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
魏山拉長的頭顱,受污染畸變如馬臉。
遍布口腔和舌頭的眼珠,叫他說話含含糊糊。
魏山輕輕嘆息著,話音平靜。
生於盛茂坊中讓他有一般人沒有的務實。
作為人類的最後一瞬,他沒有去思考回想自己一生所作到底值或不值。
也沒有去想,自己所受的冤屈不平。
最後,只余殘首的他在想:盛茂坊還在,水宛平安,太好了。
只要家還在,只要土壤還未被污染。
便是爛泥地里,終有一日,還會出現能開出美麗花朵的種子。
西碼頭仍籠罩在一層金光之中。
漫天飛舞的金色字符照映下,魏山乾癟如橄欖的頭顱格外可怖可憐。
頭顱越發癟塌萎縮下去。
有明顯撕咬痕跡的傷口,冒出陣陣黑煙。
魏山渾濁的眼睛裡,最後一絲光芒即將消失。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即將死去。
在幻境中,親眼瞧見魏山生平的趙鯉,心口像是堵了塊石頭,沉甸甸壓得難受。
她淺淺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此時身側的沈晏,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
趙鯉不解扭頭,卻見沈晏後撤了一步。
撩起衣擺,對著魏山的殘首躬身跪下。
雙膝跪在滿地爛泥中,沈晏額頭觸地,恭敬道:「弟子沈晏,承先生啟蒙之恩,授利人之德。」
「今日倉促,未備香帛酒醴,未備六禮,隻身叩拜恭送先生。」
他以魏山手抄千字文啟蒙,此時執學生之禮,以最高的敬意送魏山最後一程,倒也可以。
現場簡陋,左右還有陰差在抓捕黑影,沒有可焚的香燭。
沈晏額頭觸在泥污上,嚴正地行三叩三拜禮。
「先生之德,光啟後人。」
骯髒的泥水,順著沈晏的額跡滑下:「弟子沈晏,必承先生之志,揚利人之德。」
這誓言,被他這靖寧衛的特務機構頭子說來,或許有些荒誕。
但沈晏顯然是認真的。
他神情肅穆,起身,再拜。
趙鯉看著他,心中一暖。
沈大人的心柔軟得不可思議。
趙鯉見魏山消散了一半的臉上,微微一愣,爾後露出莫大欣慰的表情。
沈晏也指導過她一些雜學,便算是能扯上些傳承關係吧。
況且,魏山有資格。
趙鯉亦是一撩衣擺,跪了下去。
她二人本意單純,魏山後人不在,就代執禮送別這位讓人尊重的長者。
不料,隨著沈晏真誠的誓言吐出口,隨著趙鯉心中一句有資格。
隨著魏山釋然閉眼,消散成煙。
漫天金光震顫,飛舞的漢文字符翻卷如龍。
直直朝著這邊湧來。
手捧魏山頭顱的透明虛影,手掌中堪堪攏著一捧魏山頭顱所化的黑色煙霧。
見漫天金光碟機散白霧,祂受驚的後退半步。
整個水宛範圍,曾得魏山授業之人身邊都生出變故。
……
盛茂坊中居民被靖寧衛強制撤離。
這些居民需要臨時安身之所,而那些受倭人轄制,曾參與靖寧衛堵截的大戶世家有房。
再過幾日,這些大戶還不知能活幾個。
這些抄檢過的大房大屋,正好用作了安置之所。
一家六口分得了一間小小偏房。
臨時棲身的人們睡不著。
盛茂坊西碼頭方向的金光,在大景的夜裡實在過於顯眼。
大景百姓何時見過這個?
夜間誰也睡不踏實,憂心忡忡聚在一起,遙望遠方的異常天相。
男人的老父親眉頭緊鎖,抽著旱菸。
麼兒么女抱著爹娘,嚇得哭鼻子。
小兒子拖著兩管清鼻涕,哭訴道:「前幾日才吃了燒雞,味還沒回味夠呢。」
男人苦笑不得,抬手想摸摸小兒子的腦袋。
一揚手,卻發現自己的掌心一燙。
右手飄出一丁丁點光芒。
不期然,他竟想起了兒時在義塾念書時的場景。
逃課抓魚,被魏先生拎著耳朵提回了書院。
男人出奇的,一點也不驚慌。
左右看看,卻見其他方向,也都有黯淡的金色光點升上天空。
瞧著方向,竟都是幼年時啟蒙的同窗們。
不止是他。
田齊在右手掌心飄出光點時,哎呦一聲。
老摳的他立刻反手想抓回來。
光點沒抓到,卻回憶起了自己字丑,被沈晏罰抄的痛苦記憶。
連帶著滿是繭子的手指頭,都疼了起來。
恍神間,見身邊同僚都是如此。
無數光點,在水宛上空匯聚。
這些光點大多微弱。
但匯聚一起,卻組成了讓人難以忽視的奇景。
漫天星火,傾灑於地。
趙鯉愕然直起身子。
卻看見自己那丑到家的字跡,從遠處飛來。
橫渠四句中,為生民立命一句,直直撞進魏山消散殘餘的菸灰之中。
緊接著,耀目金光亮起。
趙鯉閉目,被沈晏抬手護進懷中。
便是有沈晏及時以身體相護,她的眼睛還是被突然閃爍的金光,刺得疼痛。
眼底一片白茫茫,似有無數火星在眼前炸開。
以為生出什麼變故,她下意識的去摸刀。
卻聽見朗朗讀書之聲。
這些念書聲中,大多帶著水宛當地口音。
一個小小的光點拂過耳畔,趙鯉聽見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阿爺,為什麼這本千字文寶貴啊?」
「明明紙張粗糙,墨也不好。」
「哪比得上家中藏書?」
一個蒼老的聲音回復道:「阿晏還小,等你長大便知道。」
趙鯉猛地張開眼睛。
眼睛看東西還有些發白。
近在咫尺是沈晏的臉,俊朗的臉上沾著泥污。
「阿鯉,沒事吧?」
他眯著眼睛,急聲問道。
「無事。」
聽了趙鯉的回答,他才安心。
兩人同時扭頭看向魏山的方向。
四周緩緩升起薄霧。
霧中響起鼓吹樂聲。
吹吹打打的儀仗隊伍,由遠及近。
如此場景之下,趙鯉看見一雙巨大皂靴立在跟前。
和陰差們有形無質不同。
這雙沐浴在金色光點中的皂靴,便是肉眼也能清清楚楚看見。
空氣中不知何時起,瀰漫香燭之氣。
一種不靠譜的猜測,讓趙鯉倒吸一口涼氣。
她還是不敢抬頭看。
這謹小慎微極怕死的模樣,叫立在她面前的人發出陣陣笑聲。
這笑聲趙鯉和沈晏都極耳熟。
「多謝!」
緋紅官服在兩人跟前晃蕩。
邊緣所繡金線,燦然生輝。
一雙手探到趙鯉跟前。
雙手捧著一枚鈴鐺。
是趙鯉先前還回去的馬頭鈴,但又有了些不同。
原本發黃的骨質鈴鐺,變成白玉質感。
上面爬滿金色紋路。
系在一根細細的紅繩上。
奉到趙鯉面前。
趙鯉這一次沒有猶豫,雙手取來。
「謝城隍爺。」
回應她的,是一陣老者的笑聲。
「字丑了些,還得多練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