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搖頭:「還不對!人雖坐於地,但地行一周,故分晝夜。」
「再問,何為自然之道?」
「就是自自然然!」
朱雄英繼續搖頭:「不對!自然之道,乃周而復始之道。」
「請問,天有多高?」副使語塞。
「請問,地有多厚?」副使再次語塞。
朱雄英厲聲道:「汝不知天高地厚,如何探討學問?」
氣氛陡然劍拔弩張起來。
帖木兒汗國五個使臣面頰微微抽抽,顯然在極力的壓著怒氣!
朱雄英心中冷笑。
目的達到了!
迭力必失淡淡看著朱雄英,努力平復情緒道:「學問是你們漢家人的東西,朱公子能言善辯,佩服。」
朱雄英搖頭,「非也!」
「一個國家,單靠文化不能長久。」
「譬如你們蒙古人,兩年前,你們的察合台汗國風光無限,短短二百年,就被趕出了中原,何以為?」
「你們賴以崇拜的武士,為什麼會輸給漢人?」
「你們還是不行,方方面面來說,都還是不行。」
迭力必失臉皮微微抽了抽,哼道:「你大明皇帝在中原建國,我大汗亦在河中撒馬爾罕建都,前後相去不過兩年而已!」
朱雄英呵道:「我朝皇帝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帖木兒是個逃走的參贊,何以相提並論?」
「若其驍勇,何以被打成了瘸子?」
這是人身攻擊,還攻擊他們的大汗!
迭力必失慍怒道:「哪個勇士不曾受傷?最終的結果,是我們大汗打敗和驅逐河中的蒙兀兒統治者!」
朱雄英厲聲道:「不錯,也背信棄義的殺了他的同袍姻兄忽辛,德行有虧,得位不正!」
迭力必失全身在顫,一個毛頭小子敢侮辱帖木兒大汗!不知天高地厚!
「你大明不過只在中原亂竄,北元傀儡,滅之早晚之事,便是陳友諒方國珍之草莽,都征服數十年之久!」
「我大汗短短八年,奪取波斯、阿富汗攻占兩河,征服花刺子模!不可一世的十字軍在我大汗手下,都不堪一擊!」
「你大明的武器不過火銃和弓弩,你們的火銃不過只能射米之遠,我們的火槍已可射一里之遙!」
「我二十萬戰馬雄壯魁梧,所過之處,頭顱成山,威懾諸國!就算奧斯曼帝國,見我勇士,也得避之鋒鋩!」
「拜占庭何其雄壯?波斯何其強大?在我帖木兒勇士面前,皆為螻蟻,我鐵騎所踏之處,屍橫遍野!」
「你大明男兒,世代為農,長居中原之安逸,何有兵峰之銳?」
朱雄英寸步不讓,高聲喝道:「自盤古開天,三皇定國,五帝開疆,凡國遇大事,男必在,與祀戎泯軀祭國。」
「即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國之土,喪國之疆。」
「士披肝瀝膽,將寄身刀鋒,帥槊血滿袖,王利刃輝光。」
「吾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後貴賤,必同心竭力,傾黃河之水,決東海之波,征胡虜之地,剿蠻夷之穴,討欺汝之寇,伐蠻夷之戮,遂蒼海橫流,兒立身無愧,任屍覆邊野,唯精魂可依!」
「你問我,我何有兵峰之銳?我告訴你!」
「我周朝:王事靡盟,憂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我秦朝: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血不流干,誓不休戰!」
「我漢朝: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我隋朝:四方胡虜,凡有敢犯44者,必亡其國,滅其種,絕其苗裔!」
「我唐朝:內外夷敢稱兵者,皆斬!」
「我宋朝:不縱亡國滅種,勢不與賊共立,臥榻之側,其容他人酣睡!」
「我大明: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退出長城,保爾全屍!」
迭力必失哈哈大笑:「縱你有數千年歷史,遲早也不過是我大汗囊中……」
迭力必失聲音戛然而止,呆呆的看著朱懷,全身在顫抖,脫口而道:「你,你在釣老夫?!!」
朱雄英赧然一笑,眨眨眼,靦腆笑道:「被你看出來了啊?」
迭力必失面頰怒紅,震驚的看著朱雄英,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方才他還沒深想,現在回想起來,眼眶陡然瞪大!
帖木兒汗國這些歷史,大明皇帝都不甚清楚……他,他怎麼知道的!
四夷館外淅淅瀝瀝還在下著雨,富有明朝特色建築的燕檐不斷滴落著雨水。
館內八人圍在八角桌上,氣氛顯得有些微妙。
藍玉和詹徽以及李原三人此時豁然開朗,也明白了朱雄英,為什麼上來說話就那麼富有侵略性。
他在激怒對方!
他所有說話的技巧,目的都是為了引導對方!
他一定熟悉蒙古人的天性,所以才會抓著他們的豪邁的性格,上來就針尖對麥芒。
李侍郎起先對朱懷還有一絲絲懷疑,懷疑他是來添亂的,更懷疑皇帝看人的眼光等等。
主要是年輕!
朱雄英太年輕了!
年輕就意味著城府不深,年輕也意味著沒經歷過事,沒見過太多大場面,尤其是國家與國家外交這種重要場面!
不經歷過歲月的洗禮,有些處事的態度、說話的技巧,年輕人是永遠不明白的。
可現在,李侍郎除了折服和震撼,他實在沒別的話能形容朱懷。
他想不通,明明是這麼稚嫩的臉,為什麼卻像是經歷過許多歲月洗禮一樣,為什麼這麼年輕的年紀,城府能深到這種地步,他甚至到現在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一場外交對話,
始終都是朱雄英,牽著將蒙古使臣的鼻子在走!
這簡直就是天生的外交官!
說實話,李原作為禮部侍郎,他此時自認為他自己沒有朱懷的水平!
李原在感慨朱雄英的能力,慚愧自己的技不如人,自責先前對朱雄英抱有的輕視。
可藍玉此時,心裡卻已翻江倒海!
剛才朱雄英引導出來的信息,實在太爆炸了!
在這之前,藍玉壓根就沒將帖木兒汗國放在眼裡!
在他眼裡來看,所謂的帖木兒汗國不過只是一群蒙古部落建立的小國。
遠在西方萬里之外的世界他沒見過,也沒怎麼聽過。
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奧斯曼帝國,什麼中東、歐洲、拜占庭……這距離藍玉太遙遠了。
泥腿子出生的藍玉,打仗很厲害,這不可否認。
但對世界格局的認知,他有些抓瞎。
尤其剛才聽到這群蒙古人說他們的火槍已經射程一里之遙,不管對方是不是在吹噓,他都有些心悸。
怕,是不肯定不怕的!
當初北元不是號稱馬匹上無敵手嗎?藍玉依舊親自騎馬帶著漢家兒郎,將北元神話給碾壓了!
他主要是在擔心國朝軍備的未來!
這二十年來,國家鮮有將財政投入到火器研發中去,如果對方說的是真的,這對大明來說是巨大的威脅!
雖然萬里之遙,可主動權在他們手裡。
漢人愛好和平,不懼挑戰,但對方可不是知書達理愛好和平的一類人。
如果有一天他們兵臨城下,如果大明突然發現自家的火器和對方的火器有了巨大差距……不勘設想!
藍玉看了一眼朱雄英,又看著那群蒙古人,心裡默默將方才的對話全部記了下來。
同樣震撼的還有詹徽。
他抿嘴,一言不發,但眼中的震撼一覽無餘。
震撼於朱雄英外交水平的高超,更震撼於這群蒙古人!
他們從來大明,一直都表現恭敬的模樣,一直都謙卑有禮,直到今天,他們突然將狐狸尾巴漏出來了!
那麼,這表明先前的一切……他們都是裝的!
轟!
詹徽頭皮有些發麻!
此一刻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在奉天殿,當老爺子聽到帖木兒汗國極盡諂媚的國書,非但沒有高興,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絲慍怒!
來者不善啊!
詹徽默默看了一眼朱雄英,也明白為什麼老爺子會讓藍玉帶著朱雄英,來宴請這群蒙古使臣!
呼!
老爺子依舊厲害!朱雄英依舊犀利!
這對爺孫……真是天生的王者!
朱雄英眨眨眼,看著眼前這群帖木兒汗國的使臣。
說實話,如果眼神能殺人,迭力必失一定已經將眼前這小子大卸八塊、碎屍萬段!
來之前帖木兒汗左叮嚀又囑咐,要求務必視大明以弱。
現在被這毛頭小子一刺激,一股腦說了那麼多不該說的話,這要是回去了,大汗不扒了自己的皮!
最為主要的,這小子是怎麼知道帖木兒汗國以西,包括但不限於奧斯曼帝國等國家形式的?
還有,他又怎麼知道我帖木兒汗是瘸子,怎麼知道我帖木兒汗殺姻兄忽辛的秘聞的?
這些事,就連大明皇帝和百官都不甚清楚!
他怎麼知道的?
一股深深的凜然的懼意,突然涌到迭力必失的心頭。
他目光有些凝重的看著朱雄英!
說實話,這小子帶給迭力必失的感覺,比大明任何人都要危險!
能唱白臉,還能唱紅臉,似乎壓根就沒將他們放在眼中,似乎整個蒙古使團在朱懷的眼中都如玩物一樣。
他一定早就想好怎麼對付自己了!
好可怕的臭小子!
迭力必失沉默著,面頰微微抽搐著,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含笑的朱雄英……
還能笑的出來!
這是一個,剛及冠年紀小子該有的城府?
他還能笑的這麼自然?似乎剛才所有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要麼就是缺心眼,要麼心理素質強大到了極致!
迭力必失寧願偏向前者,但又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小子一定是屬於心裡素質極強的一類人!
周圍幾個使臣面色都不怎麼好。
也是到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在釣魚!
剛才說了那麼多,都在釣魚!
迭力必失默默拿起茶杯,徐徐地低頭喝口茶,手在顫抖,臉在勉強笑著。
朱懷看了一眼藍玉,又看著迭力必失五個蒙古使臣,道:「這樣,你們先聊,小子剛才實在過於衝動,不適合這種大場面,小子先告辭了,不耽誤諸位雅興。」
這話說出來,迭力必失面頰抽的更厲害。
朱雄英抱拳起身,看了一眼藍玉,道:「我先走了。」
藍玉起身:「我送你。」
詹徽也起身,道:「我也送你。」
李原準備起身,詹徽壓著他道:「你接待使臣。」
迭力必失黑著臉道:「不必了,我們……乏了,先回去休息了。」
宴會不歡而散。
外面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雨。
藍玉和詹徽臉色都有些不好,兩人都在主動給朱雄英撐著傘,將朱雄英夾在中間。
詹徽沉思許久,才看著朱懷:「佩服!」
「不過,你怎麼知道帖木兒是個瘸子,還有他殺姻兄這些無恥勾當的?」
詹徽有些好奇的盯著朱雄英。
朱雄英笑笑:「猜的。」
「阿?」
朱雄英道:「詹大人有空去看看元史,梳理一下元朝蒙古貴族的一些關係,然後結合著帖木兒汗的發家史,去猜一猜,應當也會明白。」
走到四夷館門口,朱雄英抱拳道:「我先回去了。」
藍玉點頭,想了想,將手中的傘遞給朱懷,沉聲道:「你今晚做的很好!」
朱雄英肅穆道:「舅姥爺,帖木兒汗國使臣最後一句話沒說完整,他說我們大明遲早也會是他們的囊中……什麼?」
藍玉道:「囊中之物。」
說完後,他臉上陡然升起一抹殺氣,「保家衛國的事,有你舅姥爺在一天,大明一寸山河都不會丟!」
「好!」
目送朱雄英離去。
藍玉和詹徽目露尊敬,默默的看著朱雄英的背影。
詹徽喃喃的道:「他越來越有國君的樣子了,心如猛虎,細嗅薔薇,為大明未來著想,為家國操心,偏還錦衣夜行至此!」
詹徽投出一抹深深的尊敬!
大國外交這種事,平頭百姓不會知道,甚至許多官吏也不會知道。
這就意味著,今天朱雄英的舉動,不會被世人熟知,他為大明做的事,將會一直如錦衣夜行一般。
但詹徽還是矗立在原地良久,給予朱雄英最高的敬意!
藍玉拍了拍詹徽的肩膀:「走吧,有些事,要讓老爺子知道!」
「老爺子讓皇太孫來,恐怕目的也就是如此!」(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