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茂坊從來不是什麼泰平地界。
惡劣的環境之下,自然『刁民』眾多。
更不是什麼念書的好地方。
趙鯉和沈晏腳步稍頓的短時間裡,就親眼目擊了三樁打孩子,兩樁夫妻互毆。
還瞧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揣著什麼東西翻牆逃走。
然,就是這樣的混亂嘈雜的環境中,魏山的念書之聲一直未停。
在這介於幻境和夢境之地,時間並沒有太大意義。
現在立在魏山窗前聽他念書,側行一步便時空變幻到了下午。
這時的魏山,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父親早逝,母親是一個極潑辣的婦人,做些小買賣維生。
以魏山身處的環境,他本沒有念書的資格。
多半會像盛茂坊中的其他少年,十三四歲在碼頭尋個活計。
到了十五六歲,相看一個姑娘。
但命運命運,三分命七分運。
一日廟會生意好,魏山在幫著娘親算帳時,便遇上了貴人。
他天生對數字敏感,便是沒念過書,進出帳也能算得清清楚楚。
他娘的攤子旁邊,是一家很有特色的鹵雜碎。
腸肺下水滷製一夜,撈出切了撒點蔥花,香得遠近聞名。
就是盛茂坊外,也有老饕循著味道過來。
魏山的機緣,便是因為一口鹵雜碎。
吃著東西眼不閒的老先生,瞧見魏山算帳條理清楚。
又一問,竟從沒學過。
肚子裡暖和的吃食,讓這先生生出愛才之心。
允了魏山,在隔壁里坊私塾的廊下旁聽。
魏山本欲拒絕,在他看來念書這樣的事情,和他根本毫不相關。
他從沒想過念什麼勞什子書。
只想賺錢,賺大錢,讓他娘過上過好日子。
但還沒等他不知好歹拒絕,腰間軟肉上便遭了親娘迴旋三連掐。
疼得他嘶嘶倒吸涼氣。
拒絕的話便沒說出口。
第二日,魏山家方圓千米的人便都知道,魏山要去念書啦。
每日雞鳴,魏山被他娘親掀被子揪起來。
趙鯉和沈晏,上一秒才瞧著魏山寶貝的用棉線吃鹹鴨蛋。
下一瞬時空變幻,看見魏山的親娘,一手叉腰,一手掀了兒子的被子。
「娘!」
少年人獨有的公鴨嗓,滿是崩潰。
破損窗戶投下的朦朧天光,照在魏山的……
攀上屋檐,尋了個最佳觀影位置的趙鯉和沈晏,兩人都看見了乾屍狀的魏山光著屁股。
躺在薄被裡的乾屍,蜷成一團,一手扯被子遮羞。
滿臉羞澀,瞧著驚悚。
趁魏山和他娘親兩頭拽著被子拉鋸的時候,趙鯉跟沈晏商量道:「沈大人,能讓魏山換個樣子嗎?」
老是這模樣,看著也難受。
沈晏一直不敢鬆開趙鯉的手,右手探出的肉須深深扎進她的掌心裡。
趙鯉也不覺得疼,尾指勾著這根粉色肉須,食指指甲輕輕颳了兩下。
沈晏酥癢得手一抖,紅了半張俊臉責備看著趙鯉:「莫胡鬧。」
這姑娘真是心大得不分時間。
不過,沈晏還是收斂心神,試著操縱自己的力量。
下一瞬,趙鯉眨了一下眼睛。
再看向魏山的方向,天邊朦朧的光投在公鴨嗓少年的屁股蛋上。
母子的對峙,最終娘親獲勝。
掀了被子,魏山娘親高高揚起手裡的細竹條子。
從笤帚上拆下,打人不傷筋骨,但極疼。
慘叫聲驚得窩裡的狗子抬頭四處張望。
周圍鄰居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噪音,沒有一個抗議的。
最終睡眼朦朧的魏山,手裡捏著一個菜糰子,被他娘親推出門外。
唇上還帶著一圈細細絨毛的少年人,嘆了口氣,神情鬱郁。
轉頭還想說些什麼,一個簡易的側挎書包扔進了他懷裡。
「快滾!遲到扒了你的皮。」
魏山娘親的指令,明確簡短又堅決。
不想觸怒他娘親,魏山磨磨唧唧地向著離開盛茂坊的長橋走去。
只是臉上的厭惡情緒,肉眼可見。
「沈大人,魏山現在似乎很討厭念書。」
趙鯉問著話,手上閒不住,尾指不安分動來動去。
沈晏不得不攥緊了她作怪的手。
「在水宛人根深蒂固的觀念中,盛茂坊盛產小偷惡匪。」
沈晏遙望魏山的背影,道:「他在書院中,大抵是會受欺負的。」
「自然厭惡念書。」
話音方落,場景變幻。
寒風夾雜著雪花,撲上面頰。
趙鯉環顧四周,兩人已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遠處傳來讀書聲。
錦衣孩童端坐廳室,搖頭晃腦地背著書。
魏山雙手揣在袖中瑟瑟發抖,立在通風的廊下,鼻子下掛著兩管清鼻涕。
不交束脩,便只有立在廊下旁聽的待遇。
即便,他每日為了上學得走上一個時辰。
放課後,一群孩童圍著魏山。
魏山念書晚,年長許多還在啟蒙。
小了他許多的孩童們,又知他家境,便欺負他為樂。
穿著厚實棉襖的孩子們,將他書包扔進水裡。
未免遺失書本,魏山挽起褲腳,去浮著碎冰的水中撿書包。
一個來回,人便凍得臉青紫。
一個胖小子拍著巴掌,笑聲震天。
看魏山的衣角露出什麼,他上手去扯。
魏山年長,常年缺油水,又黑又瘦。
雖反抗,但無用。
刺啦——
粗布衣裳一扯就破。
袷衣里絮著的蘆絮和著飛雪,漫天紛揚。
一靜之後,惡童們更加歡快起來。
窮、酸。
這兩個字,和盛茂坊一樣,刻在魏山身上,抹也抹不掉。
魏山上去搶奪,卻輕易被這些惡童的隨從們拉開。
褲腿半濕的魏山穿著單衣,抱著濕透的書包和撕爛的衣裳,頂著小刀片似的雪花跑回盛茂坊。
他逃課了。
心裡打定主意,就是被娘親打死,也不念這勞什子的書。
再不想什麼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一輩子在盛茂坊,再不出來。
將要到家時,腳步沉得像鉛。
為了他能有一條上進之路,他娘親付出了什麼,魏山再清楚不過。
他終是停在了巷子口,不敢再向前一步。
雪落下,堆在他的肩頭。
趙鯉和沈晏靜靜看著。
一側的門,忽而吱嘎一響。
男人一邊系腰帶,一邊走出來,嘴裡說著:「你這女人當真無情,完事了便趕人。」
「哎喲,咱們做買賣還談感情?」
穿著桃紅襖子的女人已經不年輕了,嘴裡叼著煙杆:「屋裡點的碳,燒的熱水哪樣不花錢,沒得叫你白呆占便宜的道理。」
兩人身後的屋子,散發濃烈的情事味道。
吵吵嚷嚷拌嘴,迎頭撞見魏山。
這對男女同時一愣。
「小山啊……」
男人打著哈哈,忙整理了一下衣襟。
女人也從倚著門框的姿勢,站直了身子。
自從魏山念書的事情,被他娘親得意地四處炫耀出去。
他便有了不同的地位。
這對男女收了浮浪模樣,這才仔細看魏山狼狽模樣。
見他凍得臉發黑,女人側身讓開了門:「你娘不在,你先進來。」
大抵是為了避嫌,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你也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