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舊事

  顧長衛的計劃很順利。

  可笑的是,他大搖大擺拜訪了妻子方的長輩。

  七姑八姨似乎都覺得理虧——一個有眼疾還無子的女人,實是丟人。

  所有人都默認了這次荒誕的拍喜打生。

  唯有一個長輩還算清醒,知道有些男人怕擔上休妻惡名,會在拍喜時故意將妻子生生打死。

  因此遣出家中小輩,以作監督。

  終到了良辰吉日,顧長衛的盲妻受人相邀去山寺祭拜求子。

  這女子天生眼盲,少有出門的機會。

  手上挎著竹籃,裡頭裝著兩碗祭拜的點心,拿著竹杖便同鄰人出了門。

  祭拜的山寺在半山腰,據說求子極靈。

  山路難行,這盲眼女子誠心祭拜。

  在蒲墊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一求丈夫能重新好生過日子。

  二求自己能生個孩子。

  因花銀錢添了香油,山寺中的和尚說了幾句好話。

  這盲眼女子心中高興,拿著竹杖和鄰人相互攙扶著下山。

  這一來一回,尋常人尚且疲憊,更不必說她這有眼疾的。

  快走到家時,鄰居突然說有別的事情,接下來的路要這女子自己走。

  盲眼女子不疑有他,見距離也不遠,便辭別了鄰居,獨自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她手持竹杖,臂彎挎著空掉的竹籃,眼前一片漆黑。

  聽兩側山風吹動樹林,沙沙作響。

  心中有些害怕,便加快了腳步。

  忽而聽見右邊有什麼聲響。

  側耳聽出是腳步聲,女子有些驚慌問道:「誰?」

  來者不答話,逕自走上前來。

  這盲眼女人卻認出了來者:「可是長衛?」

  她嗅出了顧長衛身上混合著香膏的酒臭味。

  以為丈夫來接她,心中高興無比,忙抬手去迎。

  不料,手伸到半道,一根竹篾條伴隨風聲啪地一下狠狠打到了她的胳膊上。

  篾條打人不傷筋動骨,但是極疼。

  眨眼間,衣下皮膚腫起二指寬的桑葚色鼓包。

  盲眼女子慘叫一聲,急急縮回手。

  她又驚又慌,恐是自己認錯了人。

  還要問,耳邊又響起了竹篾條破風的呼呼聲。

  篾條啪一下,打在女人的後背。

  盲眼的女人聽見一個聲音問道:「生不生?」

  盲眼之人,其餘感官便會放大。

  女人一下認出,這問話的人是她的親舅舅。

  她瞎著眼睛,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只聽周圍腳步簌簌,卻什麼也看不見。

  更不知自己為什麼挨打。

  手上背上火辣辣的疼,女人倉皇后退:「舅舅,為何打我?」

  她後退了兩步,竟又有人圍攏來。

  肩頭又挨了一篾條。

  打人者厲聲問:「生不生?」

  這次問話的,是盲女的舅媽。

  比起舅舅,力道更狠三分。

  盲眼女被這幾篾條抽得倉皇,她覺得這些人不是她的舅舅舅媽,定然是什麼惡鬼冤魂假扮。

  風呼啦啦的吹,眼盲的女人只覺得四周都是張牙舞爪要吃人的怪物。

  她一邊哭,一邊摔出竹籃,揮舞手中竹杖,想驅趕圍攏來的惡鬼。

  有她親娘舅開頭,顧長衛那邊的親戚就像是打開了開關。

  舊時規矩,打得越狠,驅邪效果越好。

  他們想著狠狠地打,定能驅散盲女的邪祟,讓她懷上孩子作正常的女人。

  盲女的娘家人,顧長衛宗族中的姑婆大姨,周圍鄰舍……

  人們的篾條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生不生?」

  「生不生?」

  無數熟悉的聲音一邊問一邊打。

  親人熟人都化成了惡鬼。

  盲女想逃出這鬼窩,手中竹杖卻不知被誰搶走。

  她匍匐在地摸索,脊背腦袋被抽打得啪啪作響,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只一邊哭一邊求。

  求著菩薩保佑,求著這些惡鬼快走開。

  一聲聲哀泣中,顧長衛衣袍兜著滿滿的紅棗和紅皮花生。

  他臉上掛著心痛不忍,腦中卻默念著:用勁打,朝著腦袋打。

  正想著,忽聽咦的一聲。

  還在圍打的人群,悉數頓住。

  顧長衛心中一喜,擠進人群去看。

  卻見被圍在中間的盲女,裙下洇開一圈淡黃印跡。

  她沒有被打死。

  什麼都看不見的盲女被生生嚇得失禁昏厥,正直挺挺的躺著,四肢抽搐。

  她牙關緊咬,臉上還有一道腫起老高的印子。

  「快,快請大夫!」

  盲女舅舅棄了篾條,焦急高聲呼喊。

  周圍動手的人,眼見事不好,棗子花生也不要了。

  這拍喜打生的鬧劇,就此散去。

  請來大夫灌了湯藥,扎了針。

  盲女清醒過來,卻也瘋癲了。

  她蜷縮牆角,稍有風吹草動便抱頭尖叫。

  將所有人認作要害她的惡鬼。

  這世間最可怕的家庭,莫過於一個強勢但愚蠢的長輩。

  盲女的舅舅這時才曉得怕。

  一推二五六,反口張嘴一咬,跟顧家撕扯起來。

  兩條蠢狗相互咬,還有那和稀泥的長輩。

  最終兩家一商量,為了面子怎麼著都不能讓顧長衛作休妻負心人。

  顧長衛辛辛苦苦算計一場,沒能死老婆,反倒被家中長輩逼迫著,和被綁著的盲女夜夜同房。

  盲女身體並沒有任何問題,懷不上歸根究底是顧長衛沒怎麼碰過她。

  盲女本就瘋癲怕人,在懷孕過程中自有逼迫毆打。

  顧長衛被逼著在家,此番情形下,第二個月盲女肚子鼓了起來。

  這些長輩們鄰人都鬆了口氣,為自己臉上貼金——都因他們拍喜有效。

  只是隨著肚子一天天長大,盲女瘋病越發嚴重,無差別地撕咬攻擊所有近身之人。

  未免她傷到肚中孩子,或是外出傷到人。

  顧長衛將她鎖進了地窖中。

  左右對一個瞎子來說黑暗並不算什麼。

  幾月後,盲女五花大綁在床上,生下了一個孩子——顧遠!

  說來可笑,顧長衛本是個入贅的,因著孩子是個瘋掉的盲女所生,稍一運作孩子竟跟了他姓。

  顧遠出生,並沒有讓他地窖里的娘親生活有任何改善。

  顧長衛沒了顧忌,越發胡天胡地。

  將家財都敗了個乾淨。

  對於那個瘋癲的盲女,再沒有人親眼見過她。

  村人只偶爾在夜間,聽得如野獸般的悲鳴從顧家傳來。

  尤其,近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