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盛茂坊

  水宛和大多數臨水城市一樣,守著用水的規矩。

  河道上游是飲用水,此處遍布奢華的園林。

  大景是典型的科名社會,不同的科名等級,享受不同的特權,同時又兼具不同的資格。

  水宛中,有諸多致仕的官吏。

  這些官吏掌握著仕進之路,就是脫了官袍,依舊在水宛結成龐大的鄉黨集團,掌握享受著尋常百姓一生無法觸碰的特權。

  也是這些人占用了城中的絕大部分資源。

  在可清洗衣物的河道中游,則是居住著水宛城中超過九成的居民。

  這些居民,不上不下,每日所做之事就是督促家中男丁念書。

  若是祖墳冒煙出了一個讀書種子,便全家雞犬升天借勢飛升到河道上游,住上廣廈豪宅,擁奴僕無數。

  而在只能倒馬桶的下游,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裡的人,享受不到多少資源,沒有進身之階。

  一窮就窮一輩子,一窮就窮三代。

  幾乎沒有翻身的餘地。

  相比起水宛別處的朦朧煙雨,這裡的雨天都要昏暗壓抑幾分。

  衣衫襤褸的黑瘦男人,推著獨輪車走過一條長長的古舊木橋。

  朽爛翹起的木板,踩著吱嘎作響。

  下了橋,便進到了整個水宛最混亂骯髒的地段——盛茂坊。

  早年官府鋪就的磚石,早被居民趁夜搬回家墊灶台。

  沒了磚石的路面,一下雨滿地泥濘,稍不留神便踩進陷阱般的泥坑。

  這些老泥坑裡成分複雜,叫人難以想像。

  也不知是外邊的河道臭,還是滿地的泥坑臭。

  整個盛茂坊籠罩在一股臭味中,便是路過那味道都會附著在衣裳上。

  啪嗒——

  孩童赤著的腳,踏進積水的泥坑裡,髒水四濺。

  豎著獨角辮的野孩子,一點也不在乎地上泥潭的髒污,拔足狂奔。

  一根掃帚條,擦著他的衣擺而過。

  「你這遭瘟的糞箕子,快回來!」

  青布衣裙的婦人,腳上趿拉著一雙木履,拿著笤帚在小孩後頭追。

  邊追邊罵:「老娘辛辛苦苦賺錢給你瞧病,你跑什麼?」

  前頭跑的小孩,甩著兩條綠鼻涕,聽見他娘罵,回頭頂嘴道:「納鞋底的大針扎人疼,我才不扎!」

  他娘親又急又氣:「什麼納鞋底的針?那是神仙開過光的寶針!」

  「快回來!」

  「才不!」

  小孩喊了一聲,腳步不停,想要尋個地方躲一下。

  不料卻狠狠撞上了一個人。

  他哎呦一聲,一屁股坐到了泥水裡。

  這裡生活的小孩,自幼跟著大人們耳濡目染,自然不是什麼溫良恭儉讓的好孩子。

  他渾身濕透,學著大人們的髒話,在泥坑底下抓了一把爛泥,揚手欲扔。

  只是一抬頭,就看見了面前站著的人。

  這人極高,臉頰凹陷出深深的陰影。

  低頭看人時,一雙狼一樣的眼睛。

  這小屁孩立刻閉嘴。

  方才還想丟出去的爛泥,也鬆手撒開。

  常年生活在盛茂坊,就是小孩都有眼力見。

  什麼人好惹什麼人不好惹。

  眼前這個人,就是絕對不要去惹的那種類型。

  這時他娘親也趕了上來,提起小孩就揍:「叫你亂跑!」

  她下手很重,巴掌朝著小孩的頭上臉上扇,一邊賠禮道:「對不住,孩子小不懂事。」

  這小孩也立刻配合地嚎啕大哭。

  道了歉,女人便揪著耳朵將小孩拖走。

  被撞的男人,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

  他對著身後抬著青布小轎子的轎夫一揮手。

  繼續朝著盛茂坊深處,那些迷宮似的街巷走去。

  男人走遠,女人和小孩才停下來看。

  她一手揪著兒子的耳朵,提著他喊道:「讓你跑!下次撞上凶戾的,一腳踢不死你。」

  「就像福旺一樣,一腳給你腸子都踢斷,送給爬龜婦去當藥材。」

  被她揪著的小子面色一白,急急點頭:「我知道了娘!」

  他現在倒曉得怕了。

  福旺年歲和他差不多,兩人常在一塊玩。

  他親眼瞧見福旺開罪了爬龜婦的姘頭打手,被一腳踹飛哇哇吐血。

  後來,福旺的爹娘收了五百文錢,將剛咽氣的福旺卷在草蓆子裡,賣給了一個爬龜婦,也不知拿去幹什麼了。

  見他知道怕,女人順勢提著他:「走,回去扎針,老娘可是給了錢財請師娘給你扎針的。」

  小孩不敢再跑,但嘴裡碎碎念:「成日吃黑豆蒸穀殼,再怎麼扎也不好。」

  「誰不是這樣吃的?」女人聽他抱怨,抬手欲打。

  只是瞧見他黑臉蛋上的指印,又收起手:「行了,晚點娘賣了家裡曬的蝦米干,給你買一錢油喝下去潤腸子。」

  聽他娘這樣說,這小孩開心的笑了起來:「要拌著南瓜吃。」

  「饞不死你!」

  女人甲縫黑黑的指甲,戳在小孩的腦門。

  看他開心的笑臉,忽然扭頭看向已經消失在街角的青布小轎。

  「同人不同命,你倒霉沒投生在有錢人家。」

  「一錢油便高興成這樣,天生賤命!」

  街角衣衫襤褸母子的對話,並未被聽見。

  轎夫抬著小轎子遠走,穿過迷宮似的街道。

  來到了個小胡同前。

  這小胡同極窄,轎子進不去。

  只得停在胡同前,前面開路的消瘦青年,立在旁邊以眼神威懾。

  路人紛紛避開不敢再看。

  但眼尖的,還是看見一個蒙著臉的人從轎子上下來。

  個子不高,挺著個孕肚走進胡同。

  這裡常有這樣的人來,有尖酸的立刻背著嚼舌根。

  坐在門邊摘菜葉的老婦嗤笑一聲:「又是個來找三姑看胎的。」

  「想求子還不敢大大方方來。」

  「做那鬼祟模樣,不是個妾,就是個外室,想借孩子爭寵。」

  另一個面相也不太好的壓低了聲音:「看那平板板的屁股,就是個沒福氣的,一定懷的是個丫頭片子。」

  兩人沒由來地猜測兩句,又感慨道:「也不知三姑這次能掙多少錢。」

  艷羨得砸了咂嘴,兩個老婦同聲道:「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們這廂猜測,那邊屁股平板板的孕婦,進了一個人家。

  摘下了臉上戴著的紗帽,似模似樣托著鼓起的肚子,道:「三姑,我來求生子秘方。」

  一邊說,一邊亮了一下掌心的東西。

  叼著菸嘴的老婦本還十分傲慢。

  現在卻突然神情一變。

  片刻後才道:「跟我進來。」

  待進了屋,老婦忽地跪下:「見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