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龍觀為皇家供奉太祖金像之地,雖以觀為名,但規模並不遜色位於承京的朝天宮。
皇家祠廟龐大雄偉,後山苑囿素雅。
整片花海如淡粉的海洋,微風拂過,淡香彌散。
兩個青春少女立在賞水景的廊橋上,說著粉粉少女心事。
小順子機靈,耳朵一豎,眨眼間憑著宮中內官的本事認出說話之人身份——半月前病懨懨同兄長來到盛京的成陽郡主。
至於成陽郡主口中的瑤光,小順子更是早聞大名。
他小心翼翼覷了一眼趙鯉神情。
幾乎不用費功夫思考立場,便要往花林里去,做攪事的惡人。
小順子公公挺起胸膛,腳才一抬,便被趙鯉揪住後領子,硬拽到了花窗後。
見趙鯉無聲在唇前豎起食指,示意噤聲,小順子連帶著後邊跟著的幾個內官立即閉嘴。
紛紛踮腳尖,跟著趙鯉藏身花窗後偷聽。
宮中之人多機敏,一行十來人排成一排趴花窗之後偷聽,竟沒發出一點聲響。
成陽郡主兀自咬著下唇擔憂,壓根沒發現自己少女心事正被圍觀。
她寒冬臘月落水受寒,但底子很好,若有良醫良藥調養著,本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奈何阿詹是個妥貼人,將沈晏的命令執行得很徹底。
各路庸醫奸商往成陽郡主兄妹跟前送,硬是將她的病拖拉耽擱成頑疾。
現下立在風中,穿著狐皮斗篷還嫌冷,小臉消瘦到有些病美人模樣。
只在提及沈大人三個字時,雙頰才有點血色。
立在她身邊的趙瑤光也極瘦,側面清晰可見頸部青筋。
她答道:「郡主不必擔心,盛京之中誰人不知沈大人生性冷漠,但他待郡主卻是不同的。」
她曖昧輕笑:「聽聞郡主進京一路都有靖寧衛護送?」
成陽郡主臉上越發的紅,露出嬌態:「確有護送。」
難道真是獨一無二的特別?
她心跳快了幾分,卻胸中一悶,猛掩唇撕心裂肺咳了一陣。
她咳嗽時,趙瑤光下意識露出嫌棄,但強行止住。
面露焦急神色,上前攙扶成陽郡主。
她這一通變臉,花窗後的趙鯉看得清清楚楚。
趙瑤光在事情變故未曾發生前,萬千嬌寵於一身,是個極清高的性子。
現在她可能自己都未曾察覺,自己身上露出的刻意諂媚。
顯然,日子是真的很不好過,清高傲骨全磨平了。
看見她過得不好,趙鯉打心底愉快。
可憐的是小順子,聽聞趙瑤光道出郡主進京有靖寧衛護送,不知內情的小順子冷汗直冒。
忐忑窺看到趙鯉快樂偷笑時,他心肝一顫,暗道不妙。
曲橋風大,成陽郡主現在這身子哪受得住,趙瑤光扶住她。
兩人並肩離去,離去時,趙瑤光述說著沈晏行事風格有多狠辣無情。
那些血腥手段到了她嘴裡,反倒成了應證某些事的證據,聽得成陽郡主捏緊了衣角越發嬌羞。
她們走後許久,花窗之後安靜無比。
一眾內官面壁,死盯著牆皮。
小順子好似快要渴死的魚,舔了幾次嘴唇這才發出聲音:「阿鯉小姐,沈大人必沒有那樣的意思!」
「嗯?」趙鯉從看趙瑤光倒大霉的樂子裡醒神,「什麼?」
看小順子忐忑,她才反應過來,一擺手:「我知道他沒有!」
趙鯉不認識那個什麼郡主,但她認識沈晏。
因閒人兩句話就胡思亂想的話,那腦袋裝在脖子上就純粹是為湊身高了。
她的灑脫,反而叫小順子感覺不確定起來:「您真知道?」
可別現在笑,回頭金錘錘死沈大人。
趙鯉沒好氣白他一眼:「走吧!」
相比起這位郡主,趙鯉更想知道,趙瑤光為什麼在這。
現在的趙家如過街老鼠。
以沈晏那萬事防一手的脾性,趙瑤光這種重點名單人物,理應不會有機會出現在這。
此事必有蹊蹺。
不想誤事打亂沈晏計劃,趙鯉這才選擇旁觀,而不是出去扇趙瑤光。
懷揣著些許好奇,趙鯉被小順子帶到了回龍觀中一間精舍前。
還未進去,門樓上一聲粗嘎貓叫。
被調來此執行任務卻在瓦上躲懶的沈小花,穿著靖寧衛曳撒官服,尾巴高高揚起。
立在瓦上看趙鯉。
從獨眼狸貓那張貓臉上,趙鯉清晰看見了戲謔。
又憶起自己痴呆時期的黑歷史,趙鯉惱羞成怒。
扭頭尋小石子丟沈小花。
想將這潑貓攆下來,以報嘲笑之仇。
沈小花自幼混跡街頭,挑釁有一手,卻也深諳戰略性撤退的重要性。
會化龍的母老虎不可正面硬碰硬。
它一扭腰避開趙鯉丟來的小石子,挑釁一手後,踏著屋頂便要溜。
趙鯉更怒,提著長裙裙擺又去尋小石子。
一個沈晏的侍衛聽聲出來本要呵斥,待看見是趙鯉,默默扶了一下紗帽縮回腦袋。
沈小花一路踩著瓦片,啪嗒啪嗒地跑。
趙鯉眯眼瞄它,不意遠處聲聲驚叫打斷了一人一貓的玩鬧。
沈小花肅色立在瓦上,獨眼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趙鯉也緩緩蹙眉。
下一瞬,趙鯉與沈小花同時朝著那處奔去。
臉上還帶著笑意的小順子醒神,只見趙鯉背影。
徒勞伸了一下手後,忙喊道:「跟上跟上。」
趙鯉就帶著這些尾巴,一路循聲跑進了海棠花林中。
狂風大作,捲起遍地花瓣,漫天紛紛揚揚,遮蔽了一瞬間的視線後,忽而散開。
遠處一株巨樹正在迅速拔高,體型大到違反常理。
根須虬結,粗糙樹皮因急速生長發出嚓嚓之聲。
眨眼間巨大櫻樹長成,飛花似落雪。
趙鯉腳步一頓。
正見方才立在道邊的男子,手搖檜扇,眼睛微眯笑指巨樹言道:「請陛下賞花。」
樹下,大景公卿皆在,頭一遭見著這般場景,眾人驚詫異常。
隆慶帝仰頭觀賞,一息之後撫掌大笑。
在他身側,沈晏垂眸而立,風揚起他的衣帶。
他察覺到什麼,抬頭看來。
正見滿天飛花撲上趙鯉的裙角。
她金環束髮,急奔而來又急停住,烏髮拂在面頰邊。
沈晏望進她雙眸,胸腔中的心臟傳來密集、近乎疼痛的怦然律動。
他一時失神,竟忘了停下張開右手掌心之眼的動作。
藏於袖中的右手張開,掌心眼睛一轉,化為雙瞳。
下一瞬,巨樹幻象消失不見。
趙鯉依舊站在海棠花樹下,那位自告奮勇一展神鬼手段的倭國使者手中檜扇大張。
皮製扇面上生著的人臉咧嘴微笑,露出黑齒,口吐污穢惑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