,中等身高,有些微瘦,但眼神卻帶著清正和剛直。

  年輕人正是解縉。

  解縉聞言,不在意哼道:「傅侍郎,此事我沒錯,是非曲直,總該有個定論!李相名譽應該被恢復,我沒錯!」

  傅友文嘆氣:「解縉,老夫知道你胸有大志,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此被陛下貶去江西道,如何能治理國家?」

  「而且去了那裡,往後餘生很難再回應天府。」

  「你還有機會,等會兒我領你去見的那個人,或許….他能救你!」

  解縉錯愕:「啊?陛下他乾綱獨斷,且聖言已出,覆水焉有回收之道理。」

  傅友文笑了一聲,自信的道:「旁人或許不行,他老人家….一定有這個能力,讓老爺子覆水再收!」

  隨後,趁著天雲觀弟子還沒回來的空檔,傅友文簡單和解縉介紹了朱長夜。

  他知道解縉有才,並且恃才傲物。

  對待這樣的年輕人,讓其折服方法莫過於出現比他更有才華之人。

  所以傅友文介紹朱長夜,是說朱長夜那一日在鹿鳴宴,隨口幾句就解了占城國的難句,那難句,可是連黃子澄齊泰之流都沒法解。

  這一番停下來,解縉頓時肅然起敬。

  翰林院很多人他看不上。

  比如黃子澄、齊泰甚至於孔訥等等,這些人,他大都看不上眼。

  但這些人在差勁,能進翰林院都是有幾分真本事。

  朱長夜隨口就解決,他們都沒法解決的難句。

  解縉不由得對朱長夜,越發好奇起來。

  院子裡。

  見傅友文和解縉遲遲沒來,朱雄英耐不住寂寞,從暗中走出來和朱長夜訴說解縉。

  畢竟要見面了,他想要師尊先多多了解一下。

  「師尊,爺爺說解縉這人是個人才,不只會什麼沒用的琴棋書畫,於國家大事也有深刻見解,但也是個愣頭青。」

  「這人恃才傲物,看著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其實眼睛長在頭頂上,而且有些執拗,認定的事兒,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朱長夜在認真聆聽著解縉的優缺點。

  說話間,遠遠地就看到傅友文帶著另一名儒生走來。

  朱雄英看在眼裡,也是急忙跟師尊道了聲別,隱入原本藏匿之地。

  朱長夜則是若有所思,看著傅友文身旁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這應該就是解縉了。

  朱長夜在打量著解縉。

  他身材有些瘦弱,雙目炯炯有神,只是在那站著,就給人盛氣凌人的感覺。

  匆匆幾眼,他就發現重八的判斷,好似一點偏差都沒有。

  朱長夜在感慨。

  感慨解縉悲慘的一生。

  實際在不久之後,解縉的仕途就一直不順起來。

  他經歷過太多挫折,即便做監察御史期間,還屢次被同僚背後捅刀子。

  他的挫折更多源於他自身,不懂得官場的法則,不懂得屈伸,不懂得低頭,兒子重八說的不錯,如果他的稜角不被磨平,做官,他永遠會吃虧。

  洪武一朝結束之後,解縉的仕途依舊磕磕絆絆,直到建文登基之後,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抱負,他又跑到京城來求官。

  當年他得罪的人,直接給了他致命一擊。

  當時解縉的母親去世,父親九十多歲。

  你這樣一個讀書人居然不在家照顧老父,跑來求官簡直就是不忠不孝。

  對一個人最高等級的打擊,就是道德上的捆綁和譴責。

  這種別有用心的指責,直接讓解縉身敗名裂!

  解縉的仕途完了,他成了大明官場中無足輕重,甚至讓人瞧不起的小人物。

  但是隨即,經過了心志磨礪的解縉,在朱棣靖難之後,他成就了自己的巔峰時刻。

  憑著自己華麗的文筆,幫助朱棣起草了登基詔。

  此後,便被朱棣重用。

  而且在很長時間內,他都是朱棣的第一秘書,並且永樂初年所有的重大文件,詔書,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可是好景不長,在後來因為皇儲的事開罪朱棣,解縉被朱棣暗中授意紀綱給活活凍死在雪地中。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解縉也不是一無是處,他的才華,他的治國之策,譬如剛才的太平十策,都在展現出這個年輕人的躊躇滿志的報國才華。

  這個人,可以用,但看怎麼用,是一柄不世出的雙刃劍。

  「在下解大紳,見過朱道長。」

  在朱長夜沉思之際,解縉開口了。

  大紳自然是他的字。

  朱長夜不會憑著剛才重八還有歷史上對解縉的分析,就覺得這個人不行。

  一個優秀的人,看的永遠是別人的優點。

  暗中,朱雄英也在看著師尊朱長夜會怎麼處理。

  他想看看,師尊是如何處理這個刺頭。

  朱長夜笑了下,還以抱拳之禮,禮數周全的道:「貧道朱長夜,見過解先生。」

  解縉又還了一禮,對朱長夜道:「小輩解縉,是因聽前輩解當日鹿鳴宴困局之事,慕名而來,前來拜訪。」

  朱長夜不以為意:「都是些拙句罷了,解先生今日前來,恐怕不只是因為慕名而來,似乎….是有心事?」

  解縉笑了笑:「沒什麼不能說的,道長您且聽聽在下說的,是也不是。」

  他認為,朱長夜也是有才的人,能道出五朝秦晉漢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孤傲的,是桀驁的,是和自己一樣眼高於頂的!

  他對朱長夜道:「李公善長,道長您一定不陌生吧?」

  「此乃我大明文人領袖,為大明殫精竭慮,然而當今聖上卻是非不分,將李公直接革職,至今沒有多少恢復原職之意。」

  「李公為我大明所做之事,說是汗馬功勞也不為過,為何陛下要如此對待李公?」

  「我為李公陳明是非,李公當年除了是大明的公爵之外,還是皇親國戚,與陛下本是一體。」

  「道長您試著想,如果他想造反,何必攀附胡淮庸?況且胡淮庸,也是他一手提拔的,胡淮庸造反若成,他也不過還是個臣子,能有什麼好處。」

  「現在李公因為莫須有罪名,被閒置於家,他之前的汗馬功勞仿若被所有人遺忘,而今天下人皆言,李公功勞這麼大,陛下說忘就給忘了。」

  「我們這些人,在陛下眼裡又算得上什麼?故此,在下希望陛下能引以為戒,恢復李公名聲,莫讓天下士人再次寒心,又有什麼錯呢?道長您以為如何??」

  解縉一點沒遮攔口舌,儘管還有外人,他也絲毫不懼。

  為什麼朱元璋,說這種人耿直?

  都這樣了,還能不耿直麼。

  萬一這裡面出幾個外人,將他的話彈劾給皇帝,這傢伙不是又吃了悶虧?

  傅友文在一旁,聽著心肝劇顫。

  這愣頭青,你可知道你面前的老爺子是誰?

  他是洪武老爺子的祖宗,是他親爹!

  你當著皇帝老爹面還敢說,不是找死麼?!

  此刻。

  傅友文都有些後悔,把解縉帶過來了。

  他本以為早上陛下大發雷霆,這臭小子至少會怕,會收斂,但誰想依舊如此?

  而解縉的這些話,令暗中朱雄英都聽的生氣了。

  這人如此編排爺爺,爺爺還說要把他留給自己來用,是看錯人了吧?

  他咬著牙。

  眼下他都看不順眼解縉,就看師尊如何處理這刺頭了。

  但願這刺頭….

  今早是把爺爺給惹生氣,但至少不要把師尊也給惹生氣。

  另一邊,朱長夜淡淡瞥著解縉:「解先生,你是在開玩笑對嗎?」

  解縉愣住。

  朱長夜將他表情看在眼裡,悠悠道:「你剛才的話,若不是玩笑,難道….這就是被譽為江西神童的見解嗎?」

  「你是還停留在『童』這個字上,把『神』給扔了嗎?」

  朱長夜連珠炮的反問,直接讓解縉懵了。

  朱長夜的每句話都是嘲諷,都在剜著解縉的自尊心。

  解縉面色怒紅一片,憤怒的看著朱長夜!

  他本以為朱長夜會和自己一樣,一起噴皇帝的不作為,噴皇帝的昏庸,卻沒想到,朱長夜會是這麼回答!

  畢竟他覺得朱長夜和自己是一樣的人,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判斷錯了人!

  就好比一個少年,將所有的愛給了對方,卻突然發現對方是個渣女,是個海王,這應當就是解縉現在的感受。

  「說實話,你有些不知好歹。」

  朱長夜無奈搖搖頭,又是一擊,直接讓解縉破防了。

  解縉怒道:「老道長,你安敢如此說我?」

  解縉怒了。

  但一旁的傅友文,卻是會心一笑。

  解縉這種孤傲的人,就該有人敲打敲打他,且看看咱太上皇,怎麼教育他了。

  朱長夜平靜看著解縉,淡然道:「聽說解先生你,給陛下三番五次上書,替李善長辯解冤屈?」

  「你身為臣子,卻從不知體恤皇帝,你只看到了李善長的冤,卻看不到皇帝的冤屈。」

  「你這叫什麼?恕貧道直言,這叫上不忠於君,下不正視己。」

  「皇帝三番五次容你,你不但不知好歹,還言辭激烈上書,皇帝的一番好意,你卻當驢肝肺,枉你讀了這麼多年書,莫不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朱長夜擲地有聲,一旁傅友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眼前這兩人,一個大明太上皇,一個不世出神童。

  太上皇智慧卓越超群,更是在前些日的鹿鳴宴上,一句詞揚名應天府!

  解縉從小飽讀詩書,被譽為江西神童,自幼目空一切,眼高於頂。

  太上皇,能駕馭住這種桀驁的人嗎?

  傅友文也開始有些期待起來。

  暗中的朱雄英,則是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看這情形,師尊不但不會被解縉氣到,反而解縉會被師尊氣到。

  他不擔心了。

  與此同時。

  解縉聽到朱長夜這更加激烈的言辭,面色愈加怒紅:「老道長,你胡說!皇上有什麼冤屈?明明是李善長冤屈!」

  「皇上此舉乃漢之劉邦,乃飛鳥盡,良弓藏,當初替他打下天下的功臣,如今有些被皇帝冤殺,此不冤也?」

  「解大紳,你放肆!」傅友文在一旁,厲聲高呼。

  前面解縉說的一切,傅友文都可以不聞不問,但現在這小子居然明目張胆的編排老爺子,傅友文身為忠誠的保皇派,自也來了脾氣。

  朱長夜壓著手,示意傅友文不要說話。

  他繼續看著雙臂環繞於胸前,抬頭仰望的解縉。

  想了想,朱長夜依舊平靜道:「飛鳥盡,良公藏….解先生,此話說出來,難不成….你不覺得自己可笑?」

  「好,那麼貧道問你,既然你認為皇帝殺功臣,藍玉呢?傅友德呢?馮勝、耿炳文、湯和呢?為什麼這些人皇帝老爺子不殺?卻偏偏殺了胡淮庸?革職李善長?」

  解縉愣了愣。

  朱長夜繼續道:「我再問你,從國朝開國至今,李善長胡淮庸二任兩任宰相,占據朝堂多少年。」

  解縉哼道:「十幾年兢兢業業。」

  朱長夜笑了一聲:「不錯,十幾年!那你可有查閱過史料?看過洪武這十幾年間,朝廷用的都是哪些官?這些官吏都出自何處?」

  解縉不假思索:「出自….出自淮西….」

  這話說完,他有些猶豫起來。

  朱長夜道:「原來解先生你也知道,那你知道這十幾年間朝廷用的官吏,已經不受洪武老爺子控制了?已經成為淮西人,或者說胡淮庸、李善長結黨的利器了嗎?」

  「李善長是淮人文臣領袖,於國家有大功,所以位列宰相,封公爵,子尚公主。」

  「他當權時,極力排擠非淮人出身的臣子,無論多有才能,多有賢名,只要不是淮人,他都不用。」

  「誠意伯劉基你一定聽說過對吧?我記得洪武老爺子曾親口和劉基的兒子說過,當年陳友諒來打咱,別人都怕了,唯獨你父親挺咱,東邊有方國珍,南邊有陳友定,西邊還有張家,平定他們你父親都有大功。」

  「當年陳友諒號稱八十萬來攻應天,文臣幕僚沒一個人敢死戰,唯獨劉伯溫說,其他人逃得,降得,唯獨主公不可。」

  「為今之計,只有決戰,言降者或議逃者,應盡誅之!」

  「而後誠意伯幫著洪武老爺子建立大明軍衛,組織屯田,甚至幫著招撫浙東文人士子,鄉紳地主,安撫民心降官皆有大功。」

  「本來開國分封功臣,劉基按功當封公,李善長等人暗中挑撥,屢進讒言,只能封為伯爵。」

  「誠意伯劉伯溫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江南士人,還用說嗎?」

  朱長夜目光平靜的看著解縉。

  那目光平靜,可在解縉看來,是那般咄咄逼人。

  這個桀驁的年輕人,在朱長夜一段段話語中,漸漸變的沉默起來,低頭開始沉思。

  剛才朱長夜這一番往事,瞬間讓暗中的朱雄英,陷入了回憶之中。

  在以前,他不曾一次聽到老爺子提起過,這輩子遺憾的事情之一,就是對劉伯溫了。

  給別人的賞賜,老爺子都自認大公無私,唯獨對劉伯溫,他虧欠著劉伯溫的。

  哎….

  師尊真的很懂爺爺。

  朱雄英心中嘆息。

  此刻。

  見解縉被說的啞口無言,朱長夜繼續笑道:「解先生,你要替李善長辯駁冤情,好,貧道再問你,自洪武立朝以來,這十幾年時間,朝廷只知胡、李二相,不知皇帝者幾何?」

  「洪武老爺子是不是說過這話:善長素無相材,但和咱是同鄉,自打咱起兵就跟著鞍前馬後,沒有功勞都有苦勞,咱做了皇帝,他自然做宰相。」

  「你不是讀過書嗎?你翰林院不是在編修史料嗎?不是在編修洪武朝大記事嗎?怎麼,解先生,飽讀詩書的你,這些你沒看過,還是沒聽過?」

  嘶!

  這些事,太上皇都知道了?

  傅友文有些好奇的,看著朱長夜。

  他不相信太上皇能知道,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太孫和太上皇說的。

  看樣子,太孫沒少將這些國家大事告訴太上皇啊!

  不過朱雄英也在低頭沉思,努力的回憶著,似乎這些事,自己沒告訴師尊。

  這又是師尊自己知道的?天下間真就沒什麼瞞得過師尊?

  不過朱雄英也沒有多想,而是將思緒拉回了經常與朱元璋的對話中。

  他的神色有些動容。

  朱元璋曾不止一次和他說劉伯溫的遺憾,以及當年經歷的困境與無奈。

  可以說,師尊朱長夜的每句話,都說在老爺子的心窩子上了。

  老爺子是皇帝,他殺人不需要理由,即便是胡淮庸、李善長這些曾經陪著他發家起事的老夥計。

  皇帝說殺,也就讓錦衣衛殺了,胡淮庸這件洪武大案,目前牽連被殺之人高達兩萬餘。

  那幾年的時光里,旁人都在說洪武老爺子瘋了,都在說大明這個大廈將傾。

  都在說老爺子朱元璋,是個殘暴的皇帝。

  但從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朱元璋。

  朱元璋是個剛硬的皇帝,是個倔強的皇帝,他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從不會對別人透露隻言片語。

  所有的事,他從來都是默默扛在心中。

  而今,這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朱雄英本以為只有自己和父親朱標知道,這也是朱元璋和他們說的,不然也不會知道。

  可現在,

  被朱長夜說了出來,並且理解了老爺子的初衷,朱雄英神色也開始不斷動容起來。

  「你再去看看洪武老爺子,怎麼對李善長的,他念著舊情,希望他們幡然醒悟,可是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

  「老爺子一忍再忍,想著胡、李年紀大了,總有告老還鄉的一天,洪武四年,李善長因病不能理事,告老還鄉,皇爺爺賞他田地三百六十多頃,守墳戶一百五十家,佃戶一千五百,依仗私兵二十家,皇恩,不可謂不隆!」

  「當時朝中多少人參他,可洪武老爺子還是袒護他,他若是稍有報恩,知進退之心,就該在家修身養性,可是他呢?他還想做大明宰相頭上的太上皇!」

  「宰相之位空虛,洪武老爺子想讓劉基來當,可是劉基敢嗎?後來皇爺爺中意御史台中丞楊憲,你可知道李善長對胡淮庸說什麼嗎?」

  「此人若為宰相,淮西人危矣。」

  「這….多麼諷刺。」

  朱長夜笑著,無奈搖頭:「你看看,國不將國,臣不成臣,結黨之風,把控朝廷之意,昭然若揭。」

  「這樣的人,你解先生解縉,還替他辯駁冤情?」

  「嗯,你或許沒錯,但你要記得,如果他們在位,你這個江西人,還能在洪武朝為官?還能成為翰林院庶吉士?」

  「皇帝中意你的才華,提拔你,你不但不知感恩,還一次次傷了洪武皇帝的心。」

  「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天下都該圍繞你解縉在轉?國朝這麼多人才,是不是缺了你,大廈就塌了?你不過只是歷史中的一抹塵埃,不要妄圖做洪武老爺子那樣的星辰大海,你還不行….或許以後行,但現在….遠遠不行!」

  解縉徹底愣住了,桀驁不馴的臉上,漸漸露出一抹羞愧之色。

  傅友文瞪大眼睛,看著解縉神色的變化。

  他震驚了!

  這樣的人,還真特麼有人能治的住啊!

  乖乖!

  太上皇不愧是陛下的親爹!

  這把控人心的手段,真的不要太強!

  這簡直又是個翻版老爺子啊!甚至比老爺子手段還要強悍!

  別看朱長夜現在字句剜心,但朱長夜卻是為了解縉好。

  這傢伙若是性子不改一改,不收斂一下,遲早會出大禍端。

  他不想再次看到解縉這種人才,最後落得個悽慘的下場。

  他所有悽慘的下場,都是他性格決定的,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一點不假!

  所以朱長夜並不是在罵他,是在救他。

  至於旁人怎麼看,朱長夜也不管了。

  現在讓解縉醒悟,總比將來用刀斧讓他醒悟要強一百倍。

  「在下,昏聵!」

  解縉頭上全是冷汗,抱拳彎腰,對朱長夜行禮。

  這下子,朱雄英都看直了眼睛。

  爺爺他老人家都罵不醒解縉,都不肯對爺爺彎腰,如今給咱師尊彎腰了?

  朱雄英會心一笑。

  當初師尊對他分析過胡、李大案,只不過沒說的那麼詳細。

  那時候朱雄英就覺得不可思議,震驚於師尊的邏輯縝密,和對事物的精確判斷。

  今天更令朱雄英大跌眼鏡的是,他沒想到師尊理解的,遠遠比自己想的還要多!

  「就算他們做了這麼多,皇帝還沒動殺心,只是想著慢慢料理他們,別弄太大的動盪,別讓咱們大明不太平。」

  「但你可知道,他們膽大包天到了….何等地步?」

  當然,這些話都是朱長夜主觀臆斷和基於歷史的片段去猜測的。

  反正解縉也不清楚這些秘密,兒子重八也不可能告訴他。

  除非重八現在站在朱長夜面前,拆穿他朱長夜接下來的話。

  可….並不會有這個可能!

  所以朱長夜,將自己的判斷和猜測說一說,想來也沒人會知道。

  解縉驚慌的抬頭看著朱長夜,鼻尖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想聽個明白,表情十分糾結。

  沉默許久,他才咬咬牙,抱拳道:「在下,洗耳恭聽。」

  朱長夜分析了很多,朱雄英和傅友文皆是有些臉頰凝固。

  很多事,傅友文都只是聽聞了隻言片語,他認為方才朱長夜的話,都是朱雄英告訴朱長夜的。

  但一番聽了下來,覺著不是如此。

  不過太上皇似乎還沒說完,還有啥要說的?

  傅友文越發好奇。

  朱長夜盯著解縉,道:「若是上面的話,你覺得胡、李二黨還能忍受,那麼貧道問你,劉伯溫怎麼死的?」

  此言一出,朱元璋頓時眼中露出濃烈殺氣。

  「洪武八年,劉基感染風寒,明明只是一次風寒,為什麼胡淮庸派御醫去看了之後劉伯溫病情惡化,然後詭異死亡?」

  「解先生,你不是傻子,你可都告訴貧道這是為何?!」

  解縉聽到這裡,頓時大汗淋漓,明明是冬日,背後衣襟卻不斷冒著冷汗。

  「你可知道劉基和胡、李的過節?」

  朱長夜再問。

  解縉擦了擦額頭大汗,開口道:「知.…知道一點。」

  「劉基處理過淮西的官員.…殺過李善長的心腹親戚李彬.…被,被胡淮庸記恨.…」

  解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在顫。

  朱長夜看在眼裡,笑道:「好了,貧道說完了,你只覺得李善長他們委屈,那麼….皇帝呢?」

  「你作為大明的臣子,是洪武給你提拔上來的,不是李善長,也不是胡淮庸。」

  「你不是不忠不孝之輩,那麼你是誰?是何人?貧道說的可有錯?」

  「你在替他們抱不平的時候,為什麼不去想想皇帝?他就該受這份委屈?他一把年紀了,就該被世人誤會?」

  「皇帝不說,並不代表你們這些臣子就可以肆無忌憚!」

  解縉神色動容,一臉慚愧,言語有些打顫:「我.…」

  朱長夜看著他,打斷道:「解先生,你應該感到羞愧!」

  「你第一次上書為李善長辯駁,皇帝沒和你計較那麼多,相反看中的是你的才華,提拔你為翰林院庶吉士。」

  「你怎麼報答皇帝的呢?」

  「你還在用刀子捅一個老人的心啊,你是英雄,是好漢,是神童,厲害,你確實很厲害。」

  解縉現在已經羞愧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哽咽道:「我….老道長,我是混帳!」

  「老道長,您老一語驚醒夢中人,我解縉….混蛋!」

  「我愧對君上,吾枉為人子,枉為人臣!」

  朱雄英和傅友文作為旁觀者,淡漠的看著這一切。

  這次交鋒,很顯然,朱長夜以完勝的姿態,徹底將不可一世的解縉按在地上摩擦。

  傅友文一直覺得太上皇很強,但他沒想到,太上皇的心術能力,已經高到這種程度。

  解縉是才子,有才華,有讀書人的固執和桀驁,但依舊被太上皇治的服服帖帖的!

  什麼叫人君?

  這不就是人君之相嗎?

  不需要君王有堪比解縉這樣的才華,只要他能控制住這種人才,這就是君王需要的品質!

  也是朱元璋希望朱標和朱雄英,都能擁有的品質!

  而這品質,太上皇有!

  甚至在傅友文看來,比老爺子更加厲害!

  朱家的人,真的都是怪物啊!

  有如此的太上皇,難怪老爺子,會有如此成就。

  傅友文極為感慨。

  而現在,

  太上皇這頭怪物,正在培養小怪物太孫。

  有太上皇在,未來太孫成就還會低嗎?

  假以時日,會不會有匹敵太上皇的怪物出來?

  他有些欣喜若狂!

  大明,興旺矣!

  .

  …….….….….….

  與此同時。

  皇城內。

  一輛氣勢不凡的馬車,徐徐行駛到奉天殿門口。

  從馬車裡走出來的,卻是一位穿著樸素老婆子,已經滿頭白髮,不過即便是歲月的侵蝕,也無法抹去那張臉上的精緻五官。

  可以想像,其人在年輕時是何等漂亮。

  而她的五官輪廓,卻是….和朱長夜已故夫人陳長樂很像。

  在她走出來後,馬車裡又徐徐走出一個中年人以及少女。

  這是她的兒子和孫女。

  「奶奶,咱們到皇城了。」

  「您說,四爺爺說的曾爺爺還活著的消息,屬實嗎?」

  孫女朱紅顏忍不住開口道。

  「紅顏,你四爺爺怎麼會騙人?」

  中年人笑道,揉了揉朱紅顏小腦袋:「哪怕是假的,咱們也得因為你二爺爺的死去,來這參加一趟葬禮啊。」

  朱紅顏嘆氣:「爹,這倒也是。」

  兩人有說有笑。

  而那位老婆子,自始至終沒有參與交談。

  她的腦子裡亂亂的。

  或者說一路上,腦子都是亂亂的。

  爹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嗎?

  若是活著,當年自己和重八他們親自置辦的爹的葬禮,又是什麼?

  而且聽重八說,爹不僅活著,還生龍活虎,只是看起來….有些瘦了。

  「爹,您老,真的還在嗎?而且真的變瘦了嗎?那您這些年的委屈,得有多大?」

  老婆子聲線顫抖,眼眸閃爍著淚花。

  那閃爍淚花中,

  仿佛映照出一幅畫面。

  「佛女,這些年,你過得如此?」

  那記憶里始終溫和儒雅的老爹,正含笑的看著她,拋出無比憂慮的詢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