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2章 論道

  黃昏將至時間慢慢推移。

  從早晨吵到這個時辰,莫說下頭的大臣。

  就是站在上首的隆慶帝也累了。

  午時,沈之行遣人送了些餐食來,不算多麼奢靡,但茶水肉食皆有。

  朝堂上打成一團的大臣們,在殿堂廊下享用了這一餐。

  許是飯菜飽腹,又或許是這些人精曉得隆慶帝已做了決定,不是他們可以『鬧』能讓他改變主意的。

  不少人內心其實已經在思忖著,如何妥協,保全隆慶帝本人與大景的名聲。

  便是臉上開了顏料鋪,身上官袍扯爛成乞丐裝的御史陳玉芝也終打消了撞死階前的念頭。

  死了也沒人在乎,那不白死嗎?

  去歲到今日,數次朝堂之變篩選下的官兒心態上佳。

  陳玉芝不顧撕裂的嘴角,蹲在階上狂喝兩大碗湯泡飯。

  這點吃食下肚,眾臣工再入殿中,氣氛已是緩和了許多。

  這緩和的氣氛中,眾人默契做了一個缺德決定——不如,讓大皇子出來擋槍吧。

  得了暗示,蹦躂在最前頭的黃禮大人尤為激動,唾沫星子橫飛又告了柴珣兩通狠的。

  處於懵圈中的林著,曉得落井下石對象是柴珣便跟著附和。

  此情形下,封公主之事板上釘釘,禮部官員受命制冊。

  只等趙鯉入宮。

  可隆慶帝等得想打哈欠摳腳時,小順子袍角掖在腰帶上,一溜煙跑回了宮中。

  出事了,大事!

  眾大臣僵立在殿上——這就上個班的功夫,老窩被掏了?

  大景早朝,官員卯時集結宮門前,過金水橋在廣場整隊。

  這起得跟雞一樣早的作息,加之方才一通鬧騰,只聽幾聲咕咚聲,不少體弱的官吏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隆慶帝本也著急,但見這些沒出息的,還是強打起精神一聲厲喝:「怕什麼?」

  「都怕什麼?沒聽我乖女在那嗎?」

  「那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都給我精神點。」

  隆慶帝一擺手:「擺駕出宮!」

  此番他腰板硬得很,何懼之有?

  ……

  「現下無事,我們閒聊兩句吧。」

  趙家門前一張圈椅,趙鯉坐著手腕拄在刀上,閒話似地對那穿著白茅草馬甲的紙人說道。

  趙家門前諸多大臣親眷站定如盾牆,紙人牽著的兩個孩子已沒心沒肺玩起了翻花繩。

  紙人一直沉默看著他們玩,聞言微側了側頭,並不答話。

  但趙鯉已自顧自起了話頭:「看你路數,是先秦靈保巫師。」

  「靈保巫師擅通鬼神御鬼神,現如今以你本事可為各家座上賓,為何要用如此極端的方式?」

  紙人本是竹木扎製作,聽到座上賓三個字,突然嗤笑:「座上賓?」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裡懂得……」

  紙人輕笑一聲:「你莫想套我的話。」

  被識破的趙鯉一聳肩。

  見紙人不上套,她倒真的將話題引向了別處。

  「古之巫術,為驅動鬼神常以皋之聲呼喚。」

  「以嗟、吁等為發號靈言。」

  「那歕之意,便為驅靈施惡咒?」

  後世關於巫,大多只見於記載或早已變遷,難得見一個活體,趙鯉權當學術交流。

  未料到她對靈保巫家了解頗深,紙人先是一笑:「你倒懂得多。」

  頓了頓,紙人被挑起談性,問趙鯉道:「再說說,你還看出了什麼?」

  歕為驅施惡咒的靈言,趙鯉大大方方掏出無常簿,記載其上。

  待落下最後一筆,趙鯉抬頭,以手裡捏著的炭筆點了點趙家門前。

  「門上桃枝可驅邪祟。」

  後世出土的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曾說,有種無家可歸的『衰鬼』喜歡纏人。

  被衰鬼纏上的人,不思飲食,極愛清潔,面色蒼白,失去生氣。

  需以棘錐桃棒敲擊病人心臟驅之。

  趙鯉視線在趙家門前那一堆人身上掃過。

  這些人十分符合被『衰鬼』纏身的症狀。

  她又道:「先人視桑樹桑皮為靈物。」

  從古至今採桑養蠶,與人生活密切相關,因此桑樹自被賦予不同信仰。

  《山海經·中山經》中云:宣山之上,生有帝女之桑。

  漢《淮南子·天文訓》云:東方暘谷是太陽初升之地,其中生著一株巨大桑樹,名扶桑,太陽便是攀著這株大樹升到天上。

  秦簡《日書·詰篇》記載驅鬼法,將桑樹樹心製成的木杖倚在門內,飯鍋反扣門外,可驅怪邪。

  最後,是石頭縫裡散落的紅小豆,撒之可驅鬼。

  就是這一套組合拳的布置,讓趙鯉好生坐在這跟那紙人談話,而不是暴力打上去。

  她所言種種,讓那紙人贊同的數次頷首。

  紙人背後之人第一次與這樣懂行的人對談,對趙鯉也改觀了些。

  「你這女娃果是有真本事的,那你可知這是什麼?」

  趙鯉與紙人在眾目睽睽下交談,看著倒和諧。

  紙人手一招,趙家隔壁那戶人家的牆上突然張開了一隻蒼白的眼睛。

  這隻石眼後頭掛著細長的經絡,探至紙人手中。

  趙鯉搓了搓左手手指,回憶起先前捏碎這玩意的手感,肯定道:「此物為窺。」

  有好色詭癖之徒,愛窺看他人隱私,常湊眼在牆之縫隙上窺看。

  常年呵出的濁氣,便會生出這種石頭眼睛。

  看趙鯉真的認出來,便是一張畫出來的紙人臉也看得出背後操縱之人的驚詫。

  它道:「這般見多識廣,為何卻不敬父母,對母親那般無情?」

  這一番交流,紙人背後之人亦不由對趙鯉生出讚賞,但卻極鄙薄她的行徑。

  尤其,在對待趙家的態度上。

  它有了情緒波動,語氣便帶出一些。

  趙鯉敏銳察覺到這一點,心念微動。

  對方好像極在乎母親這兩個字,話頭一起便收不住,呵斥趙鯉道:「百善孝為先,縱父母再有不是,也當孝之敬之。」

  聞言,趙鯉微挑了挑眉。

  但她並不訴苦,沒將過往說出,意圖在這獲得道德上的認同。

  而是另闢蹊徑問:「那我若是個孝女,你要放了林嬌娘和趙淮嗎?」

  紙人說教的話語一頓。

  半晌後,她道:「這必不可能。」

  「趙家,不可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