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會面…爹,這些年您瘦了!
等爺孫三人消滅差不多時,朱長夜就察覺一抹熟悉氣息的到來。
「師尊,好香啊,隔大老遠都聞到了香味,你們在吃什麼?」
朱雄英好奇的走了進來。
當他看到那還剩下一些的,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時,微微一愣。
就是這玩意散發的?
「雄英,剛好還剩一些。」
「要不你過來嘗嘗?」
朱長夜笑著開口。
「成!」
朱雄英走了過來,邊說邊問,都是有點紅燒肉的事情。
一旁朱瑤都對答如流,而等朱雄英也吃下塊紅燒肉時,頓時驚為天人。
他是皇孫,皇宮的山珍海味吃上不少,但如眼前紅燒肉這麼好吃,還是少見。
詢問了下出自何人之手。
而當朱瑤說是師尊所做,他….更震驚了。
真沒想到,
師尊還能來上這一手。
剩下的紅燒肉,基本被朱雄英消滅乾淨,他吃完後還有些意猶未盡,詢問師尊下次還做不。
朱長夜對此都是敷衍而過,只能說有空再做。
「雄英,為何今日看起來心情不好?」
朱長夜很敏銳的察覺朱雄英的心情不對。
朱雄英愣了下,旋即想起這畢竟是師尊,也就瞭然。
他嘆了口氣:「師尊,今早爺爺大發雷霆了,就是有個頭鐵的翰林院庶吉士,兩次為李善長辯駁冤情。」
「第一次爺爺饒了他,疼愛他的才華,還給他從翰林院升到庶吉士。」
「爺爺給他暗示的明明白白了,讓他做自己翰林該做的事,不要上書無關的東西。」
「但….那個翰林院庶吉士不聽,還言辭激烈的上奏,這次更加過分,不但替李善長辯駁了冤情,還給爺爺上書了《太平十策》!」
朱長夜聽著朱雄英訴說,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直到聽到《太平十策》的時候,朱長夜突然愣了愣。
此人….莫不是解縉?
他印象中,太平十策好像是神童解縉給兒子重八提出來的。
其中有一條,也是解縉徹底觸怒朱元璋的一條。
解縉認為,大明分封藩王,是天下肇禍之始。
就是說,朱元璋現在分封諸王,以後一定後患無窮。
當然,朱長夜知道解縉的預言是正確的,在今後的歲月里不但有靖難篡位,而且龐大的龍子龍孫,也成了這個國家的蛀蟲。
然而礙於兒子朱元璋的歷史局限性,或是因為朱元璋對子孫的無條件信任,這話讓朱元璋聽了去,便是認為此乃破壞皇室和諧,是大逆不道。
所以解縉被貶官了,直到永樂時期,才得以重用,直到後來的成為內閣首批班子成員。
正在朱長夜深思之間,朱雄英已經將解縉上書的《太平十策》說完了。
當然,解縉提出來的這些策略,拋開削藩這一策不說,其他九條確實對洪武朝當下國力發展有建設性意見。
也正因此,朱雄英全都給背了下來。
他是想著,這其他九條策略不錯,若是爺爺不聽進去,以後父親朱標上位他提建議,朱標不聽那就等他繼位大明帝王,由他來實施。
說完之後,朱雄英看著朱長夜,問道:「師尊,您老怎麼看這翰林院庶吉士?」
朱長夜想了想,開口道:「他的條陳奏疏,許多倒是都對大明有利。」
「有膽氣,有學問,還耿直。」
朱雄英點點頭,這些倒是都和爺爺說的差不多,不過爺爺還說了其他性格特色。
「師尊,還有嗎?」
他忍不住主動提問。
朱長夜搖搖頭,暫時沒看出來更多了。
朱雄英想了想,開口道:「按照爺爺所說,還有,解縉他不會做人,更不會做官。」
朱長夜聞言,來了興趣。
果然那個曾經跟在自己身後的兒子,終是長大到看待問題,都能看出他都沒看到的。
他看著朱雄英,不解的道:「你爺爺,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朱雄英笑著道:「爺爺和我說,解縉的太平十策,是繞過六部直接交給他的,解縉只是一個翰林,滿朝的六部尚書,御史大夫都不敢說的話,他說了。」
「還有李善長那件事,他對爺爺怎麼說的?臣知言出而禍必隨之,然恥立於聖朝,而無諫諍之士。」
這話意思也簡單,總結來說就是,他解縉,瞧不起那些不敢說真話的臣僚。
聽著這分析,朱長夜瞬間明白解縉的為人了。
重八看人很準,這解縉情商確實低了,這樣的人是一把雙刃劍,就看怎麼用,誰來用了。
朱棣忍了他很久,有才,解縉是真的有才,但情商低也是真的,不然最後也不會被朱棣給塞到大雪裡面,落得個活活凍死的悽慘下場。
「爺爺和我說,他說大孫啊。」朱雄英笑呵呵的道:「這個人你給咱記住,他是個可用之才,但現在要是重用他,那就是害了他。」
「咱就是給他提拔太快了,沒讓他明白做官的規矩,才會讓他做出越權上報、得罪同僚的事。」
「所以咱之前告訴你,恩出於上,給爵和給官的道理是一樣的,要壓著,要讓他們明白其中的艱辛,他們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明白做官的準則。」
「這個孩子自小是個神童,有傲氣,桀驁的人就是這樣,你要用他們,就得將他的傲氣給他去乾淨了,稜角給磨平了,讓他聽話了,知道怎麼做官了,才能用。」
「要是給他升快了,這不是提拔他,這是害了他,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他!」
「對於一個平庸聽話的昏官,和一個能幹卻挑刺的能吏,你記得,永遠選前者。」
「當然,咱說的這一切,都基於上位者有能力,有見解,有辨別是非的眼光,有格局,有韜略。」
「如果這些都沒有,那還是該選後者來幫助你。」
朱雄英幾乎一字不漏的簡述出來。
朱長夜聽在耳中,不斷點頭。
從這事他能看出來,兒子重八對於人心摸的很準,對於御下,重八更是見識卓越。
重八就像一頭老狐狸,世事洞明,明明是一柄鋒利的刀,卻將刀鋒藏於心,不到殺人那一刻,永遠不會將刀露出來。
這才是真的胸懷天下,韜光養晦之人!
而在朱元璋的想法裡,
解縉這個人,是可以用的,朱元璋一直很器重他。
但器重他並不是就一味的提拔他,這次給他貶到江西道監察御史,也是磨一磨他。
這個人,是朱元璋精心替朱雄英挑的扛鼎之臣,是朱元璋留給朱雄英的遺產!
朱長夜和朱雄英正分析著解縉,解縉就來了。
有天雲觀弟子走來稟告道:「觀主,戶部傅友文傅侍郎,帶著一位名叫解縉的翰林院庶吉士過來了。」
朱雄英微微一愣:「這….咋回事?咋說曹操,曹操就到?」
朱雄英迷糊了。
朱長夜也是愣了下,而後掐指一算,瞬間得知來龍去脈。
他笑道:「把他們二人,請進來吧。」
「雄英,伱找個地方躲起來,讓為師來接待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解縉解人才。」
朱雄英聞言,噢了一聲。
然後找到個還算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
從他這位置,不出意外可以聽到,朱長夜等會和解縉傅友文等人的對話。
.
…….….….….….
天雲觀外。
傅友文有些頭疼。
解縉是他很看好的小輩,上次解縉為李善長說情他就讓解縉別說了,會把老爺子氣死,甚至碰到老爺子心情不好,砍頭都有可能。
解縉答應了下來。
可傅友文知道他的性子,再次和他確定幾次,解縉都答應下來,他才徹底放鬆。
本以為這事就那麼過去了。
可誰知!
解縉今日又給李善長說情,還義正辭嚴,把老爺子早上都氣得不輕。
這事兒傳的很大。
很多官員認為解縉自找死路,哪怕死罪可免也活罪難逃。
老爺子近段時間,雖然已經沒有那麼生氣了,但在以前,像那般生氣幾乎都是人頭落地。
「解縉,你啊你,為何如此固執?」
傅友文手指指著解縉,有些被氣到了。
他手指前方,有一位年輕人。
那年輕人面容儒雅,中等身高,有些微瘦,但眼神卻帶著清正和剛直。
年輕人正是解縉。
解縉聞言,不在意哼道:「傅侍郎,此事我沒錯,是非曲直,總該有個定論!李相名譽應該被恢復,我沒錯!」
傅友文嘆氣:「解縉,老夫知道你胸有大志,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此被陛下貶去江西道,如何能治理國家?」
「而且去了那裡,往後餘生很難再回應天府。」
「你還有機會,等會兒我領你去見的那個人,或許….他能救你!」
解縉錯愕:「啊?陛下他乾綱獨斷,且聖言已出,覆水焉有回收之道理。」
傅友文笑了一聲,自信的道:「旁人或許不行,他老人家….一定有這個能力,讓老爺子覆水再收!」
隨後,趁著天雲觀弟子還沒回來的空檔,傅友文簡單和解縉介紹了朱長夜。
他知道解縉有才,並且恃才傲物。
對待這樣的年輕人,讓其折服方法莫過於出現比他更有才華之人。
所以傅友文介紹朱長夜,是說朱長夜那一日在鹿鳴宴,隨口幾句就解了占城國的難句,那難句,可是連黃子澄齊泰之流都沒法解。
這一番停下來,解縉頓時肅然起敬。
翰林院很多人他看不上。
比如黃子澄、齊泰甚至於孔訥等等,這些人,他大都看不上眼。
但這些人在差勁,能進翰林院都是有幾分真本事。
朱長夜隨口就解決,他們都沒法解決的難句。
解縉不由得對朱長夜,越發好奇起來。
院子裡。
見傅友文和解縉遲遲沒來,朱雄英耐不住寂寞,從暗中走出來和朱長夜訴說解縉。
畢竟要見面了,他想要師尊先多多了解一下。
「師尊,爺爺說解縉這人是個人才,不只會什麼沒用的琴棋書畫,於國家大事也有深刻見解,但也是個愣頭青。」
「這人恃才傲物,看著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其實眼睛長在頭頂上,而且有些執拗,認定的事兒,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朱長夜在認真聆聽著解縉的優缺點。
說話間,遠遠地就看到傅友文帶著另一名儒生走來。
朱雄英看在眼裡,也是急忙跟師尊道了聲別,隱入原本藏匿之地。
朱長夜則是若有所思,看著傅友文身旁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這應該就是解縉了。
朱長夜在打量著解縉。
他身材有些瘦弱,雙目炯炯有神,只是在那站著,就給人盛氣凌人的感覺。
匆匆幾眼,他就發現重八的判斷,好似一點偏差都沒有。
朱長夜在感慨。
感慨解縉悲慘的一生。
實際在不久之後,解縉的仕途就一直不順起來。
他經歷過太多挫折,即便做監察御史期間,還屢次被同僚背後捅刀子。
他的挫折更多源於他自身,不懂得官場的法則,不懂得屈伸,不懂得低頭,兒子重八說的不錯,如果他的稜角不被磨平,做官,他永遠會吃虧。
洪武一朝結束之後,解縉的仕途依舊磕磕絆絆,直到建文登基之後,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抱負,他又跑到京城來求官。
當年他得罪的人,直接給了他致命一擊。
當時解縉的母親去世,父親九十多歲。
你這樣一個讀書人居然不在家照顧老父,跑來求官簡直就是不忠不孝。
對一個人最高等級的打擊,就是道德上的捆綁和譴責。
這種別有用心的指責,直接讓解縉身敗名裂!
解縉的仕途完了,他成了大明官場中無足輕重,甚至讓人瞧不起的小人物。
但是隨即,經過了心志磨礪的解縉,在朱棣靖難之後,他成就了自己的巔峰時刻。
憑著自己華麗的文筆,幫助朱棣起草了登基詔。
此後,便被朱棣重用。
而且在很長時間內,他都是朱棣的第一秘書,並且永樂初年所有的重大文件,詔書,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可是好景不長,在後來因為皇儲的事開罪朱棣,解縉被朱棣暗中授意紀綱給活活凍死在雪地中。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解縉也不是一無是處,他的才華,他的治國之策,譬如剛才的太平十策,都在展現出這個年輕人的躊躇滿志的報國才華。
這個人,可以用,但看怎麼用,是一柄不世出的雙刃劍。
「在下解大紳,見過朱道長。」
在朱長夜沉思之際,解縉開口了。
大紳自然是他的字。
朱長夜不會憑著剛才重八還有歷史上對解縉的分析,就覺得這個人不行。
一個優秀的人,看的永遠是別人的優點。
暗中,朱雄英也在看著師尊朱長夜會怎麼處理。
他想看看,師尊是如何處理這個刺頭。
朱長夜笑了下,還以抱拳之禮,禮數周全的道:「貧道朱長夜,見過解先生。」
解縉又還了一禮,對朱長夜道:「小輩解縉,是因聽前輩解當日鹿鳴宴困局之事,慕名而來,前來拜訪。」
朱長夜不以為意:「都是些拙句罷了,解先生今日前來,恐怕不只是因為慕名而來,似乎….是有心事?」
解縉笑了笑:「沒什麼不能說的,道長您且聽聽在下說的,是也不是。」
他認為,朱長夜也是有才的人,能道出五朝秦晉漢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孤傲的,是桀驁的,是和自己一樣眼高於頂的!
他對朱長夜道:「李公善長,道長您一定不陌生吧?」
「此乃我大明文人領袖,為大明殫精竭慮,然而當今聖上卻是非不分,將李公直接革職,至今沒有多少恢復原職之意。」
「李公為我大明所做之事,說是汗馬功勞也不為過,為何陛下要如此對待李公?」
「我為李公陳明是非,李公當年除了是大明的公爵之外,還是皇親國戚,與陛下本是一體。」
「道長您試著想,如果他想造反,何必攀附胡淮庸?況且胡淮庸,也是他一手提拔的,胡淮庸造反若成,他也不過還是個臣子,能有什麼好處。」
「現在李公因為莫須有罪名,被閒置於家,他之前的汗馬功勞仿若被所有人遺忘,而今天下人皆言,李公功勞這麼大,陛下說忘就給忘了。」
「我們這些人,在陛下眼裡又算得上什麼?故此,在下希望陛下能引以為戒,恢復李公名聲,莫讓天下士人再次寒心,又有什麼錯呢?道長您以為如何??」
解縉一點沒遮攔口舌,儘管還有外人,他也絲毫不懼。
為什麼朱元璋,說這種人耿直?
都這樣了,還能不耿直麼。
萬一這裡面出幾個外人,將他的話彈劾給皇帝,這傢伙不是又吃了悶虧?
傅友文在一旁,聽著心肝劇顫。
這愣頭青,你可知道你面前的老爺子是誰?
他是洪武老爺子的祖宗,是他親爹!
你當著皇帝老爹面還敢說,不是找死麼?!
此刻。
傅友文都有些後悔,把解縉帶過來了。
他本以為早上陛下大發雷霆,這臭小子至少會怕,會收斂,但誰想依舊如此?
而解縉的這些話,令暗中朱雄英都聽的生氣了。
這人如此編排爺爺,爺爺還說要把他留給自己來用,是看錯人了吧?
他咬著牙。
眼下他都看不順眼解縉,就看師尊如何處理這刺頭了。
但願這刺頭….
今早是把爺爺給惹生氣,但至少不要把師尊也給惹生氣。
另一邊,朱長夜淡淡瞥著解縉:「解先生,你是在開玩笑對嗎?」
解縉愣住。
朱長夜將他表情看在眼裡,悠悠道:「你剛才的話,若不是玩笑,難道….這就是被譽為江西神童的見解嗎?」
「你是還停留在『童』這個字上,把『神』給扔了嗎?」
朱長夜連珠炮的反問,直接讓解縉懵了。
朱長夜的每句話都是嘲諷,都在剜著解縉的自尊心。
解縉面色怒紅一片,憤怒的看著朱長夜!
他本以為朱長夜會和自己一樣,一起噴皇帝的不作為,噴皇帝的昏庸,卻沒想到,朱長夜會是這麼回答!
畢竟他覺得朱長夜和自己是一樣的人,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判斷錯了人!
就好比一個少年,將所有的愛給了對方,卻突然發現對方是個渣女,是個海王,這應當就是解縉現在的感受。
「說實話,你有些不知好歹。」
朱長夜無奈搖搖頭,又是一擊,直接讓解縉破防了。
解縉怒道:「老道長,你安敢如此說我?」
解縉怒了。
但一旁的傅友文,卻是會心一笑。
解縉這種孤傲的人,就該有人敲打敲打他,且看看咱太上皇,怎麼教育他了。
朱長夜平靜看著解縉,淡然道:「聽說解先生你,給陛下三番五次上書,替李善長辯解冤屈?」
「你身為臣子,卻從不知體恤皇帝,你只看到了李善長的冤,卻看不到皇帝的冤屈。」
「你這叫什麼?恕貧道直言,這叫上不忠於君,下不正視己。」
「皇帝三番五次容你,你不但不知好歹,還言辭激烈上書,皇帝的一番好意,你卻當驢肝肺,枉你讀了這麼多年書,莫不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朱長夜擲地有聲,一旁傅友文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眼前這兩人,一個大明太上皇,一個不世出神童。
太上皇智慧卓越超群,更是在前些日的鹿鳴宴上,一句詞揚名應天府!
解縉從小飽讀詩書,被譽為江西神童,自幼目空一切,眼高於頂。
太上皇,能駕馭住這種桀驁的人嗎?
傅友文也開始有些期待起來。
暗中的朱雄英,則是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看這情形,師尊不但不會被解縉氣到,反而解縉會被師尊氣到。
他不擔心了。
與此同時。
解縉聽到朱長夜這更加激烈的言辭,面色愈加怒紅:「老道長,你胡說!皇上有什麼冤屈?明明是李善長冤屈!」
「皇上此舉乃漢之劉邦,乃飛鳥盡,良弓藏,當初替他打下天下的功臣,如今有些被皇帝冤殺,此不冤也?」
「解大紳,你放肆!」傅友文在一旁,厲聲高呼。
前面解縉說的一切,傅友文都可以不聞不問,但現在這小子居然明目張胆的編排老爺子,傅友文身為忠誠的保皇派,自也來了脾氣。
朱長夜壓著手,示意傅友文不要說話。
他繼續看著雙臂環繞於胸前,抬頭仰望的解縉。
想了想,朱長夜依舊平靜道:「飛鳥盡,良公藏….解先生,此話說出來,難不成….你不覺得自己可笑?」
「好,那麼貧道問你,既然你認為皇帝殺功臣,藍玉呢?傅友德呢?馮勝、耿炳文、湯和呢?為什麼這些人皇帝老爺子不殺?卻偏偏殺了胡淮庸?革職李善長?」
解縉愣了愣。
朱長夜繼續道:「我再問你,從國朝開國至今,李善長胡淮庸二任兩任宰相,占據朝堂多少年。」
解縉哼道:「十幾年兢兢業業。」
朱長夜笑了一聲:「不錯,十幾年!那你可有查閱過史料?看過洪武這十幾年間,朝廷用的都是哪些官?這些官吏都出自何處?」
解縉不假思索:「出自….出自淮西….」
這話說完,他有些猶豫起來。
朱長夜道:「原來解先生你也知道,那你知道這十幾年間朝廷用的官吏,已經不受洪武老爺子控制了?已經成為淮西人,或者說胡淮庸、李善長結黨的利器了嗎?」
「李善長是淮人文臣領袖,於國家有大功,所以位列宰相,封公爵,子尚公主。」
「他當權時,極力排擠非淮人出身的臣子,無論多有才能,多有賢名,只要不是淮人,他都不用。」
「誠意伯劉基你一定聽說過對吧?我記得洪武老爺子曾親口和劉基的兒子說過,當年陳友諒來打咱,別人都怕了,唯獨你父親挺咱,東邊有方國珍,南邊有陳友定,西邊還有張家,平定他們你父親都有大功。」
「當年陳友諒號稱八十萬來攻應天,文臣幕僚沒一個人敢死戰,唯獨劉伯溫說,其他人逃得,降得,唯獨主公不可。」
「為今之計,只有決戰,言降者或議逃者,應盡誅之!」
「而後誠意伯幫著洪武老爺子建立大明軍衛,組織屯田,甚至幫著招撫浙東文人士子,鄉紳地主,安撫民心降官皆有大功。」
「本來開國分封功臣,劉基按功當封公,李善長等人暗中挑撥,屢進讒言,只能封為伯爵。」
「誠意伯劉伯溫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江南士人,還用說嗎?」
朱長夜目光平靜的看著解縉。
那目光平靜,可在解縉看來,是那般咄咄逼人。
這個桀驁的年輕人,在朱長夜一段段話語中,漸漸變的沉默起來,低頭開始沉思。
剛才朱長夜這一番往事,瞬間讓暗中的朱雄英,陷入了回憶之中。
在以前,他不曾一次聽到老爺子提起過,這輩子遺憾的事情之一,就是對劉伯溫了。
給別人的賞賜,老爺子都自認大公無私,唯獨對劉伯溫,他虧欠著劉伯溫的。
哎….
師尊真的很懂爺爺。
朱雄英心中嘆息。
此刻。
見解縉被說的啞口無言,朱長夜繼續笑道:「解先生,你要替李善長辯駁冤情,好,貧道再問你,自洪武立朝以來,這十幾年時間,朝廷只知胡、李二相,不知皇帝者幾何?」
「洪武老爺子是不是說過這話:善長素無相材,但和咱是同鄉,自打咱起兵就跟著鞍前馬後,沒有功勞都有苦勞,咱做了皇帝,他自然做宰相。」
「你不是讀過書嗎?你翰林院不是在編修史料嗎?不是在編修洪武朝大記事嗎?怎麼,解先生,飽讀詩書的你,這些你沒看過,還是沒聽過?」
嘶!
這些事,太上皇都知道了?
傅友文有些好奇的,看著朱長夜。
他不相信太上皇能知道,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太孫和太上皇說的。
看樣子,太孫沒少將這些國家大事告訴太上皇啊!
不過朱雄英也在低頭沉思,努力的回憶著,似乎這些事,自己沒告訴師尊。
這又是師尊自己知道的?天下間真就沒什麼瞞得過師尊?
不過朱雄英也沒有多想,而是將思緒拉回了經常與朱元璋的對話中。
他的神色有些動容。
朱元璋曾不止一次和他說劉伯溫的遺憾,以及當年經歷的困境與無奈。
可以說,師尊朱長夜的每句話,都說在老爺子的心窩子上了。
老爺子是皇帝,他殺人不需要理由,即便是胡淮庸、李善長這些曾經陪著他發家起事的老夥計。
皇帝說殺,也就讓錦衣衛殺了,胡淮庸這件洪武大案,目前牽連被殺之人高達兩萬餘。
那幾年的時光里,旁人都在說洪武老爺子瘋了,都在說大明這個大廈將傾。
都在說老爺子朱元璋,是個殘暴的皇帝。
但從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朱元璋。
朱元璋是個剛硬的皇帝,是個倔強的皇帝,他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從不會對別人透露隻言片語。
所有的事,他從來都是默默扛在心中。
而今,這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朱雄英本以為只有自己和父親朱標知道,這也是朱元璋和他們說的,不然也不會知道。
可現在,
被朱長夜說了出來,並且理解了老爺子的初衷,朱雄英神色也開始不斷動容起來。
「你再去看看洪武老爺子,怎麼對李善長的,他念著舊情,希望他們幡然醒悟,可是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
「老爺子一忍再忍,想著胡、李年紀大了,總有告老還鄉的一天,洪武四年,李善長因病不能理事,告老還鄉,皇爺爺賞他田地三百六十多頃,守墳戶一百五十家,佃戶一千五百,依仗私兵二十家,皇恩,不可謂不隆!」
「當時朝中多少人參他,可洪武老爺子還是袒護他,他若是稍有報恩,知進退之心,就該在家修身養性,可是他呢?他還想做大明宰相頭上的太上皇!」
「宰相之位空虛,洪武老爺子想讓劉基來當,可是劉基敢嗎?後來皇爺爺中意御史台中丞楊憲,你可知道李善長對胡淮庸說什麼嗎?」
「此人若為宰相,淮西人危矣。」
「這….多麼諷刺。」
朱長夜笑著,無奈搖頭:「你看看,國不將國,臣不成臣,結黨之風,把控朝廷之意,昭然若揭。」
「這樣的人,你解先生解縉,還替他辯駁冤情?」
「嗯,你或許沒錯,但你要記得,如果他們在位,你這個江西人,還能在洪武朝為官?還能成為翰林院庶吉士?」
「皇帝中意你的才華,提拔你,你不但不知感恩,還一次次傷了洪武皇帝的心。」
「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天下都該圍繞你解縉在轉?國朝這麼多人才,是不是缺了你,大廈就塌了?你不過只是歷史中的一抹塵埃,不要妄圖做洪武老爺子那樣的星辰大海,你還不行….或許以後行,但現在….遠遠不行!」
解縉徹底愣住了,桀驁不馴的臉上,漸漸露出一抹羞愧之色。
傅友文瞪大眼睛,看著解縉神色的變化。
他震驚了!
這樣的人,還真特麼有人能治的住啊!
乖乖!
太上皇不愧是陛下的親爹!
這把控人心的手段,真的不要太強!
這簡直又是個翻版老爺子啊!甚至比老爺子手段還要強悍!
別看朱長夜現在字句剜心,但朱長夜卻是為了解縉好。
這傢伙若是性子不改一改,不收斂一下,遲早會出大禍端。
他不想再次看到解縉這種人才,最後落得個悽慘的下場。
他所有悽慘的下場,都是他性格決定的,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一點不假!
所以朱長夜並不是在罵他,是在救他。
至於旁人怎麼看,朱長夜也不管了。
現在讓解縉醒悟,總比將來用刀斧讓他醒悟要強一百倍。
「在下,昏聵!」
解縉頭上全是冷汗,抱拳彎腰,對朱長夜行禮。
這下子,朱雄英都看直了眼睛。
爺爺他老人家都罵不醒解縉,都不肯對爺爺彎腰,如今給咱師尊彎腰了?
朱雄英會心一笑。
當初師尊對他分析過胡、李大案,只不過沒說的那麼詳細。
那時候朱雄英就覺得不可思議,震驚於師尊的邏輯縝密,和對事物的精確判斷。
今天更令朱雄英大跌眼鏡的是,他沒想到師尊理解的,遠遠比自己想的還要多!
「就算他們做了這麼多,皇帝還沒動殺心,只是想著慢慢料理他們,別弄太大的動盪,別讓咱們大明不太平。」
「但你可知道,他們膽大包天到了….何等地步?」
當然,這些話都是朱長夜主觀臆斷和基於歷史的片段去猜測的。
反正解縉也不清楚這些秘密,兒子重八也不可能告訴他。
除非重八現在站在朱長夜面前,拆穿他朱長夜接下來的話。
可….並不會有這個可能!
所以朱長夜,將自己的判斷和猜測說一說,想來也沒人會知道。
解縉驚慌的抬頭看著朱長夜,鼻尖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
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想聽個明白,表情十分糾結。
沉默許久,他才咬咬牙,抱拳道:「在下,洗耳恭聽。」
朱長夜分析了很多,朱雄英和傅友文皆是有些臉頰凝固。
很多事,傅友文都只是聽聞了隻言片語,他認為方才朱長夜的話,都是朱雄英告訴朱長夜的。
但一番聽了下來,覺著不是如此。
不過太上皇似乎還沒說完,還有啥要說的?
傅友文越發好奇。
朱長夜盯著解縉,道:「若是上面的話,你覺得胡、李二黨還能忍受,那麼貧道問你,劉伯溫怎麼死的?」
此言一出,朱元璋頓時眼中露出濃烈殺氣。
「洪武八年,劉基感染風寒,明明只是一次風寒,為什麼胡淮庸派御醫去看了之後劉伯溫病情惡化,然後詭異死亡?」
「解先生,你不是傻子,你可都告訴貧道這是為何?!」
解縉聽到這裡,頓時大汗淋漓,明明是冬日,背後衣襟卻不斷冒著冷汗。
「你可知道劉基和胡、李的過節?」
朱長夜再問。
解縉擦了擦額頭大汗,開口道:「知.…知道一點。」
「劉基處理過淮西的官員.…殺過李善長的心腹親戚李彬.…被,被胡淮庸記恨.…」
解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在顫。
朱長夜看在眼裡,笑道:「好了,貧道說完了,你只覺得李善長他們委屈,那麼….皇帝呢?」
「你作為大明的臣子,是洪武給你提拔上來的,不是李善長,也不是胡淮庸。」
「你不是不忠不孝之輩,那麼你是誰?是何人?貧道說的可有錯?」
「你在替他們抱不平的時候,為什麼不去想想皇帝?他就該受這份委屈?他一把年紀了,就該被世人誤會?」
「皇帝不說,並不代表你們這些臣子就可以肆無忌憚!」
解縉神色動容,一臉慚愧,言語有些打顫:「我.…」
朱長夜看著他,打斷道:「解先生,你應該感到羞愧!」
「你第一次上書為李善長辯駁,皇帝沒和你計較那麼多,相反看中的是你的才華,提拔你為翰林院庶吉士。」
「你怎麼報答皇帝的呢?」
「你還在用刀子捅一個老人的心啊,你是英雄,是好漢,是神童,厲害,你確實很厲害。」
解縉現在已經羞愧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哽咽道:「我….老道長,我是混帳!」
「老道長,您老一語驚醒夢中人,我解縉….混蛋!」
「我愧對君上,吾枉為人子,枉為人臣!」
朱雄英和傅友文作為旁觀者,淡漠的看著這一切。
這次交鋒,很顯然,朱長夜以完勝的姿態,徹底將不可一世的解縉按在地上摩擦。
傅友文一直覺得太上皇很強,但他沒想到,太上皇的心術能力,已經高到這種程度。
解縉是才子,有才華,有讀書人的固執和桀驁,但依舊被太上皇治的服服帖帖的!
什麼叫人君?
這不就是人君之相嗎?
不需要君王有堪比解縉這樣的才華,只要他能控制住這種人才,這就是君王需要的品質!
也是朱元璋希望朱標和朱雄英,都能擁有的品質!
而這品質,太上皇有!
甚至在傅友文看來,比老爺子更加厲害!
朱家的人,真的都是怪物啊!
有如此的太上皇,難怪老爺子,會有如此成就。
傅友文極為感慨。
而現在,
太上皇這頭怪物,正在培養小怪物太孫。
有太上皇在,未來太孫成就還會低嗎?
假以時日,會不會有匹敵太上皇的怪物出來?
他有些欣喜若狂!
大明,興旺矣!
.
…….….….….….
與此同時。
皇城內。
一輛氣勢不凡的馬車,徐徐行駛到奉天殿門口。
從馬車裡走出來的,卻是一位穿著樸素老婆子,已經滿頭白髮,不過即便是歲月的侵蝕,也無法抹去那張臉上的精緻五官。
可以想像,其人在年輕時是何等漂亮。
而她的五官輪廓,卻是….和朱長夜已故夫人陳長樂很像。
在她走出來後,馬車裡又徐徐走出一個中年人以及少女。
這是她的兒子和孫女。
「奶奶,咱們到皇城了。」
「您說,四爺爺說的曾爺爺還活著的消息,屬實嗎?」
孫女朱紅顏忍不住開口道。
「紅顏,你四爺爺怎麼會騙人?」
中年人笑道,揉了揉朱紅顏小腦袋:「哪怕是假的,咱們也得因為你二爺爺的死去,來這參加一趟葬禮啊。」
朱紅顏嘆氣:「爹,這倒也是。」
兩人有說有笑。
而那位老婆子,自始至終沒有參與交談。
她的腦子裡亂亂的。
或者說一路上,腦子都是亂亂的。
爹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嗎?
若是活著,當年自己和重八他們親自置辦的爹的葬禮,又是什麼?
而且聽重八說,爹不僅活著,還生龍活虎,只是看起來….有些瘦了。
「爹,您老,真的還在嗎?而且真的變瘦了嗎?那您這些年的委屈,得有多大?」
老婆子聲線顫抖,眼眸閃爍著淚花。
那閃爍淚花中,
仿佛映照出一幅畫面。
「佛女,這些年,你過得如此?」
那記憶里始終溫和儒雅的老爹,正含笑的看著她,拋出無比憂慮的詢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