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晚照,風穿過巷。
趙家門下院牆下堆積的柴薪,潑灑的火油,都因阿水的失控而失去了效用。
趙家藏匿的人站出來,趙鯉一點也不驚訝。
她站定原地,細細嗅著風中的氣味。
仰賴於去歲清泉村中馮寶娘親魚娘煮的那碗泥鰍湯,趙鯉的味覺被強化並且口服毒藥抗性極強。
循著風,她知覺提升到極致,察覺到了複雜的氣味。
白茅,桑皮……
趙鯉將視線移向趙家的大門,右邊檐角懸桃枝,地上縫隙中可見紅小豆。
皆為靈保手段。
確認了敵人的來路,趙鯉沒見得有多開心。
她正要說話,裡邊人有些驚訝道:「竟已認出我的來路?」
「果真是個聰慧女娃哩,就是心狠了些。」
趙鯉猛繃緊身體,按刀四顧。
她方才打量的動作極細微,便是身邊的魯建興也不一定能注意到,對方正在哪裡觀察她?
趙鯉既心中生出疑慮,便對周圍事物越發仔細觀察。
視線掃至某一處,她忽然箭步上前,拔刀便斬。
站定在趙鯉身側的魯建興慢了半拍,等他看去,只聽得一聲尖銳的吱吱聲。
像是被砍了尾巴的老鼠,巴掌大小的東西被趙鯉一刀斬出個缺口,正要逃竄。
只可惜,下一秒便被趙鯉左手三指硬生生從牆中剜出。
魯建興定睛一看,那是只小酒盅般的眼珠。
質感如石頭,眼珠後生著的經絡深及牆中。
這牆上長著的眼睛被趙鯉三指硬摳出時還活著,眨巴了一下。
「呀。」
趙家屋中傳來一聲驚呼。
許是吃痛許是震驚,這一次這聲音未加遮掩,魯建興耳朵一動聽了個真切——是個女人,年紀約莫四旬,本音沙啞。
趙鯉也留意到這一點,左手把玩著那顆石眼珠三指一收一碾,指尖縫隙簌簌掉下白色石粉。
「您以這邪物窺視,似乎不太禮貌啊。」
方才縱火燒屋的趙鯉,這會又化身禮貌小孩笑彎了眼睛問。
她拍拍手掌上沾著的灰,無所謂道:「既露面了,直接點說你想要什麼?」
裡頭沉默了一陣並不答,只聽得門軸突然一響。
趙家緊閉的大門被打開,從門後露出一個塗著紅彤彤腮紅的紙人。
這紙人出現瞬間,魯建興抽刀而出。
若非趙鯉及時按住他胳膊,早已衝上前去。
紙人一點點將門打開。
「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公道。」
手工粗劣的紙人蒙著沾水就濕的草紙,身上穿著件白茅扎的小馬甲。
一雙畫出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趙鯉。
看見這紙人身上的白茅馬甲時,趙鯉忍不住皺眉。
白茅為巫術中常用的靈物,出場頻率地位僅次於桃木桑棘。
白茅潔白素淨,先秦時常用白茅綑紮祭神結,或編制為放置祭品的墊子謂之『苴』。
因祭典中常用白茅向神靈祭獻祭品,而被視為通神招神之物。
傳說商湯在位遭遇七年大旱,他便白馬素車,身嬰白茅,以身為牲,禱於桑林之野。
商湯身系白茅,意味將自己作為獻給神靈的人牲,以祈求甘霖。
眼前這紙人,雖通過白茅通靈的特性得以活動,本質而言卻是施術者將自己作為獻祭的人牲換取驅神之能力。
哪怕最後施術之人目的達成,也一定無好下場。
這般破釜沉舟的決絕舉動,只為公道?
門前紙人側身做出邀請之勢。
趙鯉默默搖頭:「我才不去呢。」
她現在活得滋滋潤潤愛情事業雙豐收,才不會跟對面一個光腳的去玩命,賭對方坦蕩。
這有點苟的回答,讓門前紙人一愣,隨即傳出沙啞笑聲。
「好個小潑皮。」
被罵了一嘴,趙鯉沒所謂地聳聳肩。
見她打定主意不進門,站在門前的紙人竹木扎的手緩緩垂下。
它看著趙鯉又重複了一遍:「我想要個公道。」
「向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討個公道。」
趙鯉眸光微動,還想追問,那紙人又道:「趙千戶,請你將那些達官貴人全喊來,將陛下喊來。」
趙鯉聞言與魯建興對視一眼。
不待趙鯉反駁,便聽得騷亂聲。
包圍趙家的巡夜司人員如臨大敵,見得從這裡坊每一家走出來的人。
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衣著精緻,都是大臣的家眷。
他們個個面帶笑意,神情單純又友善,全朝著趙家來。
很多雙方擺在明面上不對付的人家,家眷也友好挽著胳膊來衝擊巡夜司布置的防線。
一個校尉上前阻攔,只是刀才拔出,就左腳絆右腳朝前栽去。
若不是旁邊人眼疾手快拉他一把,說不得便被出鞘繡春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見狀趙鯉厲聲道:「撤開,離他們遠一點!」
摔倒的校尉避開了頸部動脈,但鎖骨被自己的刀豁開一個嘴巴似的大口。
聽得趙鯉命令,左右同僚將他扯住讓開。
「退。」
趙鯉一聲令下,魯建興打著響哨令包圍趙家的人手全部撤回。
帶著莫名笑意的官吏家眷,全來到趙家牆垣與大門前。
老弱婦孺站定在最外圍為肉盾。
紙人在最前方,一左一右牽著一雙孩童:「趙千戶,我知道你對婦孺老幼心慈。」
「真是奇怪得很,明明對親人如此毒辣。」
紙人說著,它左右牽著的兩個孩子舉高手沖趙鯉打招呼。
趙鯉的手指緩緩收緊。
不得不說,這紙人確是拿捏住了她的軟肋。
若站在門前的是趙淮那三口子,趙鯉一定毫不猶豫下令將他們射成篩子。
可現在對方卻以無辜孩童脅迫。
趙鯉大致一掃,在人群中看見了一臉傻白甜笑的黃思遠不由心中一嘆。
看她不言語,紙人催促道:「快些決斷吧,否則……」
紙人沒說否則什麼,它只實際示範了一下。
只見它一左一右牽著的兩個孩子腹部鼓起大包。
那包塊舒展上行,然後從翻著白眼的小孩嘴裡鑽出。
生人臉的無鱗長蟲一探頭,便發出一陣笑聲。
雖是童音,笑聲卻奸邪無比。
「爹娘生了弟妹都不疼我了。」
扎著小辮的孩童眼睛全白,嘴巴大張,從他口中探出的無鱗長蟲眨巴著芝麻大小的眼睛:「乾脆把弟妹全殺了吧。」
「剝了皮,扔進灶膛里!」這般說著兩條怪蟲異口同聲笑。
方笑了兩聲,紙人喉嚨癢似的一咳嗽,這兩條怪蟲又縮回去。
兩個小孩恢復正常後呆了一下,嗚嗚哭著抹眼淚:「不可以傷害弟弟妹妹。」
在他們漸大的哭聲中,趙鯉神情逐漸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