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他們給的東西價值幾何,您給估一估?我沒要少吧。」夜幕中,齊平喜滋滋發問。
首座:「……」
齊平:「前輩,為什麼要離開,難不成連夜趕路嗎?我覺得那幾個人不錯。」
首座:「……」
齊平:「前輩。」
披著大氅,戴著斗笠的老人平靜地看他:「你有完沒完了。」
齊平笑了笑,身後背著書箱,認真道:
「那幾個人是您特意選的吧,我的意思是,雪山這麼大,怎麼偏巧,就死活遇不上咱涼國的修士,也沒碰上巫師,反而撞上這三家。」
首座收回目光,說道:「巧合罷了。」
呵呵,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齊平一萬個不信,但對方不說,他也不問。
……
插曲過後,一晃,又過了幾日。
幾天裡,一老一少再也沒遇上修行者,沿途遇到的妖物,也更強大了,說明,在不斷逼近深處。
日子很枯燥,除了趕路、偶爾閒聊,便是一日三餐吃魚,下棋。
終於,當又一個清晨,齊平從睡夢中醒來,便聽到盤膝打坐的首座道:
「今日便到了,稍後少說多看。」
到了?
齊平精神一震,也嚴肅認真起來:「知道了。」
兩人前行,當穿過一座狹窄的谷口後,視野豁然開朗。
只見,陽光下,前方是一座極為平整的冰川。
而在冰川盡頭,則是一座高聳如利劍的孤峰。
山峰上,竟有一掛冰瀑仿若自九天之上落下,又宛若,貫通天地的大門。
若是從天空俯瞰,這裡赫然便是一座群山包裹的巨大冰面,而在冰瀑下方,則是一片解凍的,淺藍色的湖泊。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直到此刻,齊平才又感受到了雪山的荒涼與孤寂,一老叟,一少年,兩人沿著冰川行走。
一言不發。
遠遠的,齊平看到,冰面上竟有稀疏的人影,都穿著古怪的巫師袍子,或盤膝打坐,通體覆蓋淺雪。
或屹立於冰原上,一次次朝空氣打拳。
只是年紀,都偏小,最小的一個,可能只有幾歲。
「這是尚未入世的巫師,還處於打磨心智的階段。」齊平腦海中,浮現首座的聲音。
原來如此……齊平好奇地縮了縮脖子,用道袍壓下凜冽的寒風。
隱約間,可以看到,遠處山峰上,似有許多山洞,大抵便是住處了。
隨著兩人走近,一些巫師看了過來,卻只是警惕地駐足,未曾上前阻攔。
齊平眼觀鼻,鼻觀心,背著書箱,在巫師們冰冷的目光注視下,來到孤峰下方,那一片澄淨湖泊旁。
他扭頭看首座,老人絲毫未停,邁步走入湖中。
「咔嚓。」
靴子落下處,湖面結冰,瞬間化為一座巨大的寒冰蒲團,齊平眼神一動,也跳了上去,繼而,這蒲團宛若小舟,無風自動。
劃破湛藍的湖水,朝湖心奔去。
寒風凜冽,吹得齊平臉龐通紅,他眯著眼睛,扭頭回望,發現岸邊已遠,那些巫師們遠遠佇立,似在眺望。
轉回頭,他只覺那陡峭孤峰,如傾倒般迎面撞來,那一掛冰瀑之上,有七彩光華輪轉。
似乎,生長著什麼。
「咚!」
忽然,疾馳中的冰船,似乎撞在了無形力量上,一道渾厚的聲音,迴蕩耳畔:
「你越界了。」
齊平精神一凜,便見身旁首座。
這一刻,老人再也不復尋常道人的樸素,大氅在寒風中烈烈飄動,斗笠下,黑白間雜的長髮飄逸,宛若仙人,淡笑道:
「巫王避世不出,本座便只好登門拜訪了。」
聲音很淡,很輕,卻迴蕩於天地間。
陽光灑在冰瀑上,金色的光輝流淌下來,齊平突然望見,冰湖盡頭,出現了一道白衣人影。
初時,還很模糊。
但下一個瞬間,便已抵達面前。
那是個身高兩米,魁梧威嚴的男子,渾身只披著一件素白的長袍,松垮垮的,用一條腰帶束著,露出大半個胸膛。
身軀宛若黃金澆築,線條堪稱完美,一張深刻立體的臉龐,讓齊平恍惚間,想起了上輩子,看過的那些西方雕塑。
是的,這名男子,那天神般的面龐,當真便如雕像一般,漆黑的長髮在寒風中舞動,一雙淡金色的眸子,掃了眼齊平。
這一刻,齊平渾身汗毛炸開,仿佛,下一秒,便會被這人看透。
然而,一股神秘的力量浮現,隔絕了巫王的視線。
這一刻,齊平仿佛籠罩在迷霧中,令人看不透。
巫王淡漠地看向道門首座:「此人是誰?」
首座微笑:「本座身邊弟子罷了。」
巫王失去興趣,問道:「你不在京都等死,來我雪山做什麼。」
首座悠然道:「聞聽天山雪蓮成熟,想討一朵,泡茶喝,巫王可願割愛?」
巫王靜靜看了道人幾眼,冷笑道:「你若親身來此,還有的說,可就憑一具分身?未免太不自量力。」
分身?
小透明齊平驚了,忍不住看了老道一眼,心說原來這不是本體,要不要這麼浪?
你早說啊,早說是分身,我不跟你來了。
齊平後悔了,覺得這老頭就是個坑貨。
首座笑容淡淡:「若巫王能施展全力,本座這具軀體,舍了又如何。」
啥意思……試探?還是別的什麼,莫非,這位巫王受到了什麼限制?齊平大腦飛快思索,琢磨兩人對話信息。
兩人卻沉默了下來。
巫王森冷地凝視過來,首座笑容平靜。
天空中,忽然有藍色的冰晶飄落下來。
巫王冷哼一聲:「想要便來拿。」
「擺棋。」首座笑道:「為師要與巫王手談一局。」
齊平扭頭看了眼老人,心想,原來是這樣形式的講道理,這和想像中不一樣啊,不該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嗎?
結果,只是下棋?
他突然有點失望。
默默放下書箱,將棋盤取出,擺在冰面之上,雪中,兩位世間的頂級強者落座,少年手捧棋盒,坐在裁判的位置:
「誰先?」
涼國規矩,黑子先行。
巫王淡漠道:「他先。」
首座笑道:「那貧道便占個便宜,說著,捏起一顆黑子,朝棋盤落下。」
而就在這瞬間,齊平突然感覺眼花了,那原本尋常的木製棋盤,突然淡去,仿佛內藏無盡星河。
當那一顆黑子落下。
無聲無息,萬籟俱寂的雪山里,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隆。
這一刻,冰湖兩側,以棋盤為軸心的方向,兩側山峰突然塌陷,仿若被無形刀刃切割。
齊平駭然地瞪大眼睛,就看到前方一座雪山,居中裂開。
遠處,冰川上,一群巫師停下了修煉,好奇而沉默地望向冰湖,當巫王現身時,這群人便整齊地跪在了地上,做出匍匐的姿態。
而當第一枚棋子落下時,所有巫師,終於再無法維持冰冷與沉默,神情大變,驚恐萬狀。
……
某處山坳中。
老僧無奈地看著弟子在溪流中尋覓,喚道:
「回來吧。」
年輕僧人一臉不願,大聲道:「師父,再等等,我定能尋到靈魚。」
突然,老僧變色,朝雪山深處望去,只聽得隱隱轟鳴,心中驚愕,是何等強者交手,聲傳千里?
附近,一處密林中。
南國劍修袍子翻卷,巨大的雪浪中,一隻猿猴模樣的妖物飲恨栽倒,劍修卻一眼未看,御劍飛起,感受著天地盡頭,那如淵如海的氣息,神情大變。
身後,林中鳥獸驚恐奔逃,夫妻刀客竄出,驚呼:
「天怎麼黑了?」
……
天黑了。
這一刻,當棋子落下,齊平仰頭,便見太陽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仿佛熄滅了,被陽光遮蔽的宇宙天穹,滿天星斗,驀然顯露出來。
巫王揚眉,探手,捏起一枚白子,「啪嗒」落下。
於是,太陽大放光明,整個世界亮如白晝,崩塌的山峰竟開始癒合,一道無形的罩子,籠罩了整座冰湖。
兩位神聖領域的力量,被局限於這一座湖泊之內。
道門首座笑了笑,落下第二子。
「嘩啦。」這偌大冰湖,突然沸騰,繼而,只聽一聲清亮悅耳的龍吟,一條黑龍破水而出,揚起漫天冷雨。
黑龍五爪,盤旋於首座身後,翱翔天空,配合這湖水千山,宛若一副山水大畫。
「聒噪!」巫王甩手一子,風雪漫天,整座大湖徹底被冰封。
風雪龍捲凝聚,一隻百丈高,通體雪白的巨猿虛影浮現,一拳朝黑龍打去。
「啪嗒。」
「啪嗒。」
兩人交替落子,氣定神閒,高空中,兩大虛影卻已纏鬥起來,難解難分。
時而大日凌空,時而星漢燦爛。
齊平盤膝坐在兩人中間,仰頭,望著天穹上日月輪轉,龍猿廝殺,低頭,望向棋盤。
只見那棋盤中,似蘊藏無數變化,他本能地,開始解析,推演……然而,只看了一眼,便一口鮮血湧上喉嚨,幾乎要吐出來。
「莫要推算,只當一盤棋看。」耳畔,首座叮囑。
齊平咬牙,用力將鮮血吞下,閉上雙眼,緩了一會,重新睜開,這次,他沒有嘗試解析,而是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向這局棋。
棋局上,首座執黑子,一條大龍呈現,巫王執白,試圖將大龍斬落。
兩人落子極快。
幾乎毫無思考間隙。
若是幾天前,齊平根本看不懂,可經過一路上的學習,他終於能勉強跟上。
心中驚愕於,神聖領域彈指間,天地變色的威能,同時,也意識到,兩人看似下棋,但比拼的,還是力量。
而這,還只是兩人未出全力的結果。
齊平有些恍惚,他見過的戰鬥有許多,神通也已僥倖殺過,在京都外,曾遠遠觀瞧過,四境神隱的詭異與強大。
然而,今時今日,當他於此觀棋,親眼目睹五境神聖領域的手段,突然覺得……神隱……似乎……也就那樣。
很好笑,自己如今,只是個廢人,卻竟生出這般感慨。
只是,就像你見過了世間真正的風景,自然會對浮華煙雲看淡。
這一刻,齊平突然有種領悟,也許,自己此行,最大的收穫,便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場世間最強者的戰鬥。
就在這時候,他臉色微變,只見,棋局上,首座的一手棋,分明照常落下,卻忽而停頓下來。
冰湖上的戰鬥,戛然而止,一切仿佛都靜止了。
就像世界被按下了「暫停」。
這種感覺,讓人難受的有些想要吐血,齊平雙手用力掐入血肉,壓下眩暈,盯著棋局,有些疑惑,不知為何停下。
棋局上,黑白雙方廝殺正酣,分明尚未分出勝負……不!
不對!
齊平額頭,一滴冷汗落下。
這一刻,他驚悚地發現,在看似均勢的局面下,白棋已經織成了一張大網,看似盛大的黑龍,卻已被逼到懸崖邊緣。
一個不慎,滿盤皆輸。
但也並非沒有希望!
黑棋此刻,便宛若置之死地的修士,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可若能尋到白棋殺陣的破綻,料到對方的下一步,便尤有生機。
好精彩的局!
齊平也明白了,首座為何停下,因為,接下來他的落子,將決定這局棋的生死。
冰湖上,冷風吹過,巫王那刀削斧鑿的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看來,你輸了。」
道門首座神情淡然,臉上的表情,與來時沒有任何變化:
「巫王這話,還為時過早。」
「哦?」
首座微笑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未到終局,何談勝敗?」
說著,他忽然手腕一抬,看向旁邊的少年,手掌攤開,道:
「為師累了,這一手,你來下,如何?」
巫王神情微異。
齊平愣住,完全沒料到,心說您可真看得起我,這棋局,白棋有無窮變化,而我連推演下都不敢,如何能下?
老頭子你不會故意的吧,到時候輸了賴我……我看透你了。
不過說起來,你這分身實力不行啊,讓人家逼到這份上,我又能如何做?
我連你都下不過,這一手棋要分生死,都不帶悔棋的……
等等,悔棋。
齊平一怔,深深地看了首座一眼,老人笑眯眯的,仿佛真的只是村頭打牌,累了讓後輩幫忙打完牌局的老人一樣。
齊平沉默了幾秒,突然懂了。
冰湖上,黑龍與白猿的龐大虛影籠罩下,兩位時間巔峰的強者的注視中,穿著道袍的少年伸手,從老人手中撿起那枚棋子。
這一刻,這片宇宙似乎發生了一點有趣的變化,而兩位五境強者,一無所知。
齊平的眼神微微迷離,然後清醒,似乎去了哪裡,又回退了過來。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是這樣嗎?
「啪嗒。」少年平靜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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