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01

  錢宏明的賓利來得正是時候,恰逢年關,他開著這車子又是接送小碎花上下學,又是參加朋友聚會,還得與客戶吃飯唱歌繼往開來,在本市街頭出鏡率極高。柳鈞與一眾車友聚會吃慣例的年夜飯,錢宏明聽說後也要求參加。錢宏明還邀請柳鈞參加大大小小的聚會,可柳鈞最近真抽不出時間,長江以南地區下起罕見的凍雨,這場凍雨造成有些地區的公路和鐵路雙料癱瘓,而且似乎凍雨區域還有擴大的趨勢,騰飛與騰達既有原材料被卡在路上運不進來,害得公司生產斷炊,也有成品卡在半路未能按時送到貨主手上。平常的工作秩序全亂,柳鈞須得坐鎮公司隨時調整工廠工作安排。有人提議要不早點兒放假,讓老家不在本市的員工可以寬裕地回家。柳鈞也在電視上看到廣州火車站近乎癱瘓,看到網絡上有網友對幾條癱瘓高速公路的報導,也看到本地火車站在報紙上發布的消息,他問員工們,回家的路如此艱難,今年還回不回家。回答柳鈞的幾乎全是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回。

  可是往北的公鐵還通,往南往西的幾乎全斷,從電視上看到,有些地區甚至全城斷水斷電,生活陷入困境。有幾個員工最初還能與老家通上一個電話,但老家斷電久了,手機無處充電,座機線路中斷,員工們越是擔心老家,越是聯繫不上,於是更加歸心似箭,完全無視沿路已經有官方報導出來的大堵車。柳鈞唯有囑咐帶上小被子和乾糧飲水,可以在堵車時候將就。

  也有不少員工最終選擇了不回家。作為公司,自然得對他們在春節長假的生活做點兒人性化的節日安排。而且本地也是一場凍雨接著一場中雪,幾乎每一個工程師都會在大雪中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車間大跨度的鋼結構屋頂,擔心按本地正常氣候設計的屋頂鋼架承受不住積雪凍雨的重壓。正常工作時段,尚有車間設備熏出的騰騰熱氣將鋼屋頂上面的積雪融化,那麼長假期間呢?大家最後不得不搬出最古老的辦法,安排長假期間無法回家的員工在車間最空曠的地方架起幾隻柴油桶,燃燒煤炭,烘熱車間裡的空氣,不讓積雪在屋頂停留。

  這個年關平添了許多臨時救急行動,柳鈞忙得不可開交。這是每一個做工廠者的宿命。

  唯有柳石堂最閒,每天坐在溫暖的房子裡,看窗外白雪飄飄,慶幸自己英明果斷地跳出股市。今年這種罕見天氣重創的正是國家經濟最發達的片區,這麼多日子的公鐵運輸癱瘓下來,經濟損失無法估量,能不影響到股市嗎?柳石堂估計春節後股市還得繼續跌。雖然他也不知道股指又會跌到哪兒,但他是不會將手頭有限的一點兒活錢再投入到走在下行通道匍匐的股市里去了,還不如死心塌地坐享晚年清福呢。柳石堂的春節計劃定得很豐富,請兒子兒媳來中央空調的新家過春節,在新家宴請一把刀親家夫婦,在新家宴請老友新朋,他還是忙碌得很的。

  但也只有柳石堂這樣的人才能在凍雨災難中安閒度日。而崔冰冰的父親在這麼一場史無前例的凍雨災難中忙得不可開交,一把刀頻頻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搵飯吃的年輕人,春節後第一場應屆生專場招聘會現場人潮洶湧,進場人數更勝往年,可見,誰都清楚今年就業之不易。

  另一邊,外來務工人員的求職行動也早早啟動。因為風雪所阻,好多外鄉人滯留本地,春節長假還沒結束,他們已經將工業區周邊的職介所圍得水泄不通,仿佛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長三角一帶爆發的民工荒全部到這裡了。騰飛與騰達門口經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輕力壯的人前來詢問要不要招人。但即使以養人才出名的柳鈞,也在新的勞動合同法下選擇觀望了。因為不知道即將推出的勞動合同法細則又是如何規定,大家還是小心為上。畢竟市面上不缺具備工作經驗的熟手,而在新法下培養一張白紙的大學生是更大冒險,還是交給別家實力雄厚的公司去做吧。

  很快,崔冰冰從她同行那兒獲得一個情理之中的消息,錢宏明於節後剛剛申請的一筆兩千萬信用證卡在審批環節,估計今年這種從緊的金融環境下是開不出來了。其實,銀行還是清楚錢宏明們開這種信用證出去是做什麼的,遇到信貸收緊,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們。崔冰冰也估計,柳鈞去銀行開承兌匯票的難度也將平添許多,而貼現時候銀行會要求工廠提供更多交易證明。

  柳鈞想到錢宏明那輛剛剛上牌的嶄新賓利,按說,買得起這輛車子的錢宏明應該不會太受兩千萬信用證開不出的打擊。但他還是小心為上,向身為行家的太太請教:「兩千萬會不會壓垮宏明?」

  「不會。」崔冰冰說得很清楚,「錢宏明做的本來就是拆東牆補西牆的民間融資,銀行貸不到兩千萬,他只要肯出高息,總能從市面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間多的是錢。」

  柳鈞奇道:「為什麼我借不到民間的錢,那麼多民間的錢為什麼不來砸我,我還是去年市里評的優秀科研創新企業呢。」

  但崔冰冰只是斜睨他,懶得回答。因為柳鈞早在若干年前已經知道答案,一再地問,無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過,有一就有二,我擔心錢宏明接下來還會被拒貸。如果再東來一筆兩千萬,西來一筆三千萬的,他就麻煩了。嘉麗節後還有零錢給你存起來嗎?」

  「剛給了五萬,據說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壓歲錢。這個你別擔心,宏明再緊也不會苦到妻女。」

  「我又沒說他會苦到嘉麗,我只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錢,說明宏明有問題了。」

  春節剛過,柳鈞就遭遇協議退訂。三台幾乎裝船的F-1被暫時封存,因為外方來人協商中止合作,願意根據合同約定賠款。這是柳鈞遭遇的第一次國外退訂,他自然是抓住外方來人問個清楚。外方來人說,他們的公司財務狀況遭受嚴重打擊,無法維持擴張局勢,唯有毅然停止擴張,保存實力。但具體原因來人也說不清楚。柳鈞唯有轉告羅慶,想方設法將退訂的三台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國內推銷出去。而誰都知道,推銷這種量身定做的設備,一靠機遇,很難找到正好也需要這種特定參數F-1的國內公司;二靠價錢。損失是必然,而且損失可以預見,不會小。

  既然第一聲警鐘敲響,柳鈞不會以為這一次協議退訂只是個偶然。因為他也從國外經濟類報刊上看到從美國颳起的次貸風暴,看到金融槓桿的收緊。好在包括大鱷如索羅斯等人預測,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價格全都堅挺的情況下,再有「金磚四國」與其他產油國需求強勁增長的強力支撐,危機估計不會蔓延開來,不可能導致一場全球性的衰退。當然,歐美等地則是難以避免,這不,美聯儲竟然緊急降息75基點。這幾年,只見銀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彌平瘋狂上升的CPI,美聯儲的忽然降息,誰都無法等閒視之。因此,柳鈞趕緊聯繫已經簽約F-1產品的各家公司,一輪問詢下來,暫時無恙。倒是騰飛的歐美長期供貨商,有幾家已經傳來財務緊張的消息。

  然而,柳鈞相信索羅斯所言,強勁發展的中國,估計很難撼動。他依然非常懷疑國家在年初的經濟工作會議上制定的全年4.8%的CPI將如何達到,他與羅慶協商決定,今年市場重點放在開拓國內與其他「金磚四國」的市場。

  錢宏明在三八節不打招呼就親自上門,皺眉問柳鈞與某某某的關係好不好。柳鈞一聽,這不正是他開基本戶銀行的分行長嗎?關係只是點頭之交,便道:「可是,你又不在那兒貸款。」

  錢宏明趴在柳鈞桌對面,雙手支住下巴,嘆了聲氣:「不是我貸款,而是我一個客戶問我借了筆錢還貸,原本十幾天後可以轉貸,我就可以連本帶利收回,可這回給銀行卡住了。我想請行長吃飯,你一起出席,幫我說說吧,阿三……我去請,還是你幫我說一聲?還是我去請吧。」

  「你是不是想讓阿三把行長請出來?其實阿三基本上不與行長打交道,大市分行長呢,我們都是遠遠地瞻仰,平時與具體經辦人私下交流。可以只見具體經辦人嗎?」

  「這件事只見具體經辦人沒用。」錢宏明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又道,「我另外找門道吧。你最近有沒有點兒空?最好連續一禮拜的時間。」

  「沒有,我最近冰火兩重天,出口和進口麻煩不斷,內銷卻是虛火很旺,我們每天得微調策略,我需要在場簽字把關。還有我熱處理分廠建成準備投產,千頭萬緒。你……什麼事兒?」

  「我已經把嘉麗和小碎花的移民辦好,可是我這陣子真脫不開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長段時間,要不會有很多傳言。而且眼下非常時期,我也暫時不打算把嘉麗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布出去,想把了解情況的人控制在小範圍。可是我不放心讓嘉麗單獨帶小碎花出去,到那邊需要辦的手續很多,買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學……即使有可靠的中介,總還是需要有自己的人盯著才能放心,唉……」

  「你進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們倒是可以,可估計管不住嘴巴。而且……關鍵是嘉麗害怕與陌生人相處,尤其去了異國他鄉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兒傳來不少有關房產中介公司的糟糕消息,有的老闆則是捲款出逃,你……」

  「我還不至於混到這種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只是拖到今天才辦成,我主要目的還是考慮到嘉麗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這個轉貸轉不出來,陷了我一大筆的,我首先幫他從銀行想辦法,若真不行,只好逼他找別的辦法還錢了。你應該想得到的。你忙,我另外想辦法。你說進出口的問題……」

  柳鈞面對錢宏明皺起一臉的心煩意亂,真想衝口而出,答應幫忙送嘉麗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無法離開,春節前後冰災已經鬧得一團糟,應收款於當時未收到,事後追討就有點兒難度,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還有一個展會也橫插其中,他連三天都不能走開,何況一周?甚至可能更久。「嘉麗一個月之後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個月後能不能擠出一周時間。」

  錢宏明擺擺手:「我另想辦法,如果一個月後還不行,我再找你。你說說你進出口遇到的問題,讓我參考。」

  「舉個例子,我有一種零件從歐洲進口,用的是A、B兩家公司的產品,最近用A家的。昨天特意打電話去問一下A的近況,就怕歐美已經出現的金融危機影響到A家的供貨,捎帶也問一下B家的境況,結果A家說,現在不應問B還好不好,而應該問B還活著沒。B這幾年擴張太快,帳面負債太多,剛剛被銀行逼破產了。你沒聽說類似情況?我跟幾個朋友交流說起此事,他們的合作外商也遇到類似情況,可見不是個案。」

  「唔,我最近進口品種比較單一,還行,沒遇到類似的……我這就關心一下……最近都忙借貸這塊了。」

  「宏明,最忙的時候,更應該每天劃一個小時出來,單獨一個人靜靜地給最近的工作畫一張全面布局圖。」

  「是的,我今晚就得安排時間靜心思考一下。」但是錢宏明很快就將話題扯回去,「你看,美國的降息影響會不會傳導到國內?我們國家會不會跟著放開信貸?最近銀行信貸真是太緊了,我們一行好多人做得呱呱叫。跟我們平時要好的信貸員也說,他們今年獎金慘了。」

  「我們國家前陣子患熱錢,導致通脹害底層民眾回頭燒煤球爐,導致房價猛升到尋常有正當工作的人都負擔不起,這很不正常。只是去年任何調整政策都是顧此失彼,驅逐熱錢不是件容易事,所以都說國家政策被房市股市綁架。現在很好,熱錢回流歐美,房價有企穩下降勢頭,股市也下跌,局勢正趨於正常。適當引導一下,正好讓在這兩市裡面逐利的產業資金流回產業,對於產業的發展很有好處。我不看好國家會大舉放開信貸,縱容虛火動搖基礎產業的發展。你以前說國家拿房地產業作為支柱產業,我很不以為然,房地產業絕不能成為一個國家的支柱產業,那是畸形。有前車之鑑,國家應該不會允許房地產業再次綁架經濟,去年的教訓足夠慘痛。」

  錢宏明一直看著柳鈞,認真聽柳鈞說的每一個字,等柳鈞說完,又頓了會兒,他才道:「看起來你挺反感我們這一行。」

  「我理解,對個人而言都只是對政策的順勢利導而已,有什么正感反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留意大形勢。」

  「你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我好好想想,若是這樣,我得考慮收縮陣線了。」

  「是的,我……有些人提姓資姓社,但我想,不管什麼性質的國家,經濟發展總是應該將民生放在首位。」

  錢宏明卻是看著柳鈞,狐疑地道:「你真這麼以為?那麼醫改、房改、教改都是怎麼出台的?」

  柳鈞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們天真而寬容地認為,需要給制定政策者一個發現錯誤改正錯誤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一套矯枉過正的新勞動合同法,明顯傾向勞動人民,非常大義凜然地替勞苦大眾伸張了公道。不管怎麼說,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這兩個字的。」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在新勞動法裡面傾向民眾,是因為他們這麼做掏的是你們老闆們的腰包,贏的是他們親民愛民的名聲。可『教改』『房改』『醫改』等等卻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們腰包的。所以你說銀行不會放開信貸,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說的情況太過理想主義,太把他們嘴上說的那套當真。」

  柳鈞攤開雙手,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掙扎著道:「去年經濟剎不住車,難道還不能汲取教訓嗎?」

  錢宏明仰頭考慮了好一會兒,他打心眼兒里想反駁柳鈞,希望駁得柳鈞繳械投降,然後,他的心裡會好過一些:「經濟若真剎車,即使我這麼個小卒子有個風吹草動,都能牽出好幾個的官。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麼影響。」

  柳鈞微微一怔,首先棄械投降。若說剛回國時候或許他還會堅持爭論到底,而今回國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員也接觸不少,他能偶爾犯傻,可他更接受錢宏明的一語道破。他只能無奈地搖頭,再搖頭,一直搖到錢宏明微笑離去。他已不知道該不該為錢宏明慶幸。

  這個陰冷特殊的冬天終於漸漸遠去,等暖融融的太陽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發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內河邊籠出一簇簇的綠煙。脫去麵包似的羽絨服的淡淡在春季里長得跟新筍一樣快,越發調皮可愛,閒下來的柳石堂總是跟親家母搶生意,總是大清早趕來將孫女帶走。可把柳鈞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氣十足的柳石堂將淡淡帶去搓麻將講是非。

  不過這天柳石堂依然是趕在柳鈞和崔冰冰出門前來到兒子家,崔冰冰剛想把編好的謊話說出來,柳石堂先開口道:「冰冰,你別管我,你領淡淡去你媽家,我跟阿鈞去公司,今天熱處理分廠正式開工,我去看熱鬧。」

  崔冰冰暗抹一把冷汗,趕緊領淡淡奪門而走,生怕公公反悔。這邊柳石堂等兒媳一走,就對兒子道:「錢宏明在做一個上海什麼大廈的項目?」

  「有聽說,不過宏明沒跟我怎麼提,什麼時候的事?」

  柳石堂驚訝地看了兒子足有半分鐘:「不是去年已經開始了嗎?上海徐家匯的一座大廈改造,我看計劃,建成後會收益很好……」

  「錢宏英?」

  柳石堂猶豫良久,終於點頭:「對,她。去年開始她就動員我投資,我被她磨得煩死,索性拋掉所有股票買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憚你,從此不來煩我。但我聽說她募集到不少錢,利息都很高,我有個老友問親友們借了錢後再借給錢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來問我借,我怎麼嗅出點兒狗急跳牆的味道啊。我是不會借錢給錢宏英的,她這種人不會跟我講良心,我的錢到她手裡,等於白送她。我警告你,你也不許借錢給錢宏明。」

  「這陣子宏明沒問我借錢。」柳鈞猶豫了一下,沒把錢宏明最近手頭緊的事實與原因說給他爸聽,怕他爸惡意宣揚出去。而他終於明白他爸退隱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煩死」背後還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願去深想,只得道:「爸不借是對的。我這邊資金一向緊張,也無錢可借,爸儘管放心。」

  柳石堂再猶豫良久,道:「錢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錢騙走,把我老命攥手裡。不過現在我認定她是狗急跳牆。她……」

  「爸,你也別沒事往她身邊湊。」柳鈞不肯再聽下去,心裡感覺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瑣事,只得皺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現在可能狗急跳牆,能騙多少是多少,騙了就捲款逃走,對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遲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氣對兒子坦白,自然不會無功而返。他跟兒子上車,絮絮叨叨地給兒子介紹他的發現,目的只有一個,他要告訴兒子,他感覺錢家資金狀況不正常,讓顧及朋友義氣的兒子千萬別上錢宏明的當。

  但車子才進入工業區,柳石堂就噤聲了,他驚訝地看著工業區入口處整齊而老舊的標準廠房群落,驚訝地問兒子:「你看到沒,那裡圍的一群人在幹什麼,鬧事?」

  柳鈞頭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廠老闆捲鋪蓋了唄。這種租借標準廠房的小工廠最容易捲鋪蓋,設備不值幾個錢,可能也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連夜捲鋪蓋走,扔下一堆工人沒處討工資。山東那兒韓國小企業跑了不少,東莞港台小企業也跑了不少,我們這兒才剛開始。」柳鈞有意打斷爸爸很是不堪的囉唆,儘量將話說得詳細。

  「哎喲,這種廠往往還人最多。怎麼回事?有困難扛扛不就過去了?」

  「今年企業負擔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門口那些勞動密集型工廠最吃不消;二是關稅上調,退稅降低,門口那些廠大多是做外貿公司發出來的單子,最受打擊;三是銀根緊縮,國家本意是藉此壓縮投機資金,到了下面還不是一刀切,連帶我們工廠的流動資金貸款也一起壓縮了。可這些還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產稅土地使用稅的徵收調整,還有各級政府藉口調整地區產業結構搞出的這檢查那達標,都要我們工廠拿錢出來。我經常對著自己的帳簿,想那些小加工廠怎麼活命的,果然,一個個吃不消跑了。」柳鈞將車停在車棚,一口氣說完,才拔出鑰匙,「爸,今天我很忙,沒時間陪你,你是隨便坐坐,還是這就回去?」

  「你叫個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又沒什麼事。」

  「我看看司機在不在,這幾天柴油荒,兩個司機經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隊加油,一次才給加二十升,有時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滿一箱油。柴油機用的油桶也常年空著,批不到正常價格的油。今年這日子真是過得古怪。」

  柳石堂糊塗了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你回頭,把我送到工業區後面的公交起點站,我坐公交回去好了,這種天氣權當出來散心。別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還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個好老頭,幹嗎總跟錢宏英夾纏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瑣的,一直不敢告訴我。你說你何必啊,這是糟踐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語,任兒子怎麼說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駁一句,可就是不聽兒子的。柳鈞拿他爸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好鼓著腮幫子將老爸在公交起點站一扔,扭頭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著他爸停下,威脅道:「我算是已經麻木的,你要繼續的話,我跟阿三講,明天開始淡淡就不單獨交給你,免得學壞。」

  「噯,不行,我改。」一說淡淡不讓領,柳石堂只得屈服。

  「口說無憑,你已經答應我好多次,可沒一次是言而有信的。這一次我不會相信你。」

  「可你讓我玩什麼呢,你們不肯跟我一起住,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婆我不喜歡,我就愛逗個錢宏英玩玩,又沒拿她怎麼樣的,我一大把年紀還能怎麼樣啊?是她自己心浮氣躁做賊心虛總以為我還想拿她怎麼樣,你不曉得這個人外強中乾起來有多好玩。好吧,我不去逗她,你得給我找點兒事情做做。」

  柳鈞鬱悶地瞪著他爸:「你可以養狗養貓,種花養魚,還可以去會所喝茶打牌,人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柳石堂笑嘻嘻地道:「行啦,你回去吧,我上車去。你今天陪我講這麼多話,我一天都不會閒得慌啦。」

  柳鈞怔怔地看他爸上車,搖搖頭嘆聲氣離開。他忽然發現他已人到中年,人說人到中年分身乏術,上有老下有小,一個人的時間怎麼都不夠分。想起來,他確實忽視了他爸,好像更多時候是跟著崔冰冰泡在岳父母家裡。總覺得他爸人精一個,能將自己照顧得挺好,平時就少了過問,原來他爸也是有親情需求的。柳石堂卻是坐在緩緩出站的車上,透過車窗笑眯眯地看著兒子。兒子的七寸太容易抓了,他估計兒子這會兒正猛烈反省呢。

  柳鈞果然是內疚了會兒,但是很快想到錢宏英問他爸借錢的事,估計與錢宏明這回借錢給人轉貸轉不出來有關。又是準備將妻女送出國,又是讓錢宏英加緊借錢,估計錢宏明那兒的資金鍊有點問題。可是若說錢宏英借錢已經借到紅眼的地步,為什麼錢宏明卻不再如過去一樣一個電話打過來問他調個五百萬什麼的。應該說,雖然他現在因為熱處理分廠才剛開工,而非產生效益,已經耗盡一切原有資金儲備,可是開一份信用證出來幫錢宏明還是做得到的。也可能他猜測錯誤,錢宏明其實應付得過來,只是錢宏英想收拾他爸。

  他看看時間,估計錢宏明這個夜貓子此時未起床,就給錢宏明發一條簡訊。想不到簡訊很快回來,錢宏明告訴他這回能周轉得過來。於是柳鈞便丟開了手。但是錢宏明很為柳鈞的簡訊而高興,借錢這種事,人們躲避唯恐不及,也只有真朋友才會真心關心他是不是周轉得過來。尤其是他知道柳鈞現在手頭也緊張,唯此,關心的簡訊才真正可貴。

  不過錢宏明終於還是在圈外找到可以送妻女去澳洲的人,是他的大學女同學,已在澳大利亞定居,平時已經沒有來往了,可難得這位女同學居然度假帶國外出生長大的孩子回國看長城,看建設得差不多的奧運會場館,他一獲知這個消息就喜出望外,趕緊帶嘉麗和小碎花飛去北京與同學見面。同學很幫忙,當場聯絡上錢宏明準備讓嘉麗落腳城市的華人朋友,嘉麗總算可以成行。

  崔冰冰替柳鈞置辦了一份體面的厚禮送給嘉麗母女。而且為了保密,錢宏明無法送妻女去上海,出行也無法興師動眾,崔冰冰和柳鈞先分頭將嘉麗的幾隻行李箱偷運出來,藏在家裡。在最後一天,崔冰冰借了銀行貼滿黑膜的奧德賽商務車,由柳鈞開車,夫妻倆帶上淡淡,將嘉麗母女和滿滿一車行李送去上海機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即使有誰看見嘉麗母女上車,也絕不可能想到她們此去乃是遙遠的澳洲。

  嘉麗從上車開始,一直在哭,說不要去,崔冰冰也沒什麼可勸的,她估計她的勸說不中嘉麗的胃口。柳鈞也無法勸說,當著兩個小精怪一樣的孩子的面,讓他怎麼說得出口?好在終於有錢宏明的電話打來,嘉麗抱著電話說個不停,其實嘉麗也沒怎麼說,主要還是錢宏明在電話那頭不斷叮囑,兩人竟絮絮叨叨反反覆覆說了一程。

  崔冰冰除了與兩個孩子說話,就是沉默,一直沉默到將嘉麗母女送入關,才長長舒一口氣,終於送走,以後她不用擔心丈夫總被別的女人理所當然地捉差,她在回程的路上高興得很,跟著CD與淡淡對唱。不僅是崔冰冰,連柳鈞都舒了一口氣,嘉麗在的時候,車廂可真是一片壓抑啊。他也不管母女唱歌唱得興奮,插話道:「阿三,你認識陳其凡律師嗎?女的。」

  「知道,有背景,有魄力,據說牛得不行。怎麼,向你伸出玫瑰還是橄欖枝?」

  「嘿,好像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似的,只有你喜歡罷了。是東東打聽得陳其凡今晚與幾個朋友聚會,準備裝路過,去混一席。我好不容易從東東嘴裡撬出聚會飯店,我們晚上如果趕得及,瞧熱鬧去。東東以前追求過陳其凡,後來插入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主播,兩人告吹。」

  「喲,這種盛會絕對不能錯過,你訂座沒有,東東怎麼想吃回頭草的,我們要不要賭一把?」

  「東東家最近在股市損失慘重,他甚至需要賣掉一部分戰略投資的原始股換取現金流正常運轉,在房市也死樣活氣,買的兩塊地王退不得進不得,他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家那些大刀闊斧的投機相關行為大多是他主謀策劃,他現在難見家中老父,哪還有心情泡妞?這時候才想起陳其凡的好處來。其實我前年已經勸他回去找陳其凡,他不採納,人都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至於結局,需要賭嗎?」

  「呃。不過我一個單身朋友說,她二十七歲到三十歲那陣子是最想嫁的,那時候真是急得只要有個平頭整臉的來追求,她都熱情反饋,認真考慮。真正過了三十,尤其三十四五開始,反而無所謂了,還嫌談戀愛麻煩辛苦。陳其凡也到這年齡了吧,東東未必容易。」

  柳鈞想都不想地道:「賭什麼,一個月的早餐?」

  崔冰冰一想,便立刻泄氣,說什麼也不肯打賭。眼看老公一臉得意,她很有一拳揍過去的衝動。等一家三口掐著鐘點趕到飯店,還是挺給申華東面子,好歹抑制住心中衝動的魔鬼,不去搗亂。可是陳其凡不給申華東面子,申華東才剛厚著臉皮在她身邊落座,她就面無表情地與朋友說聲抱歉,拎起大包走了。好在申華東自信十足,而且企圖強烈,嬉皮笑臉地追了出去。崔冰冰一見就更不願跟柳鈞賭,烈女怕纏郎,這是千古法則。

  倒是錢宏明一聽說柳鈞已經回家,就趕來湊了一桌。吃飯時候一直坐立不安,念叨怎麼還沒到怎麼還沒到。柳鈞倒也罷了,崔冰冰看得驚訝萬分,以前以為錢家夫妻的恩愛是錢宏明裝的,算是騙術高明,今天才知錢宏明還真有愛。這邊一頓飯吃完,嘉麗那邊還沒消息,錢宏明很想扯住柳鈞陪伴坐立不安的時光,可是柳鈞有大客戶來電,現在已經有空了,希望見面,因為明天就得乘飛機離開。錢宏明只能放手。

  柳鈞那個大客戶,來得特殊。

  歷年從騰飛出走的人,有幾個自己開起工廠,做與騰飛差不多的產品,業績有好有壞。其中有一個從生產管理崗位走出去的小謝做得最好,魄力也最大,他們占據從市區到騰飛的必經之路,總是以比騰飛定價低一成的定價策略拉走許多騰飛的客戶,發展到去年前年,若是以產品銷量確定公司規模的話,那家公司的規模已經後來居上。去年初,那家公司投入巨資,比騰飛更早一步更大魄力地擴張規模,引進大量先進設備,意圖打造航母級製造基地。今天是那家公司新製造基地開機典禮,邀請許多相關人士出席,騰飛的這位大客戶自然也在其中。但這位大客戶會做人,吃完那邊的慶祝飯,就溜出來與這邊的騰飛老總柳鈞敘舊。

  這種敘舊,柳鈞著實不願去,這簡直是被人拿後來居上者小謝的魄力來反襯他的保守。可那是大客戶,他又不得不去。大客戶見面倒是很客氣,那是個做大了的私營業主,拉著柳鈞一個勁兒地說,他用的產品分三個檔次,出口的,都用騰飛的產品;內銷高檔的,用騰達的;放量鋪貨的才用小謝家的,他最信任的還是騰飛的產品,可他也得考慮成本。

  柳鈞訕訕地笑:「可是第三檔的量最大,真讓人心理不平衡。我有時候很佩服他們,這個價怎麼保住成本。我就做不到,只好守著高價。您總說我不肯降價,我是真沒法降。」

  大客戶道:「你也可以做到,兩個秘訣:一、跑量;二、偷工減料。我相信你要肯偷工減料的話,他們不是你對手。有時候我已經明示你這一批可以偷工減料,你也不肯,不過這樣也好,我把高檔加工放你手裡,放心。」

  柳鈞繼續訕訕的:「品質管理這件事,易放難收。即使你們願意,我也不敢有絲毫放縱,怕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不過我算算成本,他們真有這個資金積累做那麼大的製造基地嗎?」

  「借的,當然是問銀行借的,我問了一下,買地才付了20%的款,土建和設備的錢全是借的,我相當佩服他的魄力,尤其是現在銀行一再加息,貸款利率居高不下,銀行費用得多高。我也有點兒做不到。」

  「我最疑惑的還是他能問銀行借得到錢,現在銀行卡得真緊,他那種借貸按理該首當其衝。」

  「我側面了解了一下,好像用到不少民間融資。柳總的新分廠也是用類似方式募集籌建款?一次大概可以借多少?」

  柳鈞笑道:「我只在公司才剛成立的時候借了一次,利率太高,吃不消。現在的民間借貸行情還真不大清楚。最近銀行貸款利率這麼高,估計小謝那兒每個月借款利息負擔不低。」

  客戶沉吟了會兒:「我讓同事別跟著,就是想單獨跟你柳總談。南方那麼多出口小廠倒閉,大多數據說是因為接不到業務。我公司也是,現在做的外單都是去年的訂單,做到今年下半年得沒了,新訂單不是沒有,但小,以前這種小單子我看都不看,但今年形勢我看懸,我讓他們再小的單子也要,唯一要求是預付款,我連信用證都不大敢相信,就怕外方找空子拒付……」

  「我的高端成套機組已經遭遇一次退票,幸好有預付款,損失還不算慘重。不過那三台遭退票的機子已經做好,卻只能打上牛油在公司倉庫里封存,暫時賣不掉。聽說好幾家公司遇到類似情況,包括我那些國外零配件供應商也有倒閉的。我原本認為國內不大會有問題,可現在看看,歐美的金融危機可能會通過進出口市場傳導到我們國家。」柳鈞有意補充了一句,「我最近已經嚴控資金流,不敢輕舉妄動。」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現在問銀行借錢的,怕銀行轉貸轉不出來,銀行今年銀根明顯收緊。我想問柳總,找私人借錢的,你們這兒最近情況怎麼樣。柳總,只我們兩個人,請你務必知無不言。我有一筆合同剛剛簽下,預付30%,今天摸了他們新廠底子後,就不敢下決心打出預付款。我們這一行裡面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啊,他們那麼大的負債,萬一根子給銀行或者私人借貸的給抽了,不是得拿我的預付款補西牆去了嗎?」

  柳鈞心裡立刻明鏡兒似的,原來客戶怕預付款到了小謝手裡出事。他微笑道:「這個我還真不方便背後說人壞話。我說說我們這兒私人借貸的錢從哪兒來,您自己判斷。有些是問私人高息籌集,他們用更高利率放出去,吃息差,這部分的錢比較穩定,暫時不會受銀根收緊的影響;有些是效益比較好的企業甚至機關,手頭有大量現金,存銀行拿那麼低的利息心有不甘;也有些企業比較容易拿到銀行貸款,手頭也有錢,他們一般是通過中間人將錢存到指定銀行,然後通過銀行將這筆存款指定貸給下家……」

  「這種就容易受這回銀根收緊的影響了。」

  柳鈞點點頭:「還有玩信用證的貿易融資,開遠期信用證,一般操作得好的話,近九十天到一百八十天裡面這錢的使用權就拿到了,有專人做這种放貸。一般他們進口的大多數是國內不具優勢的大宗商品,容易變現,有些還可以到期貨市場套現,以進一步壓縮這種貿易融資的成本。」

  「這回,銀行盯緊這種融資方式了吧?我們也有,都是你們沿海進出口發達地區的知名外貿企業找過來,還大多數是國企的底子。」

  「已經有人開不出信用證,銀行今年初開始警惕這種虛假融資。」

  客戶點頭:「靠這種辦法貸出來的錢都已經用到小謝工廠那種地方去了,如果舊信用證到期,新的開不出來……」

  「是的,這條資金鍊上的有些人已經很著急。還有不少辦法,不過可能與我們做企業的關係不大。」

  這一回,客戶是看著柳鈞深深地點頭:「你們南邊的人真能想,什麼空子都能讓你們鑽到極致。多謝,多謝,柳總下次去我們那兒,我先敬你三杯酒。總算摸清楚你們這邊的情況。有些事情吧,我雖然知道你們這邊在做,可總是隔著一層紗,找不到準頭,不曉得你們已經走到哪一步,這下清楚了。柳總研究得真透。」

  「我算是信息不靈的,不過我對你知無不言。」

  客戶道:「我現在懷疑國外訂單為什麼量小,他們可能也怕我們這邊出事,寧可一次少簽點兒合同,避免風險。」

  柳鈞與客戶對視一眼,心中都是有數。柳鈞估計客戶明早就會找小謝,將合同撕了重簽,找各種理由將大合同分格成小塊,以有效規避風險。他提醒自己也得如此,一方面是風險考慮,一方面則是儘可能地減少庫存,保證手頭握有現金,別讓資金鍊太過緊繃。

  然而,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大客戶第二天下午原該是已經上飛機在天上飛的時間,一行打車主動找上騰飛,將本是簽給小謝的合同交給騰飛,而且老老實實按騰飛的報價簽。柳鈞心裡很有點兒意外,可也覺得這是情理之中。他當即打電話將此事告訴羅慶,讓羅慶在未來的談判中也運用類似策略。

  柳鈞以為自己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多少有點兒沾沾自喜,可幾乎是不等他喜上眉梢,鄰近城市傳來經常登報的知名大集團債務纏身,轟然倒下的消息。顯然,在他剛開始動作的時候,有人已經危機纏身。柳鈞立刻想到錢宏明,顯然錢宏明前陣子遇到的轉貸不靈、信用證開不出等事件並非個案,而是在周圍普遍發生,迅速蔓延,深刻打擊上了。他想到有家客戶與那家知名大集團有業務往來,便打電話去詢問詳情。詳情其實不出所料,爆炸式發展,導致債台高築,沉重的利息榨乾現有利潤,當市場忽然出現調整,物價漲勢得以緩和,然後有一家銀行見此收回近兩億的貸款,資金鍊斷便了,頓時所有的問題集中大爆發。

  而這家知名集團的倒下,牽連到許多民間借貸人士和那些人身後提供資金的個人與集體。

  柳鈞想打電話問錢宏明有沒有涉及,但很可怕,錢宏明的電話百年難遇地關機。更可怕的是,錢宏明的手機從下午到傍晚,一直沒有開機。柳鈞越打越是擔心,連回家洗澡時候還把手機放在客廳桌上,以便一有響動就能聽見。

  崔冰冰領女兒回家,一進門就見到丈夫的手機在叫,她理所當然地接了。電話是嘉麗打來的,嘉麗也是一天找不到錢宏明,非常焦急,自然來問柳鈞。崔冰冰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她反感嘉麗屁大的事兒也來找柳鈞,就說柳鈞出門呢,手機遺忘在家裡沒帶上,等柳鈞回來她會告知,三言兩語就結束了。等柳鈞出來,她只跟柳鈞說是嘉麗電話,解決了。柳鈞忙著對付淡淡,也就沒當回事。等一家三口終於都靜下來,他才想起再打錢宏明電話,那邊卻是轉成電話正忙了,他就留了條簡訊,不再擔心。

  崔冰冰聽柳鈞這麼一說,一拍腦袋想到剛才回家,見小區路邊停著錢宏明的賓利,又大又結實,太顯眼了,她想忽略都不行。柳鈞揣上手機趕緊下去找,果然見錢宏明的賓利停在小區路邊。他才走到車邊,就見後車門打開,錢宏明在裡面懨懨地道:「柳鈞,進來。」

  柳鈞感覺不對,佯笑:「喲,別在裡面幽會吧。」

  「幽會就不來你家小區了,不是自撞槍口嗎?我正找你,來得正好。」

  「一下午不開手機,幹嗎?」柳鈞進去,但坐到駕駛座,聞到好好的新車裡,一股濃烈的煙味。

  「就在這兒睡覺,等你回家,跟你商量個事兒。」錢宏明在黑暗中摸索幾聲,將一包厚實的東西遞給柳鈞,「你看看,這裡是我自上班以來買的沒抵押出去的房子的房產證和土地證,包括我正住著的那套市區房。我最近缺錢,希望你買下這些房子。」

  柳鈞將大包接住:「剛聽說××集團倒了,門口被討債的堵死。不會跟你也有關吧。」

  「這個跟我沒直接關係,但肯定會掃到風尾。」

  「你現在有多困難,我可以幫你多少?你別拿房子給我,我不會要你的抵押。」

  「你手頭拿得出多少錢,我大致清楚,幫不到我。我前陣子一直在試圖挽救,買這輛賓利就是博取信任,證明實力。但想不到政策越來越緊,我試圖填補的虧空越來越大,另一方面,我借出去的錢卻越來越難收回來。我看這樣下去就是把我剁碎賣了也填不滿這虧空。現在我手頭沒別的資產,一部分給嘉麗帶去澳大利亞,不多,剩下的就是這些房子,我只敢找你變現,找別人的話,我可能今晚就得給得到音訊的人發落了……」

  「你是不是打算拿著房款潛逃?」

  「這是最壞打算。但我跟你討論過,我還是認定國家不可能一直將銀根這麼緊著,我等貸款很快重新放開的一天。我拿賣房子的這筆錢先調劑,只要形勢有好轉,我可以立刻翻身。這房子唯有放到你名下,我才可以現在還每天住著,也不會有人知道房子已經過戶,等未來形勢好轉我也可以把房子贖回,只有你能替我守住這些。」

  「你把房本拿回去,這些錢我照數給你。」

  「不,房本得給你,一定要給你,萬一我輸個精光,起碼我還能從你手裡討一個地方住。而且,萬一我輸成負翁,債主肯定先拿我的房子,放到你名下他們就沒辦法了。其實這些已經是不很值錢的房產了,除了我現在住的。兩套別墅早已抵押給銀行,上海的房子也已經抵押,只剩下這幾套房子。你上去跟阿三討論一下,我明天等你答覆。我走了,你下車。」

  柳鈞一直借路燈光仔細觀察錢宏明,見錢宏明憔悴了許多,但兩隻眼睛雪亮,似是亢奮。想到錢宏明哪兒都可以睡覺,今天卻在車上關掉手機睡覺,柳鈞心裡想到了什麼:「你最近是不是難以回家?問私人借錢填窟窿了?上海一座大廈的改建項目就是籌資藉口?」

  錢宏明長長嘆一聲氣,沒有回答,攤開四肢半躺在后座,仰望車頂,如仰望星空。

  「你真瘋狂,你們姐弟一起瘋狂。怎麼辦?這幾天住我公司研發中心去,有保安和全套安全系統……」

  「不至於,還不至於,我能應付。」

  「繼續拆東牆補西牆?為什麼不考慮一刀子止損?」

  「說得輕巧,這刀子除非是法院切下去,我掄,有用嗎?你別問了,你完全是局外人,跟你解釋清楚這些得起碼一周,我只要知道你在這裡,開著手機,我有事找得到你,就行了。你回家跟阿三商量一下,行的話,明天讓阿三跟我姐聯絡,讓她們兩個專業人士做這事,必須手續清楚,絕無紕漏。如果我被起訴,根據民事訴訟法,我必須匯報執行之日前一年的財產情況,這個正當交易最容易被推翻。所以,必須市場價,柳鈞你放點血啦。」

  「唉,個人在大環境下,簡直是螞蟻一樣微小。你手頭現金夠不夠?」

  「目前還夠,不夠了問你要。」錢宏明依然抬頭望天,說話有氣無力,「你說的那家倒閉集團,我這幾個月其實一直關注著,很意外一個現象,那些個人債權人竟然非常乾脆地走法律途徑討債,而不是自謀出路。我今後恐怕也是一屁股官司。」

  柳鈞猶豫了一下:「法院可以對債務人的法人代表限制出境。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趕緊。」

  「潛逃容易,想回來就難了。而且我姐沒移民,我走了,所有的矛頭就對準她。不管你對她有什麼想法,她對我猶如半個母親,有養育之恩,我不能拋下她。幸好早一步把嘉麗送走。」

  「嘉麗在我這兒存的錢,這就給你吧。」

  「我放在澳大利亞的錢不多,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嘉麗需要這筆錢,你先收著。再說也沒多少,十幾二十萬的,頂什麼用。」

  「我還有一個額外要求,無論如何,一天給我一個電話,報個平安,不要對我撒謊。」

  錢宏明懶洋洋地笑道:「沒那麼嚴重,呵呵,一天一個可能做不到,但有重大變化,我首先知會你。放心,問題沒你想像的嚴重,我只是提前做好退後準備,然後才能放手一搏。我有計劃的,我不能不要回我的錢。」

  柳鈞下去見錢宏明,一去就是這麼久,崔冰冰在樓上很擔心一件事,那就是怕錢宏明問柳鈞借錢。借錢這種事,以前錢宏明並不是沒開過口,而柳鈞則是什麼抵押物都沒問錢宏明要。可今非昔比,今天錢宏明手中的資金鍊恐怕是岌岌可危,根據她對那一行當的了解,今天借錢給錢宏明,那幾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崔冰冰又不是不懂那一行。可是她難道能衝下去阻止嗎?不行,她只能心神不寧地在樓上待著。

  等柳鈞捧一隻大牛皮紙袋上來,將錢宏明的請求一說,崔冰冰一顆心終於放鬆,脫口而出:「想不到錢宏明這個人還真是你好朋友。這事我明天找他姐,他說得沒錯,手續一定要清楚,他這是保護你。」

  「我本來想借錢給他,設法給他……」

  「不行,理智點兒,現在借錢給他等於填無底洞,不如等他折騰出個結果來,屆時你幫他東山再起也來得及。」

  這一回,連崔冰冰都真心地為錢宏明嘆息起來。等將淡淡送上床,崔冰冰也將最近工作中的煩惱一股腦兒倒給柳鈞。這幾年放出去的貸款忽然要收緊,怎麼能夠?那些貸款好多已經被企業挪用,諸如流動資金貸款給投入到固定資產上去了,收急了,企業只能倒閉給你看;不收,又有上面壓著。若更是遇到錢宏明那種手裡拿著護照的,逼急了就給你卷包逃出國,留給銀行的就是壞帳。她是每天提心弔膽,斟酌每一筆貸款的來龍去脈是收是放。現在銀行唯一舒心的事是對個人的窗口終於不排長隊了,因為股票跌得夠慘,股民已無心再跑到銀行窗口申購基金。去年是股民開戶人數節節上升,銀行儲蓄步步下降,每天的煩心事是攬儲。現在是窗口門可羅雀,銀行儲蓄節節高升,她卻依然無比煩惱。有時候真想學嘉麗大撒把,回家享清福。

  崔冰冰倒了半天苦水,可柳鈞勸她可以認真考慮退休,她卻又不干,並非不相信柳鈞,而是最擔心自己變成嘉麗。崔冰冰心裡還有一個最大的疙瘩,那就是持有的銀行股票還無法隨大小非解禁,卻眼看著股指日日下跌,帳面資產天天縮水。那簡直是悲劇啊。好歹在銀行里待著,還可以大家同病相憐。

  柳鈞見了錢宏明之後,心裡就一團疑問,一聽「同病相憐」這個詞,不禁想到錢宏明:「宏明從來不把他的煩心事告訴嘉麗,結果到今天這種日子,他還在對嘉麗粉飾太平,最終還是走回原點,與他姐姐同病相憐。他此時應該趕緊跑,帶上他姐,又不是簽不出去。」

  「你真是,他現在跑,卷得走多少錢?他是心不夠黑,前陣子還指著到處借錢填補虧空……」

  「他相信他的判斷,他判斷國家不敢一直收緊銀根,他相信很快貸款開閘。所以他想維持資金鍊正常運轉,只要過去這一關,等銀行有新貸款出來,就什麼事都沒了。」柳鈞將上回他與錢宏明辯解的理由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心不夠黑,他考慮問題倒是很長遠,難怪他還守著。而且我替他想想,他現在若跑路,也是心有不甘吧。卷包跑路,才卷這幾套自家最不值錢房子的錢?才多少啊,比起過去經手的上億資金,他怎麼肯罷手?他要不是對貸款開閘心存幻想,早在年初看大勢不好,卷了私人看在賓利面上千方百計借給他的錢跑路,那就光棍了。可惜。我現在是真心為他可惜。」

  「他今天似乎是交代什麼後事……你說,如果你沒見到他的車,我也沒下去找他,他還會不會見我,即使見,又會什麼時候見我。他是不是對於把房子轉讓給我這件事很是猶豫。」但問題才問出口,柳鈞心裡已經透亮,「他從小跟我扎風頭,這傢伙,太在意那些意氣,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想不開,誰沒個遇到困難的時候。」

  「哦耶,弗洛伊德大神,我即使厭煩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有道理。」

  兩夫妻說到很晚。錢宏明則是一個人開車在街上兜了一圈,雖然滿心煩悶,還是來到本城最奢侈的會所瀟灑。反正是回家也沒人,再說,他得讓賓利頻繁地出現在某些人群的眼皮子底下,他需要某些效果。還是錢宏英一個電話把他叫走,這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吸進去的雪茄是什麼味道,一天吸了那麼多煙,嘴巴鼻子早麻木了。他嘻嘻哈哈地跟雪茄房裡的朋友說,老婆叫回家嘍,做好老公去嘍,心裡卻是不明白他姐這麼晚叫他有什麼事。

  到姐姐家,巨大的書桌上滿是帳簿。錢宏明不等他姐姐說話,就道:「我把沒抵押的房子都賣給柳鈞了,市場價,姐明天跟阿三交接一下,手續一定要絕對正確。這些帳別算了,銀行貸款不放出來,你怎麼算都只有一個結果:嚇死自己。」

  「怎麼辦?現在債主還沒反應過來,但這個月底要給幾筆利息,你拿得出嗎?要是傳出我們給不出利息,我們有幾條命可以給人家?」

  「我一直在想辦法,你別急,不能心急。姐,早點睡,明天出去你得像沒事人一樣。錢的事我會考慮,不過,你那兒還能再借多少,問你那些房地產界的朋友借。最近不是都不敢炒房,手頭有現金了嘛。」

  「我連公司里的員工都借遍了,大家都盯著我月底怎麼付息呢。我愁都愁死了,還有十幾天時間,哪兒找錢付利息。我現在最怕誰家忽然有急用,問我拿錢回去,我可是一分都拿不出了。」

  「姐,鎮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自亂陣腳。你看我借得更多,不還是……」

  「鎮定你個頭啊。」錢宏英忽然不知哪兒來的脾氣,拍案亂罵,「你倒是跟你老婆說鎮定啊,你怎麼跟我說鎮定跟你老婆不鎮定呢,我這邊跟人借錢賠足笑臉恨不得下跪,你把我借來的錢送你老婆出國避禍,你把我當什麼,你老婆是神仙我是你們丫鬟嗎?我鎮定你媽的,我這輩子欠誰了,一輩子給人做牛做馬……」

  錢宏明不吱聲,只是低頭聽著他姐姐亂罵。最近壓力大,能罵出來是好事,他還有柳鈞可以說說,他姐姐更是沒人說話,當然只有罵他。等他姐姐罵完了,他才道:「姐,這幾天你還是住到我那兒去,一起住著,有個照應。我那兒高樓,保安不錯,比你這兒聯排安全。」

  「我們到底要怎麼樣?」

  「我在想辦法。這時候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今晚就搬我那兒去吧。」

  「不去。你少假惺惺,我這一搬走,明天就有人知道,誰知道那些債主能想到哪兒去。你真敢讓我搬走?」

  錢宏明嘆聲氣,站起身:「姐,消消氣,我是你看著長大的,我什麼人你最清楚。我回家睡覺去,天都快亮了,你也睡會兒吧。這時候再不休息好,腦袋更亂。」

  「宏明,你是不是腦袋亂了?」

  看著姐姐慌亂驚訝的眼神,錢宏明鎮定地微笑:「我腦袋裡的帳本,比你桌面上的清楚多了。」他微微一撇嘴,一揚脖子,神氣活現地開門出去。但回到他自己的家裡,他將頭鑽在冷水龍頭下足足五分鐘,凍得頭皮麻木才抬起來,對著鏡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回過神,錢宏明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一名債主,那債主大約是被電話吵醒,說話還迷迷糊糊,錢宏明則是中氣十足地道:「阿七,盯梢弄個長相好的,索性讓我收在身邊當保鏢。靠。」說完這幾句,錢宏明就將電話斷了。站在陽台,往下看遙遠的地面,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關心著這間房子。他忽然想起傍晚見柳鈞時候忘記說一件事,不顧勞累連忙發一條簡訊過去,很簡單:「說件高興的事兒,楊巡通過中間人問我借錢,很急,給的利息很高。」

  柳鈞當然不是善茬兒,早上起來一看見簡訊,立刻奔走相告。反而崔冰冰一臉疑惑,借錢不是很正常的嗎?高息借款用於轉貸,這種事兒在本地如同家常便飯,大驚小怪的人才真正有問題呢。柳鈞找了許多理由,可都被崔冰冰無情否決,他只得訕訕地做早餐去。

  可柳鈞心裡還是高興,實力強勁的楊巡急於高息借款,他怎麼聽怎麼覺得楊巡出問題了,完全無視崔冰冰的反駁。然而下午,柳鈞與全國人民一起目瞪口呆心情沉重地看向四川,趴在網上一遍遍地刷新網絡新聞,獲取地震一線發回的消息。楊巡借款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被他拋到腦後。他第一時間讓辦公室通知四川籍貫的員工趕緊打電話回家問平安。好在兩家工廠加一家中心本來就沒有幾個四川員工,打電話回家也說平安無事。

  下班時候,崔冰冰打電話來,讓柳鈞若能準時下班,就去她媽家接淡淡,她與錢宏英就買房事宜製作一些文件,可能會比較晚回家。

  崔家家境小康,手頭不差錢,他也想出錢給崔家換個好點兒的小區,可是崔家二老不答應,說沒那必要,於是二老就一直住在市中心的老小區里,周圍步行二十分鐘內有超市有菜場有醫院,他們覺得這樣的小區才是適合生活的小區。柳鈞穿越小區傍晚時油煙機翻滾出來的飯菜香,來到丈母娘家樓下,見丈母娘正好領著一個年輕男子上樓去,他就在後面大步跟上,原來那年輕男子是個破爛王。

  崔母不肯賣掉廢報紙,埋怨破爛王給的價格太低,只肯把油瓶飲料瓶賣給破爛王。破爛王倒也不勉強,只是笑嘻嘻說,要賣趕緊賣,這都五月中了,等奧運會後這種東西價格都得跌。崔母一聽便與女婿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破爛王倒是有意思,就把床底下堆積的好幾捆廢報紙都拖出來賣了。破爛王一看這家人有貨,更積極起來,煽動崔母有破爛趕緊賣,那些什麼廢紙廢銅廢鐵廢塑料之類的東西一過奧運准跌,現在是國家撐著門面給外國人看,才有大家的好機會,過了這村沒那店啦。

  等破爛王一走,柳鈞就道:「胡說八道,我經常進貨鋼材的省級代理今年一直捂貨,最近更甚,還在碼頭囤了不少鐵礦石,賭我國過不久與澳大利亞的鐵礦石談判結果再度大幅調升價格。國際上大宗商品都在呼啦啦地漲價,哪是我們國家奧運管得住的?」

  「今年多災多難,年初雪災,今天大地震,還不知損傷多少,總有壞影響的吧。」

  「現在的大宗商品市場很奇怪,就像去年的中國股市,壞消息出來,反而是利空出盡,漲,好消息出來,更漲,任何理由都導致漲。年初凍雨和大地震,估計在大宗商品市場裡會有另一種解讀,救災,災後重建,那不都是擴大物資需求嗎?這個市場真的很怪。」柳鈞曉得丈母娘不服老,也不肯做家庭婦女,實在是為了女兒沒辦法,才住家抱外孫女,跟丈母娘說時政,切不可敷衍了事。

  可等柳鈞從丈母娘家出來,心裡卻越想越不對,似乎他更認可破爛王的煽動。整個國際上的下游訂單在減少,出口訂單受創的不是他們一家,而是整個同行。近期的倒閉現象雖然被官員們遮遮掩掩,可他們身處其境,心知肚明,那麼影響應該很快傳導到大宗商品交易。即使大宗商品交易受炒作資金的影響,可也不能脫離基本面太遠。即使現在PPI[18]高企,甚至高於CPI[19]的漲幅,作為一個身處製造業一線的人應該看得到,PPI的升勢已經缺乏事實支撐了。只是,難就難在誰也無法知道大宗商品價格的那個六千點高位拐點將在何時出現。

  但崔冰冰回來,就反問柳鈞一句:「所有的貿易商依然都在囤貨,難道他們看不清楚這一點?」

  「我也奇怪,所以我心裡很動搖。可是沒有需求支撐,原油或許還有個歐佩克[20],鐵礦石有兩拓加淡水河谷,這兩種或許可以壟斷價格,其他呢?會不會大宗商品價格也已經接近六千點?可不可以這麼設想,現在的高價因為短缺引起,而短缺卻是由於貿易商囤貨導致,而非製造商。一旦囤貨達到一個平衡點,貿易商發現需求驟減,囤貨變成吞沒資金的燙手山芋,那時候會不會是摧枯拉朽式的跳樓價出逃?其實糧、棉、大豆價格已經下來。唉,真難,現在都不敢簽長期合同做大項目,摸不清原材料走勢就定不出合適價位,競標定價就跟押寶一樣,越來越沒底氣。怎麼管廠越來越難呢,今年真變態。」

  然而,變態還有更變態。美國老客戶的一筆精加工生意,柳鈞原以為十拿九穩,放眼神州捨我其誰,可是設計出樣檢驗等等程序走完,眼看只差臨門一腳,美國方面卻是傳來消息,意向取消。因為客戶發現,眼下的船運費一方面是被火熱的鐵礦石運輸帶動,另一方面則是受飛奔每桶一百五十美元的原油價格影響,原本中國擁有的價格優勢完全被運費吞沒。即使本國的加工費雖然稍高,可是考慮到周轉周期,放在本國加工也已經好於中國。那麼,還簽什麼合同?

  柳鈞一直巴望著瘋狂的原材料價格出現拐點,然而此拐點未到,彼拐點卻是不期而至,打得騰飛方寸大亂。美國老客戶最終取消生意,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也正是目前形勢下水到渠成出現的拐點。那意味著,國外訂單不僅將因為國外需求的減少而消失,也將因為國外需求由於中國價格優勢的喪失而轉移,而從中國消失。什麼叫雪上加霜,現在就是了。歷來,柳鈞的高端加工能力非常依賴出口,不僅直接依賴,而且還間接依賴,他的國內下家經常是開宗明義地告訴他,進他騰飛的貨是不得已,完全是迫於出口高品質的要求。他這邊的出口出現關鍵性拐點,他的下家能好到哪兒去?大家是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即使柳鈞反應迅速,飛快調整生產計劃,他的產品還是出現了庫存,出現了積壓。各式各樣的合同違約接踵而至,令人應接不暇,羅慶為此跑斷了腿,吵破了喉嚨,可是大勢當前,回天乏術。

  每一天,開工率低於前一天。騰飛比騰達的開工率更低。品質,總是在任何時候遭遇逆淘汰。

  往往公司出現狀況的時候,正是資金鍊最緊繃的時候,但柳鈞還是一分不差地將買二手房的錢給了錢宏明,自己拆東牆補西牆,苦苦應對。他此時最頭痛的是客戶退訂,客戶若是退訂,他即使吃沒那點兒定金又有什麼用,定金只夠買材料,不夠加工費。退訂的產品在這個年月里,基本上成了積壓的代名詞。而銷售部門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地聯繫客戶,詢問現有訂單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鈞正從成品堆積的臨時倉庫出來,本就是被臨時倉庫的悶熱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濕答答地貼在身上,走到外面太陽又是熱辣辣地曬下來,柳鈞心頭燥得慌。正好申華東打電話來,問柳鈞這邊有沒有做不完的訂單,可否調一些給他們市一機救急。柳、申兩個人說話一向比較直接,在外人聽來是沒皮沒臉,柳鈞也不掩飾,道:「年初開始,加班這個名詞在我這兒已經成為歷史了,現在也是吃不飽,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飽也不敢碰,沒訂單給你。你那兒能保持多少的開工率?」

  「目前怕只有70%的開工率了,我很懷疑接下去還得降。我們產品今年出口不好,訂單掉得很快。有幾個訂單形同雞肋,可市一機總經理還是滿心不捨得放棄,找我討論求我高抬貴手接下,公司稍虧點兒,保證開工率,免得人心浮動。可我哪敢同意?匯率死撐著,原料價格日日漲,一筆合同裡面打掉這些因素,豈止稍虧?再加上奧運前後為保北京環境面子,華北得停不少工廠,那邊的訂單到此為止,做完算數,新的得等奧運後再給,那是多大的一刀,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別抱怨啦,總比北京人民犧牲少點兒。我這兒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庫存,悲哀的是,經常有客戶公司沒良心,明明他們公司狀況已經不行,我們打電話去問,他們還說沒事,貨款已經準備好。等我們發貨過去,他們不按合同給錢,希望拖延付款,我只好賠上運費讓拉回。這種時候,明知誰都不好過,誰敢讓客戶壓貨?寧可我自己壓,起碼看得見摸得著。」

  「對!」申華東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飯經過你錢朋友家中介公司,門面很亂,好像出了什麼大事,大玻璃也讓人砸了。」

  柳鈞這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接到錢宏明的電話。剛接手錢宏明房子的那幾天,他還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總有一個電話打給錢宏明,幾天正常下來,他自己這邊又焦頭爛額,不知不覺就把錢宏明那頭給疏忽了。他忙撥打錢宏明電話,裡面卻提示關機。他跑回辦公室,將工作交代一下,就衝去市中心。一邊打電話向崔冰冰報告這種情況,問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等柳鈞趕到中介公司總部,見那邊已是曲終人散,透過砸爛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人去樓空,只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圍了好多指指點點的圍觀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趕來了,見此奇道:「誰砸的,怎麼回事?」

  旁邊有好事者興奮得唾沫飛濺:「上午吵起來的,說是老闆跑了,吵著吵著,人越來越多,最後就砸了。警察也來了,警察來有什麼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鈞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辦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著跑去街角的停車點,跑得氣喘吁吁,直等趕到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停車處,她的呼吸還沒平靜。但是等電梯,電梯卻一直不下來。柳鈞忽然感覺到電梯不下來與身處九樓的錢宏明公司有關,他讓崔冰冰繼續等電梯,他改走樓梯,衝上九樓。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樓梯間,心裡發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鈞先衝到九樓,伴隨他風箱一樣呼哧呼哧聲的,果然是亂成一團的場面。有個女人坐在壓著電梯門的真皮大班椅上,誰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誰也別搶」,也有人坐在兩張辦公桌搭起來的台上,抱著幾台電腦嚷嚷「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大家鬧哄哄地瓜分辦公室的家具雜物,只可惜保安一直守在電梯口不讓搬走,他們只能一直占著,地上橫七豎八撒滿吃剩的快餐盒。柳鈞心說錢宏明大手筆送保安蟲草,還是有點兒效果。

  他稍稍緩過氣來,就直奔錢宏明的辦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家具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經搬走,原本豪華的辦公室滿目瘡痍。有人手中緊緊抓著一隻相框,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與同病相憐的人一起扯著嗓門傾訴遭遇,大致說的是私人借錢給錢宏明上百萬,又問親戚朋友借錢,轉手再借給錢宏明,沒想到……柳鈞看來看去相框裡面是空的,這相框,柳鈞認識,原本放的是錢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裡的照片已經被錢宏明帶走,還是被眼前這幫憤怒的人撕毀。

  總之不見錢宏明。

  忽然有個原錢宏明公司的員工撲到柳鈞面前,大聲向大家指證柳鈞是錢宏明的死黨,頓時周圍能動的都擁過來,那些占著辦公桌椅的無法動,眼睜睜盯著這邊。柳鈞一看不妙,這些都是急紅眼了的人,他當然不肯吃眼前虧,反問那位員工道:「錢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機。他最後一天出現是什麼時候,你們帳面上還有多少錢?你知道你們開戶行是哪家,什麼帳號……」

  柳鈞連珠炮似的發問,頓時打消大伙兒眼中剛剛點燃的期盼,因為柳鈞問的問題與這兒每個人上樓時候問的問題一樣。於是眾人又一鬨而散,柳鈞沉著臉抬頭,見崔冰冰才剛氣喘吁吁地上來,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樓梯間,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車,才開腔:「估計宏明捲款跑了,樓上那些都是借錢給他的債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這結果,早不跑晚不跑,為什麼挑這個時候。他還問同事借錢?」

  「他姐也問同事朋友借款,據說都是幾百萬地借的,瘋狂。」

  「錢宏明總算對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當場腦出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鈞不禁嘆一聲氣。車子很快到錢宏明原來住的那警衛森嚴的小區,這一次,保安不放進。柳鈞沒敢說出那房子其實已經產權歸他,只是兩夫妻一起遊說保安,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以期打動保安。但保安還是不敢放行,最後輕聲透露原因,不知有誰突破防線到了錢家門口,用紅漆將錢家大門塗畫得異常恐怖。今天也已經有好多人想進去找錢家,他們唯有嚴防死守,閒人一個不放。

  柳鈞想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都搜一遍,崔冰冰道:「別找了,錢宏明不會那麼傻。他如果方便,肯定會聯繫你。他如果不聯繫你,那麼肯定是他不方便。你耐心等吧,手頭隨時準備一筆錢等著。」

  柳鈞雖然也覺得崔冰冰說得有理,可關心則亂,他還是回家找了鑰匙和門卡,重回錢家。他既然有門卡,一刷就進去,保安也沒理由再攔他。柳鈞上樓,果然看見一片血紅,豈止是錢家大門血紅,而是整個門廳血紅。同一樓層的另一戶跟著倒霉。柳鈞思慮再三,才開門進去。門一開,裡面呼啦一下撲出一陣風,帶著一股陰寒,柳鈞不覺心頭一寒,閃身進入,冷風狠狠將他身後的門敲上。柳鈞看清了,裡面倒是保持原狀,但一個人都沒有,連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了哪兒。而風則是從主臥打開的飄窗吹入。柳鈞走過去關上窗戶,卻意外發現飄窗窗台上有兩隻淡淡的腳印。柳鈞心頭一緊,不禁低頭看下窗外,這是二十八樓,如果站在飄窗看地面……又開著窗……柳鈞一陣心悸,好久喘不過氣來。錢宏明曾站在這兒想到自殺!

  柳鈞直著眼睛好半天,才想到搜一遍房屋,沒找到任何線索。

  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晚。等柳鈞馬不停蹄地跑到最後一串鑰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剛殘陽如血,如錢家門口那潑血一般的紅漆。在如血的殘陽下,柳鈞正好接到嘉麗的電話。嘉麗聲音很輕,說是剛安頓下小碎花睡覺。柳鈞不吭聲,於是嘉麗小心地問:「你知道宏明的消息嗎?他說最近忙,過兩天再給我電話。可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以前從沒這麼長時間不打家裡電話。」

  柳鈞一算,差不多他與錢宏明也是四天沒通話。「我現在在你們剛結婚時候住的房子裡,宏明單位分給他的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鈞沒有猶豫,對嘉麗坦白,「他暫時失蹤,許多債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亞錢夠用嗎?」

  「錢……我有。宏明怎麼了?」

  「暫時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報你。嘉麗,你答應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回國,你回國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害宏明無法藏身。你別哭,認真聽我說完。你在那邊也請保持低調,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電話來問你,無論是誰,你都說不知道。萬一宏明聯繫你,你請立刻告訴宏明,我永遠站在他的一邊。」

  柳鈞話沒說完,嘉麗已經泣不成聲:「柳鈞,我很擔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麼多年朋友,你一定了解他性格,他怕輸,怕窮,非常怕,他有句口頭禪,對那些做期貨輸得精光的人,他常說,『輸成這樣,還有臉活著,豬頭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當豬頭。柳鈞,我還是回國吧,即使讓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個人想不開強啊。」

  柳鈞心頭冒出飄窗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兩隻腳印:「嘉麗,我必須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想不開的人,他是個非常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你必須聽我的,暫時別回來。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請開始留意你的生活開銷,最好是找個工作,我看宏明暫時很難翻身。但你一定要相信宏明的理智,照他理智安排的做,別回來。」

  「可是宏明……你可能不清楚,宏明並不自信,他心裡其實非常害怕輸,經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慮,他從不會讓你看見的。」

  柳鈞堅決地道:「嘉麗,你其實很懶,你對宏明的了解只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僅了解他的性格,更了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現在放下電話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原因,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門口被討債的人塗滿紅漆,宏明的公司和宏盛房屋中介總部都被砸毀。你考慮一下債主看到你和小碎花會採取什麼行動。你作為成年人,你可以承擔,小碎花呢?孩子還小,不能讓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電話,也請經常關注電郵,有消息我不會隱瞞你。」

  柳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於卷包逃了,可是飄窗上的腳印讓他越想越不對。錢宏明走得那麼匆忙,仿佛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裡,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並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長長嘆息,告訴崔冰冰飄窗上的腳印和門口恐怖的紅色。

  「他想自殺?」崔冰冰也是驚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幾個電話問問江湖傳說。好大的事啊。」

  柳鈞差點兒眼珠子掉出來:「你還認識那種人?」

  「嘿嘿,以後你要是對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滿臉猙獰。不過隨即便一本正經了,「工作需要,認識幾個,但不打交道。不敢跟這種人有牽扯。今天特殊情況。」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進去書房。但見崔冰冰將關書房門前,忽然倚門做出S狀曲線,風情萬種地回眸一笑,柳鈞不禁一笑,繃緊的神經稍稍鬆弛。淡淡自然是大聲叫好,踴躍模仿。可惜這娘倆滑稽萬種,風情欠缺。

  一會兒輪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來:「錢宏明摸到哪只老虎屁股了?其中一個諱莫如深,另外幾個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這種事很快就在他們圈內傳開的。」

  兩人都覺得錢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像錢宏明曾說,跟外人解釋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楚那一行的奧妙,柳鈞也是從來都弄不清楚錢宏明手下究竟有幾家公司,又分別是做什麼用,財務上怎麼勾連。眼下柳鈞更是弄不清楚錢宏明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錢宏明又有什麼打算。沒人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全然地束手無策。柳鈞唯有等待,等待什麼線索主動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鈞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忙,最主要的還是煩心。目前市場陷入僵持狀態。原材料價格一直在漲,銷售卻是停滯,柳鈞與朋友們議論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提到一個可怕的名詞:滯漲。

  當業務量計劃外地下降,導致開工率下降,進而導致利潤下降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便嚴重凸顯。比可靠的業務更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柳鈞雖然對外聲稱建設熱處理分廠的資金來自歷年積累,可是說實話,畢竟還是挪用了一部分銀行流動資金貸款的。原本根據計劃,可以用未來的陸續產出支付貸款利息,以及清償挪用的流動資金貸款,可是利潤出乎意料地下降了,還貸便有了很大壓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於業務量的下降,新建熱處理分廠的產能就成了多餘。然而這個多餘卻不是省油的燈,即使停開,也得按部就班地產生折舊,產生貸款利息,產生管理費用,產生用工費用……所有的騰飛高層管理都已經意識到去年決策的失誤,可是最後為失誤買單的唯有老闆一個人。

  好在柳鈞好歹保守,手頭還有一點兒積累,可以應付日常開銷。此時他心裡生出與錢宏明差不多的疑問,國家難道看不到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經濟面臨的問題嗎?

  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每當柳鈞焦頭爛額之時,嘉麗準時的一天一個電話,讓柳鈞非常無力。嘉麗著急錢宏明,他何嘗不著急?可是他跟嘉麗一樣無從下手。他能回答嘉麗的是同一個答案,重複了多少遍,重複得柳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樣重複的還有另一句話,那就是竭力勸阻嘉麗回國。

  這一天,周五,嘉麗終於問出一句話:「宏明……你說宏明還在世嗎?」

  這又何嘗不是柳鈞心中的疑問:「我們必須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麼,讓事態這麼嚴重?他從來對誰都很謙讓,對誰都很大度。他從來習慣以自己忍讓來解決問題,他能得罪誰呢?」

  柳鈞啞然。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麗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飯也沒吃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只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只好用三隻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

  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幹什麼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看爺爺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裡面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麼,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裡,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麼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裡很有點兒複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臥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麼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榨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准了錢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臥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跟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面,對視好幾分鐘,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柳鈞不敢說飄窗上的腳印,「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為什麼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與我們聯繫?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面待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攤開了講。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麼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係,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幹嗎?」

  柳鈞聽得壓倒,可只能隱忍。錢宏英終於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裡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調用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只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搶著借給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可是問個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緊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可是從那天起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郵。」

  「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麼大?」

  「公門裡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裡,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麼落在誰手上,要麼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麼,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裡,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柳鈞幾乎是說服自己,「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麼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萬幾千萬合計上億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麼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裡去,在裡面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麼過。」

  柳鈞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終於將飄窗上的腳印也說了。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裡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麼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於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

  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麼,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只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於絕境。」

  「憑什麼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腳酸軟,沒力氣做飯。」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只得兩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願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轉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了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裡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從車子裡爬出來,柳鈞已經後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鑽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了,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於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只見十幾樓處有一平台,上面站著一個人,從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颳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願賭服輸。那麼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後跳樓來不及了。」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窗口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了下來。下面的充氣墊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只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鑽進旁邊的一家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更是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乾淨,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後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了,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像,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麼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也沒有什麼煽情,她說她只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了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家門。所以你回來幹什麼,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了,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里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只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怎麼就那麼難,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了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家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麼她早在聽到消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家了,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了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家去。唉,怎麼辦哦?」

  柳鈞一樣是愁眉苦臉想不出辦法,崔冰冰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嘉麗還牛拉都不回,他們能有什麼辦法?畢竟是隔著一條電話線,好多問題無法展開。「今晚有個大客戶老闆親自來,眼下業務這麼緊張,我不敢任性離開不理客戶。可是明天嘉麗到……」

  「你陪客戶,我等下就開車去上海,晚上睡一覺,明天正好有力氣回來。」

  「你開車我最不放心,何況眼下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車在高速上隨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煩了。我讓司機去。」

  「以往宏明在的時候,我們管接管送,現在宏明才失蹤,她回來你就只出動司機,她想得多,別讓她想到人走茶涼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機開車,我押車。」

  「你這幾天這麼辛苦,才剛恢復過來,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分上。宏明其實最知道你對他不設防的,總算他對你……」

  兩人都無話可說,尤其是剛剛看到一個大活人跳樓,雖說有老話願賭服輸,可賭出人命來,錢宏明怎麼都無法理直氣壯了。回到家裡,柳鈞才道:「很奇怪,本地報紙對這麼大的事都沒報導,按說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總店,那麼多人看見的,怎麼都上晚報了。今天有人跳樓,不知道報紙會不會說。這事深不可測。」

  「媒體越是沉默,越讓我堅定一個想法,我們只幫朋友,絕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時刻幫司機一起留意身邊車輛,注意車速……算了,還是我去,你幫我見客戶去,我相信你行的。」

  「沒這麼可怕,只是嘉麗,不是宏明,也不是錢宏英。」

  但是兩人像少年夫妻時候那樣地擁抱好一會兒,才告別。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不可測,才是最步步驚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鈞親自開車去本地機場迎接大客戶。該大客戶原先是騰飛的客戶,後來被小謝以低廉價格挖走,而今眼看風向不對,很怕生意壞在小謝手裡,於是輕車簡從,親自出馬調研,務求眼見為實。花一天時間細細考察柳鈞的公司,又偷偷參觀小謝新開工的公司,明眼人一看便知端的。誰也不敢在自身生存也受到威脅的境況下,冒險下單給垂死的公司,柳鈞以財力維護的穩定局面博得客戶肯定,因此獲取大客戶的小訂單。合同連夜商談,一直談到黎明。雖然訂單不大,可這年頭訂單就是開工率下降的公司的生命,任何一份合同都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霖。

  柳鈞筋疲力盡地從客戶房間出來,想到崔冰冰正一個人應付嘉麗回國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賓館總台查得有早班飛機正好飛浦東機場,他就直接迎著天邊的朝霞去了機場。他從國內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國際出口,還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鈞的擔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來,儘管靠著睡,現在有堅實的我呢。」

  「你來了,我就不站了,我去那邊坐著睡。等人來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鈞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才放他去睡。她一個人站在線外等嘉麗,知道國際航班報到達後,還得等好一會兒才能見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麼久還沒見人,抬眼看上面到達班次顯示,明明已經到了近一個小時。崔冰冰沒耐心了,去服務台問那個航班的人走空了沒有。但是轉頭,卻看見嘉麗領著小碎花與三個男人一起出來,即使離得遠遠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個男人身上濃濃的公務味道。崔冰冰自覺停步,看著嘉麗東張西望地最終看到她,還一笑。嘉麗徑直走向她父母,將小碎花交給她父母,跟著那三個男人走了。

  崔冰冰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回過身來坐到柳鈞身邊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將柳鈞推醒,告知詳情。兩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啟程回家。崔冰冰不知道嘉麗現在是怎麼想的,叫她別回來別回來,非要回來,這下好,自投羅網。不過也可能,嘉麗那人以為這樣才有意義,與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后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事前他最頭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麗接回來後放哪兒。已經有債主命都不要了,其他債主看見嘉麗的時候會做出什麼舉動,怎麼預測都不會過分。不要命的人也不會太在意法規約束的。那麼把嘉麗放哪兒都是危險,不僅嘉麗自己危險,收留嘉麗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現在不用擔心怎麼安置嘉麗了,至於未來該怎麼做,有司機在側,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不如睡覺。崔冰冰見此心有不甘,將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覺,沒有嘉麗在,她不用再替司機留意路況,幹嗎不睡?於是車廂內呼嚕聲此起彼伏,令枯坐開車的司機鬱悶不已。

  直到回家,崔冰冰才跟柳鈞道:「嘉麗整個人瘦得仙風道骨的,看見我竟然還笑一笑。」

  柳鈞又是啞然,順著嘉麗的思路想了會兒才道:「她一直不想去澳洲的,她巴不得回來呢,正好。」

  「唯有希望嘉麗在裡面善用她這幾天都在研讀的法律了。」

  「善用個啥,一個協助轉移資產就可以敲實罪名。誰知道關裡面會出什麼事,還得替她跑跑關係。」他鬱悶地順手在自己博客上敲了幾個字,「靠,嘉麗居然回國」,就寫不下去了,實在無法評說嘉麗的行為。

  「別試圖動用我爹,我爹娘特討厭那種高利貸,錢宏明在他們眼裡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凌晨跟客戶討論好的合同整理一下。人還真是老了,以前兩天兩夜做計算,從實驗室出來還能游泳,現在一夜不睡就落了形。」

  崔冰冰對自己的色相馬馬虎虎,而柳鈞的色相卻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鈞還未凸起的肚皮,看來看去還是滿意:「老個鬼。」遂放心出門。

  柳鈞也猜到岳父肯定不願幫忙,換他若不是錢宏明多年朋友,有人來跟他說有這麼個債主剛剛因為宏明潛逃而跳樓,他也是說什麼都無法原諒宏明這種人。可是……總得幫幫嘉麗吧。他很快處理了合同,立刻列印出來,去公司敲了合同章,就寄去給客戶敲章。等他將這些工作處理完,崔冰冰已經回家好久,招手讓他看電腦。

  一條人命果然不同,這事兒在網上被傳得沸沸揚揚了,說什麼的都有,有些回帖有了點兒實質性內容,但臆測居多。兩人密切關注各個網站的動向。第二天晚上,兩人找到一個原帖,也是大熱帖,卻讓柳鈞這個半知情人大驚失色,此人筆鋒太犀利,一個標題,就將錢宏明潛逃事件概括得驚世駭俗、上綱上線,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這麼驚爆的標題,怎麼都會點擊進去看個究竟。裡面的內容也是非常火爆,將錢宏明坑害了多少多少人有所側重地放出來,外行人看上去只覺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惡極。但柳鈞細細閱讀下面火熱的跟帖,皺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給這帖子害死了。不知道是他哪個仇家整理的。」

  「換我是債主,我也會整一份放上網,能怎麼為自己爭取,就怎麼爭取唄,總不能幹坐著等天上掉餡餅。」

  「是啊,所以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說說原因是那麼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簡直是世紀巨騙一樣。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見這邊的各種反響。」

  「要是新聞出來,錢宏明妻子千里迢迢回國投案自首,若再給配發一張披頭散髮的照片,你說錢宏明會不會跳出來認罪,替代嘉麗出來。考驗錢宏明是真情還是假意的最佳機會來了。」

  「總之……你一說嘉麗出關就被帶走,我已經沒想法了。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選擇,他們中間還夾著一個小碎花。忘了問,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時候,有沒有哭?」

  「小碎花當然是哭,她已經有靈性了。嘉麗還跟我笑,也很鎮定,視死如歸似的。我做菜去,阿姨這回把洗好的菜碼得挺整齊嘛。唉,你也帶淡淡來廚房吧,我們好歹是一家在一起的。」

  「我現在最希望宏明待的地方上不了網,看不到報紙。」柳鈞此時與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家人能湊一起是多麼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進去廚房,淡淡一看就跟上了。

  但是報紙卻找上柳鈞。一家從網上看到如此驚悚新聞的全國性財經媒體大牌記者找到申華東,說是已經選題獲批,正打包準備上飛機,希望申華東配合調查。申華東家這種上市公司經常需要接觸媒體,當然大家有來有往,他想到柳鈞很熟悉錢宏明,建議柳鈞出面會見一下記者,提供一些客觀公正的信息,免得被網上以訛傳訛。申華東說的網上傳得離奇的,正是柳鈞剛剛看過的那條驚爆標題。但柳鈞想來想去,拒絕了。他不知道別人已經掌握了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從他嘴裡泄露出去,他至死不會原諒自己,他還是閉嘴為妙。他一直認為錢宏明一定沒死,一定還活著。

  那家全國性財經媒體的記者很是速戰速決,過來一趟收集了資料,錢宏明的新聞很快見報。柳鈞看了一下,標題也是很悚,但內容倒是有正有反,只是語焉不詳,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沒有接受採訪。於是,本地的報紙也開始有了關於此事的大幅報導。很快,也就幾天的時間,仿佛世界大變樣。

  柳鈞曉得他爸只看晚報,就找個時間拎去兩箱桃子,順便將有關錢宏明內容的報紙夾在桃子箱裡。錢宏英一看報導的數量就臉色蒼白,唉聲嘆氣地說她還是自首去得了。柳鈞將那張有關嘉麗回國自首的內容找出來,放到錢宏英面前。錢宏英一看,反而沒聲音了,只會連連搖頭:「還好,宏明沒跳出來。這女人真是殺人不用刀子。」

  柳鈞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了。但是路上接到警方電話,讓他帶錢宏明所有家的鑰匙和產權證,去指定地點說話。柳鈞心裡默默地回想錢宏英的那句話,只能老老實實帶上所有東西去了公安局。他被審了個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錢宏明的交往,幾乎盡在警方掌握。他簡直是一邊回答,一邊翻白眼,知道這都是嘉麗說出去的,還包括他給嘉麗存的那點兒私房錢。

  他無法再玩邏輯,只好將他與宏明的友誼從小學時候說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證人來證明他和宏明的友誼有多麼純潔多麼熱血,所以才會有這一包產權證的轉讓。而且他還有嚴格的交易手續和付款證明。但這些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在警方拿不出反駁之前,他們倒是很講道理地將產權證留下複印件後還給柳鈞。然後,柳鈞陪著他們去這些產權證對應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鈞這幾天本就忙得四腳倒懸,給這麼一折騰,公司的事情只好先擱一邊,每天只能電話解決問題。

  當然,他替嘉麗保留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摺,毫無疑問地交給警方了。

  搜查的最後一站,放在錢宏明失蹤前住的房子。開門進去,房子依舊。相關人員進了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鈞被勒令坐在客廳顯眼處的沙發上,配合說明。看到電腦主機和手提電腦等一件一件的證物被歸類貼條,柳鈞除了在一邊指明這件屬於誰,那件又屬於誰,其他別無可說的。他提議其實應該請嘉麗來配合說明,他只是個偶爾到訪的朋友,雖然現在名為這間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對這房子並不熟悉。還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頭的工作一定已經堆積如山。警方對他態度挺好,對於他的牢騷,他們只是微笑拒絕。

  柳鈞鬱悶地坐在沙發上,一上一下地拋著手中的手機,看看屋子裡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無聊賴。又有電話進來,他將手機舉到眼睛面前,是一個外地的固定電話號碼,不熟悉,號碼後面一串8,估計是家不錯的酒店的總機。但是接通,裡面才傳來一聲「柳鈞,辛苦了」,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這不是錢宏明是誰。他連忙隱晦地道:「你好嗎?我正在現場配合調查,請你長話短說。」

  「連累你。我現在聯繫不到我姐,你替我設法發個信號,就在我家老屋窗下一棵老桂花樹上綁一根黃絲帶,你認識的,讓我姐出來自首吧。我已經做了安排,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發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報紙,從上到下都在關注,她進去應該不會再被黑。躲不過的,不如儘快做個了結。」

  柳鈞忽然靈光一閃:「不會那個在××網站的帖子,是你發的,你故意攪局的吧,把事情搞大,捂不住?」

  「對,本來不想這麼做。我上你博客,看到你寫的『靠,嘉麗居然回國』,我只能出此下策,我得保護小碎花不被黑。拜託你一件事,以後請向我姐道個歉,我害她了。」

  「我這手機可能被監聽……」

  「那是當然,不監聽你還能監聽誰?」

  「那麼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機轉給這兒的人。如果被監聽,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鈞全身繃緊,反而是錢宏明好整以暇地道:「這些我都有考慮,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罰估計不會輕,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預見不可能被保外……」

  柳鈞卻見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圍過來,他看著民警毫不猶豫地對錢宏明道:「暴露了,你趕緊逃。」

  柳鈞的手機被民警接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民警勸降,可是他心中強烈地感覺到錢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蹤。既不願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蹤,算什麼意思:「不好,錢宏明想自殺。」

  民警說了幾句,將手機遞迴柳鈞:「他要跟你說話,你勸他不要自殺,又不會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賴活,千萬不要自殺……」果然不出所料。柳鈞緊緊握住手機,生怕再給搶走。

  「賴活沒意思,以後在可以預見的年月里,都是穿囚衣過沒有尊嚴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輸,就得負責。誰讓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過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我不該過的日子,夠本了。你知道我剛才正喝著上好的紅酒,住在不錯的套間,泡在浴缸里用子母機給你打電話,我剛好洗完澡,可以乾乾淨淨地行動了。柳鈞,再見,我把小碎花託付給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給她一個陽光的生活環境,你千萬告訴她,她爸爸是無辜的,只是無能而已。別給小碎花心頭留下陰影。怎麼編就看你了。等嘉麗出來,你讓她再嫁吧,別再想我。我這兒儘快做個了結,主犯死了,其他都是被我七騙八拐矇混的小角色,這個案子也應該很快就有結果,我姐和嘉麗可以儘快出來。唉,都是我拖累他們。」

  「宏明,別……」柳鈞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是走動和開窗開門之類的聲音,「宏明,你不無能,你還沒活夠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誰競爭去,我這輩子一直追隨著你跑……」柳鈞激動得不知不覺遊走到主臥,一腳踏在飄窗窗台。

  「呵呵,柳鈞,倒過來才是,我一直羨慕你,我真想做個像你一樣開朗快樂的人……」

  「你喝多了,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們理智地談。不是,我一直追著你跑,你成績那麼優秀,我追得很累,記得初中時候一個女同學說我跟你比是繡花枕頭爛草包,這輩子的成績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氣,可是我性格臭屁,只好……」柳鈞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猛烈的打擊聲,他連忙捂住麥克風跟身邊民警道,「我勸他投案,你們請讓那邊門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了的,衝進去只有逼他加快跳樓。」這邊又接著道,「你不知道我每次周末回家什麼事都不做,就是關在家裡死命啃書,你不知道吧,你還以為我每天只知道打籃球,對不對?其實不是,我這是做給女同學看的,好吧,我承認。你那麼優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這樣的人即使進了牢獄也無所謂,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贖》吧……宏明,你幹什麼,你進來,你別……」柳鈞聽到那邊更大的動靜。

  但是在動靜聲中,錢宏明依然冷靜地道:「柳鈞,還有一件事拜託,幫我謝謝傅老師。其實你沒有體會過失去尊嚴地活著是什麼滋味,我體會過,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師也是個失去尊嚴的人,你幫幫她,支持金錢就夠了。再見。告訴小碎花,爸爸很愛她。」

  「不要掛斷……宏明……」

  「我不會掛斷,我聽著你說話。」

  「宏明,我們都很愛你,你有很多人愛……」

  但是,一聲悶響通過一束一束的電波從遙遠的不知哪兒傳到柳鈞耳朵里,隨即一切沉寂。

  柳鈞如化石般凝滯,一隻手還維持著打手機的姿勢,唯有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窗台的腳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朵里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嫌犯帶著子母機跳樓……」

  02

  一個人的死,對於他人而言,不過是一條轉瞬即忘的消息而已。但是對於愛他的人,卻意味著全部。聽著錢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鈞垂頭對著他爸,兩人一起失聲。

  很久很久,柳鈞才能跟他爸說話:「告訴她,宏明一死,已經封口,她只要什麼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讓有些人坐立不安。這是宏明在電話里無法說的意思。再告訴她,活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讓他愛的人好好地活著。讓她不用擔心出來後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鈞站在哭倒的錢宏英身邊,跟他爸說了好多,甚至包括將錢宏英先運到別處,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說給錢宏英聽。

  「我這就去一趟那邊,將宏明接回來。」

  錢宏英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柳鈞。

  柳鈞也看了她一會兒,堅定地道:「好好活,誰也不要自殺。沒有過不去的坎。自殺是對生者的最大懲罰。」

  說完,柳鈞就走了。他得放下工作,他需要親自過去處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鈞的狀態,一定要押車陪著,跟銀行請了個假,幾乎連準備行李的時間都沒有,拿起一包現金就跳上柳鈞的車子。柳鈞開車越來越不在狀態,大多數路段是崔冰冰接手,兩人開了許多歪路,終於將後事圓滿地辦完了回來。

  這個時候,錢宏英已經自首去了,嘉麗還沒出來。連柳石堂心裡都很難過,拉著兒子問,是不是他過去的罪孽害了錢宏英。柳鈞沒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誰知道呢。現在好歹活著一個是一個,即使那是錢宏英。柳石堂替錢宏英請了個好律師,用的是兒子的名義。柳鈞讓把嘉麗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諱地說,那個女人還是住裡面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來還不得給債主們五馬分屍了啊。崔冰冰這一次是非常地支持公公,但是她與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樣,若是嘉麗出來,不是柳鈞成了嘉麗的帥小廝,就是她成了嘉麗的胖丫環,憑啥?崔冰冰很滿意地看到,她丈夫只是提了一下嘉麗,卻並未堅持。

  錢宏明的死,讓柳鈞著實頹了好幾天。老闆精神不佳,員工便得議論紛紛。眼下正是整個工業區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總能見到又有公司倒閉,門口圍了一大群討薪的工人,有的工人則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門,將工廠洗劫一番;更屢見不鮮的是成群結隊的打工仔拎著結實的行李等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候車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鄉的季節。每一個看見這種情形的打工者,很難不感同身受。再加上每個騰飛的員工都親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減少,尤其是天天經過的那家從騰飛出走的小謝公司從大幅裁員到關門停產,公司門口每天鬧得不可開交,有些從騰飛出走的工人回來打聽能不能再回騰飛上班,要不然幾個月停薪下來,全家都得上街討飯。因此每個騰飛的員工本已提心弔膽。及至看到老闆的臉色不佳,更是感覺危機重重。危難時刻,飯碗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於是,產品品質方面,反而合格率明顯上升,連續好幾天衝破柳鈞以為不可能達到的極限。對於柳鈞,算是意外之喜。

  好幾天的忙碌,終於將案頭工作做完。這個時候,國內的汽柴油價格終於上調,柴油車不用再漏夜排隊加油,郊區加油站門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發電機終於又有了口糧,但畢竟是漲價。而且工業用電也同時漲了。油、電是工業企業的口糧,本已是業務收縮,利潤下降,卻更遇上成本上升,企業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鈞稍微閒下來,想起錢宏明臨終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錢宏明掙錢後幫了不少人,大多是些窮苦學子,他經常在每年夏天親自開車將一年的學雜費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窮苦學子手中。傅阿姨也是接受錢宏明幫助的眾人之一。但是為什麼錢宏明在千言萬語來不及交代之時,硬是特意說到傅阿姨,柳鈞心中隱隱猜到原因。於是他挑了個周末帶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進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於「村村通」工作的開展,以往需要高底盤車子才能通過的進村公路,而今修成雙車道的水泥路,柳鈞開著崔冰冰的奧迪TT已能暢行無阻。但即便是道路順暢,周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涼,進村後沿路遇見的全是老人,大約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願意留守這個群山環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鈞下車,問都不問就扯開嗓子大喊:「傅老師,你家又來客人了。」

  柳鈞略微驚訝,村人怎麼知道他是來找傅阿姨的?抬眼,循著村人的指點看到傅阿姨家刷得雪白的外牆,和碼得鱗次櫛比的青瓦,很是整齊秀氣的村屋,舊,卻有風雅。他盯著傅家敞開的大門,傅阿姨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忽然出現在柳鈞面前,臉色有點兒尷尬,卻並不陰冷。柳鈞也是有點兒尷尬地看著傅阿姨,好在懷裡的淡淡大方地喊了聲「阿婆好」,他就順勢道:「我女兒,傅阿姨看上去氣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筆挺的身材,但是整個人圓潤了許多,不再是過去那種蘆柴棒似的皮包骨。相應地,臉上的神態也和緩了許多,有了不錯的微笑:「你女兒啊,比小錢的女兒小,來,屋裡坐,別曬著。」

  柳鈞原以為需要與傅阿姨好好溝通一番才能正常說事,傅阿姨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重新粉刷過?我看這兒幾乎沒有人家裝空調,晚上不用嗎?」

  「小錢也跟我提起過要裝空調,前兩天他來這兒住了才知道,這兒夏天晚上不用空調,睡覺還要蓋毛巾毯呢。非常感謝你和小錢總是想著我,給我那麼多錢翻修房子。非親非故的,怎麼好意思?」

  柳鈞心說錢宏明把功勞分一半給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話也證實了他的猜測,果然,前陣子錢宏明失蹤,就是躲到傅家來了。倒是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連他都沒想到。大約若非嘉麗忽然回來,錢宏明還可以繼續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可是嘉麗知道這個地方,以嘉麗的修為,被人翻來覆去問上三天,再冷僻十倍的地方也肯定讓她招供出來了。想起慘死的宏明,柳鈞的眼眶又紅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沒有注意到柳鈞的異常,也是剛從大太陽下面走進屋子,眼前黑乎乎地還不適應。她進了門,一邊給父女倆倒水,一邊繼續嘮叨:「你們坐,我給你們摘兩隻番茄來吃,我們這兒地里長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錢最愛吃,我每天給他做。」

  柳鈞實在不願再聽傅阿姨歡天喜地地提到錢宏明,就道:「宏明剛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從你家離開就去了。我今天來取他的遺物,也跟傅阿姨說一聲。」

  「怎麼會啊,小錢是個好孩子,他怎麼去的?」傅阿姨的眼淚毫不猶豫地流了出來,那是真的傷心。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人。」終於有人說錢宏明是好人,柳鈞心裡很是舒服,「他前兒感覺不好,來傅阿姨這兒修養,可惜回去還是逃不過,但是他在這兒度過寧靜祥和的最後幾天,我替宏明來謝謝傅阿姨的真情款待。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很難過。」

  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臉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邊說一邊哭,走進裡屋搬出一隻紙板箱,放到柳鈞面前的桌上:「難怪他走的時候打包得這麼好,他心裡太清楚了,唉,這孩子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也是脾氣最好的孩子,他對誰都那麼好,說話做事讓人心裡舒坦,小小年紀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還清透,這麼好的人怎麼就不長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後要向他學習,對人多點兒體恤,別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師的姿態,以錢宏明為榜樣,好好教育了柳鈞一頓。柳鈞唯唯諾諾,虛心接受。

  柳鈞和淡淡吃了中飯才離開傅家,傅老師送出門來,對著柳鈞的車子還教育柳鈞做人要學小錢的踏實,小錢買車就買結實的,能扛的,而非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柳鈞依然虛心接受,這時候誰能說錢宏明的好話,再怎麼說他都愛聽,即使拿他做墊底都行。

  車子繞出大山,柳鈞就迫不及待抱紙箱下車,掏出瑞士軍刀將紙箱拆封,尋找錢宏明留給他的遺言。他沒有找到,但是看到一台幾乎是嶄新的上網本,他想,就在這兒了。回到家裡,淡淡睡午覺,他將上網本充電,迫不及待地打開查看。果然是新買機子,上面連殺毒軟體都沒有,也沒有文字處理軟體,僅有windows的作業系統,幾乎是裸機,只除了可以上網,可以在線寫字。柳鈞從瀏覽器里找到錢宏明的訪問歷史,果然,除了新聞網站,就是那個論壇的連結。除此,錢宏明什麼文字都沒留下。柳鈞心裡非常遺憾,可是想了會兒便想通了。以錢宏明的精細性格,他是絕不能容忍在最後一刻由於手腳沒做乾淨而節外生枝的,他要將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傅阿姨畢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產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裡除上網本之外,還有錢宏明換下的一望而知名貴的衣服鞋包。柳鈞將這些東西依然封存在箱子裡,打算以後交給錢宏英。而錢宏明這個人,也成為被封存起來的歷史。歷史,從來只有有限的人有興趣開啟它。

  柳鈞又接到申華東電話,這幾乎已成為例行電話,開頭第一句總是「你家開工率止跌沒有」。柳鈞道:「相比倒閉的,我們能維持的總是好的。我想到廣東那邊喊了那麼久的淘汰產能,最終卻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曲線實現。」

  「我這兒堅持沒問題,只是開工率越來越低,30%了,我挺不住了,得開始裁員。」

  「我建議非不得已不要考慮裁員,既然你能堅持,裁員是下下策。我認為騰飛之所以成為騰飛,不僅僅由於那塊地皮、那些廠房和那些設備,還有一幫訓練有素的員工。我裁員,那等於白白往外扔培訓費啊。」

  「問題是你看新聞沒有,對了,最近你心神不定,美國的次貸危機蔓延,房利美和房地美岌岌可危,IndyMac銀行倒閉,那意味著危機目前不受控制地往縱深發展了。都說這是危機的第二波,而且這第二波可能更大更猛烈。看這陣勢,你能保證一兩年內美國經濟恢復平穩嗎?我看越來越難。我國眼下的困局可以說大半是輸入型的,所以我也看不到國內製造行業一兩年內會有起色,為此我必須裁員,千方百計削減支出。我們集團萬名員工,讓我白養一年兩年,會吃死我。」

  「其實隨著那些虛腫的企業逐步退出,業務正逐步向存活的企業集中,即使銀行貸款暫時不放開,我們存活者的日子也會逐漸好過起來。我感覺目前業務量普降是業界對危機來臨的無所適從,進而觀望導致,未來還會有清理庫存等行動,等這一階段過後,正常需求會體現到業務量上,不可能有一兩年之久。我現在的心態是把時局當作一次洗牌。」

  「兄弟,別傻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許多企業關門歇業是主動的。本地老闆很多人經營方式比較保守,他們手頭有錢,沒有債務,他們心裡不慌,面對危機,他們的處理辦法是主動關門,將支出降到最低,這是積極的冬眠,只要經濟略有起色,他們立刻就可以招人將機子開起來。這種企業的產能你根本淘汰不了,他們也從來沒有退出的打算……」

  「這是看行業的。雖說中國最不缺的是人,但中國最缺的是高級技工。我這兒全是後者,我要是把這些從白紙培養起來的技工裁員了,回頭往哪兒找去?」

  「嗯,我這兒跟你略有不同,我爸發家的產業可以裁掉大半,市一機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留用的人暫時降等使用。我必須考慮裁員。順便正好有藉口把跟不上時代的老臣子請回家。」

  「人心,別傷了人心。」

  「人心是很奢侈的存在,我從沒見過,我從來只看到利益的交換。柳鈞,人心只是藉口而已,不能當真。別看他們當面對你花好朵好,等你哪一天不發他們工資,你看你還能不能在他們面前說響亮話。」

  兩人經常出現這種誰也說服不了誰的現象,柳鈞就轉了話題:「陳其凡怎麼樣了?」

  「大女人太麻煩,實在是太麻煩,對我一直不假辭色,我快成大家的笑話了。」

  「我支持你堅持到底,這回宏明的事兒,要是老婆換作阿三或者陳其凡,事情可能完全是另一個結局。」

  「但問題是這種女人只跟你談國事家事天下事,就是不跟你談情說愛,我跟她只好總在明亮的眾目睽睽的環境下座談當前局勢。你說我這是找對象還是招聘?」

  「笨啊,她都接受你單獨邀請了,你還假斯文,趕緊找一切機會突破,無賴,流氓,都行。越是阿三、陳其凡越是吃那一套。你只要相信一條,她們絕不會真對你生氣,她們心智成熟,對於自己認可的人,態度其實相當寬容。呀,我想到一件事了,我談情說愛方面EQ這麼高,在公司怎麼忘記收買人心了。明天上班就收買去。」

  「呵呵,對啊,你的不裁員理論可以好好發揮一下,最好聲淚俱下的,感動得人家拿你這個老闆當再生父母。我也做一件收買你們人心的事,我看大伙兒最近心情都低氣壓,如果我拿下陳其凡,我出來組織一次活動,封一條才竣工未交付的路,找大伙兒出來遛遛車。咱這時候更得苦中作樂。」

  柳鈞不禁開懷一笑,這個申華東,實際是個精細聰明人,可渾身又是大大咧咧,從上到下透著樂觀。做人就得這樣。

  但柳鈞畢竟還不至於沒策略,不會無緣無故就召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開一場宣誓會,發誓不會以裁員來度過危機。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耐心,是必備的素質,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的出現。而內心深處,其實更願意那時機不要出現。

  趁著全公司上下因飯碗危機而人心惶惶,柳鈞與羅慶開會,商定調整崗位架構。羅慶工作積極主動,勇於表現,柳鈞逐年擴大對羅慶的授權,眼下羅慶已經成為公司的副總。崗位架構調整是羅慶去年提出,羅慶認為公司從無到有,又從幾十個人發展到而今的千人,卻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構,導致公司管理重床疊架,職責不明,條理不清,人浮於事,內耗漸增。調整架構的構想早在去年已經有了定論,柳鈞也已拿出方案與各部門負責人討論可行性,原定於今年推廣實施。但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讓架構調整困難重重,公司很難勸說員工做出與原有的勞動合同有所不同的崗位變遷。因此架構調整設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瀰漫在整個工業區的倒閉風和裁員風幫了柳鈞,當一個問題擺在面前,「調整崗位還是失去飯碗」,大多數人息事寧人地選擇了前者。餘下的少數,便容易各個擊破。

  這一次的調整,柳鈞明刀明槍擺明了鐵腕。鐵腕必然招致反彈,現在的人誰都不笨,尤其是騰飛騰達多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員工,柳鈞預計反彈的人必然直接走依法保護自身權益之路。然而,為配合調整的強硬需要,柳鈞勢必不可能很順利地對反彈有求必應。但他擔心一件事。年初時候勞動局曾經重手作出警告,對於不遵守新法的公司開出巨額罰單,即便是重大環境污染都沒領教過的巨額罰款。而且聽說這麼重手處罰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國同唱一首歌。企業任何與新法擦邊的行為都會被勞動局放大了警告。柳鈞有點兒擔心公司的調整動作會被抓典型,他讓老張提前向勞動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回復卻是讓柳鈞目瞪口呆。官員口頭表示,眼下工業區的首要任務是保證企業存活,對於新法的執行暫緩,有些不是人命關天的勞資糾紛他們會酌情手下留情。雖然沒有文件,可是柳鈞這一回相信他們。他連忙向狐朋狗友廣而告之。說到原因,他想到錢宏明曾經跟他爭辯過的有關房改為什麼教改為什麼的利益站位,他根據錢宏明的理論推而廣之分析勞動局的口頭答覆,原因就是那麼簡單:畢竟,財政收入依靠企業稅收,企業首先不能倒。在企業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貫徹實施,但是當企業在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普遍搖搖欲墜之時,新法可以靠邊站,保誰不保誰便有了另外取捨。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鈞一再感慨錢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開行業會議的時候,柳鈞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去辦理嘉麗的取保候審。柳鈞只記得律師為錢宏英做取保候審,但被錢宏英意外拒絕。可他們並未提出給嘉麗取保候審,怎麼公安局反而主動來電。想到自己還得過兩天才回家,就讓崔冰冰去辦理。崔冰冰沒時間,一個皮球踢給掏錢請律師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這個他人當然是錢宏英,他對嘉麗非常不滿。錢宏英自首去之前差點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潰,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訴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齒發誓出來後絕對不放過嘉麗。柳石堂當然不可能替錢宏英動刀子,但讓他出面保嘉麗,他心理很不平衡,總想做點兒什麼手腳。因此他不願律師跟隨,再說,他也不捨得那論分鐘計價的律師費,他相信他這個老江湖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想不到現在的機關辦事人員非常地熱情主動,一聽說他來保嘉麗,立即尊老愛幼地領著他辦完所有相關手續,他說他不是親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麼多錢,他們就給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領到醫院將人領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個燙手山芋,嘉麗這種在案子裡無足輕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那是個誰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難了,他想不出該怎麼處置閉著眼睛掛著吊針的嘉麗,可是不處置,兒子兒媳哪有時間,唯有他來當這個嘉麗的老家傭了,蒼天啊。

  問兒子,兒子不知道嘉麗父母的聯絡方式,問公安局,問出來的卻是他兒子的地址電話,通過律師問錢宏英,也只知道嘉麗父母所處的城市。柳石堂只好帶著保姆,守在嘉麗的病床邊,等她睜開眼睛說話。崔冰冰本來不想沾手嘉麗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難,只得處理完工作之後,於夜晚九點多來醫院接替筋疲力盡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裡很滿意的要財有財,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兒媳,再看看病床上閉目不醒的嘉麗,拖兒媳出去走廊說知心話。

  「阿三,這事兒吧,我看你一定得在阿鈞回來之前處理妥當。我告訴你啦,男人都是輕骨頭,看見林妹妹都走不開身。裡面躺的那個,你千萬別讓阿鈞接手,阿鈞是老實頭,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鈞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著,到時候很麻煩。我走了,我讓醫生給她用了好藥,醫生說她會醒來,不是什麼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她正討厭嘉麗幹嗎將聯繫人設定為非親非故的柳鈞呢,幹嗎總抓著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將女兒扔老媽那兒,來醫院做胖丫頭。一直等到嘉麗終於在十一點多悠悠地醒來,兩個人的視線終於對焦,崔冰冰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長氣。

  「宏明……宏明……真的……嗎?他們對我說話總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後一刻,一直與柳鈞連線通話,柳鈞至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的懷疑我很理解,不過這已經是既成事實。目前骨灰盒在我們這兒暫寄,我們不知道怎麼聯繫你父母,又見不到你,宏明也沒留下遺言該怎麼處理他的後事……」

  嘉麗從睜眼開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卻看到很少的眼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眼淚,可明明嘉麗都哽咽得無法說話,崔冰冰心說嘉麗眼淚已經哭幹了?嘉麗哭了很久,才問:「宏明……跟柳鈞說了什麼?」

  「你身體太弱,我暫時不方便跟你說,柳鈞將當時的通話做了個記錄,打算以後交給小碎花的,你回頭恢復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電話嗎?讓我來立即通知伯父伯母你平安出來的好消息。」

  「我爸媽會傷心死的。小碎花也會哭死。怎麼能通知他們呢?」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誘,分析為什麼長痛不如短痛,又為什麼應該告訴家人事實,而不是讓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慮地等待,還說隱瞞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此時大家應該抱團盡力實現宏明的願望。嘉麗終於在接近凌晨一點鐘時認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將父母家的聯繫方式告訴了崔冰冰。終於拿到聯絡方式的崔冰冰幾乎不作停留,再和顏悅色地勸說了幾句,就將嘉麗交給雇來的看護,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麗父母來接手他們的女兒。

  嘉麗的父母當然是立即趕來。崔冰冰一看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比柳鈞飛回家的時間晚兩個小時,當即先斬後奏,將二老與小碎花接到他們原來的住處,因為房產歸屬二老名下,暫時未被搜出沒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見女兒,崔冰冰好事做到底,親自開車將哭哭啼啼的三個人送去醫院。她問二老小碎花的學業怎麼辦,二老說正想辦法,小碎花非本地戶口,在老家找不到對口好學校,要不得付昂貴的擇校費。崔冰冰說她有辦法讓小碎花進好學校,但是只在本市有辦法,二老一時委決不下。

  到了醫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氣地掏出柳鈞的回憶記錄,交給醒著的嘉麗。她告訴嘉麗父母,朋友們都很恨。崔冰冰放下記錄就走了。嘉麗焦急地打開看,看到宏明說到他現身的原因,她慘叫一聲昏倒過去。嘉麗父母這才知道崔冰冰說朋友們很恨的原因,才知原來朋友們恨的乃是他們的女兒。如此,他們即使再有千難萬難,還怎敢向錢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匯報。柳鈞皺眉道:「會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樣,你做錢宏明第二?看她那樣子,本來還想把自己甩給我們這些朋友了呢,可真不見外。或者你現在就去醫院挽回?」

  柳鈞想了想:「就這樣吧。我明天過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學有問題,我們幫助解決,從住宿到學雜費,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讀書為止。我還得提醒他們趕緊回老家,這兒待著,遲早被債主們找到撕了。」

  「我去,我明天順道過去一下,不像你得專門找時間去。現在非常時期,你還是好好盯著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記老江湖公公的教導,說什麼都不能讓柳鈞看見嘉麗心軟。

  柳鈞皺眉嘆息:「你幫我去處理吧,我現在不能想那件事,不願提,一想到,腦子裡就有悶響,晚上又得做夢被悶響驚醒,很神經衰弱。宏明只提到讓我照顧小碎花,唉……我鴕鳥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頭皮,將此事撂了,不敢在丈夫面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醫院,卻沒見到嘉麗一家。問到護士站,護士說昨晚有苦主來大鬧,吵著要昏迷的病人血債血償什麼的,還動起了手,一直到報警才拉開。那幫人還是虎視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勸走。病人家屬不顧病人依然昏迷,趕緊出院跑了。崔冰冰想不到是這個結果,想到她見到的那個跳樓的債主,人家那家屬當然是放不過嘉麗。她轉去嘉麗父母住的地方,也沒看到人。打嘉麗父母的手機,也是關機,一家人平地消失。

  柳鈞再也不敢鴕鳥,立刻飛車趕去崔冰冰從嘉麗嘴裡騙出來的老家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車快還是怎的,反正他等到傍晚,還沒等到嘉麗一家人回來。他完全是仗著車好,在小區保安的默許下,愣是在大熱天賴在嘉麗父母家樓下。夜色四合,坐在車裡才好過了些,柳鈞不敢有些許走神,緊緊盯住黑暗中的樓道口。他隱約猜測到,嘉麗家人可能成了驚弓之鳥,但是他不相信嘉麗家人能不回家一趟。

  果然,半夜之後,世界幾乎沉寂,柳鈞困得眼皮打架,嘉麗的父親終於鬼鬼祟祟地出現了。柳鈞跳出去,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釋,嘉麗的父親都不相信他是來幫忙的,因為嘉麗的父親更相信一種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錢宏明的朋友恨死嘉麗。兩人完全無法溝通,嘉麗的父親自然是不肯告訴柳鈞嘉麗怎麼樣了。

  柳鈞只能提出最後的要求:「您兩位老人家在可預見的日子裡照顧嘉麗都忙不過來,讓我來照顧宏明的女兒。我是宏明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後聯絡的人,我對小碎花有責任,小碎花也從小跟我很親。你們可以相信我不會虧待小碎花。」

  「只要我們沒死,我們自己照顧小碎花。」

  「小碎花的學業很麻煩,她在國內上了一年小學,又到澳大利亞上了半個學期,如果在這邊降級上學,又從二年級開始學,會比較吃虧。而且她還得過語言關,我有出國留學經歷,可以幫小碎花扭轉過來。而且我有財力可以讓小碎花接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剛剛去世,您三位目前都沒有精力安撫小碎花的心情,大約只有我這個跟宏明從小一起長大的還算合適。我剛出差回來,很累,沒力氣花言巧語,只有一句表態:一切只為小碎花。但只要嘉麗恢復,她怎麼想,我們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業,有身份,我的工廠擺在那兒,您隨時可以考察我,我不會信口開河。如果我有胡說,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廠,很簡單。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從今後我女兒什麼待遇,小碎花只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靈保證,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會臨終託付給我。」

  柳鈞無視嘉麗父親的一再拒絕,拉住他搶著話頭一口氣說了所有的話。但嘉麗父親沉默。柳鈞也不知嘉麗父親是什麼意思,最後只好來最直白的:「你們根本不用懷疑我,我不會跟你們搶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兒。我完全是看你們現在照顧可憐的小碎花有心無力,而我只想為小碎花好,只為小碎花。您也累了,這一天這麼大年紀都沒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給您時間。小碎花剛剛知道她父親去世,她還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撫,必須立刻,這就是我趕來守候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給我吧,我的三家實業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親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單位,我都寫在這紙條上,您拿走,我家大業大,不可能為爭奪小碎花卷包逃走,放棄那麼多。您只要願意,有時間了,隨時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經說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嗎?」

  嘉麗父親又是沉默了近十分鐘,柳鈞算是獲得嘉麗父親的初步許可,也是因為嘉麗父親也憑理智知道自己不可能既照顧不知昏迷到什麼時候的女兒,又照顧好外孫女,終於答應將小碎花交給柳鈞,因為這也是宏明的遺願。把小碎花交到柳鈞手裡的時候,嘉麗的父親看到小碎花對柳鈞的信賴,更看到柳鈞的眼淚,嘉麗的父親終於無奈地信任了。

  柳鈞一向反對老闆親朋好友在公司出入,將公司辦得像作坊,但這一次為了小碎花破例,他在小學開學之前,上下班一直帶著小碎花。他怕小碎花落單,落單的小碎花會睜著大眼睛,沉默得像是沒有生命的洋娃娃。他隨時聯繫嘉麗父母,希望為小碎花帶來她媽媽恢復的好消息,可惜,嘉麗醒了,但嘉麗的魂追著丈夫不知去了哪兒。嘉麗的父母一說就哭。

  然而,事情總是有轉機的,只要有人堅持不懈。現在的大清早,柳鈞和崔冰冰得加倍辛苦,因為家裡多了一個孩子。柳鈞一早在廚房煙燻火燎地做煎餃,下餛飩,沒有聽到手機提示有簡訊。崔冰冰反而聽到了,從浴室出來看簡訊說的是什麼,卻看到一張照片,上面只有一隻光溜溜的手比劃出一個「V」,是申華東來的簡訊。

  「咦,東東這麼早跟你打什麼暗號,你看,搞定什麼了?」

  柳鈞扭頭一看屏幕,「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是他最近幾天難得舒心的笑:「那傢伙搞定陳其凡了。看得出背景嗎?準是床上。」

  「哦耶,你們這些鳥男人,這種事也能公開嗎?你們走著瞧。」崔冰冰將照片轉發到自己手機,她又轉手將照片轉發陳其凡。「哇噻,爆發枕頭大戰了,我很有興趣。東東今天準保全線潰敗。」她還不盡興,又叫柳鈞豎起小指頭,讓她拍一張,立刻傳給申華東。收拾完了申華東,這才哈哈大笑著去女兒的臥室,收拾兩個小的。

  可是,進去卻見淡淡的床上不見人影,崔冰冰下意識地往床底下瞧。小碎花輕輕地道:「阿三,淡淡跟我睡了。」

  柳鈞與崔冰冰商量著給兩個小孩同樣的環境,可是一個喊爸爸媽媽,一個喊叔叔嬸嬸,立刻親疏有別了。於是兩個大人忍痛在家推行全盤西化,一個成了孩子嘴裡的阿三,一個成了孩子嘴裡的阿鈞,完全沒大沒小了。崔冰冰看過去,果然見淡淡擠在小碎花的床上,此刻還趴在小碎花的背上睡得很沉很香甜。崔冰冰一看就笑了:「小碎花,你晚上協助淡淡爬上來的?」一邊下手將淡淡撓醒。

  「淡淡想跟我睡。我也想跟淡淡睡。」

  「哦,原來兩個都是小壞蛋。怎麼辦,一人打一下手心?」

  淡淡立刻尖叫一聲鑽進小被子,貓了起來,小碎花認真地道:「不能體罰孩子。」小碎花的臉上沒有笑。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不體罰,我們撓腳底,哇。」她「刷」地掀開小被子,出手如電,四隻小腳丫先後中招,兩個小人兒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尤其淡淡更是大聲地尖叫,大聲地笑,引得柳鈞都過來看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都看見了小碎花的笑,但是兩人都沒點破,彼此會心一笑,依然若無其事地各干各的。他們竭盡全力給小碎花營造常態,抹淨所有的特殊。他們相信小碎花未來的笑容會更多。

  然而,公司的工作卻是千頭萬緒,架構的調整並非只是將每個員工的崗位換個名稱那麼簡單,其中需要協調,需要督促,需要磨合,需要考核,需要分析調整結果是否有利於工作效率的提高。於是原本該因為開工率降低而清閒,反而變得從上到下忙忙碌碌,由於不熟悉新架構而工作失誤的,而火燒眉毛的,尤其是中低層的管理人員更是忙得疲於應付。柳鈞居高臨下地觀察著,忽然想到最近上去的那些門戶網站普遍不是改版就是升級,也是熱鬧得不可開交,他無法不想到那些網站的管理者會不會也是趁淡季給大伙兒找事情干,省得大伙兒閒出問題。

  在這樣人為的忙碌中,開工率依然勢不可擋地下降,降得每一個老闆全寒透了心。連宋運輝那邊也遭遇一樣的問題,梁思申跟柳鈞說,宋運輝急得大把大把地掉頭髮,說眼下的經濟環境前所未有地惡劣。宋運輝還捎話給柳鈞,這種形勢下,活命才是硬道理。

  可是,活命並不容易。包括申華東,總有一天也終於笑不出來。本地論壇無聊地閒扯本市若干著名公司的境況,眾人踴躍提供素材,有人拍下了市一機廠車停車場的照片和上班時間大門口的人流。那個有心網友倒未必有什麼惡意,但是他為了反駁另一個網友說的市一機才不會出問題,而從庫存照片裡挖出證據。去年上班時間廠車排隊,今年上班時間廠車寥寥無幾。去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流如鯽,今年上班時間大門口人頭稀稀拉拉。此人還認真地點了人頭和車輛,得出結論,市一機現在能有兩成的開工率已經算不錯。

  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樣的新聞很快傳播開來。對於騰飛這樣的公司,這種消息再怎麼流傳都無所謂,可對於上市公司卻不一樣了,上市公司面向公眾。頓時,申家父子為撲火而焦頭爛額,申寶田更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急火攻心,躺倒住院,劃歸崔冰冰爸爸的麾下。申華東少帥上馬,身後沒了一根定海神針,他拍板的時候很是心神不寧。什麼賽車,早都丟到腦後去了。他的裁員計劃,更因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柳鈞無須關注網上討論,他和崔冰冰知道的事情若是扔上網,絕對是火爆帖,因為他身處其境。他幾乎是最早知道小謝出逃加拿大,工業區為穩定局勢,找到柳鈞希望他接手這家亂成一團的有淵源的企業,柳鈞哪兒接得住?他現在能活命已經上上大吉,怎還敢想擴張?工業區政府只能愁眉苦臉地與債主們談政府主導下的破產重組。有家工業區企業的老闆正被債主盯得走投無路,也不知被債主綁架了多少回,家裡的值錢傢伙早被債主搬空,見人家可以破產,可以有限責任,可以重組,老闆心裡立刻燃起了希望,也想將公司破產掉,可等他執行起來,卻發現破產不是隨隨便便可以破的,眼下破產需要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政府批准。可他明明已經將公司停產,將人員遣散,早已資不抵債,回天乏術,他的破產申請不知為何就是被否決。他只能繼續與債主們纏鬥,時不時地挨一頓揍,受盡侮辱,生不如死。此時,那老闆再想失蹤,已經來不及了。

  柳鈞一直想了解楊巡混得好不好,可惜,這方面的消息不多,起碼楊邐掌管的大酒店依然開門迎客,說明楊巡也正常存活。

  終於,那麼多倒閉或者停頓的企業影響到了大宗商品的價格。即使國家統計局給出的CPI與PPI同比增幅依然高達7%以上,柳鈞卻從每天進出材料的比價上看到通脹的退潮。以前,他是追著供應商要材料,供應商都是擠牙膏似的給一點兒,下一次擠牙膏的時候價格必定有漲。但現在是供應商追著他推銷庫存,希望他多多地進貨,多進貨,價格多優惠。反而,柳鈞不敢多進貨了。

  可是看各大財經報紙雜誌,專家們還在就公布的經濟數據發表議論,擔憂下一個月的通脹繼續延燒。而官員們也是繼續布局,抵抗通脹造成的傷害。經過這半年多煎熬的柳鈞此時已經難以相信專家,專家幾乎成為信口開河的代名詞,他更相信自己的觀察,自己的分析,自己的判斷。

  可惜,此時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縱能深刻分析現象,卻依然是被大勢卷裹的卒子。他的資金終於青黃不接,八月初發工資之前,他算來算去,還與銷售和財務部門開了一個聯席會議,大家都發現發薪日之前的應收款扣除必須支付的各種款項之後,騰飛騰達面臨工資無法足額發放的問題。起碼得等到十五日,工資才可全部結清。

  是羅慶,首先在會議上提出,不如將他的工資扣發,他的延後幾天無所謂。財務主管隨即做出響應。柳鈞何嘗不想如此,可他還是在會上表態,大家盡職工作,他作為老闆,應該盡職支付工資。

  想辦法,無非是借錢、典當、變賣家財。一想到借錢,就無法越過錢宏明,每一次在他困頓之中無償伸出援手的人,總是錢宏明,首先肯定是錢宏明。此時回想起來,往事歷歷,更是平添無數傷心。當然,他現在想借錢還是不成問題,只要他開口,他爸和崔冰冰兩個就能把他的兩個月工資解決。但他考慮之後,決定將他的寶馬M3開進典當行。這只是他在危機中需要給出的一個姿態,給員工拿著放大鏡審視的姿態:老闆寧願變賣家財,也不肯將發薪日延後一天。實際行動,勝過千言萬語。

  可令柳鈞意想不到的是,相熟十來年的典當行老闆看到他卻是一副愁眉苦臉。老闆拉開保險箱給柳鈞看,滿滿一盒子的名表和閃閃發光的克拉鑽。老闆說,從開始做當鋪以來,從沒同時收到過這麼多的當物,害得他沒日沒夜地提心弔膽。老闆不斷奉勸柳鈞如果能想辦法還是別考慮典當,他最近大筆大筆地支出典當款,已經很愁手頭現金不夠了。但柳鈞進典當行是別有用心,在柳鈞的堅持下,老闆終於攔腰給開了一個低價,將M3收當了。

  走去地下停車場,老闆指著一個停滿車的角落告訴柳鈞,那兒是他買下來停放典當車輛的地方,可今年以來不斷有車輛送來交當,卻有不小比例的車子在期滿後不是續當就是死當。最恨的是,現在很難處理死當物品,誰都在念叨現金為王。所以那個停放場地終於不夠用,老闆不得不開闢新的停車場,新的停車場選在一家關停的公司,離城有點兒遠,老闆考慮到好車一路可能出現什麼三長兩短,賠不起,讓柳鈞自己將車開去。

  柳鈞將車開到指定地點,只見原本透風的鋼柵欄門被嚴嚴實實地封死,站在外面的人說什麼都看不到裡面是什麼,倒是能聽到裡面群狗亂吠。柳鈞與典當行老闆的兩輛車子等了好久才見大門開啟,老闆解釋裡面的保安必須把五條狼狗拴住,才能放人進門,要不然准出人命。柳鈞將車開入,果然見大鐵籠里分別關了五條高大兇悍的狗,原來典當行老闆最近收車太多,不得不出此下策,無外人的時候放五條狗滿院子打轉,以免貴重車輛被盜。實在是當物太多,防不勝防。柳鈞雖然是欠過典當,見此也不禁莞爾,這算是特殊經濟環境下的特殊現象吧。

  交了車子,柳鈞乘典當行老闆的車子回城。路經二手車市場,典當行老闆想去看看手中死當的車子賣得怎樣,柳鈞跟進去一瞧,發現好幾輛熟悉的好車。更是看見錢宏明曾經開過的Jeep「指揮官」。柳鈞不禁走過去默默地站到車窗邊,對著空無一人的車內發呆。典當行老闆辦完事過來,一看見這車子,想了想道:「好像是錢總的?」

  柳鈞點點頭,沒有吱聲,拉典當行老闆離開,可又忍不住回頭看那輛車。

  過幾天就是發薪日,柳鈞領出納去銀行辦理個人銀行卡轉帳到公司帳戶的手續,不經意地提一句,車子開進當鋪,連半價都保不住了,只換來這麼點兒錢。出納大驚,不敢亂問,但回公司一看,車庫裡果然不見那輛燒包車。於是很快,老闆當車發薪的消息在全公司上下傳開了。

  發薪日之前,照例有月度工作總結會議。檢討上個月的工作之後,柳鈞話題一轉,說到裁員。

  「目前,整個工業區大部分公司在裁員,就業大環境惡劣,我不願意選擇這種不負責任的卸包袱方法。原因有兩條:首先,我們從員工個人出發,替員工考慮,這個時候如果被裁員,能在短期找到工作的人鳳毛麟角,我們此時裁員,是斷絕員工的生路;其次,我們的員工是公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很多員工在公司工作近十年,與公司甘苦與共這麼多年,儼然是公司大家庭的一員。我作為老闆,若在危難時候拿一直跟隨我的員工開刀,是背叛大家對我的支持和信任。目前公司還能支撐,但日子過得很不好,那麼大家可否禍福與共,一起節衣縮食,共渡難關。你們討論看看,有什麼辦法。」

  柳鈞當車子在先,立刻占據了輿論高度,因此他的話落在眾高管耳朵里,就不再是什麼偽善啊權謀啊之類的東西了。再說,公司除了一個老闆,其他即使再是股東,也是小股東,對飯碗的忐忑與其他員工差不多,柳鈞有關不裁員的兩條原因,若是平時說,可能顯得迂腐,可在這等風雨飄搖之際說出來,卻是一腔熱血了,很容易博取大家的好感。但老張還是提出,有些員工實屬雞肋,趁此機會了結一下,也是好事,只要把人數控制在小範圍之內,對軍心不會有影響。這個提議獲得大家的一致認可。

  問題是,有限的裁員能頂什麼用,大家心裡都清楚福禍與共得共到誰頭上。此時老闆已經為了發薪將車子當了,眾人即使再不願意,也得表面上表示良心,實質性地剜出自身的一塊好肉。畢竟大環境不好,能不裁員已是老闆開恩。於是柳鈞提出輪休方案時,無人表示反對。這個月八日起,除研發中心和市場部,其餘必須硬性規定員工分三批輪流休奧運假,每人休息十天,休息期間拿基本工資。至於下個月怎麼辦,視情況而定。

  事後,羅慶小心地重挑話題,委婉地道:「柳總,你這麼做,員工們能領情嗎?大多數人不過是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整個人從裡到外並非你說的公司大家庭的一員。」

  柳鈞道:「很多人不容易記情,但很容易記仇。平時能做一份工領一份工資已是不易,若在心裡存下疙瘩,做的那份工就七折八扣咯。尤其是在公司裡面有選擇地裁員或減薪的話,勢必在員工之間掀起內鬥。結果我成本是減了,可人心也散了,這筆經濟帳不容易算。再說……」柳鈞嘆一聲氣,他想到錢宏明的預言,不知為什麼,看著形勢一天天地惡化,他心裡越來越相信錢宏明的判斷,經常反覆思考錢宏明的思想軌跡。「你沒看見這幾天新聞中一家家巨大公司倒閉,一個個關聯官員因此暴露而被雙規嗎?太多了。那些舉債謀『大躍進』式發展的倒閉公司背後,都有一串關聯官員。繼續倒下去,決策者吃不消輿論。我相信這一切目前只是因為全民辦奧運而不被提上議事日程。奧運後應該會有政策出台。」

  羅慶聽了點頭:「而且企業繼續倒閉下去,迅速從去年的民工荒轉到現在的高失業率的話,社會安定也是個問題。應該會有措施迅速出來。嗯,我明白了,不用急吼吼地裁員,看這個月。老大,高瞻遠矚啊,佩服。」

  柳鈞一笑,將「宏明的想法」五個字吞進肚子裡。他當初無法反駁錢宏明,現在,在機關工作過的羅慶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可見,錢宏明比他們都更早一步認清了現實。只是……眼下正舉國歡騰呢……

  「可是……」羅慶猶豫了一下,才又繼續道,「一個月後可能出來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兒有危險救哪兒,而是哪兒與自身最要命利益攸關而救哪兒。我看柳總最好不要對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這還需要可能嗎?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見的房地產,好歹也能帶動工程機械的銷售,給我們送來生意。我們還是別指望政策專門對我們網開一面了。社會就那樣了,不指望。」柳鈞幾乎是自言自語。

  「孫工難得來這兒嘛,看來研發中心坐不住了,輪休的工人都埋怨研發中心是燒錢的主兒,最應該關中心的門。」羅慶坐窗邊,正好看見孫工的車子進門。「柳總,裁員的問題,我建議你還是有必要擺到議事日程。現在是材料價格下行期,原料進門,經過一段加工周期,等出廠時候,原料價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潤,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好過。」

  「裁員是實在混不下去的時候才能出的下策。這會兒我更需要做的是壓孫工提高設備的國產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製產品的合同,比如F-1系列的。我們兩個月前簽的F-1合同,那時候運費和材料費都高,我們根據那時候的價格報價,現在降下來的材料費和運費就是我們額外的利潤了。沒辦法,這種時候只能隨時調整策略啦。說句心裡話,看到原油價格雪崩一樣的往下掉,其他大宗商品的價格也掉頭向下,還有房地產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氣的,總算這個社會正常了,我們可以安心掙合理的利潤。」

  孫工進來,替換走了羅慶。但羅慶俯身笑嘻嘻地對孫工道:「沒錢。」

  在場三個人誰都清楚羅慶的意思,孫工一臉尷尬地對柳鈞道:「怎麼辦呢,都眼看只差臨門一腳了。」

  「我把太太的車子當掉。」

  這個項目按計劃還差一百來萬研究經費,孫工前天開會一看老闆當車,工人輪休,唯獨便宜研發中心,當然心中有數,回去就召集全體研發人員開會兩個小時,幾乎是錙銖必較地挖潛,才將計劃用資金壓縮到七十萬左右。可是老闆卻還是得當車,孫工無言以對。

  柳鈞繞過桌子,從鬱悶的孫工手裡挖出經費預算,仔仔細細看完,預算連加班夜餐費都沒有,交通費更是不用說。中心的人員如此犧牲個人利益,讓他好生感動:「孫工,謝謝你們。錢……我先給你十萬,後續會跟上,你就照預算來做。」頓了頓,又道,「夜宵的費用還是打上去吧,總不能餓著肚子等數據。」

  「大家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著早日將主要部件國產化了,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價格戰去。加班加點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家才不會丟飯碗。我開會說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工廠每天背後罵我們燒錢,搶他們獎金,我們不能當沒聽見,這種緊要關頭大家自己看著辦。後續的錢,柳總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別多想,我這兒虱多不癢,又不多你這一筆。」柳鈞佯笑,「無論如何,壓縮成本是我們必須走的路,遲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孫工領著替我考慮,合力斷金,公司的困難肯定是暫時的。」

  「可這回是全世界出問題……」

  「孫工不用擔心,我會解決。」

  可是,等孫工一走,柳鈞就抓破了頭皮,錢呢,錢呢?借錢,當然可以,可眼下私人借貸的利率較以往更高,他借得到,卻用不起,這會兒他哪兒有利潤來支付高額借貸利息?讓崔冰冰在股市低迷期低價賣掉銀行原始股來支助他,顯然說不出口,他還不到最後階段呢。他爸的錢,是養老金呢。目前他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除了車子,就只剩……錢宏明賣給他的那些房子了。賣,不可能,這是宏明對他的託付,每間房子都有錢宏明的足跡,他不捨得。眼下唯一出路只有房屋抵押貸款。可是,抵押錢宏明託付給他的房產,由於他全價付款,房主已經是他,柳鈞將房產證交給崔冰冰去辦理的時候,心裡依然有點兒不是滋味。

  而好歹,過了眼下這一關。

  整個八月,工人輪休看奧運,柳鈞忙得不可開交,他追著研發中心趕緊拿出產品,投入使用,大幅降低了成本。這算是冬天裡的一縷陽光。

  另一縷陽光則是來得意外,波羅的海指數暴跌至今,已經幾乎跌掉一半,國際貨運價格大幅跳水,運費成本顯而易見地下降,所以有些國外用戶又想到來中國做加工。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一家生意百家搶,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價格,必然成了敏感指標。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鈞一概拒絕,可現在,即使面對美國次貸危機越演越烈,各界紛紛預言美元肯定貶值,等產品交付時候可能虧本,他還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價競爭的舉動。工人輪休,拿基本工資,這筆支出合起來是巨大的費用;為籌建熱處理分廠所做借貸的利息也是無論颳風下雨都會照常產生的費用;公司運作所需最低辦公費用,等等,許多費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錢。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攤不少費用,有比沒有強。起碼,他預測原材料價格還將下降呢,他可以從這種下降中獲得利潤。

  幾乎每一筆生意的洽談,都是需要精確到一分一厘的成本計算,最忙的也就是這個工作了。在各種價格充滿變數的時期,成本會計做不了這種包含多種變量的計算,都得柳鈞自己憑紮實的數學功底和對行業未來的預估來建立公式。

  可是回家,柳鈞再累也得檢查小碎花每天的補習進度,詳細詢問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兒與性格開朗的大學生補習老師相處得如何,好在小碎花雖然鬱鬱寡歡,學習成績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強,與她爸一脈相承。因為柳鈞給小碎花報的是小學三年級,那麼他就得在暑假這段時間裡,把二年級的所有功課都灌輸給小碎花,還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亞接受的幾個月英文教育轉成中文。強度看似很大,但對小碎花不是問題,柳鈞發現小碎花其實已經掌握很多中文字,閱讀普通文章絕無障礙,加減乘除也基本不成問題。他懷疑是嘉麗每天悶在家裡教育的小碎花。就像他小時候,他媽每天一有時間就給他開小灶,他簡直不跳級不足以平民憤。

  柳鈞不禁看看他的女兒,九月要上幼兒園了,可是從一到十都還數不全,每天只知道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話說,淡淡基因優質,智商沒問題,讓淡淡盡情玩到初中再抓學習也來得及。柳鈞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種更正確一點兒。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鈞忍不住抓淡淡過來,硬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淡淡煩得直叫喚,坐在小凳子上花樣百出,一會兒耳朵痛,一會兒背脊癢,最終還是小碎花耐心地抓著淡淡的手教會了她。柳鈞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時候話特別多,神情特別開朗,就放手了。

  這麼忙,再攤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了。工作的忙,又怎麼比得了兩個小孩子層出不窮的麻煩,早上起來一個人收拾兩個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體諒他,出差能趕著回來就早回來。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來,帶來一個小道消息,國家有給銀根鬆綁的打算。雖然崔冰冰讓別透露出去,不過柳鈞還是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申華東通了一下氣,這個年頭,誰都需要點兒安慰。不料申華東也剛剛獲知這個消息,跟柳鈞道:「董秘來電鬼鬼祟祟跟我說,我本來有點兒不信,這個月公布通脹還這麼高,這時候放鬆銀根會出問題。既然阿三也這麼說,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兒。看起來奧運一結束,決策也回到軌道了。」

  「通脹,我一直懷疑統計數據有問題,估計上個月造假的時候沒能跟上飛快轉變的時勢。只要它貸款放鬆,我就貸款,我已經接近變賣家財了。幸虧阿三在銀行做,要不然我連抵押家產換點兒錢都會被拒。」

  申華東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銀根立刻放鬆,我下面兩種實業的競爭都很惡性,不怕你生氣,我還希望多緊幾天,再倒閉幾家,倒到死翹翹為止,我以後日子就輕鬆了。我有錢,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連楊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錢。」

  「楊巡?借多少?他那鎳礦應該是炒得最熱的時候吃進,現在資源價格下降,他麻煩大了。」

  「他一開口就是兩億。我讓他找礦區政府解決,他說那邊政府窮得寅吃卯糧。他開的條件非常優越,高利息,包括給我股份,不過他這個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氣的不講規矩,見利忘義,我爸替我拒絕了,我爸說拿不住這個人的,不能跟這個人談錢。我看他現在想脫手礦山,不過沒人接手。鎳價繼續跌的話,他死定了。他要是賣酒店的話,我倒是有興趣。」

  「嚯嚯。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了吧?」

  「他算什麼大。再說他那礦山不在本地,利稅上繳別人的,本市政府怎麼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請阿三爸吃飯,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了,我爸都不知道怎麼謝他。」

  「很容易,借給阿三爸女婿一千萬,阿三爸會自己跳出來請你爸表示感謝,哈哈。還以為你沒錢呢,前兒放過你。」

  「錢當然是緊張的,你又不是沒看見社會上的傳說。不過你要真是火燒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借錢如果是拿來救病,我建議你別借,利息吃不消,還不如量入為出,耐心熬過這陣子為好。看起來貸款應該很快就放鬆了。」

  「對的。」柳鈞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有一點兒還意猶未盡,「我很想知道楊巡現在精神狀況怎麼樣。」

  「你倒是直接。楊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壓力很大的樣子,這個人尋常有點兒壓力是顯露不出來的,我看他是真麻煩了。你儘管幸災樂禍,不會笑錯。」

  「嚯嚯。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兒又出一項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國獨家,你知道我現在賣的D系列機子成本比全國同類的低多少嗎?下個月起,國內D系列的產品,我家就是獨家了。再加上原來獨家的F-1。」

  「恭喜。問題是你的產品都是精度太高,國內市場需求不大啊。」

  「媽的,別揭穿我,我這幾天忙得腳跟不著地,就是在開發國際市場。我不信了,我打價格戰打不過歐洲國家和日本的。」

  「再澆你一盆冷水,據我觀察,目前國際市場對低檔貨的需求反而下降較少,對高檔貨的需求萎縮更快。符合我的預測,現在市場需求趨向基本面,少了點兒個性追求。這世道啊,我叫你家阿三破壞我跟陳其凡的好事。」

  「這世道啊,果然是我家A系列和B系列的最有人問津,真是……真是……」

  可即使冷水澆頭,這一天柳鈞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認自己小人,聽到楊巡遭難的消息他就是高興。

  忙碌之中,九月的發薪日到來。柳鈞將他爸現在住的房子和他的房子也抵押了,崔冰冰也主動貢獻儲蓄,他幾乎山窮水盡,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抵押什麼。

  但發薪日才過不久,央行宣布降息了,準備金也減了1%。另有消息放出來,國家要求銀行加強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前者倒也罷了,降息的呼聲早已聽了很久,只是後者,一年前他還沒被錢宏明教育的時候,他看到這條消息還會覺得理所當然,國家當然得重視解決大部分就業的中小企業。但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看著這條消息卻是懷疑,銀行有動力嗎?誰給銀行做風險擔保?而最大的懷疑卻是,中小企業普遍是私企,這回卻首當其衝地被關懷了,他真有點兒不適應,這是真的嗎?似乎太不符合錢宏明原則。

  仿佛好日子已經展現在面前,可柳鈞卻不敢高興。因為他看到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大名鼎鼎的雷曼兄弟公司繼貝爾斯登之後,轟然倒下。柳鈞擔心剛剛才面向中國的國外市場,他即使可以對美國接二連三的小銀行倒閉視而不見,可他不能忽視雷曼兄弟與貝爾斯登這樣的巨人的倒下。毫無疑問,國際市場的形勢將更加嚴峻,他剛燃起的出口救命希望看來得落空,做人真是沒指望了。

  早上,柳鈞送小碎花上學。小學的上學時間早,為照顧崔冰冰和淡淡的睡眠,自小學開學起,柳鈞只好自告奮勇擔負起叫小碎花起床穿衣吃飯送學等一系列的重任。因此上班時間總是特別早。不過他有一個同路人,那就是每天早上送兒子上學的梁思申。今天很湊巧,兩人是一起到達,一起離開,柳鈞開在前面。但才剛出城,後面梁思申那漂亮的保時捷立刻「嗖」地躥上,超越柳鈞,卻又不仗著速度絕塵而去,壓在柳鈞車頭面前。柳鈞開著他的舊奧迪只能無奈地跟著,滿心想念他那躺在典當行倉庫的M3。

  一前一後到達研發中心,梁思申跳下車道:「剛聽說你把最值錢的車子當了,怎麼回事?」她暑假時候領著兩個兒子游南美洲,緊趕慢趕回來,大兒子還落了幾天課。如今她在家做家庭婦女,穿著隨意休閒了許多,白天也肯戴眼鏡出來見人。

  「豈止當了車子,家產早當無可當了,資金緊張得很。這鬼日子到底什麼時候到頭啊。」

  梁思申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現在健忘的,我給你帶來幾本書,有關美國大蕭條的,有關日本那幾年的,你有空看看吧,借鑑一下也好。」她鑽進車子裡面找書,遞給柳鈞。「跟我說老實話,為什麼你資金會緊張,光是發發工資,應該難不倒你,你還算是有積累的,不是很沖的人。」

  「下家,關鍵還是被下家拖死了。很多是拖後交貨期,這樣我的資金周轉節奏給打破了,許多資金就積壓在拖後周期內。也有的預付金讓我吃沒,貨也不要了,我倉庫里現在不少這樣的存貨,這種世道下很難轉銷出去,也是嚴重侵蝕我的資金。沒辦法,大環境這樣,比我更慘的是我們一家客戶,船廠,現在半價叫賣那種客戶不提貨的船都沒人要。這種情況下生意不好,尤其是後續生意接不上,做完舊訂單盼不來新訂單,我的資金鍊就岌岌可危了。工資算是最後一根稻草。我真是急等貸款放開,可又擔心貸款是飲鴆止渴,它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收回去。」

  梁思申耐心聽完,道:「我家某人說,他經歷三次經濟低谷,總結出兩個字:活命。千方百計地生存,呵呵,不擇手段地生存。有貸就先拿了再說。」

  「我最擔心不擇手段這四個字,很擔心年底稅務突擊檢查搞創收,他們今年的任務肯定很難完成。真是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梁姐,你們組最近的研究,對不起,只能停留在理論上了,我在一個月內暫時拿不出錢來做實驗,一個月後還得看天吃飯。」

  梁思申笑笑,聳聳肩,兩人告辭。但柳鈞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追上樑思申:「根據我朋友的思維方式,由於地方財政的一半來源是賣地。目前地方財政困局,會不會讓他們打房地產的主意。比如說,放開對房地產的信貸,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麼多幹嗎?」

  「我得預估市場發展啊,看看會不會有工程機械的出路。做工程機械的客戶今年業績快吃鴨蛋了,連累我E系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來得找點兒內部數據研究了……回頭告訴你。不行,脫離社會太久,遲鈍了。」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離開了。柳鈞與宋運輝的「活命」二字真經產生共振,決定無論如何要從銀行挖出錢來,能挖多少就挖多少,搭乘信貸放寬的頭班車,只求活命。這陣子下來,他已知道,活命很難很難,比他想像的更難。他不能再保守地採用常規措施了,就像走進叢林,為了活命,可以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吃蚯蚓吃蟾蜍。即使,貸款發工資,貸款支付日常運行費用,貸款贖回他抵押出去的房產和車子,又如何?沒有規矩了。

  但銀行還有點兒小心,給柳鈞開的是承兌。承兌與貸款對柳鈞而言支付功能並無不同。拿來錢,他趕緊將車子贖回來。最近經常有人問他車子去了哪兒,是不是抵押出去了,是不是手頭緊張,是不是日子不好過。他終於體認錢宏明去年資金鍊繃緊卻反而買賓利的心態,越是沒錢,心裡越沒底氣。

  有了錢,他徹底放手打起價格戰,可以跑量。以前他讓騰飛做一線品牌,讓騰達做二線品牌,放棄技術含量低的大路貨,可現在為了活命,只要價格吃得消,他什麼都做。他在銷售例會上殺氣騰騰地說,搶到生意,就意味著在這脆弱的生存環境中消滅競爭對手,就意味著獲得更大市場占有率,就意味著活命。他第一次放手銷售部門與同行價格肉搏。

  羅慶管理的市場部人員個個定期進行技術培訓,以確保推銷產品時候可以說到點上,讓客戶認識騰飛的產品究竟性價比好在哪兒,要保證可以面對客戶的工程師。因此對於柳鈞的決定,大家當場哀聲一片,這價格肉搏太沒技術含量了。可是大難當頭,公司又能怎麼做呢?柳鈞也在會上直言不諱,他心裡也很矛盾,他從來堅持科技制勝,也一向以此理念來管理公司,不惜為此犧牲規模,可是面對世界性的危機,必須採取不同尋常的辦法以求活命。但科技制勝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靈魂,只要公司存活下來,一切照舊。

  說服了市場部人員,柳鈞自己心裡卻很不好受。為了活命,這個藉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氣壯?

  申華東稍微得空,就將柳鈞一家約出來,與陳其凡一起吃飯,以好友一家的良性形象,來向陳其凡表明他也是個良人。因陳其凡說他劣跡斑斑,懶得跟他結婚,申華東相當焦慮。席間,申華東告訴柳鈞一個動向,他作為本市最大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剛受邀參加一場本市黨政頭面人物主持的研討會,與會的還有相關部門主管官員,四大銀行主事,和各路專家。會議商討的是如何救樓市。看得出,政府比他們開發商還著急房地產市場,當然間接著急的就是財政這隻米袋子。而且領導們還直接在會議上說,中央有救樓市的想法,股市倒了,樓市不能再倒。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著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只差那麼幾個月,就是那麼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了,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面了。可錢宏明雖然先人一步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于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只是因為時間。

  「我們有個樓盤一直在建,可是不敢開盤。這個會議下來,等於給我們吃了半顆定心丸。現在我們只要等待,看後續有什麼措施。可是現在樓市這麼淡,全國各地都在退地王,售樓處常常被砸,再加上經濟大環境不好,想恢復樓市,難啊,另一塊地不敢再啟動,還是觀望。」

  「最近信貸有點兒放鬆,根據我和銀行接觸……」

  「別偽君子,直接說跟阿三接觸吧,你和銀行誰跟誰啊。」

  眾人都笑,崔冰冰指使陳其凡揍申華東,柳鈞笑道:「我說的是普遍性,雖說貸款支援中小企業,可我看不到操作細則,基本上只是一句口號,阿三說很難操作,本來中小企業的資信就不好,授信不高,碰到現在不死也只剩半條命的,銀行怎麼敢貸?像我,貸出來全靠阿三。那麼你想,銀行現在有錢可以貸,信貸員有貸款的衝動,然而可以授信的企業卻較過去少,那麼錢該流向哪兒?」

  「只要二套房政策有改變,我毫不猶豫地貸款給房地產公司。」崔冰冰插話,「救工廠難,救樓市太容易,每個地方只要尋找各種藉口大規模拆遷,需求立刻上來。別看現在積壓的未售房很多,相對全市人口,這個數量不算什麼,本市有錢人多,眼下正無處可投資,都放我們那兒存定期,三個月的,通知的,都是短期的,個個賊心不死等著苗頭呢。你們房地產只要稍微有起色,一勾引,那些存款就衝出來。投資渠道只那麼幾個,後市怎樣,得看政府怎麼操作樓市了。」

  「阿三跟我爸的腔調差不多。他聽了我的傳達後,說政府必定指望賣地充實地方財政,可現在這種情況,誰也不肯去拍地,上兩個月已經流拍兩次,他們不會不心急,只要上面中央鬆口,地方一定動作很大。他說他已經不愁了。」

  柳鈞揶揄道:「是我跟阿三與你爸見識差不多,我們早若干天就預知這一可能,只是猜不出什麼時候拐點出現。東東你以後要多向我們虛心學習,你別不信,證據都在我的博客,你跟帖說我異想天開,罔顧本國現實,嘿嘿嘿。」

  「哼,你們兩個同聲共氣,慣會拆台。」申華東斜睨一眼陳其凡,悻悻地轉開話題,「看起來我要用房地產養兩家製造公司了。這年頭,開廠最最最沒意思,最最最不賺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兩個「最最最」,驚醒夢中人。即使眼下憑老婆阿三的人脈,搶先獲得貸款,讓兩家工廠一家研發中心得以靠貸款苟活,可是,他真能指望政策幫得了忙嗎?無論內外銷,即使他向市場部發出不惜進行價格肉搏的指令,可是面對驟縮的市場,面對與他一樣觀望而不敢推出無訂單新產品的客戶,他即使搶到了更大的市場份額,可銷售絕對值的下降趨勢卻是難以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以開後門獲得的貸款苟延殘喘。

  原本指望經過這一年來的經濟局勢起伏,主事者能夠看清經濟發展結構的不平衡表現在哪兒,可以趁經濟放緩期間大力修補,扭轉畸形發展的趨勢。可東東轉達的會議精神,讓柳鈞徹底看不到製造企業頭頂上有什麼政策的曙光,他也不敢再有指望了。製造業在申華東眼裡最最最沒意思,在決策者的眼中,又何嘗有意思了?他相信,未來即使再來什麼扶持中小企業的政策,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更多悶聲不響的暗力,則是會使在與財政利益最直接相關的地方,也是最快速獲利的地方,最容易獲利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心裡有那麼點兒小小的不死心呢?他心裡總是存著點兒希望,希望有一天出國參展的商品不是因為價廉物美而吸引人,而完全是因為最前沿的高科技招人眼球。他多麼希望有那麼一天,他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說,完全自主研發,我們中國不僅僅只會生產襯衣玩具,我們國家大力支持企業向高科技轉型。

  可是,真難啊。他獨木難成舟,今年的高新產品退稅都還沒拿到手呢。連這種僅有的支持都難以兌現。

  國慶長假,一家四口人浩浩蕩蕩奔赴嘉麗的老家,小碎花想媽媽了,小碎花的外公外婆也非常想念小碎花。兩個小孩子給綁在專用座椅里,在後面一路嘀嘀呱呱說話,笑鬧。鬧到後來都累了,終於肯安安靜靜睡覺。崔冰冰轉身給她們蓋上小毛毯,試探兩人都是熟睡了,才對柳鈞輕道:「你看淡淡總是笑得那麼大聲,一邊笑一邊尖叫,我看好多小孩子高興起來都這麼鬧。總算小碎花在我們家這幾天待下來笑聲越來越大,只希望這幾天下來不會有倒退。」

  「沒辦法,只能這樣。」柳鈞意識到小碎花將看到讓人心裡不快樂的畫面,可人有時候也只能認命,這就是小碎花的命。

  因此,在高速出口意外看到小碎花外公揮手招呼的時候,柳鈞心裡咯噔咯噔的,只希望小碎花外公能照顧小碎花的小心靈。他忍不住先跳下去,準備與小碎花的外公事先交流一下看法。可是一看見小碎花外公三個月不到蒼老憔悴了許多的臉,他真有點兒不忍心再提要求。可該提的還是得提,小孩子更脆弱。

  小碎花的外公一提起女兒就泣不成聲。他也覺得小小的小碎花不應該再受打擊,可他們又寄望小碎花的聲音能喚醒嘉麗,他心裡非常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為難受創最小還不很懂事的小碎花了。末了,小碎花外公拉著柳鈞的手一直說感謝,說他和妻子每天最大的安慰是看柳鈞寄來的記錄小碎花生活的VCD,他們非常感謝柳鈞夫婦為小碎花所做的這一切。柳鈞一聽,終於鬆了口氣,他最怕的是小碎花外公外婆不滿意,現在看來,小碎花外公外婆是多麼遷就多麼溫和的人。

  從小碎花醒來見到淚眼婆娑的外公這一刻起,幾乎一整天,柳鈞耳朵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聲,還有淡淡抓著小碎花的衣襟跟著一起哭。唯有嘉麗的眼神一直凝視在無窮遠,臉上既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連崔冰冰都看著心酸。晚上去賓館住宿,柳鈞將一家人送上車,又下來跟殷殷送行的小碎花外公外婆道:「實事求是地說,嘉麗其他都很好,臉色比早前還強了許多。其實……宏明在的時候她很憂鬱,現在這麼無憂無慮也好……您兩位別太難過了,嘉麗心事重,又內向,或許失去記憶未嘗不是好事,可能是躲避痛苦的最好辦法。」

  小碎花外公外婆一人拉柳鈞一隻手,無語凝噎。好一會兒,外公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塞到柳鈞手上,哽咽道:「你們明天直接回吧,別來了。謝謝你們把小碎花帶得這麼好,我們很放心。起碼我們還有一個小碎花可以指望。」

  柳鈞卻一手就掂出信封里是什麼,是錢,他經常送人這種信封,早手勢純熟,一摸便知:「我跟宏明是開襠褲兄弟,我跟他不談錢。小碎花是我侄女。」

  小碎花外公外婆當然不肯收,柳鈞臨走從車窗里扔回給他們,一個衝刺溜了。不過他第二天沒走,讓崔冰冰領淡淡去玩,他領小碎花再次去探視她外公外婆,三個人好好地待在他的車裡見面,他一個人在小區里曬太陽。回賓館路上,他告訴小碎花,大家都很愛她,非常愛她。小碎花似懂非懂地點頭,但是很疑問為什麼媽媽不抱她不看她,是不是不要她了。一說起來,小碎花就哭得很傷心。柳鈞只好告訴小碎花,媽媽生病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不知道小碎花去看她。等媽媽恢復健康了,媽媽會狠狠地親小碎花。

  一次探親下來,小碎花又沉默了。一行繞道上海好好玩了一趟,一家人才恢復節前笑容。可是,柳鈞估計楊巡整個長假笑不出來了,長假這幾天,國際大宗商品價格猶如雪崩,幾乎跌掉四分之一強。楊巡的鎳礦出產的鎳自然也在其列。柳鈞想到,楊巡這個人頭腦活絡,對賺錢這種事見縫插針,估計很可能在上海期貨交易所做套期保值,他記得曾聽楊邐說起過。只是不知道楊巡眼光如何,賭性如何,持的是空單還是多單。目前國內大宗商品價格與國外聯動迅速,長假後必定跟風下跌,若是楊巡因三季度連續鎳價下跌而持有空單,純粹只為自家產品套保,損失還不至於太慘重。

  果然,10月8日,上海期貨交易所哀鴻遍野。

  與此同時,是各地不斷傳出大力支持樓市的地方政策。柳鈞一聲嘆息,他似乎看到市道的前途。他不知道最高決策怎樣,大約很多人跟他一樣翹首期待上面的聲音,只是目的各有不同。

  很快,梁思申就告訴柳鈞一個消息,楊巡在期貨市場大敗虧輸,輸得手機都停了。柳鈞奇道:「他難道不單純做套保?還做投機?」

  反而是梁思申奇道:「你懂期貨?既然你懂,你應該理解做那行的心理,進了那門,不投機投什麼?」

  「是啊,我當時差點兒玩得扔掉公司,幸好機械是我的熱愛,好不容易才拔出泥足。」

  「現在都這麼暴跌,你怎麼辦?繼續養著這個燒錢的研究中心,還是尋求國企合作?」

  「我最近一直在考慮,試圖尋找另一種賺錢途徑,來養活研發中心,就像東東家目前所做的那樣,用投資和房地產來養活兩家大工廠。我也很希望給研究中心找個大戶人家,可是很少有人能花大錢支持獨立創新自主研發精神,很多投資客無法理解中心這些虔誠於科研的科學家的精神領域,與那樣的投資客無法合作。」

  「可你目前的自有資金根本無法從事投資和房地產這兩大項目,除非搭車。而我國目前可供你這種外行投資的領域又很少,股市期市你現在不敢進去吧,你還能做什麼?請原諒我直接,我們這算是談工作。」

  「我……正瞄準房地產。這幾天的各種信息越來越讓我相信,地方政府有企圖也有本事在區域內提升房價。但他們具體準備怎麼做,還有待觀察,目前只是幾個城市試水性質地推出政策。我算了一筆帳,我如果有三千萬流動,投資買二手房,只需要支付30%的首付,假設我可以買一萬平方米。只要房價每平方米上升一千元,我就可以獲得一千萬的回報,這已經是不小的回報率了,適合我這種資金實力不夠雄厚的散戶。而我相信,這個升值幅度應該概率不小。原諒我說句可笑的話,只要我還能生存,研發中心一定不會倒。支持它,也是支持我的一個信念,一個希望。只是很可惜,我為了它,不得不離我喜愛的研究工作越來越遠。人生真是很符合墨菲定律。」

  梁思申愣了會兒,笑道:「看到一個十足的奸商說信念,才發覺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真高興看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我越來越喜歡在中心工作,這兒有磁場。我也在看局勢,覺得還沒攤牌,但憑我多年做資本這一行的直覺,眼下不失為資本擴張的好時代。我們往後經常切磋。」

  柳鈞無法不想到,一個個為實現希望而努力的人裡面,一定包括宋運輝。他很開心,又多一個人欣賞這樣的品格,而不是取笑。說真的,若不是因為梁思申是宋運輝的太太,而他深刻地感覺到宋運輝也是個懷抱自主研發希望的人,他才不敢跟梁思申說起自己的信念,這年頭一個大男人如此口頭表白,會被人認作中年怪叔叔。

  申華東不斷告訴柳鈞,他爸又跟誰誰會面了,又談到什麼了,看來趨勢越來越明朗啦,等等。柳鈞不得不想到官商勾結這四個字。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卻有了相同的利益目標,又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可悲。

  那位在小謝出逃之前親自來視察敵情後才敢下單的大客戶,算是浸淫製造行業多年的老前輩,前幾年即使面對飛速膨脹的泡沫,也不願移情做房地產,因為他熱愛這個行業,最喜歡的娛樂是自己蹲到車間練一手銼刀功夫。而今卻來電告訴柳鈞,他準備抽出資金搞房地產去了。他好意提醒柳鈞做好心理準備,後面幾個月不要將他那邊的可能需求量打進計劃中,以免誤事。他奉勸柳鈞也要做好兩手準備,這個冬天會很長很長,往下走可能是重複去年前年的經濟結構不平衡,製造業會非常艱難,而且看上去堅持在製造業的人很保守很愚蠢。

  柳鈞心裡有點物傷其類,原來有心外向的不止他一個。大約很多像他一樣的人一忍再忍,終至忍無可忍了。

  而事實也是逼著他非跟老前輩移情不可。老訂單漸漸做完了,新訂單卻似稀有物種大熊貓,騰飛與騰達和整個工業區的大多數企業一樣,在寒冬中瑟縮。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即便是他將高科技獨門絕活降價再降價,也攬不到合適的生意。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市場忽然消失了。這個市場有關閉破產的,有騎牆觀望的,也有失去信心抽資移情的,很少再聽說有人熱血沸騰地擴張。現在比兩年前更沒人敢投資製造業。

  可是他卻看到土地流轉新政出台,進一步支持了地少人多之論,他看到國務院會議要求降低住房交易稅,以優惠國民購房。有退稅政策的調整,不過明顯看得出側重勞動密集型行業。政策,正一步步地走回頭路。卻很少看到對中小企業的支持,只肥了他這種有門路的。

  可是他不能讓企業倒閉啊。他想到錢宏明年初作出最後的掙扎,而非捲款潛逃國外去。他此時何嘗不是掙扎。

  掙扎時候,人真會惡向膽邊生。

  公司場地內即使最小的野草也被拔光了,密布公司牆頭的爬山虎給梳理得整整齊齊,原本已經一塵不染的車間更加一塵不染,即使輪休,即使發動員工搞衛生,也依然解決不了開工率的大問題。輪休的政策無限期延長,柳鈞能跟員工說的唯有「至少我們還活著」。他看到公司的人氣日益凋敝。

  終於,時髦名詞「拐點」也降臨這家不時髦的公司。第一名工人主動辭職了。這種時候,他辭退工人都得考慮一下人家出去還找不找得到飯碗,可人家卻是主動辭職。柳鈞看到平靜得冷靜的公司表面下,是人心對公司信任的動搖。

  才剛邁進11月,公司開工率降到30%。研發中心也被迫降薪。

  連財勢雄厚的申家,三個月前在開工率降到30%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大量裁員,他柳鈞到底該怎麼辦。崔冰冰首次提出,不能再婦人之仁了。當斷則斷,要不然連累公司全軍覆滅。

  柳鈞心理壓力大到極點。而全公司的人則是看著他。回到家裡,他又得和顏悅色地對付兩個小姑娘。他知道崔冰冰身上工作壓力也大,今年誰都有壓力。家裡的兩個大人都是充氣到透明的氣球,彼此體諒著不產生摩擦,以免爆裂,彼此也體諒著不給對方百上加斤,男人女人都是人,都有承受的極限。唯有早上被鬧鐘叫醒時候,靜靜擁抱一會兒,給彼此打氣。

  可是柳鈞總想找地方發泄,他這等年齡不可能再找教練打個鼻青臉腫,他懷抱衝擊鑽將公司綠化帶中做裝飾的大石塊全部打個粉碎,一夜之間,徹底殲滅,好生消氣。

  11月的第一個周五,才剛下班,梁思申急匆匆打電話來約柳鈞與崔冰冰去她家吃晚飯商量點兒事情。柳鈞想她家反正地大物博,索性將兩個孩子也領了去,可以與宋家的兩個兒子一起玩。崔冰冰問有什麼事,柳鈞也不知道,懷疑是以前說的看到消息彼此通風,正好周末大家有空。

  想不到宋運輝也在,兩家人見面先坐下一起吃飯。可可很喜歡小妹妹淡淡,捏捏淡淡的臉,又轉過去捏捏自家弟弟的臉,宣布重大發現,小女孩的臉更軟。小碎花護著淡淡,不讓可可再捏,拿起叉子暴力地將可可的手擋開。大人們讓這幫小孩子自己鬧,不予干涉。淡淡見到保姆分好吃的蒜蓉大蝦,就強悍地搶了可可的一份,送給小碎花,毫不怯場。大人們看著都笑。

  梁思申不賣關子,開門見山:「楊巡找到我,想把他的××房地產公司賣給我。這家公司幾乎沒開發房產,所以帳目比較單純。手頭一塊儲備地,是住宅用地,在市區二類地段,規劃建築面積十五萬平方米。這家公司別無長物,其實賣的就是這塊地。但單純賣地不如賣帶著地的公司,賣公司的稅比較合理。楊巡現在急需現錢,願意壓低價格給我,只要我給他全款。剛剛我跟他談完,我打算買下,我看好地價升值,原因我們飯後分析。有關報表我也全部拿來,你們都是行家,我們飯後檢查分析。因為這筆款子不小,我邀請你們加入。我記得小柳說起過投三千萬買房子的事,你不妨有錢再多投入,我認為買地皮更直接高效。」

  柳鈞不懂行,但崔冰冰接觸面廣,一聽就知道那塊地在哪兒,知道這個收購涉及款項不下十億,梁思申若拿得出十億,卻差三千萬,以她的人脈,臨時不會募集不到。因此,梁思申的邀請加入,其意圖不言而喻。崔冰冰毫不猶豫地道:「非常感謝梁姐提攜。這可是個十億多的大項目。」崔冰冰及時給柳鈞一個提點。

  「不客氣,如果這樣,以後我們是合作夥伴。小崔是內行人,接下來的程序還得你多參與。你們總之回家自己盤算一下,有多少,參與多少。其餘我從我外公的基金中支出。我可以保證你們不吃虧。」

  柳鈞此時全明白了,梁思申心裡記著與他的聊天呢,他激動地道:「梁姐,謝謝你幫我挽救中心,我真不知道怎麼說謝才好,你幾乎是救了我的命。」

  宋運輝笑道:「謝什麼呢,研發中心是思申的飯碗,她救自己的飯碗而已。」

  梁思申一本正經地道:「我們都是十足的奸商,不過偶爾得給自己粉刷一層信念啊理想啊之類形而上的東西,顯得我們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在座的其他三個成年人都學過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中的《紀念白求恩》,聽著十足洋氣的梁思申將語錄活學活用,異常有喜感,全部大笑。四個孩子反而不明白了,看著大笑的爸爸媽媽們很是莫名其妙。

  飯後,梁思申解釋,她從親朋好友那兒大致了解到政策趨勢了,估計很快就會有最高政策出台。房地產會是重點之一,地方政府將獲得尚方寶劍。這是政策面。另一方面是資本面。目前全世界都用果斷降息來擴大流通,中國與其他國家有一個最大不同是,其他國家的銀行絕大部分是私有,他們忌憚風險,會謹慎放款。但是中國的銀行是國家的,只要國家有窗口指導,他們唯有配合積極寬鬆的貨幣政策,擴大貸款。而且估計很快也有國家投資出台,數目不小,所以可以預見未來市面上不缺資金。擴大貸款加國家投資,完全可以填補民間謹慎投資造成的資金缺口。可在目前百業凋敝的情況下,這些錢可以投向哪兒才能獲利,在出口市場的外需受國外金融危機影響而無法恢復,而內需已經刺激多年也無法興旺,現在更別指望的前提下,巨額資金的流向幾乎是不言而喻了。梁思申說,這是很老套的,格林斯潘以前用來救美國經濟的套路,結果也有先例可循。有政策支持,又有資金支持,所以大家該做的就是跑在政策出台之前,將政策涉及的趕緊拿下,當一回禿鷲。

  四個人當場拍板,明天周六不休息了,立刻行動,拿下楊巡嘴裡被迫吐出來的肥肉。

  雞蛋挑骨頭地審核報表,逐字逐句修訂合同,沒辦法,因為四個人不信任楊巡,不相信報表的真實,不相信帳目如報表那麼簡單,不相信帳面上除了抵押貸款,沒有其他私人借貸。大伙兒集思廣益,制定一份排除性非常強的合同。

  從宋家回來,天已經很晚,可柳鈞與崔冰冰高興得睡不著,將淡淡和小碎花送上床,兩人戴著耳機赤著腳歡歡兒地跳了半天舞,壓抑著嗓門又笑又叫。活了,這下是真的有活路了。

  柳鈞的困難暫時見底,可工廠的困難遠未到頭。短暫的快樂之後,面對社會上猜測這回危機將何時復甦,復甦是「L」形、「U」形,還是「V」形,柳鈞則是最擔心他的復甦是「W」形,因為他暫時看不到前路有多少起色,而他還需付多少個月的輪休工資,他還需繼續打價格肉搏戰,他還得投入研發中心。畢竟,他認為地方政府再拉樓市,應該也是起色有限吧,消費能力受限,再高也不會高哪兒去,他能從合作買房地產公司中獲得的利潤,不知夠不夠支持他堅持到製造行業的黎明。他,會不會像錢宏明那樣,也在黎明之前倒下?

  即使想著都心寒,柳鈞還是得努力。努力尋找生意。

  「四萬億」伴隨「國十條」呼啦啦而來,果然不出梁思申所料。柳鈞感覺周圍所有人都好好研讀了國十條,研讀的目的是判斷對自己有什麼好處。但很多人也問,經濟下滑成這樣,四萬億怎麼拿得出來?會不會只是一句口號,只是一個安撫人心的數字。申華東的爸爸申寶田冷然道:「簡單,印錢。」觀點眾說紛紜,柳鈞決定相信申寶田這個老法師。但是對於「國十條」的第一條,申寶田卻更加冷然地反問:「誰出錢?」

  相關行業針對四萬億很快做出反應,柳鈞沒有料錯,工程機械方面首先有了動靜。開始,市場部門接到詢價電話了,開始,業務員的出訪獲得意向回復了。但是只聽打雷不見下雨,全都還在觀望,不敢輕易開工上馬,以免在這種苦寒冬日裡攢下要命的庫存。

  這個時候,活著的企業就顯現出了優勢。打電話有人接,來公司看得到機器在轉,工人沒被裁員,首先說明一種實力,說明不需要擔心業務放出去後,傳來對方忽然倒閉的消息。這個時候,誰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閃失影響利潤。普遍心理是「穩」字當頭。

  只是四萬億還停留在紙上,具體投入到哪兒還只是宏圖,因此業界都只能等待,密切關注四萬億的落實,老老實實配合四萬億的步調。等待是一種煎熬,不可知的等待更是一種痛苦,可前路漫漫,立項、報批、審核等等,都需要時間。別無選擇,全都必須在下滑的開工率打壓下繼續等待。

  今年,整個2008年,從聞所未聞的凍雨冰災開始,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一路嚴寒,冷到年底。

  這一年,柳鈞失去最好的朋友,卻還晦氣得在年底前出國洽商的時候撞見宿仇楊巡。更令人頭痛的是楊巡見到他就陰魂不散地纏上了他,兩人原來搭乘同一班去往美國的飛機。柳鈞見楊巡絲毫沒有離開他的意思,便清楚此人估計想利用他做一回全程翻譯了,可真做得出來。他看看楊巡攜帶的兩隻巨大行李箱,不懷好意地問:「楊總該不是卷包潛逃吧。家當都帶上了?」

  「我逃?」楊巡反而一臉驚訝,「我為什麼要逃到國外去。背幾千萬塊錢跑美國買幾間房子收租?還不如跳飛機來得痛快。我去美國看兒女老婆,他們快放假了,好多天,我這回總算有時間陪陪他們。我告訴你,人在青山在,只要公司不倒,所有債務都只是帳面數字,哪家公司不是負債運行的?我又不是你同學,我有實業,都是響噹噹的實業,債主再不心甘情願,這個時候也只能跟我綁一條船上,等我的實業活過來,他們更怕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賣房地產公司,目前看來那是最早生金蛋的雞。」柳鈞心裡卻嘀咕,老婆不是離了嗎?

  「沒辦法啊,周轉資金沒了,這種時候債主不追債,可也沒錢再給我,賣別的未必找得到下家,只能割肉房地產。我賣掉房地產公司,去除各種費用,還能到手五六千萬。我們做生意的,越苦的時候,手頭越不能缺活錢,越苦的時候越需要燒香拜佛。尤其是年關將近,你可以其他時候手頭沒活錢,也斷斷不可以年底沒有紅包錢。你不是剛回國時候,你回國這麼多年做下來,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出國幹嗎去?」

  「去談一筆業務。一家集團整體裁掉一家分廠,打算把這家分廠的產品轉移到勞動力低廉的地區來做。我跟他們過去存在業務聯繫,他們相信我有ODM的實力,故此邀請我過去商談。」

  「ODM是什麼?」

  「就是老美提供產品規格參數,我來設計和生產。這家的技術要求比較複雜,系列變化很快,一般公司難以接手。我順便看看他們裁掉的分廠有沒有可利用的二手設備。」

  「噢,這倒是你的優勢。」楊巡說話歸說話,手上一點兒不含糊,抓過柳鈞手中的資料,將登機牌換到一起,「一路無聊得很,坐一起有個照應。」

  「你不坐商務艙?」

  「省省啦,都窮人家出身,還沒那麼嬌貴。我有朋友趁這時機到國外挖技術人才,這回老美失業不少人,據說這個時候挖華裔專業人才價格可以降不少。我有心趁長假挖幾個。可又擔心,要是挖來的人跟你剛回國時候一樣傻傻的不好用怎麼辦。說實話,我家老三也是一畢業就出國,跟你一樣德行,我老婆後來才出的國,幾年美國待下來專業知識倒是上進了,腦袋變簡單了……」

  「不是腦袋變簡單,而是各地有不同的思維,各地用力的地方不一樣。我們看你還覺得你鬧騰得可笑呢。你前妻對此應該最有了解。你要真想引進技術人才,你最好先自己改變一下思想,給人才創造一個合適的環境。我看你不行,你的觀念裡面不尊重知識,沒有一個以技術求發展的理念,你就是把人才供起來也沒用。說白了,你沒那根弦。技術人才靠腦袋出活,要是你管理不順,人家在腦袋裡偷工減料,你管都管不住。」

  柳鈞見楊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即使登機時候也似乎滿腦門都是問號,他坐下就毫不客氣地問:「說到你痛處了吧。再跟你說,我的研發中心我都不需要去,他們自覺加班加點,公司現在這麼困難,他們替我分憂解難。你要是心裡沒那根弦,花再多錢引進人才,也只會是被動幫人才在國內做跳板,做修橋鋪路的傻活兒。」

  楊巡依然抱臂看著柳鈞,看得出柳鈞說得不假,這正是他遇到的問題:「那……你怎麼對待他們?」

  柳鈞言簡意賅:「創造力無價。」

  楊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掠過。他在飛機的起飛聲中沉默。好久,看空姐開始活動了,他才開腔:「你這話……這世道還是有點兒變了,以前知識分子沒那麼重要。現在我們這行搶人,挖人,千方百計留住人,花越來越大價錢……」

  「說半天就是沒一個字說到培養人。我這好幾年,有八成技術人員是公司自己培養出來,其他兩成是公司開創時期挖來,但他們知識中的一半也是通過公司有意識地培訓才獲得,比如今天若是去美國為一個展會的話,可能坐你身邊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幾個工程師了。包括梁姐,她原本想考研去哪家名校讀數學碩博,可最後不願去了,因為我中心本身就與一位數學教授有簽約,隨時可以接受諮詢,而且我中心的學術氣氛要濃厚得多……」

  楊巡也打斷柳鈞的話:「可你這幾年賺得並不多,看你的發展,我都替你著急。只有我妹這種人才會說你腳踏實地,她不懂創業才那麼說。」

  「我經營水平有限。近來跟著我的副總學習經營,受益匪淺,創業也需要有觀念。」柳鈞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他和楊巡似乎都特別坦白。

  楊巡點點頭:「我給你指一條路,你近水樓台,一個巨無霸國企,一個權貴,宋家夫妻掃掃門縫子,就夠你受用。到現在為止才合作一筆收購我房地產公司的生意,你算沒用。不過很明顯這筆生意是他們提攜你,他們幹嗎便宜你?因為權貴在你手下玩數學還拿工資?」

  「你看,你三言兩語就暴露馬腳了吧。他們不是你想像的那麼低俗,他們認識創造力的真正價值,他們清楚這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宋總幫我的可不止這點,他促成我F-1系列研究這個大工程,若沒有他,這個研究在我當時想都不敢想。他提名讓我獲得各種科技獎,獲得獎金,獲得政策。關鍵是我不擅長鑽營,不懂得抓住機會跟政府要求更多,我實在是想不出來怎麼要,沒人告訴我有這政策那政策,政務不公開啊。後來還是被我副總提醒。前不久宋總又竭力舉薦我公司,這回,我不會再讓機會溜走了,我要爭取政策。呵呵。」

  「宋總?最先賞識你的是他?不是因為你和梁還有小申都是飛車黨?」

  「你該不會還以為我送了宋總和梁姐很多好處?」兩人對視,柳鈞從楊巡眼裡看出一絲恍惚。「或許,你的世界只有利益相關,但我們的世界裡有一些傻傻的東西,比如你近來才意識到知識無價,因為這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人力成本上升趨勢已不可逆轉,無論國內外的市場競爭都將越來越靠科研技術。只是眼下的大環境並不支持這種腳踏實地的競爭方式,有很多傻傻的人內心很焦慮,很著急,很想盡一己之力稍微改變一下這樣的結構問題。我們都在努力,我非常感謝宋總支持我的努力。他是個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

  「你千萬別再提『傻傻的人』這四個字,你還是說『有識之士』吧,我雖然文化低,但還聽得懂。要不然這話傳到宋總耳朵里,我回國還不得讓宋總擰下頭顱。」楊巡虛晃一槍,卻沒真正答覆柳鈞的話,只是凝神看向機頂,傳遞出不想說話的信號。

  但柳鈞不肯說停就停:「不是傻傻的是什麼?」

  「對,這形勢下面,你應該拋下工廠,好好開發我那塊地,有你賺的。梁思申就是會趁火打劫,你跟著她沒錯。我等到把地賣給她,才得知形勢變化,悔得腸子都青了。你還跟我提精神感召力,不要聽,我才是真傻,沒看清她那麼急背後有陰謀。」楊巡不看柳鈞。

  「你寬寬心吧,我掙的那些錢,全養工廠和研發中心了,梁姐因為這個支持我的,我們的研發中心要是倒了,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損失。所以我說他倆是好人,那是真的好人。」

  楊巡終於將目光移回來,看向柳鈞:「那塊地即使再升值,又能升到哪兒去?明年這大形勢也不對,你不要命了?這種市場形勢要是再持續一年,你拿命填窟窿?」

  「你這下明白中心的科學家們為什麼不計報酬地替公司分憂解難了吧。因為我們有個共同的理念,科研,在這個環境下生存太不易了,我們身在其中的人首先得有這個自覺。很傻,是不是?可有那麼一幫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正身體力行,你不會懂。」

  楊巡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柳鈞的手指上溜一圈。他感覺應該是那隻戴婚戒的手指,可他已經不確定了,這麼多年,他已經遺忘一些小小細節。

  「現在才開始?」

  「是的。可我還能做什麼?可以向你請教嗎?」

  「你跟著梁宋投資房地產,就很對,照這思路繼續做下去,做大,賺大錢,然後擠出一段牙膏給你的研究中心,就顯得你很崇高很有想法——不,理念了。我當然是諷刺你,可我說的也是大實話。」

  柳鈞嘆息,看來唯有如此了。最近銀行一再找他,希望他這個目前還存活的,看上去生存力還行的企業冒險在明年一開始就大量貸款,作為老朋友,幫助銀行解決貸款任務,也不管他而今一個月的業務量才多少,吃不吃得下這麼大量的貸款。據說政策要求定點投放。至於他貸款後肯定資金滿溢,溢到其他經濟領域,銀行就決定視而不見了。

  「這幾年,發展得最好,資金回報率最高,又最清閒的是梁思申。另一個有點兒理解當初的衝突究竟是為什麼,原來他搶了這種人心目中的無價之寶——創造,而不單純只是一個利益。這些個人,還真是想法怪異。」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靠梁宋支助,不是長遠之計。困在你那兩家工廠里,也不是回事。你作為老闆,你可以抱著創造不放,可你不能放棄創業,你的身份首先是老闆。是宋總姐夫的老婆,前豪園老闆娘,從一開始就認準買店面房,買了出租,然後再買。我挖兩個礦的人還羨慕她,這世道,怨不得你也來搞房地產。」

  柳鈞搖搖頭,無話可說。

  「我開了礦,才知道社會還是需要你們這種人的。我們礦下隨時有危險,設備要是出故障,就是人命關天。國產貨真不敢放心,還吹什麼中國製造轉向中國創造,看看你活得這麼不容易,誰會自討苦吃做創造去?人還是追著利益跑的,創造沒利益,聰明人就都讀經濟系去了,賺飽了才假模假樣回來搞研究,這世上沒聖人。包括你研究中心那些科學家,你暫時讓他們同甘共苦,還行,時間久了,他們就跟你拜拜了。當然你現在已經不傻,不會不明白這個理。你好好干吧,以後需要什麼投機倒把秘訣,儘管讓我妹來找我,讓我也崇高一回。」

  柳鈞微笑,看起來楊巡對梁思申有氣說不出呢,只好拐彎抹角嘲諷。看到楊巡這樣,柳鈞心中對楊巡的氣不知不覺地消減,全身漸漸地去掉戒備:「想讓你兒女怎麼發展?」

  「總之不會學你。」楊巡頓了一頓,卻又道,「像你一樣也行,反正老爸我有財力供他們揮霍。」

  「很吃苦。」

  「不會比我更吃苦,還讓人看不起。背後不知道多少人罵我。」

  柳鈞會心微笑,看楊巡也是微笑。面對面地,兩人都輕輕笑出聲來。

  飛機在翻滾的雲團上孤獨地飛行,仿佛脫離萬丈塵埃。科技的力量,讓人類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開放社會,人類思想的變革已成大趨勢。

  楊巡在睡前嘀咕了一聲:「我們中國一定也能造出大飛機,我們有人。」

  「會的。」柳鈞閉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