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徵收老百姓田稅的是縣衙的典吏,典吏是流外官,並不是吏部造冊的官,其俸祿是縣衙的縣老爺自己支付的。
那縣衙的典吏手裡拿著冊子在高亢的點名,每點到一名百姓,百姓就要抬著糧食過來。
是的,在稅收沒完全統一之前,明朝的基本稅收依舊是糧食,並不是折算成銀兩的。
稅收的收取,朱雄英其實都從史料上有過了解,但真正目睹民間百姓交稅的場景,他還是第一次見。
他不由有些好奇。
朱元璋站在外面,背著手示意朱雄英繼續看下去。
「好好看看,看看大明的疲疾。」
朱雄英尋目望去,縣衙的典吏示意小吏抬上來一口石斛。
斛是一種容器,唐朝之前,斛為民間對石的俗稱。
石斛中部鏤空,被念到的百姓,便將糧食抬上來,倒入石斛中,目的是為了讓官府察驗糧食的成色如何。
當糧食被倒到石斛之後,有個小吏磨拳擦掌,然後憋的面色通紅,從後面數十步外飛奔而至,一腳踹在石斛上。
石斛晃動,不少糧食散落在地。
百姓看的心疼。
朱雄英看的驚愕:「他們這是做什麼?」
朱元璋道:「淋尖踢斛。」
落下來的糧食,歸官府,也算是運輸的損耗,百姓不允許拾撿,只能心疼的看著。
朱雄英面色有些憤怒:「這不是坑百姓多交糧稅?」
朱元璋面上有些糾結,嘆口氣道:「咱批過山東的一個折,山東臨沂的地方官,七品縣老爺,轎夫是自己的連襟和舅子,家中的廚娘是妻子和妻姐。
官袍都打了補丁,老母親還要上山挖野菜!」
「官府俸祿少,也沒有那麼多開支聘請太多小吏,所以只能這樣弄點錢……哎,受苦的最終還是百姓。」
老爺子有種無可奈何的疲憊感,雖然知道這樣在剝削老百姓,可官府也需要吃飯,無論白銀融化後的火耗還是這種淋尖踢斛,都是他朱元璋默許了的。
心疼老百姓的同時,朱元璋又不能不穩定地方官府。
這種糾結的事,一直困擾著朱元璋。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杜絕這種事兒?你小子腦子靈醒,有空給你爺爺想想,咱爺孫一起給老百姓做點實事。」
原來老爺子帶自己來,是為了這個目的。
朱雄英看了一眼朱元璋,老人臉上都是心疼和擔憂。
老爺子對於老百姓的關心,真是刻在骨子裡,自幼的經歷,讓老爺子最是親昵百姓,真正將百姓當成自己孩子在看待。
看到老百姓受苦,老爺子心裡比誰都難受。
朱雄英心有所感,之前他也讀過史料,也知道如今種田的農民是受剝削的一個階級,可那時候自己感觸不多。
當現在實打實的看到百姓被剝削的一面,朱懷心裡還是有些震動。
老百姓被剝削的方式,真是層出不窮,先是士紳,現在又是官府,最終受苦的,還是只有這些底層百姓。
與此同時。
徐膺緒和徐增壽兄弟此時走在鄉下的小道上。
剛才自家佃農交糧出了點岔子,兩兄弟閒著無事,去處理紛爭,剛處理完畢,此時正準備回去。
「二,二哥!」
徐增壽突然駐足,猛地拉著徐膺緒躲在大柳樹後面,將徐膺緒拉了一個趔趄。
「你踏馬是有病吧?你防賊吶?」徐膺緒有些不高興。
徐增壽顫抖的指著前方人群:「二哥,你,你看看,仔細看看,我眼睛瞎了沒有?那個,是不是,是不是那姓朱的?」
「遇到他又咋了!」徐膺緒破口大罵。
「噓!二哥,你幫我參謀參謀,朱懷旁邊的老人家,他,他他他,是不是咱大明的皇帝。」
時值春日,陽光明媚,鄉村的風光無限好。
足有一人粗的大柳樹後面,徐增壽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前方。
徐膺緒有些好奇,尋著徐增壽指著的方向眺望過去。
一老一少的側臉赫然映入眼帘。
少年很熟悉,是朱雄英,徐膺緒怎可能不認識。
再看老人。
唰!
徐膺緒面頰微微一僵,學著徐增壽一樣,揉了揉眼睛。
下一刻。
就聽他驚呼道:「那,那,那不是咱皇帝老爺子嗎?」
徐增壽愣在原地,喃喃道:「我就說,我就說這朱公子以前就好像很熟悉的樣子,二哥,你還記得永定河邊的垂釣嗎?」
嘶!
徐膺緒雙目陡然瞪大,嘴唇有些哆嗦著道:「記,記得!」
去年冬日,永定河旁邊,老爺子和信國公在垂釣,旁邊一男一女,還有天雲觀觀主。
那時候兩兄弟也沒放心上去,權以為老爺子是出來垂釣散心的,更沒過多關注老爺子身旁的少年和少女。
現在他全明白了!
難怪第一次見到朱雄英,有種熟悉的感覺!
這一男一女,不就是永定河旁老爺子身邊的少年少女嗎?
徐膺緒身子微微一顫,不可思議的道:「朱公子為啥和老爺子站在一起?」
徐增壽更是人都看呆了,顫抖的指著前方道:「他,他尼瑪還拍老爺子肩膀?」
不遠處,
朱雄英正拍著老爺子肩膀,給老爺子端著茶,示意朱元璋喝茶。
「額滴娘咧!」
徐增壽腦子都懵了。
朱雄英旁邊是誰啊?
大明洪武大帝,殺人不眨眼的大明皇帝,前前不久才悍然滅了文豫章全家,前不久才屠了鄭用全家!
老爺子在群臣,甚至在任何官僚眼中,絕對是個弒殺暴虐的君主!
就連老爺子親兒子,恐怕都懼怕老人三分吧?更有誰敢對朱元璋做如此出格的舉動?
可現在,朱雄英好像習以為常一樣!
「朱公子,到底是誰呀?」
徐增壽呆呆的問道。
徐膺緒道:「我怎麼知道……額,快走,回去告訴大哥!」
兩兄弟急不可待的撩袍離去。
而此時的朱雄英,顯然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徐家兄弟。
他在思考老爺子的話。
如果想徹底取締民間稅收的折耗,其實也簡單,和交趾一樣,直接一條鞭改革,不區分賦和稅,也不用實物繳納。
除了各地方供奉宮中的實物之外,稅收統一用白銀收取。
但放在交趾可以,縱觀整個大明,則不實際。
如果剛穿越那會,如果沒有老爺子帶他看盡民間疾苦和大明現狀,他也能侃侃而談,張居正的一條鞭改革張口就來。
反正政策一定是好的。
可問題是,經歷了這麼多,朱雄英也看清楚了大明時下的現狀。
好的政策,未必能附和當下的國情。
百姓是好治理的,這毋庸置疑。朝廷有政策,他們一定會執行。
可難就難在千百年來形成的士紳階級和官僚階級。
這些根深蒂固的頑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想從虎口奪食,即便是朱元璋也沒這個本事。
「爺爺,你看看能不能換個角度去思考這件事。」
朱元璋隨口道:「你說說看,不管好壞還是實際不實際,咱都聽聽。」
「放心大膽的說。」
朱雄英沉默片刻,組織一下語言,便道:「首先形成淋尖踢斛的原因,歸根結底就是地方官府缺錢,對吧?」
老爺子點點頭:「嗯。」
朱雄英繼續道:「地方縣衙要開支流外官的俸祿,就需要錢,一個縣令的俸祿,一年不過二百多石,縣衙收取的稅收,則需要全部送入國庫,再由戶部做出預算,統一分配到各布政司,布政司衙門再分配到地方縣衙。」
「總而言之,縣衙內是沒有流外官的俸祿預算的,這一筆錢,完全需要縣衙自給自足。」
「所以他們需要從稅收內,想辦法合理的剝奪一部分稅收去維持縣衙基本開支,於是淋尖踢斛就產生了,這筆錢也是他們分配給流外官的保證。」
「那麼換個角度,如果縣衙不需要從百姓手中剝奪糧食稅收,就足夠開支流外官的俸祿,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不需要從百姓手中奪食了呢?」
朱元璋聽的很認真,咂摸咂摸嘴:「是這麼個理,可縣衙除了稅收之外,他們還有什麼能力去開源?」
朝廷乃至地方收入,說白了就四個字『開源節流』。
想從大明時下現狀找出一條附和地方官府開源政策,這很難。
而洪武皇帝又在抑制商業,不讓官府參與到商業中去,這就更加的難。
退一萬步說,即便地方有商業稅收,那也是地方課稅司衙門該做的事。
課稅司隸屬於朝廷,和地方官府不掛鉤,錢也不會進入到地方官府腰包去。
朱雄英看著朱元璋,欲言又止。
朱元璋笑著道:「有話就說!咱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憋著壞朝商業上去想,對吧?」
朱雄英撓撓頭,回道:「對,也不對。」
「歷朝歷代都是在城門處,在運河上收稅。不過這樣一來,先不說官吏中飽私囊,就是商人也有很多辦法逃稅。到最後,往往十成里,只有一成能上交國家就不錯了。」
朱元璋看著朱雄英,目光有些狡黠,就看著臭小子究竟能說出什麼花來!
朱雄英繼續道:「咱大明不是有郵票驛站麼?」
「現在各地驛站收入可觀,官府也不能承包所有送貨之事。」
「許多貨物啊,郵件啊,其實招攬的都是商人在運輸。」
雖有重商之嫌,但在百姓大義面前,微不足道究!
朱元璋時而蹙眉時而展顏。
朱雄英笑笑,他雖然不能直觀的立刻就改變大明商業現狀,但這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遲早會改變朝廷百官的思想。
朱元璋沒有立即就說什麼話,只是平淡的點點頭:「此事咱認為有可行性,不過還是要百官斟酌之後才行。」
說完後,老爺子眉開眼笑,心情格外的好,看著朱雄英道:「無論如何,你又為咱大明立了功。」
「說說,想咱怎麼獎賞你?」
朱雄英撓撓頭:「八字還沒一撇,也未必就能執行,等真的利國利民,我再說要什麼吧,現在說了,最後政策不行,豈不鬧了笑話?」
朱元璋呵呵道:「你小子倒是考慮的周全,那成!等咱回去再說吧!」
朱雄英和朱元璋坐在田埂的淺草之上。
朱元璋默默的,記下了朱雄英剛才的建議。
他有些滿意的看著朱雄英。
這小傢伙,
咱這麼大的時候,可沒那麼厲害。
老爺子眼中布滿了欣慰。
隨即老爺子有些感慨的指著前方,道:「大孫,你知道麼?當時咱義軍第一次沖入應天城,這裡是一片荒地,雜草叢生,哪有現在成片成片的莊稼地。」
「這是江南啊!如此繁繞的江南,背靠長江九渠,江運和陸運最發達的地方,糧食收成最高的地方。」
「可元廷卻將這裡治理的一團糟,百姓顛沛流離,沒有人願意種地,荒地一片接著一片。」
「元人將人群分為高等人和低等人。他們蒙古人中還分三六九等,漢人是放在奴隸一等的!呵呵,都他媽是人,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
「是的,咱大明也有階級,可從沒有任何權貴敢在咱眼皮子低下傷害百姓!」
「但蒙古人不同,漢人在蒙古人面前,是可以隨便被殺的,而且不用負責的。」
「咱這個民族,是傳承了幾千年的文明下來的,任何愧對漢人子民的統治者,都將滅亡,幾千年來各個王朝一直在佐證這麼一件事。有句話咋說來著……」
朱雄英回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朱元璋笑著道:「對,他老孟一輩子就說了這麼一句人話!」
朱雄英有些無語。
老爺子這是和皇帝待一起久了,朱懷知道當今皇帝朱元璋最討厭孟子,想不到老爺子也對孟子無感。
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朱雄英:「民是咱大明的根,治國治國,歸根結底就是治民。」
「治民是一種學問,咱老了,不知道還能治多久,看到你小子越來越本事了,咱也就放心了。」
朱雄英忙道:「爺爺你說啥話呢,你還能活很久呢,一點不老!」
朱元璋笑著道:「你莫哄咱開心,咱能感覺到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現在越來越嗜睡了。」
「咱能感覺自己已經快油盡燈枯了,頂天還有五六年活頭。」
對生死這件事,朱元璋重來不畏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