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柳鈞在2007年春節到來之前,緊趕慢趕地開了他這輩子最多最頻繁的會。他相信,開春,他還得參加更多的會,講更多的話。但彼時他的心裡相信已不是科研的激情,而只單純是市場的動力。與專家們一起站在台上的不是痴心研發的科研帶頭人柳鈞,而是唯利是圖的企業主柳鈞。
好事接踵而來,柳鈞定購的全新寶馬M3雙門趕在春節前湊趣地運到,這是他以前在德國時候開慣的車,他對此車的性能念念不忘。申華東一聽說就躍躍欲試地想拉柳鈞賽跑,可那幾天柳鈞忙得連軸轉,應酬飯一夜可以吃三頓,哪有時間給賽跑?申華東可不管,他終於設計將柳鈞騙到市一機所在的工業區。時間已是晚上近十二點。
崔冰冰也是剛應酬結束,與柳鈞一起在回家的路上被申華東騙來。車子一進入市一機所在的工業區,眼看路燈下一眼兩眼三眼還看不到頭的圍牆,崔冰冰嘆為觀止:「還以為我們的騰達已經夠規模,想不到東東那小子手底下產業更大。」
「東東爸絕對是個人精,我每次遇見他都覺得這個人好得不行,實在得不行,可信得不行,可親得不行。不像宋總,可親兩個字可放不到宋總身上。可見做事先做人。我靠,還沒見大門,這工廠也太大了。好像又在土建。」
但兩人的車子摸到市一機主大門,卻見申華東的燒包車子正正地停在大門前,鮮紅的法拉利猶如寒風中的一把火。申華東拿著對講機笑嘻嘻地跳出來,抓開柳鈞的車門笑道:「阿三,委屈你下車觀戰,我給你準備好暖暖的羽絨大衣了。我跟柳鈞溜幾圈。你們不許走,周圍我都清場了,所有路口全有我們的保安把守。我們繞市一機外牆三圈,看誰更快。柳鈞,要不要先帶你勘路?」
崔冰冰不禁感嘆:「申大少你大手筆。你們玩吧。」她心甘情願地下車,再看看望不到頭的市一機圍牆,心說周圍得放多少保安才行啊。
「不要臉的,價格差三倍呢,直道哪跑得過你。」可柳鈞眼睛雪亮,腎上腺素激情分泌,「繞到油箱燒乾為止!」
「你技術過硬,我一直等你買新車呢,這輛馬力正好。」
崔冰冰叉腰站一邊兒觀戰,她即使近朱多年也依然不赤,她才看不出兩輛車子你追我趕有什麼妙處,她只管看由遠及近的車窗里的丈夫。其實她最愛的還是柳鈞年少輕狂的姿態,這陣子,東海一號分段研髮結束,柳鈞終於恢復正常,每天陽光燦爛激情四射,她不知道多享受。因此等車子終於繞到油箱見底,一個急剎停到她身邊時,崔冰冰首先想到的是衝過去給剛打開車門的一臉汗濕的丈夫一個激吻。後面趕來的申華東見此大聲怪叫,拿出手機搶拍。兩人才不管,吻完了給申華東兩個鬼臉。申華東輸就輸在夜晚開得沒膽魄,白饒了一輛好車。
在申華東的同事拎汽油桶替兩車加油的當兒,三個人在寒風中聊天。柳鈞問申華東圍牆裡面是不是又造車間,做什麼用。申華東也答不上來具體的,只知道是新技術引進後產能跟不上,市場火得超乎預期,所以不得不投入巨資再造兩個車間。
柳鈞奇道:「我的騰達也準備擴車間,沒辦法,訂單做不過來。但我有時候真覺得很玄,眼下的需求這麼大,同比放大的倍數驚人,我一直在想,究竟世界上的哪個角落產生那麼大的需求,那樣的需求會不會在哪天忽然消失,然後我們擴大的產能不得不慢慢陰乾。我們是不是需要思考走更正確的路?」
申華東道:「我也有這擔心,說實話。每天上網先看華爾街之類的國外新聞,國外對我們近年的GDP有很多議論,最先還很多人持GDP造假說,現在國際上這種說法越來越少,沒辦法,誰都感受得到這幾年中國市場的活力,太火了。國外比喻為破車快跑,說我們的經濟結構很不完善,可是卻被瘋狂增長的GDP拉著快速跑,不知道這破車舊車會不會散架。可我們企業再擔憂又能如何?眼下的需求在飛速擴大,不管這種擴大是不是泡沫,我們都得迎頭趕上,擴大自身以牢牢占據原有市場份額。要不然怎麼辦,全國這麼多工廠,我杞人憂天擔心泡沫刺破不擴張,總有其他企業趁機擴張奪走我的市場。我們做企業的其他都可以失去,唯獨市場不能丟,對吧。即使泡沫破裂,原先的市場若是已經被別人搶去,我這保守不擴張的也不可能在泡沫破裂後奪回市場,失去的很難再奪回。我們企業只能被動地迎合,主動地擴張,緊跟大環境。不用多想,多想會嚇死人。你聽我的,我學經濟,這方面的先例我早有讀到過,很基本的理論,我們企業只能那樣。正確的路應該由政府來把握,但我看……」申華東看看周圍的同事,閉嘴不說。柳鈞理解申華東閉嘴的原因,作為一個管理者,說出來的擔憂經常會被放大幾倍地往下傳遞,以致在公司形成不必要的恐慌。
崔冰冰看他們賽跑,知道自己不是那料,最終思來想去,買了一輛有跑車的外表,但無超跑複雜性的奧迪TT。奧迪TT線條圓潤可愛,頭部仿佛充溢飽滿的張力,頗為符合崔冰冰看似矛盾的小巧耐撞的要求。
東海一號分段研發至此終於告一段落,研製出來的新機器根據騰飛自成一體的命名體系,被編為F-1號。這個號雖然只是順序而得,卻很合愛好賽車的柳鈞的胃口。但是此系列的產品將順序往下編號,總有一天得出現一個F-4,眾人想到這個編號,就一陣陣毛骨悚然。
春節之後,原材料市場沿襲上年增長態勢,價格更是出現令人不敢置信的增長。而人民幣匯率兌美元的升值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此起彼伏,無法有效對衝進口原材料的漲勢,於是騰飛與騰達的成本猛漲。可是一般規律往往是成品價格調升速度總是慢於原材料的漲價速度,若是在往常年份,生產廠家總是在此階段需要稍有痛苦地忍受一下利潤收窄的現象,可是今年大有不同。今年原料漲價實在太過迅猛,經常是一月過後,價格便翻天覆地,竟然也迅速帶動產成品的價格上升,當然總是不如原材料上漲得快。以往生產型企業最忌諱的侵占流動資金的各種庫存,此時竟然也成了利潤的源泉,原材料壓庫和成品壓庫竟成為一本萬利的生意,企業主可以什麼都不做,只要壓庫,就能輕鬆取得比傻做更高的利潤。原材料漲價傳遞給企業的感受並不是太痛苦。
與此同時,是不知哪兒來的需求大開閘。不僅是內需開閘,外單也是雪片般地飛來,似乎絲毫不受人民幣升值的影響。柳鈞原本有點兒得意自家產品的旺銷,可是往左右一看,原來國內機電產品的外銷今年全都向好。每次柳鈞加班到深夜,從工業區回家,總能看到工業區里其他機電工廠也是一樣地加班加點,燈火通明。有需求大幅提高的保證,即使利潤因原材料和運費的飛漲而收窄,企業普遍利潤還是較往年大幅增長。
相較工業區其他生產企業的紅火,成功研發F-1設備的騰飛顯然生意更是火上澆油。因為有專家們因利益相關而奔走呼號,又有宋運輝大力扶持,給第一台F-1的成功誕生並運行提供機會。
業內對於專家的宣傳或許可以持保留態度,中國自主研發的科技向來不大受自己人待見,經常得經外國機構的賞識,口碑出口轉內銷了,才會火旺起來。但是東海集團這家素來把關嚴格的公司啟用F-1,卻是擺在眾人面前不爭的事實,再從東海集團傳出評點,說F-1技術先進,結構合理,價格同比算是低廉,因此性價比一流。很快,當羅慶拿著宋運輝給的相關企業名單上門推銷的時候,只要稍微運作一下,就很容易將訂單拿下了。但即使F-1的價格大大低於國外產品,可F-1相對騰飛其他產品,其利潤率那是相當地好看,好看到柳鈞幾乎不用考慮原材料沒日沒夜地漲價,不用考慮人工費用也是日漲夜漲,不用考慮國際匯率變動對進口出口大有干係。
更有柳鈞親自出馬,聯繫國外業務。他的護照讓他可以去很多國家免簽,正是因為看到羅慶英語不利索,介紹產品的時候效果大打折扣,而且羅慶每次去新的國家,簽證都是大費周章,柳鈞才決定由他自己啟動國外市場。
好在現在網際網路發達,所有大公司都在網際網路上有企業網站,不像過去需要沒頭蒼蠅一樣地通過當地使領館找過去,通過熟人先打探,電話傳真你來我往好多日子,費盡周折才能兩頭搭上線。現在則是根據網站找上門去,E-MAIL與MSN齊飛,搬起筆記本電腦讓攝像頭對著F-1,到哪兒都可以做現場直播,千里一線,不用見面就幾乎可以將事情談得七七八八。
第一家業務的談成頗有一些難度,因為柳鈞初次親自嘗試對外貿易,程序不懂,磕磕碰碰。幸好錢宏明即使再忙,只要柳鈞一聲招呼,那是風裡雨里都會即時上線聽候諮詢。有老手錢宏明幾乎是手把手地教,而且因為兩人之間毫無保留的溝通,錢宏明往往是根據柳鈞說的步驟,憑他多年外貿經驗一次性預見很多可能讓柳鈞打底,於是柳鈞很快就順利走通第一輪程序,將第一筆外單拿下,交給錢宏明代理出口。
歷經艱辛,花了那麼多時間,才終於談成一筆,成績遠遠不如羅慶做的內銷,柳鈞跟羅慶說到勝利談成的時候,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但是這筆外銷生意對於騰飛卻是里程碑式的,這是騰飛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出口。信用證拿去銀行,連銀行的老熟人都禁不住「喲」的一聲,說是難得。
但是外銷雖然麻煩,卻有與內銷截然不同的好處。外銷只要生意談成,信用證到手,就可以憑信用證獲得貸款。不像內銷生意,即使騰飛嚴格把關,不予賒銷,合同簽訂之日需要預付,交貨時候必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且很多時候柳鈞可以憑藉與國內知名企業的合同獲得承兌匯票,可內銷畢竟占用流動資金超過外銷。更麻煩的是內銷即使合同當頭,說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還是有企業總麻煩不斷,延誤交錢。為了騰飛可憐的流動資金,柳鈞愛死了外銷,自然是跑得信心百倍。他並不滿足於宋運輝給的第三世界,只要是他的護照可以落地簽可以免簽的國家,他都信心百倍地前去嘗試,他成了空中飛人。
與此同時,因為有前車之鑑,柳鈞幾乎是每一次回家都狠抓質量,回家的日子耗一半時間在質檢科,親自上陣抽檢,抽檢得車間主管個個臉色碧綠,戰戰兢兢,不敢有所懈怠。
有原來的業務打底,軋平所有費用,那麼F-1的收入就是淨收入。柳鈞的日子很快寬裕起來。半年過去,他就結算分紅,也給全公司員工發了一筆結結實實的獎金。這方面柳石堂特別想不通,看到分紅和獎金這些白花花的銀子雪花一樣地從自家手裡飛出去,柳石堂心痛如絞,不能年底再結算嗎?但是柳鈞給他爸算帳,兩間工廠加一個研發中心,每個月的工資才多少錢,工業區有不少企業每月十五日甚至二十日才發工資,而不是約定俗成的十日,其實一個企業主死皮賴臉地拖五天十天工資,才是多少利息,卻是很傷員工對公司的向心力,那才叫因小失大。獎金與分紅也是一樣,這麼一筆錢,拖到年底發,確實能周轉出不少新的錢來,可是又何必呢?年中就發不知多激勵人,就像騰飛開工之初的第一年春節,他們並不卡著員工的獎金拿到春節後發,員工卻反而認準了騰飛,春節後回頭率奇高。真正做一家企業,想日久天長地籠絡一幫技術工人,最需要講究的是人心。
柳石堂現在插手不上,只能鬱悶地從兒子手中再拿走一筆錢。他現在股票做得風生水起,張嘴全是股票經,據說在朋友圈內號稱股神,他覺得他這幾年股票做下來,對這一行已經很有認識,這一年炒股如有神助,只要有錢拿來,那就翻滾著獲利。
柳鈞跟他算騰飛的帳,說今年才半年的賺頭有多好。柳石堂則是給兒子看他炒股所得,他才多少家底,這幾年就已經將手頭股本從原來的兩百萬炒到現在的帳面六七百萬,他認為自己比兒子能幹,若是當年將騰飛的家當完全拿來炒股,那麼按比例來算,現在他的帳面資產肯定不止騰飛的資產規模。這種比較搞得柳鈞挺垂頭喪氣,其實豈止是他老爸炒股,多少人空手套白狼,個個都比他辛辛苦苦開工廠搞研發賺的錢多,身邊就有一個資產數額已經難以計數的錢宏明。而他卻還是業內做得好的,做出很大成就的。想著就灰心。
不過,很快,兩間工廠、一個研發中心的停車場就被新車擠得滿滿當當,溢出到大門外。這等場景,幾乎成了工業區的一道風景,所有人經過,都會不由自主地猜測,到這家公司做事該多掙錢。老張告訴柳鈞,騰飛有史以來第一遭,有人托關係想將有文憑的孩子送進騰飛工作。這個消息多少有點兒撫平柳鈞的灰心。
錢宏明與柳鈞兩個大忙人終於難得有時間湊到一起,兩家四口大人和兩個小孩坐到一隻包廂里吃一頓飯。包廂是崔冰冰訂的,基準消費每人八百,錢宏明進門就說今天由他結帳。崔冰冰才不推卻,讓錢宏明進門就摘下袖扣,摸出鋼筆,摘下手錶,讓她欣賞,錢宏明全部笑嘻嘻地遵命。回頭,錢宏明就跟柳鈞道:「最近外銷很多啊,我今天來前一查你公司的台帳,總數驚人。」
「相當好,那是相當地好,國外同類產品想跟我拼價格,可是他們怎麼拼得過我們?我們這兒我騰飛工資再高,跟他們還是差距懸殊。宋總跟我說,我的F-1一出來,連帶著拉下生產線上其他配套設備的價格,真是太立竿見影。其實國內推廣我們產品還有些小麻煩,有些拿著國家的錢,他們看的不是產品。我做外銷輕鬆很多,現在正慢慢打名氣,做系列,相信會做得越來越順。」
錢宏明笑道:「我才問多少呢,你就給我一車軲轆的話,可見是真得意。當初還在摸索階段,那真是愁眉苦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啊,哈哈,恭喜恭喜。有個小問題,這個產品可以吃多久?」
「吃不了多久,我們現在已經把騰飛放到國際競爭環境中,跟成熟國際巨頭搶市場,那些現在暫時被我們打敗的企業怎可能放棄這塊市場,肯定會考慮轉移工廠,也到人工便宜的地方生產價廉物美的設備跟我競爭。我們研發中心從來沒有停歇,現在已經開始研製升級換代的。」
「做工廠……」錢宏明搖頭,「起碼相對很多行業,做工廠的性價比偏低。」
「你現在別跟我提這個,我剛被我爸那股神說得心灰意懶,需要安慰鼓勵。」
「我看你最近進口原材料的量也很大,你對著幾乎直線上行的資源價格,難道無動於衷嗎?有沒有想過通過期貨市場套保?別告訴我你已經忘記那些操作了。」
「我進口的大頭在鋼材和電機,我國又沒鋼材期貨。銅材不多,我倒是轉過念頭。」
「既然轉過念頭,那我就給你開個竅吧。我給你說說一家電器廠怎麼跟我一起做銅材,其實他們很簡單,只要開出進口銅材的信用證,其他全部由我操作,最後我根據信用證額度給他確定比例的費用。」
「繞那麼大圈子幹嗎?說白了就是你以前跟我說的,你能開得的信用證有限,你希望其他公司替你代開,讓你操作,其他公司拿代理費。」
錢宏明聽了笑道:「哈哈,看起來你不僅僅是轉過念頭吧。怎麼樣,做不做,你現在開信用證需要押多少比例的保證金?」
「呃,這得問問我們編外財務總監。阿三,我們信用證怎麼開的?」
正照顧淡淡吃飯的崔冰冰頭也不抬就給一句:「家庭聚會,只談感情,不談生意。」
崔冰冰一言既出,兩個小孩子鸚鵡學舌,眾人大笑,果然不再提起,因都知道崔冰冰說不就不的性格,席間總算開始說起家長里短。柳鈞說起他們一家搬回城裡住的原因,科技園區的獨立別墅雖然又大又安全,可是小淡淡開始認識世界,他們不能將孩子放在一個只有成年人的環境裡,孩子需要接觸同齡人,他們考慮之下決定犧牲大人,成全孩子,搬到城裡住。果然,淡淡與小區的孩子們玩得很好。很快,也不用多久,可以就近上小區裡的幼兒園,幼兒園很不錯,收的全是小區住戶的孩子。
錢宏明卻道:「不行,你那小區戶型太雜,雖然市中心地段單價不菲,可是一幢單身公寓拉下總價門檻,導致整個小區入住人口階層落差太大。這種話說起來看似政治不正確,可事實是你等淡淡進入幼兒園跟那些教養差的孩子吵架後,你就會明白階層落差太大的壞處。我還是打算等別墅一裝修好就搬過去,小碎花繼續讀雙語幼兒園,每天讓司機接送一下。」
柳鈞笑道:「我們淡淡是會吃虧的嗎?她自己不答應,她爹媽也不會答應啊。」正好,穿著小白T恤小灰燈芯絨工裝褲的淡淡一把奪過小碎花手裡的鱈魚柳,三口兩口吃下,完了小手在褲子上一抹,眼睛圓溜溜地看著小碎花姐姐,極其無辜地說「還要」。
錢宏明看了笑道:「確實不會吃虧,跟你當初一樣。我們小碎花文氣,我就不考驗她了。柳鈞,你上回說起你們自己做的警報器抓住偷入研發中心的小偷,有沒有多做,也給我別墅安裝一套。」
「我那套你沒法用,我們是跟中心機房連著的,警戒級別太高。你要的話我替你上街挑一套,我兩家工廠財務室用的給你別墅用差不多了。」
「有沒有既報警,又有一定防禦功能的。比如說低電壓電擊之類的。」
「你郊區別墅裝報警還不如養兩條大狗,郊區反正不限大型狗。」
「嘉麗怕狗。警報器我回頭自己找找,大學時候也做過,應該原理差不多,我想自己安裝,省得太多人知道。不過如果你有時間幫我做了這件事,我就可以偷懶了,嘿嘿。」
柳鈞白了一眼,心裡卻有點兒說不出的怪異感覺,錢宏明似乎謹慎過度。回家等淡淡睡了才打算跟崔冰冰討論,還未開口,卻被崔冰冰劈胸抓住:「你說,幹嗎讓我做惡人?」
柳鈞笑道:「我就知道你能領會我的意思。宏明總是鼓動我跟他做信用證套現,他一片好意,我又不好拒絕。」
崔冰冰一聲「哼」:「明天他找我,我就說我已經拿你戶頭開信用證套現,跟你爸一起做股票。說到你爸,估計他不會有下文了。不過你現在出口多,做做進口信用證套現應該挺不錯,等於是借雞生蛋,再說你天天都喊手頭緊,套現不比純貸款差,這幾年原料一直漲價呢。」
「我心裡很矛盾,現在只要是個人,炒股票似乎都可以發財,而且莫名其妙的是都還比我們做工廠的掙得好。更別說宏明那種手法非常高明的。我想從國外找答案,結果發現這是一種普遍現象,現在好像企業都追著華爾街的指揮棒走,被股東價值牽著鼻子,但是我分析他們實現增值卻大多是通過財務運作,而不是通過創新提高創造財富。因此相應的,以前我工作的時候,總裁都是技術人員出身,對本公司的發展非常懂行,能一手指引公司的穩固成長,現在我查美國上市公司好多CEO是財務人員出身,學的是工商管理。就像東東管市一機,說到公司品質,怎麼能跟宋總管的東海比?可現在這社會卻很有趣,股市反而認市一機這種財務運作好的公司。我還沒想明白,我要不要改弦更張,將我的工作重心轉移到財務運作上去。」
「開公司就是為了賺錢,怎麼賺錢就怎麼做,只要不違法。多簡單。究竟是我文科生想得太簡單,還是你工科生想得太複雜?」
「不是,我總覺得這種現象不符合經濟規律,可又為什麼全世界都這樣,而且行之有效了那麼多年。那麼應該是我對經濟規律的認識有錯,亞當·斯密對財富創造的定義或許已經過時。如果我的認識有錯,那麼我現在應該改弦更張,什麼賺錢做什麼。而若是我沒錯,很可能我現在跟進宏明,明天就全軍覆沒,因為市場不可能永遠不正常下去。」
「您,太理論化了。我倒是認為你的選擇很簡單,就是做點兒什麼來跑贏通脹。比你更深入研究亞當·斯密的弗里德曼說實際,通脹是一種貨幣現象。眼下國家雖然不承認,可事實已經通脹,毫無疑問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從貨幣入手應付通脹對我們財富的侵蝕?OK,別瞪我,這是我跟梁姐討論的結果。你創造財富很有必要,但你也得想方設法保證財富的貨幣計價不在通脹中貶值。」
「他媽的,經濟說到底更像是人文學科,好,我想明白了。」
「然後呢?」
「人文學科是你的強項,當然由你去操作。咱不能沒皮沒臉地說一聲兄弟,就把錢扔給宏明去操作,宏明總是不肯收我費用的,時間久了我怎麼好意思總占他便宜。」
「占我便宜就可以啦?」
「你賺了你自己收著唄。你打算怎麼操作?股票,已經這麼高了,房價,也已經這麼高了,這時候進入似乎都不對。」
「我操作可以,但我手頭沒有完整的進出口網絡體系,境外沒有接頭的出口商跟我做時間配合,境內沒有保稅區的公司和接手的進口商,最終具體操作還是得落實到你兄弟錢宏明頭上。但是錢宏明這個人做事見縫插針得很,如果我跟他合作倒手信用證,他很快會想辦法讓我給他開大量信用證,到時候我會很難拒絕。有些東西吧,我作為高層,雖然心知肚明,甚至還暗示手下為了提高貸款額做這種事,可是不能親手參與操作。你明白?」
「我回頭飛機上沒事幹的時候好好想想辦法。說到宏明,你有沒有感覺他今天明顯表現出對家人安全的焦慮?」
崔冰冰想了下:「有,即使錢再多,似乎也不用焦慮成這樣子。」
「看起來放債有風險,有風險又不可能通過你們銀行類似渠道解決,或多或少總是有點擦邊球行為,多少得結點兒恩怨。嘉麗又跟你不一樣。」
「我們不談宏明,我們還是說通脹。看樣子這通脹一時半會兒止不住,國家不肯調升匯率怕影響了出口,境外又大量流入外匯賭升值,有多少外匯流入,就有多少人民幣發出來,正好說明通脹是貨幣現象。我看是再怎麼樣都不能持有人民幣,一定要把人民幣換成跑贏通脹的東西。我上次跟梁姐談了後,看你手頭反正從來沒閒錢,就不管了。總之你留意著點兒,不能眼看手頭閒錢貶值。其餘的,還是等你有閒錢了再說吧。」
「信用證套現那個,雖然誘惑很大,可是想想宏明所冒的風險,我更不能白占他便宜去。」
崔冰冰欲言又止,未必就是柳鈞占錢宏明便宜,兩人是互惠互利呢。可是她做銀行做得太有風險意識了,總是不敢沾手錢宏明的生意,便偷偷將話咽進肚子裡,不提。
其實柳鈞也是半推半就,他心中有很多不服氣,難道他靠自己就不能跑贏通脹?怎可以像嘉麗一樣總是想依賴宏明?好在如今市面上多的是跑贏通脹的法寶,柳鈞只要每天花一個小時瀏覽訂閱的經濟新聞,心中就大致有了點兒跟通脹鬥法的藍圖。眼下既然國家在出口和通脹之間左右不是人,不可能壓下通脹,那麼勞動人民只有不等不靠,看自己的了。
柳鈞想到擴大騰達的地皮。人家炒房子,炒房地產商吃干抹淨利潤才吐出來的房子,那麼他既然有辦法,就直接買地皮儲存。可事實卻是嚇了柳鈞一大跳,他站到騰達公司的制高點往左右前後一瞧,兩年前這地方還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而今不是房子就是塘渣,才兩年時間,這一片土地就滄海桑田了,觸目之處再見不到一塊完整成片的綠地。柳鈞都沒地兒擴他的騰達。
不說別的地兒,就看這塊地方,忽然之間嘩啦啦一下子冒出這麼多工廠,包括他柳鈞手中開足馬力絕無庫存的工廠,這市場還真是跟海綿似的,竟能吸收這麼多密集冒出來的產能,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所有懷疑GDP過高的人,只要走出書房看看,只要眼見就能明白,柳鈞懷疑今年這GDP都還不止政府公布的數字。就像全民懷疑統計局將CPI做低,柳鈞懷疑統計局也將GDP做低。
騰達中班與早班交接完,柳鈞有意到工廠周圍走走,開著M3小心地繞來繞去,發現那些已經填滿塘渣的土地基本上有主,不是已經用圍牆圈起來,就是敲了一塊牌子表明此地乃某某公司所有。有些沒有明顯標誌的,柳鈞拿支筆記下來,回頭找主管招商單位問一下。繞到一處村落,M3底盤吃不消鄉村公路,他只能停車步行。
柳鈞在城裡長大,對農村有種異樣的好奇。此行並非專程探訪農村,可既然來了就走進去看看。其實沿海的農村已經很難純粹,到處是花花綠綠的水泥樓,柳鈞原以為能看到傅阿姨家那邊的石板小徑,卻不料這邊的小徑早已鋪成平滑水泥路,挖出排水溝。路盡頭刷著一塊小小碑文,原來是達標社會主義新農村。不得不承認,雖然江南農村味兒淡了許多,可是對本地人而言,生活方便不少。
讓柳鈞很驚訝的是一路撞見的縷縷濃煙。當然絕非詩情畫意的炊煙裊裊,而是他一路看到好幾個女人在生煤球爐子。對,就是他印象中很小很小時候才看見過的煤球爐子,他家經濟條件一向較好,他記憶中一直用的是煤氣灶,左鄰右舍很多家用的煤球爐或者煤餅爐,一到傍晚下班時候都拎出來生煤爐。他不會記錯,誰家經濟條件越差,就越遲棄用煤球爐。
柳鈞想不到現在農村還普遍使用煤球爐。按說本地農村的經濟條件不差,看看好多隻煤球爐身後是兩三層的漂亮小樓,所有者絕非租住破舊老屋裡的外地打工仔。可是煤球爐不是又髒又麻煩嗎?怎麼捨得在好好的房子裡用煤球爐。柳鈞不得其解,心說雖然農村富裕,與城裡人的生活方式還是有點兒不同啊。
回去經過騰達,見到門口簇了一堆人,好像打打鬧鬧的樣子。柳鈞遠遠就停了車子,打電話問廠裡面的管理員出了什麼事。原來是中班一位員工的家屬打上門來,找公司領導控訴現代陳世美。保安人員讓秦香蓮自己回家解決,可是秦香蓮一定要找領導反映問題,希望組織插手解決,於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柳鈞一聽就啟動車子走了。最初只有騰飛的時候,也有員工家屬直接鬧到他辦公室,什麼原因都有,夫妻關係啊,父母贍養啊,鄰里矛盾啊,說急了苦主還會操起椅子朝柳鈞砸過來,可他一家私企業主既非司法機構,又非黑道組織,哪來權威管別人的家務事?在辦公室和門衛接待室三番兩次被砸之後,他制定規矩,家務事一概拒之門外,公司不予受理。
可是兩家工廠的年輕員工太多,平日裡上班守著一台全自動工具機很少消耗精力,而且能獨立操作加工中心的員工大多高工資,於是下班時候就沒準頭了。對此,柳鈞的應對策略是,觸犯法律的,一律開除。花天酒地而影響第二天上班精力的,勸回,算作一天曠工。全體員工一視同仁。
公司條規雖然嚴格,可現在的柳鈞已經能嚴格執行了,不會再因為開除一個主力員工而上演揮淚斬馬謖的大戲。因為這幾年他一直常抓不懈的就是員工培訓,有條理地、系統化地培訓員工,因此A角出問題,就會有B角C角很輕易地頂替上,誰都不會是唯一了,誰都得在心裡繃緊一股競爭的弦。近年,雖然多有其他公司來騰飛騰達挖牆腳,可眼下的騰飛和騰達已經不容易輕易被撼動。
最考驗工廠管理的,便是那一套長治久安的人員培訓策略。而與之配套的則需一套齊全優厚的工資福利,要不然養熟一個,飛走一個。這兩條說著容易,做著卻難,最考驗的還是老闆的資金實力。柳鈞現在終於能大致做到了,而他過往在培訓方面的天量投資,終於慢慢開始獲得回報。
等柳鈞來到機場,騰達那邊來一個電話,「秦香蓮」見鬧了半天,公司一個管理人員都不出來,砸碎保安室的大玻璃走了。公司已經下單通知當事員工,玻璃損失費用從當月工資中扣除。柳鈞一笑置之。今天這件事情若非他碰巧遇到並過問了一下,恐怕騰達自己照章處理,未必會拿這等小事來知會他。這種,而今都是小事一樁。
大事是柳鈞接上才下飛機的羅慶,兩人就明天的年中生產規劃會議商量的內容。最近兩個人都是大忙人,一個國內滿天飛,一個全世界地飛,難得湊到一起,後天又得勞燕分飛,有見面的時間更得分秒必爭。可是柳鈞卻見到羅慶專注地看著手機,目不斜視地走出來,根本沒看到等在外面的老闆。柳鈞好奇地湊過去看什麼簡訊這麼要緊,能讓羅慶一路看了那麼久。一看,原來是股票信息。他哭笑不得,一把搶了羅慶的手機:「我現在一看見股票就想殺人。連廖工這種做事專注得不行的人,上班時間也偷偷摸摸上股票網站。工廠排班,個個不想上白班,就怕影響白天炒股。連你也變成瘋狂股民。全民炒股,你說正常嗎?」
「老大息怒,讓我看最後一行。你看我從不耽誤工作,就是路上無聊時候消遣玩玩。」
柳鈞將手機遞迴:「買了什麼股?收益怎麼樣。」
「謝謝老大。其實我哪有時間炒股,我們的作息太不正常,我買了一些基金,讓專業人士替我操心去,進帳很不錯。孩兒娘他們機關里的才炒得厲害呢,基本上九點半到下午三點沒心思工作,全趴在電腦面前看走勢。」羅慶一心二用,一目十行地將信息看完,連忙將手機合上,「行情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也真不知道市面上哪來那麼多的錢,把股票炒得那麼高。以為四千點應該到頂了,想不到沒有最高,只有更高。跟我們現在的銷售額一樣。這麼高了,卻還能感覺到後續勢頭很強。」
「我正是準備跟你商量這個問題。從理論上說,實在不應該相信需求會忽然放大,在我們公司的產能成倍增長的今天,我們的設備三班倒連軸轉都還做不過來,看似不正常。可是理智分析現有市場,問題是確實存在著這麼大的實際需求。我今天半路攔截你,我們在明天的會前,先一起做個分析。我手頭是隨機選取的二十份合同,上半年的。我們坐下來冷靜分析,這些合同的另一方,是不是還會有後續需求,有什麼理由。我們不能憑印象做決策,必須做出科學的概率分析才行。」
羅慶一聽就知道這事兒半夜之前完不了,立刻想給老婆打電話請假。柳鈞卻笑道:「別打了。今晚你、我的老婆,還有梁姐,還有幾個相熟的富婆,都把小孩扔在宋家讓宋總照料,她們相約吃飯泡吧SPA。我們也找個飯店吃飯,邊吃邊談。」
羅慶駭笑:「她們也應該好好放鬆放鬆。這幾天其實研發中心的幾個,老大也放他們一馬吧,苦了那麼多日子,現在讓散散心,炒炒股。」
「別跟我提股票。說起來,我非常佩服我們研發中心的這些兄弟。F-1才脫手,孫工率大伙兒已經自覺開始研究F-1研製過程中遇到的其他問題。他們打算以此為契機,改進B系列的一系列產品,全部由液壓改為電機驅動。我答應他們,有思路就先拿騰達的一台鍛床開刀。爭取到明年底,將B系列產品全面減肥兩到三倍,精度起碼提升十倍。」
「我服。不過老大,你知道新B系列出來,意味著什麼嗎?」
柳鈞一笑:「喲,可別下來一個文件把我的整個研發中心國有化了才好。我得悠著點兒,還是別去觸碰目前只能國營的那條底線。繞開某些產品。最近原油漲得厲害,曲線簡直跟我們的A股一樣陡峭。我跟梁姐商量了一下,目前國內成品油價還壓著,沒怎麼調,可國外的都在隨行就市,國際貨運價格飛升。最近我做的幾單出口很有感覺,運費每次變化,每次都是成倍地漲。梁姐說,運費再這麼漲下去,我國對歐美的出口價格優勢得大幅削弱了,尤其是笨重機電類產品的出口,當運價加上產品價格漲到一定程度,美國首先會轉向墨西哥尋找加工商,歐洲會轉向東歐。我在想,會不會因此削弱我們一部分客戶的銷售,我們有多少客戶其最終產品是走外銷的。」
「你不讓我說股票,我偏說股票,市場在這個時候跟股市差不多,都知道這麼高有風險,可是眼看著股指繼續向上,你捨得錯過這個搭車賺錢的機會嗎?我不買,有別人來買,市場容量這麼大,根本就不會在乎我一個人的退出,大把的人想加入呢。我們也豈敢因保守而退出市場,做熟的客戶如果拱手讓給別家,以後想再奪回來,就要下點兒血本嘍。我相信市場有自我調劑能力,若真到飽和了,它自己會遲緩下來,需求增長慢慢趨向零值。畢竟我們這個行業與炒家離得比較遠,那種大起大落的現象不大應該出現在我們這兒。因此我準備在明天會議上說的就是,我們最起碼要做到滿足現有客戶的需求。這是最起碼的,最保守的做法,已經非常保守了。」
「是這麼回事,這是我徵詢好多經驗人士之後得出的結論,你說的還算是最保守的。看起來我是非得投巨資打通現有的生產力瓶頸了。今晚我們最後看二十個合同,看完如果還是這個結果,明天騰達地塊二期開始建熱處理分廠。最近熱處理那一塊卡得實在厲害。」
兩人說著到了一家就餐環境很安靜寬敞,當然就餐價格也很嚇人的飯店。柳鈞下車就把一份資料交給羅慶,擺明了吃飯時候就開談的架勢。羅慶早習以為常,這種習慣還是他自己搞出來的呢,他剛進騰飛的時候特別忙,有很多東西不懂,只好吃飯時候抓住老闆問個明白。久而久之,兩人吃飯若是不談公事,倒反而非常不正常。
入座點菜開吃。才吃了沒多久,服務員端上本店名菜濃湯象鼻和白切加料鵝肝,說是有位先生送的。兩人不禁環視一周,沒見到有相熟的,好奇得不行,羅慶更是與服務員開玩笑,問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送的,如果是女的,究竟愛慕的是哪一位,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很快答案揭曉。一位中年男子過來,遞上名片,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闆。該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了半天近乎,說了很多好話,最後提出請柳鈞幫忙向錢宏明通融,讓他推遲一個月還款,然後說了一大堆非常客觀也非常可憐的原因。說是都知道柳老闆是錢老闆的好朋友,請柳老闆千萬幫忙,事成必定重謝。
柳鈞好不容易才將這位黏著不肯走的老闆請走,羅慶疑惑地道:「現在人還錢這麼誠懇了?難道不該是錢總追著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幫忙催這位仁兄趕緊還錢?」
柳鈞借錢的經驗比羅慶豐富了不知多少,羅慶不過是道聽途說,他是親身經歷。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但他只是道:「不懂。不提了,我們繼續。」
羅慶卻自己醒悟過來:「看不出,錢總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種人。」
「一個行業是一套模具,走進這個行業的人,等於是裝進這套模具成型,最終出來的業內人士,都是八九不離十,難的是怎麼保留最後的一二成自我。」柳鈞看著那個中年男子走開的方向,心緒翻滾。他想了好一會兒,摸出手機給錢宏明發條簡訊,把自己最近的行事曆告訴錢宏明,預約三個小時詳談。
柳鈞與羅慶深入研究分析隨機抽取的二十份合同,還算高效,十一點鐘之前拿出結果。看著結果,兩人相顧而笑,還需要選擇嗎?「逼上梁山了,熱處理分廠非上不可。」
羅慶想到一件事,摸出新簽合同遞給柳鈞:「老大你看,本來說好的數量,結果簽合同的時候臨時又加了三百四十五套。客戶這一批據說都是給煤礦做的。這個量,這個勢頭。每次看到我們的銷量,我買入基金就很有動力。經濟形勢如此火熱,怎可能不反映到股指上去。」
「明明趕上一個好時代,我怎麼心裡反而不踏實呢?看起來我只有苦幹的命。」柳鈞嘴裡嘀咕,心裡也是嘀咕。他翻閱羅慶新簽的合同,點頭道,「又是需要熱處理的,我們的優勢有一部分體現在獨特的熱處理工藝上,現在總算有人識貨,可我們也做不過來了。熱處理分廠非搞不可。」
「其實我已經放棄一部分熱處理占重頭的產品合同。我的意思,這回上新熱處理分廠的話,一定要上更大規模,檔次在我們是毫無疑問的,不需要我說。大概需要多少錢?」
柳鈞笑道:「我現在可以拍著胸脯說,錢不是問題,哈哈。F-1給我們帶來不小的利潤,尤其是出口幫我們將自有周轉資金體量大大縮小。熱處理分廠要怎麼做嘛,完全看我們的理想。」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可以對新上馬工廠建設規模的規劃更前瞻一些,更超前一些呢?」
柳鈞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半年度工作會議上,大家全都發出與羅慶一樣的聲音,為什麼設計規模不可以更超前一些。發出聲音的包括研發中心的孫工們。
大家一致認定,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好時代,全民資產增值。遠的不說,起碼,火燒一般的好年景一定會延續到明年奧運會開幕,國家一定會力爭在奧運的時候將最好形象展現給世人,也有可能,會延續到後年的建國六十周年與大後年的上海世博會。只要最簡單的猜測,想想國家在奧運會這麼多投入的邊際效應,世博會這麼多投入的邊際效應,起碼三年內,效應將普惠全國製造企業。沒有理由,騰飛在這種時候反而裹足不前,騰飛更應該分秒必爭,抓住眼下這最好的時機。
結論不出柳鈞所料,只是他沒想到大家的意見會如此統一。末了,他用筆頭敲桌子,提醒大家道:「今天在座諸位,都是在騰達持有股份的股東,正因為今天的會議涉及的是公司未來半年的重大決策,因此這個會議更應該看作是股東大會。所以你們別著急著說服我趕緊開工建設大規模熱處理分廠,你們應站在公司股東的角度首先需要說服你們自己,未來一到兩年,公司該將利潤分配紅利還是新建熱處理分廠?」
眾人一下子啞了,剛才倒是沒考慮到,新建熱處理分廠就得掏自家紅利的腰包。可是沒多久,大家就又眾口一詞回到原來的調門。新建熱處理分廠全票順利通過,毫無疑義。
會議結果給柳鈞很大的心理支持,原來不僅是他看好盈利前景,而是大伙兒全都看好,而且全都是以實際行動支持擴建。於是,柳鈞心中最後的一點兒懷疑也灰飛煙滅。
會議結束回到辦公室,秘書說錢宏明有緊急來電。柳鈞連忙打過去問有什麼要緊事,錢宏明接到電話也是懵懂地問柳鈞有什麼要緊事,這麼不正常地發簡訊行事曆跟他敲定約見時間,他昨晚正好手機落在公司沒帶著,剛才又逢柳鈞開會說不上話,現在正焦急從上海趕回來,晚上見面吃飯談。柳鈞想不到昨晚吃飯時候圖方便,發個簡訊,就誤導了錢宏明。不過事情在他看來確實不小,誤導就誤導吧。唯獨崔冰冰鬱悶,好不容易出差回家幾天,結果接連兩天吃飯不在一起。
柳鈞先到飯店,得知錢宏明還沒到,索性坐在車上打開電腦處理幾件事情。過會兒被車燈晃得抬頭,見到一輛碩大的Jeep停在對面,從裡面跳下錢宏明。柳鈞一看車身硬朗方正的線條,就知道是指揮官而不是大切諾基。他也合上電腦出來,奇道:「不開寶馬X5了?新歡?」
「X5賣二手車了。剛開始看到牛高馬大的X5,還覺得這SUV夠味,後來越看越沒性格。」他拍拍指揮官車頭,手底下傳出的是厚鋼板才有的悶悶回聲,「這個不一樣,選擇它,是選擇一種生活。什麼時候空了,我們哥倆找個地方真越野去。」
「我呸,你這葉公好龍的,我看你選擇它,是選擇美國大兵夢。你小時候多愛掛著我的木頭槍招搖啊。」
錢宏明一個勁兒地笑:「看,瞞不過你,真是麻煩得要死,我好歹也是錢總了,你還跟我提開襠褲時候的破事。」
「你不也一樣,說是跟阿三談工作,結果談什麼,啊,連我小時候怎麼對女生好奇,怎麼率男同學偷偷摸摸流著口水看女生游泳也給我捅出去了,我才跟你提提又怎麼啦。」
錢宏明開心大笑,忽然想起來,道:「我今天回來,沒跟嘉麗說,你也別跟她提起。」
「你看看,我小時候雖然壞了點兒,可現在多好,正宗絕世好丈夫。你呢,晚上宿誰家?當初我們偷看去的時候,你還故意裝作掉隊,不跟來呢。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問題。」
錢宏明不經意地左手背在嘴邊放了會兒,立刻拿開:「我說這麼反常呢,原來教育我這個來了。你怎麼知道我不回家是找別的女人去?告訴你,我今晚很正經,順便連夜處理一些工作,時間很緊,就不驚擾嘉麗了。」
柳鈞聽著不信,他即使時間很緊,即使半夜回家會吵醒妻女,他再晚也肯定要回家的,起碼摸摸女兒通紅的小臉蛋,被阿三埋怨幾句也好。但他沒揭穿,因為他留意到錢宏明很久沒出現了的那個招牌動作。走進飯店坐下,柳鈞道:「我昨晚也在這兒吃飯,結果有人看你面上送我兩道好菜。」他摸出昨晚收到的名片,放到錢宏明面前。
錢宏明一看就怒道:「這個癟三。找熟人做中問我借錢,說是預付款進去,貨一直拿不出來,需要借錢調個頭寸。結果貨拿出來,頭寸解決,卻偷偷炒權證去了。他以為權證是股票,結果輸得當褲子,我的錢更還不出。我還寬他幾天,讓他想辦法籌措,他很好嘛,找你告狀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為這個事?」
沒等柳鈞答應,服務員拿一瓶酒過來,笑眯眯地說:「今天是有人送酒,指名道姓送給一位柳先生。」
柳鈞奇道:「男的不要,女的要。」
「是位很美麗的女士呢,讓我不要跟你說是誰。」
錢宏明笑道:「打嘴了吧,還教育我呢。我看你小時候的性子一點兒沒改。」
柳鈞拿起酒看了一眼:「挺貴的。小姐你請拿回去,我跟朋友兩個今晚都開車,沒法喝酒,幫我謝謝那位女士的好意。」等服務員一走,柳鈞就接著道,「有一些事情,從小就知道那是壞事,比如婚外情。而這種壞事又是只需要克服一下,克服後最終也只影響我一個人的快感,那麼我當然克制一下自己,不去觸動那條線。這就是我今晚想跟你討論的。我絕無教訓的意思,我只說說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積累了很多日子的想法,今天傾訴一下。」
「婚外情與婚外性,不是一個概念。對,我們今天是理智地討論,我有必要向你指出,你千萬不能混淆。」
「我無法理解,但我願意理解你。婚外情這種事對我而言,判斷起來很簡單,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沒二話。可是我們遇到的很多事卻不是。很多事情,我舉個例子,行賄,從小我就知道行賄是壞事,可是真遇到了,卻發現不行賄影響到的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生存,若只影響我個人,我選擇不行賄,可是不。而行賄卻有無數正大光明的理由,有時候甚至是不得不行賄。我得說,從我這兩隻手送出去的紅包已經無數了,可每次行賄,我都很內疚,心裡很掙扎。每次聽到有人說起行賄,理所當然地說人在江湖,還沒混出師門的才拿行賄當回事兒……」
錢宏明一直認真看著柳鈞的眼睛,聽到這兒接了一句:「你雖然行賄無數,可你從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所以不僅是每次行賄你的心裡都很掙扎,而且你還是長長久久地內疚、矛盾,甚至不斷譴責自己的這種行為。」
「是的,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有人或許說這是一種虛偽,做都做了,還假惺惺掉什麼鱷魚眼淚,再噁心不過。沒錯,我不斷地意識到我在犯錯,可是我依然不斷地犯錯,但我不願內心麻木,不願放棄兒時便養成的善惡標準,我依然認定行賄是壞事,然後每一次做壞事,便可以譴責自己一次。同樣的,還包括很多事情。我唯願我堅持的這點兒脆弱的標杆,讓我內心以為我還不算是道德敗壞到家的人,讓我內心以為我還是個分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讓我在某些我可以控制的領域中克制我的行為。我不知道我這麼想算不算很白痴,這種想法其實多餘,我即使不這麼想,我可能依然還是現在這樣的柳鈞,可是我多了這點兒想法,卻是挺折磨自己。幸好你一聽就能理解我。我就知道你能理解,而且你也會這麼想。是嗎?我們如此堅不可摧的友誼,說明你也是個多情的人。」
錢宏明卻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想順著柳鈞說一句皆大歡喜的「是的」,可面對認真看著他的柳鈞,他卻難以啟齒。良久,錢宏明才道:「這個問題很形而上,我還真沒時間認真反省過。今天不能貿然給你答案。良知在很多場合都是多餘,沒辦法,生存逼得太緊了。」
「像你說的那個賴帳的,從我昨晚看他眼神深處的驚惶,我相信你給他施加了你們這一行常用的壓力。雖然,在這件事上,我知道你必須這麼做,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可是宏明,這種做法非常不良善,我不願你回頭一個人痛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嘉麗雖然是最好最安靜的港灣,可是港灣又能容納得了多少。你看看你一頭白髮。」
錢宏明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抱拳撐在下唇,欲言又止,無力辯白。到最後才說了句:「我有很強很強的欲望,各種各樣的欲望。」
「可你更是個內心豐富而敏感的人,你想得要比我多得多,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經常不回家,找各種理由蹲在上海,可又這麼愛嘉麗。」柳鈞頓了頓,「你怕把你的醜陋暴露在嘉麗面前吧。我剛剛才替你想明白。」
錢宏明迅速但並不乾脆地反駁:「柳鈞,我沒你想像的這麼單純。」
「我們都奔四十的人了,怎麼可能單純?我剛才說了那麼一堆,就意味著我單純嗎?不見得。宏明,我只真誠地希望你別親手摧毀自己的心。找時間,你好好面對一下自己。你都已經不敢面對嘉麗了。」
「不要想當然,行嗎?我跟你雖然是好朋友,可到底是不一樣的人,你別把你的想法生拉硬扯到我的頭上。我確實不單純,內心不單純,我不願瞞你,其實我可以敷衍你,這種問題很……對我很弱智。」
柳鈞卻是定定地看著錢宏明的眼睛:「我不信。」
錢宏明心頭煩躁起來:「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事實。」
「事實是你本質並不壞,你別糟踐自己。好吧,今天討論到此為止,你都快把你的嘴唇磨腫了,別人看到還以為你瘋狂怎麼了呢,還真不能回家見嘉麗了,嘻嘻。」
錢宏明一愣,迅速撤回雙臂,心中有種被透視的不快。他儘量克制,微笑道:「柳總現在指揮慣了千軍萬馬,飯桌上也這麼有張有弛有條不紊了嘛。」
柳鈞也笑,不再深挖。不喝酒,兩人雖然說了很多話,可還是很快吃完了飯。柳鈞問剛才的服務小姐究竟是誰送酒,小姑娘不肯說,眼光卻飄啊飄地飄向一處包廂。柳鈞會意,走過去那包廂,打開門一看,就一臉木然地回來。裡面有個美女他一眼就認出來,那就是余珊珊。
錢宏明一聽說剛才送酒的是余珊珊,頓時拍桌大笑,招手讓服務小姐過來,搶著結帳同時加兩盅木瓜牛奶燉燕窩,讓送去到余珊珊所在包廂。柳鈞大不以為然:「你送什麼不好,送這種容易引起誤會。」
「想在你面前揚眉吐氣?我涮她一道而已。」錢宏明笑嘻嘻地拉柳鈞離開飯店,「難得我們單獨聚會,我想看你怎麼開我的車,你趕緊想個可以越野的地方,我們飆過去。」
「你不是今晚很忙嗎?」
「再忙也得給你讓位啊。走。」
柳鈞坐在車上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出朋友的一處基建工地。錢宏明懶得開口指點特殊操作,讓柳鈞那老手自己摸索去,對那種天生的機械狂人而言,自己摸索反而是種樂趣。只是他旁觀柳鈞的操作,心中憤憤不平,這款雖然是歐洲生產,可全然美式設計的車子針對的市場主體是五大三粗的老美,他一米七出點兒頭的身高開這車子很是不順手,許多柳鈞只要勾勾手指就能達到的功能,他得移動整隻手,所以有些人的優勢真是從腳底武裝到牙齒。
夏天的晚上八點來鍾,路上還人來人往,好多乘涼的市民。不過通往工地的路還是塘渣塊路,基本上就沒有行人。但柳鈞才將車子開進去一百多米,就迎面對上一個穿圓領碎花布衫、黑色人造棉大腳褲子的老婦人,老婦人手裡捧著一堆木條,木條之間還有一把本地人愛用的蒲扇。塘渣路狹窄,天色又暗,走錯了就得掉進旁邊爛泥地,老婦人站在路中央,有點兒不知所措。柳鈞將車子靠路邊停住,讓老婦人就著車燈慢慢擦著車身離開。
柳鈞見老婦人手中還沾滿水泥沙石的木條,奇道:「好像是本地人吧,這年頭本地人還燒柴灶?」
錢宏明笑道:「你這公子哥兒從小就『何不食肉糜』,你知道現在煤氣多少一罐?一百二三十大元了,看原油價格走勢,煤氣價還得往上升。尋常工薪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又沒見升,好多人家用不起,家裡改燒煤球爐了。」
「錢總你怎麼知道的?太神奇啦。」
「憑我是勞動人民出身,憑我始終紮根在勞動階層。」錢宏明一笑,「上回帶小碎花去鄉下乘三輪車,隨便繞小鎮轉了一圈。那三輪車夫告訴我,夏天一到,他一天得喝五熱水瓶的開水。家中煤氣轉眼就燒沒了,怎麼用得起。正好鄰居有人支起一隻老虎灶燒開水,一瓶一毛,像他那樣一天五六瓶的就八分一瓶批發價了。你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跟你撒謊似的。老虎灶燒開水為什麼便宜,就是因為現在房地產發燒,到處是工地,工地上到處是扔掉不要的木條木片嘛。不過剛才那老太太撿去的木板可能是給自家燒煤球爐做引火柴的。燒煤球二三十塊一個月,比起燒煤氣就便宜多了。」
柳鈞這才明白昨晚進入農村,為什麼到處都是生煤球爐的。原來不是農村特殊一景,而是生計所迫,不得不將時光倒退十幾年,撿起煤球爐。「哦,還有最近的麵粉漲價,方便麵漲價……公司食堂這兩個月的支出確實有漲,我一直沒過問,還以為是就餐人數上升的緣故。」
「你公司不是提供免費工作餐嘛,可能對有些低工資人群來說,那是他們一天中吃得最好的一餐了。我經常帶小碎花去城鄉結合部走走,去山區結對助學家庭走走,送點兒吃的用的去,讓小碎花懂得點兒世事艱難。可別走你這公子哥兒『何不食肉糜』的老路。」
「呵呵。」柳鈞被揶揄,皮實地笑,「我剛才就說你了吧,本質挺好的一個人,硬是要糟踐自己。」
「我們這把年紀,說難聽點,半截身子已經埋進黃土,已經就那樣了。我懶得多想,活著不容易,別再給自己添堵。」錢宏明不容柳鈞再說,一口氣接下去道,「知道楊巡做得怎麼樣嗎?他現在可是正宗煤老闆了。我前陣子跟老鄉們在上海聚會,看到他也來,一水兒三輛悍馬,身邊緊跟著的兩個人很像保鏢。聽說他一直在為手頭膨脹的資金尋找出路,尋思著投資點兒什麼。」
「我早知道,楊邐跟我說了。」柳鈞有意又八卦了一把,「楊巡今年終於答應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據說給身在美國的前妻一筆不少的錢,兩個孩子歸楊巡,但依然放在美國由前妻教育撫養。楊邐說,其實楊巡很信任前妻,也很器重前妻,許多事情弟妹們都不知道,他跟前妻全說。但等事到臨頭才後悔,晚了,他前妻那種人不可能容忍男人在外面胡搞。我也順便提醒你,嘉麗不可能看不出丈夫在外面做什麼,你別欺負她軟弱。」
錢宏明不語。兩人在黑暗中沉默了會兒,柳鈞就調轉車頭回城。錢宏明過了好一會兒才開腔:「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我姐跟我提起的時候,她跟我說的理由是不許禍害女孩子,而不是站在我的角度。這世上,像今天一樣跟我說這麼多肺腑之言的人,只有你了。我唯一要求,你別讓我表態,給我留下一點兒轉圈餘地,你放心,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進去了。來,握握手。」
柳鈞在黑暗中伸出右手,兄弟倆緊緊握了一下,不用再多說什麼。回來的路上,變成大多數是錢宏明在說話,錢宏明說他給一家老小辦移民去澳大利亞的曲折。柳鈞心說,這可就把嘉麗發配得更遠了,以後嘉麗更管不到錢宏明。
早晨起床,臥室一台電視機,廚房一台電視機,一起播報新聞偽造立體聲,在央視新聞雄壯鏗鏘的聲調中,柳鈞與崔冰冰分頭行動,前者煎蛋烤麵包做咖啡熱牛奶削水果,後者對付小玩猴一樣的女兒。崔冰冰好不容易將淡淡洗乾淨,驅逐出衛生間,接下來就由她爸接手餵食。崔冰冰不喜歡保姆在家過夜,於是每天早上只能這麼打仗一樣來一遍,尤其是柳鈞出差的時候。
等崔冰冰洗漱裝扮了出來,卻見女兒已經喝光一杯牛奶,麵包啃了半片,據說還吃了兩隻大蝦,半朵香菇,兩口青菜,顯得崔冰冰總是跟丈夫抱怨女兒吃飯不老實害她早上常吃不上飯很有告黑狀的嫌疑。她坐到父女倆對面,倒想好好問柳鈞取經,看怎麼才能將飯塞到女兒嘴裡去。結果看到差點兒吐血,丈夫就是夾了一筷子青菜送到淡淡小嘴邊,很沒技巧地說聲「淡淡,吃青菜」,淡淡就麻利地張開小嘴將青菜咬進嘴裡,又麻利地咀嚼幾下咽進肚子裡,然後自覺地自己掰麵包吃,吃的時候兩隻眼睛還巴巴兒地看著爸爸,那個乖巧哦,與她平時面對的小魔頭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崔冰冰扼腕浩嘆,她也要出差,也要讓這小魔頭體會體會媽媽也很珍貴。
終於電視放GG,柳鈞奇道:「經濟新聞怎麼不是股市就是房市。即使不相干的事,也可以一句話牽到股市。」
「本來就是全民炒股,我們不到下午三點整幢樓幾乎停擺看股票,再前兒一個5.30大跌,跌得全國上下鬼哭狼嚎,現在誰敢不拿股市當回事啊?還有說得很多的是我們銀行的,準備金率啊,利息啊,你打開財經頁面去看,幾乎每天都占頭版位置。」
「我們製造企業本來貸款就難,貸款利率高,它這麼提高準備金率,提高利息,說是對付熱錢,結果刀刀都刺在我們實業界身上,融資費用一升,利潤全給吃掉了。」
「不把股市降下去不行啊,我們銀行存款都快搬家搬空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我們嘛,你們暫時靠邊站站。」
「錢不去股市就去房市,現在誰還敢存銀行?算上通脹,存銀行是負利率。早就該把GDP壓下去,去年卻還壓那個數字,剛不是調整過來了嗎,誰知道調整後數字是不是確切的。可不得不承認,現在經濟後勁真足,都不知哪兒來的勁。這幾天吃飯,不預約就沒桌子,市道火得驚人。」
可是淡淡沒睡著的時候,夫妻兩個人的對話只夠新聞里插播GG的時間,很快淡淡就敲著碗唱亂糟糟的歌吸引父母的注意。兩人快速收拾好孩子,出門依依惜別。崔冰冰畢竟不可能送丈夫去機場,柳鈞也不是偶爾出差。
候機樓里,電視上放的居然也是股市行情。正是早上開盤時間,更多人拿著手機或者電腦看行情,個個臉上有喜有憂。柳鈞遇到熟人上前招呼,熟人張嘴就是基金股票,柳鈞一點兒沒頭緒,唯有聽的份兒。從家飛到廣州,從廣州飛出國,這一程,柳鈞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全民炒股,股指百折不撓,這算正常嗎?
柳鈞有很多的疑問,卻缺少對宏觀經濟的認識,許多問題想著想著便走到死胡同,翻不出去,找不到路。他想到,既然股票是由境內外的熱錢炒高,那麼熱錢總有獲利撤退的時候。可是實體經濟由誰炒高呢?那麼大的需求量又由誰炒高呢?公布的每月進出口同比超20%,又豈是進入中國的熱錢所能炒高,那麼實體經濟又因何而熱呢?再有,若股市熱錢撤走,對實體經濟會不會產生影響?產生什麼影響?影響有多大?好多問題,他無法解答。他只知道,經濟再這麼延燒下去,非常危險。可是根據早上與阿三的簡短討論,看得出國家想控制,但政策顧此失彼,調控失衡。當然柳鈞最終還是想到自己的問題,面對如此失衡的局面,他敢不敢大投入。
柳鈞想得絞盡腦汁,在飛機上如坐針氈。因為與股票不同,股票容易變現,可熱處理分廠如果上馬,未開工前那就是一口無底洞。開工後如果吃不飽,也會成為無底洞。可萬一,經濟還真如去年至今那樣的快跑,而他若今天保守,做出一個循規蹈矩的決定,熱處理分廠只上一半的保守產能,那麼就意味著他將與百年一遇的大好時機失之交臂。怎麼辦才好,柳鈞還真有點兒看不清,更不敢下決定,所以昨天的會議,他堅決拋到腦後。
毫不意外,他讓研發中心暫停熱處理分廠設計的決定,立刻遭到眾高管電郵的轟炸。有郵件問他,當初孤注一擲決定接手F-1研發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失敗,可是相比當年F-1的決定,熱處理分廠成功的概率大大超過,那麼,有什麼理由不上熱處理分廠?也有郵件直接問柳鈞,柳總的經營側重是不是有問題,一家企業光有類似F-1這樣的大膽研發就夠了嗎?如果沒有配套完善的設備,做不出F-1,那麼與茶壺裡煮餃子又有何異?也有老成持重的電郵,說大家一起經歷了F-1研發的痛苦歷程,柳總在各方面所遭的罪非一般人所能體會和承受,大家理解柳總因此在熱處理分廠建設決定上裹足不前的心情,但是企業家不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企業家的教條中有一條是必須的,那就是勇於進取。當然,更有其他郵件跟柳鈞闡明目前的大好經濟形勢。
柳鈞與客戶會談後回賓館,給管理人員群發一個郵件。
「我試圖跳出我們眼前的圈子,不看我們眼下的經營,不看我們客戶的訂單,不看你們熱衷的股票,我試圖探尋最本質的經濟生活。於是我看到,煤氣費在基數不小的家庭眼裡變得高不可攀,他們已經用煤球替代煤氣;我看到街邊原本五毛一個的肉包子做得越來越小,我昨天清晨看到的肉包子已經比我剛回國時候的生煎包沒大多少,油條也大為縮水;我看到房價日漲夜漲,房租卻日趨倒退;我還看到,工業區有兩家小企業的利潤被日趨高漲的融資費用和飛漲不休的原材料價格擊潰,自動選擇暫時關門打烊,將手中資金投入到收益更高的股市……這都正常嗎?民生不可能被如此壓迫,尤其是涉及最基本的溫飽問題的民生,社會必然對此問題有所反應,政府也將被迫就此問題做出反應。那麼這種現象還能持續多久,只會是一個時間問題。大家有沒有想過,在那個時間到來的時候,我們公司將面臨的是什麼狀況?我們也將看到我們目前榮景的本質,究竟是海市蜃樓呢還是真實?這正是我眼下思考的問題,也是我暫時不敢下決定的原因。請你們也討論交流。」
郵件發出後,柳鈞便開始忐忑地等待。他考慮之下,也將此郵件發給申華東等朋友。他對目前的局勢完全沒有把握,因此也對即將到來的回郵是什麼內容毫無信心。
羅慶連夜發來的電郵徹底打動柳鈞。羅慶說,眼下的經濟往哪兒走,他也看不清,但他看得清一條,那就是毫無疑問的通脹,而且從我國正處於發展中的經濟局勢來看,即使未來稍有波折,可通脹的大方向不會變。那麼在通脹的前提下,持有人民幣的人該怎麼做?羅慶舉例他早年按揭買房。早年買房是為了結婚,咬咬牙一步到位將房子買了,頭款花盡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可時至今日,即使他還在公務員隊伍里,那點兒按揭款也不在話下了,原因就是通脹,通脹並非全無是處,通脹有一個旁生的好處,那就是幫債務人的忙,以通脹形式賴帳。同理,如果憑騰飛眼下的實力,只能上馬比預期小一半的熱處理廠,那也只能如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如果通過借貸能一步到位,那麼就可以跟上經濟可能依然大爆炸式發展的步伐,退則是有通脹撐腰,眼下看來是過度投資而產生的巨額折舊,很快將被通脹消化。一句話,通脹時代里,借他人錢謀自己發展是硬道理。
而申華東等朋友的電郵則是在中國的第二天下午陸續發來,大家都推心置腹地說了各自的擔憂,但大多數人用到股市一個術語:看空不做空。唯有申華東的電郵是最晚來的,時間大約是北京時間的深夜。申華東的郵件寫得很長。
「你提到的最本質的經濟生活,讓我非常受惠,在昨天睡前,我帶著你的問題入睡,差點兒失眠。今年以來,面對發燒的經濟,我多次與來訪經濟專家有過面對面的切磋,可現在的專家浮在上面的多,接觸地氣的少,可惜你才剛將此問題拋給我,否則我更有話題。我今天是帶著你的問題上場的,我與其他七家房地產企業競買本市市中心一塊絕無僅有的地塊,拍賣場合可謂火光四射,最終我以每平方米一萬三千二百八十元的樓面價拿下這塊地皮,成為今年的地王。這個價,幾乎已經接近目前周圍成品二手房的價格,但是我不擔心,我看好長遠。原因與我曾經同你討論過的一個問題有關,如今遍地都是投資,遍地都是新建產能,總有一天過剩了怎麼辦。但是我考慮到,世界上即使有再多過剩產能,頂尖的永遠是稀缺的,而稀缺的永遠可以由擁有者定價。在今天去拍賣場地之前,我最後站在本市地圖面前思考,由於《物權法》即將生效,市區舊房的拆遷費用將更高,政府的拆遷意願會更低,意味著今後五年內上市交易的市區地塊將是極端稀缺資源,而根據我與相關官員接觸獲悉的規劃也是如此。目前我公司已經儲備本市住宅地塊的近30%的面積,我有什麼理由不拿下今天的地塊,將我的土地儲備占比進一步推高,在定價上擁有更大話語權?所以我今天幾乎是抱著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上場。我認為,這也可以作為你新建產能規劃時候的參考。而另一方面,眼下火熱的經濟提供了充裕的資金,我在股市融資很方便,我有充足的彈藥,其實其他七家房地產企業也差不多,但是我更有勇氣。我剛剛說服我爸,還來不及慶祝,明天這個時候估計我還泡在酒吧。」
申華東的大膽氣魄,令柳鈞意識到,在新建熱處理分廠這件事上面,他前所未有的搖擺不定,前所未有的心虛,是源自他回國辦廠經歷那麼多曲折磨難導致越來越謹小慎微,是他對大局關心太少越來越看不懂時勢,還是他的能力有限跟不上時代發展?
公司管理層不斷將大家討論的結果形成紀要,發給柳鈞。出差期間,柳鈞一直沒有再發出指令,他需要時間,讓自己擺脫對做出下一個重要決定的恐懼。他眼下是如此的膽怯。
柳鈞想到股市名言,看空不做空。作為一個企業家,是不是也該如此,你可以抨擊社會現象,但是你不能因懷疑而不作為。老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現實也可能是,人若太多遠慮,必無所作為,因為恐懼。這就是柳鈞的現狀。在彷徨中,他翻看好多著名金融報刊的網站,可除了形勢一片大好之外,還真看不出有什麼陰霾。至此,他唯有認定自己太保守太膽怯了,他非常討厭這種感覺,非常想擺脫自己是膽小鬼的感覺,想來想去,不管如何,熱處理分廠遲早得投資建設,雖然眼下建材價格高企……
生意簽合同倒是順利,合作方也是受困於產能不足,眼看自己打樁多年的市場領域被同行蠶食,發狠猛擴產能。談判之餘,柳鈞向合作方請教為何高位擴張,合作方說出來的考慮與騰飛眾高管一致,而且說是專門諮詢了世界知名諮詢公司。柳鈞一聽那家諮詢公司如雷貫耳的大名,又仔仔細細與合作方交流了自己心中的疑問,回住處就上網發出指令,熱處理分廠設計立即恢復。不僅僅是他們一個城市投資巨大,看起來全世界都一樣。
當初F-1的研發進入瓶頸,他眼前是茫茫看不到頭的黑暗,幾乎是所有的人勸他罷手,梁思申當初說他明知前面是深坑還睜著眼睛跳下去,他當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事後人們都誇他勇猛,誇他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他也深以為然。今天才知,他其實膽小如鼠,即使決定再次作出,熱處理分廠正式啟動上馬,他心裡還在首鼠兩端,惶惶不可終日,回程的飛機上依然是坐立不安。
浦東機場出關,居然見到錢宏明這個大忙人來接他,這一刻本來就已筋疲力盡的柳鈞有點兒恍惚,仿佛昔日重來。而此次,兩人的交流顯然是熟絡得多,錢宏明拉過柳鈞的行李箱,主動釋疑:「你家阿三趁周六帶著淡淡親自開車來接你,還帶來嘉麗和小碎花,我們一起吃了中飯就趕來機場接你。他們在外面空闊處玩。我看你不如晚上到我家宿一晚,明天再回家。」
柳鈞吊起脖子沒看到崔冰冰,就輕聲問一句:「住你上海的家?你不怕蛛絲馬跡被嘉麗發現?找個理由一起住酒店吧,嘉麗太細心。」
錢宏明一笑,點頭道:「多謝你體諒。回頭吃晚飯的時候得靠你配合了。」
柳鈞心說他體諒的是嘉麗,既然兩人不可能離婚或者怎樣,他這個局外人還不如不捅破,免得節外生枝。走出人圈,兩人與太太女兒會合,柳鈞抱起女兒,走在錢宏明他們一家後面,對妻子道;「你大清早一個人開車過來上海累不累……」
錢宏明當即回頭笑道:「我剛才也是這麼跟阿三說,她回我沒那麼嬌貴,她銀行里的男孩子同事還衝她撒嬌呢。」
崔冰冰哈哈一笑:「哎喲,我耿耿於懷啊,你們說不止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同事沖我撒嬌,我難道已經老到大媽級別了?真想背後戳他們兩刀。淡淡,別扯小碎花姐姐的辮子。」
一行人一起上了錢宏明的「指揮官」,錢宏明拗不過柳鈞希望好好睡覺休息的要求,將一車人送進酒店。又拗不過小碎花和淡淡想一起睡的強烈請求,錢宏明再次跑下大堂開了一間房,兩家乾脆都宿在酒店。柳鈞趕緊往公司打了好幾個電話,其他倒是平安無事,唯獨一周內有三個人辭職,這個數字在一向人員比較穩定的騰飛算是超常。再往詳細里問,原來其中一個辭職的是宿舍樓清衛阿姨,上半年趕時髦將手頭五萬塊積蓄委託親戚炒股,賺得很好,那清衛阿姨一算計,發現炒股所得比起早摸黑賺點兒工資強太多,便爽快地辭職專職炒股去了。柳鈞大開眼界。另一位是工作態度不認真,可又未犯大錯,被老張設計排擠走的,算是計劃內減員。再一位是研發中心的工程師,80後,碩士畢業。那男孩子很得柳鈞賞識,柳鈞一直認為那男孩子只要再錘鍊兩年,前途便是豁然開朗,因此柳鈞是加意栽培,那男孩子是用功學習實踐經驗,彼此應該算是合作愉快。柳鈞想不到他會辭職,就像想不到清衛阿姨自以為是股神而辭職下海炒股一樣。
柳鈞調出那男孩子的手機,直接打過去問詢挽留。但是男孩子說的一席話讓柳鈞放棄了挽留的念頭。男孩子坦言,他辭職的原因是辦技術移民去加拿大。騰飛的工資在同行內算是高的,在本地製造企業中也是不低,福利也很全,可是他發現,這些收入扣除日常開銷,他的積蓄總是追不上房價的飛漲,而且看眼下房價無休止漲價的趨勢,他的積蓄在起碼兩年內唯有離首付款越來越遠,兩年後他在騰飛可以獨立承擔項目,估計經濟可以改善,可是誰又能知道兩年後房價會炒到何種地步呢。他父母底子薄,他不可能請父母幫忙,而他熱愛技術,不願改行做其他工作,這一年來,他發現前途越來越迷惘,他的戀愛關係因為他沒房子,被女方父母生生拗斷,生存壓力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沒有信心,唯有選擇出逃。
柳鈞逮著崔冰冰大嘆遺憾,不僅是為騰飛遺憾,也為國家因這種原因流失大好人才而遺憾,可是他無能為力,他可以將當年因為前途而出逃的羅慶拉回,可是他沒有把握拉回這位男孩子。他也在國外工作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時他有正當職業,工作才剛起步的時候便可以有房有車,生活不愁,不知多瀟灑。相比之下,國內的年輕人生存壓力很大。國內租房市場不規範,租房意味著顛沛流離,不為丈母娘所容。可是買房,市面上都是那麼大的套型,那麼高的房價。對於赤手空拳的年輕人而言高不可攀的首付,以及未來三十年的不菲還貸額,未來生活還談得上什麼質量。空有一身本事,卻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滿足,怎不讓人氣餒?換位思考,他柳鈞也會投奔國外。
晚上兩家湊一起吃飯,柳鈞告訴錢宏明:「我公司掃地阿姨辭職去炒股了,技術人員付不起買房首付辭職技術移民了,世道是不是很畸形。說是適者生存,可是創造價值改造世界的人卻成了不適合社會的人,有道理嗎?」
「說明你的工資不合時宜。」錢宏明微笑。他的手下就沒一個捨得辭職。
「我只是一家製造工廠,不偷不搶,循規蹈矩地賺取利潤,還能要我出多大工資?」
錢宏明笑道:「來,讓我們念誦:不是我的錯,錯的是社會。」
柳鈞悻悻的:「你就是那個炒高房價的罪魁禍首。」
「不是我的錯,錯的是社會,政策如此,我只是個順勢而為的小卒子而已。別生氣啦,畢竟辭職的只是少數。」
「可惜,你知道嗎?我心疼。我已經盡力,我無能為力。」
「可惜你公司還不夠舉足輕重的級別,要不然可以跟所在地政府提要求,定向拍賣住宅用地給你建職工住宅。」
「按照利稅,我不比工業區那些巨無霸似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少,可根據國家確定的劃分細則,我這家公司工人用得少,劃歸中小企業。什麼……」礙於桌上有孩子,他硬是將後面的「狗屁細則」咽進肚子。
「我們不談反動言論。」崔冰冰插話,「其實國家一直在不斷推出政策抑制今年來的過熱,新出台的降低出口退稅文件,這一次涵蓋的範圍很廣,直指那些低附加勞動密集的產能。對了,宏明,你也得當心局勢變化。」
「我仔細研究了,不擔心,影響不到機電類。」
崔冰冰也覺得眼下的經濟很畸形,她這幾天去工業區等地拜訪企業,幾乎是家家門前掛著醒目的招聘GG,招募普通操作工,那姿態之熱情,言辭之懇切,崔冰冰以前只在專業人才招聘會上見過。因此她覺得用工問題困擾不大的柳鈞實在沒必要為幾個人的辭職如此感慨。與其他公司相比,柳鈞這幾年在人才養育方面應該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無愧人才,只是那傢伙太較真,才把繡花針當棒槌。錢宏明也覺得如此,勸柳鈞往寬里想。
柳鈞嘆道:「我開公司那麼多年,經手的人多了,怎麼可能為一兩位員工的辭職想不開?我遺憾的是年輕人移民的理由,非常感慨,非常震驚。」
這些話題,嘉麗全插不上話,也聽得懵懂,只好專心照管兩個孩子。小碎花吃了會兒菜就飽了,給淡淡講她在幼兒園學來的故事。嘉麗在一邊兒聽著錯誤百出的故事發笑,可兩個小孩子卻是一本正經地對故事內容有問有答,自成一體,反而不需要她太操心。
柳鈞忽然想起一件事,想想這種事情可能嘉麗更懂,就問嘉麗:「現在市場上大排大概多少錢一斤?」
嘉麗想了會兒,笑道:「都是保姆去買,我忘了是多少,沒留意。」
「普通大排十五六塊一斤,去皮去骨的再加兩塊,據說還得漲。」崔冰冰頓了頓,「你也關心起菜籃子了?」
「這麼貴了?以前我記得是七八塊錢一斤吧,一斤大排可以斬五塊,以一個人一天吃兩塊大排或者當量計算,那不是一個月來生活費方面光是吃大排這種基本的,就得一個月最起碼增加五十塊錢,還不計其他漲價的。難怪我們清衛阿姨嫌棄工資不如炒股,爽快辭職。我最近一直出國,忽略這些了。」
錢宏明笑道:「以前還說你是『何不食肉糜』,看起來冤枉你了。」
崔冰冰道:「那是你的謬誤,柳鈞在管理方面全是拿數據和條規說話,你可以相信他回到公司就會抽查幾個員工,調研日常生活支出變化,決定加多少生活補貼。而不會像公務員那邊生活補貼一漲就是五百八百,什麼理由都沒有。對了柳鈞,一定要做成生活補貼項,不能直接加到工資上去,工資死的,以後再難靈活機動。」
「你倆還真是默契啊。」
崔冰冰看了眼嘉麗:「哪裡,我們兩個就是傳說中的握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沒勁透了。」
柳鈞笑道:「別給我設局,我要是膽敢應一聲,晚上你准遞一把快刀讓我斬一隻手試試是什麼味道。」
錢宏明比柳鈞懂得察言觀色,一眼看清崔冰冰的圓場,當即若無其事地將話題扭了開去:「最近,不,前天,有個大新聞,阿三聽說了沒有?楊巡在這種熱火朝天的市道下,竟然快刀斬亂麻地賣掉他在煤礦的股份,從山西脫身了。我們都在猜他的意圖,阿三你知情嗎?」
「你消息很靈光嘛,我也才知道,但不知情。」
柳鈞卻忽然想到那次他想去澳門賭博,路上遇到的楊巡。可不可以把他當時的心情安到也是獨自去賭博的楊巡身上?也或許,難道楊巡那老手嗅到空氣中的什麼不安定氣味了?他把想法告訴大家,錢宏明卻笑道:「有錢,沒有擺不平的地方官。再說現在煤價那麼好,客戶全得拿著現款去提貨,楊巡手頭有的是錢,那人也不可能像你一樣有原則。若是你去山西採礦,半途而回,那倒是原因一清二楚,只有一條。」
崔冰冰道:「我更早時候聽說,楊巡在洽購一處鎳礦。宏明,山西地方官沒你說的那麼容易擺平,前兩年鬧電荒,其他省常務副省長上門去也討不到好。這種事情小孩子在,咱們別說了,家庭聚會,公事免談,你們大人乏味不乏味。」
直到第二天將嘉麗放在上海買書,一家三口自個兒上路,崔冰冰才向柳鈞承認,嘉麗此次突擊來滬,是她有意力促,她實在受不了那一家不溫不火的關係,一個太假,一個太傻,嘉麗被圈養得智商都快逼近零了。可惜,昨晚被錢宏明破局,大家都宿酒店。一夜時間,夠錢宏明電話遙控清掃戰場。
柳鈞不禁抬眼看看后座的母女倆,看到淡淡可能昨晚與小碎花睡一張床上鬧累了,正貓媽媽懷裡熟睡,才道:「昨晚不去錢宏明在上海的家是我提出的。嘉麗連大排大致價格也說不上來,她知道了能怎麼辦?」
「看那些富商太太、狐媚子算計丈夫錢的,我看著討厭,可是嘉麗這種的,我又替她累。錢真能扭曲人。幸好我自己也不少錢。」
「你哪兒一樣,我們左手握右手。還記恨我當初要跟你簽婚前協議嗎?」
「你這人,純工程師腦袋,直線思維,我後來才算慢慢知道你這性格,真是怪胎。更怪的是,你們中心一窩子全怪胎。」
「怪胎好,怪胎做出口不知道多方便。我出國賣第一套F-1最難,客戶不信任中國貨的質量,更不信任我的售後。幸好價格實在有競爭力,他們終於勉強給我們一個機會。不過第一台順利投產,他們看到我們嚴謹規範的風格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公司素來規矩,二話不說又連續送上合同,而且還不僅僅只要F-1。我最恨聽到他們說我與其他中國公司不同,我實在無法認為那是表揚。難道中國人只配輸出廉價貨?可我無法開口,他們公司在中國定做的輸送架連基本防鏽都沒做好,就這麼簡單的一個工字鋼架子……」
「打住!你別現在飽漢不知餓漢飢,想想你研製F-1那段日子,那種苦頭,別人但凡有其他活路,誰愛走你這條路?只有你們中心一幫怪胎才熬得住。再說了,別人防鏽雖然做得不好,可那種企業這幾年的利潤卻不會比你差,賭不賭?」
「嘿,你就不怕刺激另一隻手?不能讓我志得意滿一下嗎?」
「誰跟你左手握右手,咱兩隻手還是拗手勁吧,自在點兒。」
「做輸送架的企業我回來查了一下,還真如你所言,人家那規模,小王國似的。架子上有些型鋼還是他們自家熱軋出來的,熱軋,那得多大規模。那也是九七年才開始建廠的,跟我幾乎同步,說明人家賺得比我好。可是現在原油價格上升,國外柴油價格也上漲,海運費今年來漲了不少,他們那種粗笨設備運到海外還有優勢嗎?但也不怕,排放治理那兒省一點,工人福利剋扣一點兒,甚至防鏽處理做表面文章點兒,利潤擠擠就出來了。」
「你說的這些很沒技術含量,正說明你沒往那上面動歪腦筋。我有一個客戶告訴我,4月1日國家取消鋼坯出口退稅,可退稅是他們企業出口產品利潤的唯一來源,怎麼辦?事實是他們至今出口還做得好好的,能拿的退稅照拿,只不過在報關時候拐一個彎,把鋼坯報成什麼壓起重機的鐵塊,有的稍微調整一下微量元素的含量,報成合金鋼,就這麼簡單。你在技術上鑽研,人家在其他方面鑽空子,各行其道。不過,我當然喜歡你這麼實打實的,晚上睡覺心裡踏實。」
但不等一家三口出上海大市,嘉麗一個電話打進崔冰冰手機,柳鈞只聽后座的崔冰冰一個勁兒說「別哭」,僅此兩個字,他已經意識到錢宏明手腳沒做乾淨,東窗事發了。他趕緊拐進服務區停車,跳出車門打電話問錢宏明發生了什麼。錢宏明告訴他,嘉麗估計發現很多蛛絲馬跡,幾乎是一進家門就開始哭,昨晚保姆收拾的全沒用,他也還不知道嘉麗究竟發現了些什麼呢,只知道嘉麗一會兒看著這兒哭,一會兒看著那兒哭。
「阿三告訴我,我即使進門拐彎的角度有個不到5度的變化,她都能猜出我今天有沒有壞心思。嘉麗唯有比我們阿三更細膩。」
「我……我想不到嘉麗……我該怎麼辦?一大一小都哭,嘉麗不肯說話,只哭,也不讓我接近。柳鈞,要不你辛苦一下,轉回來幫我?」
「我會折回去,但我不知道怎麼幫你。我曾未雨綢繆問阿三,算是問問女人的想法,你要是被嘉麗發現有問題可以如何處理,連她也不知道,嘉麗性格比較封閉,也比較特殊,這才是難題。」
「柳鈞,不管你怎麼處理,我只有一個前提,不離婚,不分居,其他,嘉麗有什麼條件都答應。」
「答應以後不碰其他女人嗎?」
錢宏明好一陣的沉默:「柳鈞,我們兩個都是男人,推心置腹地說,你有沒有遇見過這麼一種場合,一個非常重要的客戶他就是奔小姐去的,你不陪著一起上小姐就是不給面子,也是掃興,更是可能泄密他尋歡的定時炸彈,所以一次見面後沒了下回。你有過這經驗嗎?我首先坦白,我很多這種機會。哪個男人進會所不是奔美女去的?」
柳鈞不禁小心地瞟車窗一眼:「知道了。」他轉回車裡,見崔冰冰還接著電話,他低聲與之溝通了一下,就開車找出口下去,折返城區。崔冰冰在明確保證她一個小時到之後也很快結束了通話,她告訴柳鈞:「可能是錢宏明別館裡處處透露的有其他女人在此安營紮寨的信息讓嘉麗無法自欺欺人。」
「就是說,嘉麗能忽略宏明身上帶長髮帶香水味帶口紅回家,但不能面對家裡有女人占據?」
「誰不知道這世道禮崩樂壞,像宏明這種做偏門生意的早該出軌啦,苦苦隱瞞到今天算他對嘉麗很有點兒良心。場面上遇到個不抱小姐的,大家都跟看怪胎一樣,認定此人不是Gay就是有什麼癖。當然這些事情在社會上似乎是約定俗成的事,不適合你,你不可以。嘉麗未必不知,只是以前自欺欺人,結果讓錢宏明底線越來越低。」
「你作為女人,也不覺得宏明是壞男人?」
「宏明是你好友,而且確實是你好友,他又不是我的老公,我管那麼多幹嗎?但你不可以,我做得出左手斬右手的事。」
以往柳鈞聽到這種警告,心裡總是很反感,認為有辱人格,可今天想想以往的每次應酬,若不是背後有老婆不客氣的快刀架著,那些聲色犬馬的誘惑以及客戶朋友在酒酣耳熱時候的硬塞,還真是讓人難以抵擋。
可崔冰冰雖然嘴上世故,真眼看著離錢宏明上海的家越來越近,直至找到車位準備下去,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口氣蠻橫地道:「手伸過來,讓我揍兩拳,我上去得放過錢宏明那臭男人,心理很不平衡,誰讓你是他兄弟。」
「不,淡淡看著你呢,看淡淡醒來怎麼跟你算帳。」
「那我不出聲,改咬,行嗎?你好事做到底。還有,約法三章,你上去後就抱著淡淡,也可以抱小碎花,諸如向嘉麗提供肩膀提供懷抱之類的事都由我來做。」
「哇,在這一刻,靈魂附體。在這一刻,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不是一個人!請問你現在是崔行長嗎?」
崔冰冰哈哈大笑,但隨即乾咳一聲:「噓,嚴肅。」話音剛落,車外嘉麗抱著小碎花猛衝過來,拉開車門坐在副駕位置上,一個勁兒哭著喊「回家,回家」。
「好,十分鐘內上路。」柳鈞說著就跳出去問還追在後面、卻也不阻止嘉麗上車的錢宏明該怎麼辦。錢宏明還是那句話,無論如何,絕不離婚,絕不分居,但現在讓嘉麗回家冷靜冷靜也好,他在上海安排一下就開車跟上。
「如果嘉麗一定要離,怎麼辦?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外力沒用,我必須取得你的表態。你別找社會理由,那可以說服我,無法說服嘉麗。」柳鈞見錢宏明又是將拳頭舉到唇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是這次他不能放過錢宏明,要不然事情無法妥善解決。
錢宏明被迫說了很多理由,可全讓柳鈞否定。他被柳鈞逼得無路可走,怒道:「你什麼時候變三八的,嘉麗就從來不管家長里短那些瑣碎事。你請上車,我想好再回答你,我現在心裡很亂。」
柳鈞無奈,只得扔下錢宏明啟程上路。他心裡唯一的安慰是,錢宏明堅決不願拋棄嘉麗,這個態度,倒是與他爸當年頗為不同。車上,崔冰冰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將小碎花轉移到后座,一個人在後面照顧兩個小姑娘,而嘉麗還在低頭垂淚。崔冰冰扔給柳鈞一句話,提醒他車上有兩個孩子,相關事情等回家後再說。柳鈞懷疑崔冰冰一方面也是說給嘉麗聽。
上路後,漸漸地,嘉麗停止了垂淚,但也不說話,一路茫然地看著前方。
柳鈞要不是電話多,他早已百無聊賴了。一個電話進來,卻是楊邐的。楊邐經柳鈞介紹與崔冰冰相識,兩人挺說得來,發展得狐朋狗黨的,常一起逛街血拼。楊邐打崔冰冰電話,關機,就找到柳鈞,說酒店剛進貨一批不錯的遼參,阿三上回提起要一些,讓轉告。柳鈞趕緊抓住時機,問楊邐道:「問你打聽個事兒,聽說你大哥撤出山西的煤礦,是不是對未來經濟不看好?」
「有好多原因,主要是三條:一是煤礦危險,他做上煤礦後每天就擔心井下死人,晚上失眠得厲害,再說現在越查越緊了;二是現在煤礦收益實在太好,公然地好,好得地頭蛇們胃口大開,虎視眈眈,連村民都想出各種辦法勒索,大哥懷疑地頭蛇們就恨抓不到他的辮子,畢竟受賄拿乾股不如獨吞整個煤礦,強龍難敵地頭蛇,所以第一條就更成問題;三是源自大哥對形勢的判斷,他經歷過九八年那陣子,做事總有點兒疑神疑鬼,看現在國家通過關稅等辦法卡全國粗鋼的產能,他懷疑瓶頸勢必傳導到焦炭,然後傳遞到煤炭上,不如趁高出手,市面上多的是追高接手的人,賣個好價,轉投鎳礦。」
「你大哥是不是不看好後市?」
「又問啦,後市這東西吧,經濟總是起起落落的,大哥說下手有點兒準頭就行,別被一嚇就嚇破膽了。他投資鎳礦就是這點兒考慮,鎳礦總歸是更稀缺點兒,而且價格更不受國內政策的影響點兒,再有是鎳礦遠離人煙,重重大山正好隔絕那些紅眼睛。不過因為技術含量高,對資金的需求也更大,我們正設法謀求上市。還有疑問嗎?」
柳鈞聽得又想劈自己耳光,這世上大約就他一個人膽小如鼠。他奇怪了,怎麼就在投資興建熱處理分廠的事兒上,他總是那麼優柔寡斷呢。崔冰冰照顧兩個小魔頭之餘沒忘記評論幾句:「我給你提供一個反方證詞,當地人都說楊巡等人去那兒是撈飽就走,沒本地人有良心。再說楊巡這個人一看就是炒買炒賣的性子,不是蹲哪兒一根筋搞發展的人,他將煤礦低買高賣只是一個商業過程,你別從你做產業的角度出發來解析,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任何一地的政府,都只喜歡實業落戶,不歡迎炒家入戶。不過現在政府歡迎外地炒房客。」
柳鈞一聽,確實,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利益,便將此放下,安心開車。但這對夫妻尋常的一段議論落在嘉麗的眼裡,第一次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她從來不知道宏明在做什麼,當然就更無法討論。在她家裡,都是兩人一起看碟片,聽音樂,去旅遊,談的當然也都是這些她熟悉的領域。她很想知道,那個從蛛絲馬跡中反映出來的宏明的同居女人,會與宏明在一起談什麼呢?
這一程很悶,好不容易到家,柳鈞領兩個孩子玩,崔冰冰載嘉麗回家。兩個小孩本來就是一個好動一個好靜,早上這麼一鬧,小碎花就更安靜了。柳鈞發現對付小皮猴似的淡淡累,可對付安靜的小碎花更累,非常難以討好。
崔冰冰上車就問嘉麗:「你什麼打算,兩條路,離婚,還是繼續婚姻?」
「不!」嘉麗飛快回答,但隨即嘆一聲氣,很久才又補充一句,「不離婚。」
崔冰冰從不以為嘉麗會因此提出離婚,或者離得成,但沒想到嘉麗不離婚的心意如此堅決,她反而噎住,一下子不知道怎麼接腔。她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在心底拍案大怒,難道男人死光了嗎?都到這種情況了,心裡還不肯冒一絲離婚的念頭,崔冰冰徹底難以理解嘉麗。
反而還是嘉麗從上海一路冷卻下來,此時已經稍微恢復平靜,話也有了:「阿三,你們是不是早都知道的?」
「你上個月還去看過話劇還是歌劇的,上上個月去看過什麼展,你那時候沒發現嗎?」崔冰冰反問。
「噯,上海很有腔調的老公館改的賓館太多,我每次去宏明都領著我一家家地輪,還一家家不重樣,我也樂此不疲。原來……今天才知道原來是有原因的。那女的是誰,做什麼的,跟宏明多少年了?」
「我不知道,柳鈞也不知道,我們的大本營都在本市。今天的事我們都很意外,但我們畢竟是旁觀者,再震驚也有限,因此我以旁觀者身份勸你一句,如果你決意不離婚,我看你還是既往不咎,把你今天所見所聞全刪除掉,方便以後容易見面過日子。而你如果想好好過日子的話,我希望你眼睛向前看,想方設法固化兩人的婚姻。」
車子到了錢家所在小區的車庫,嘉麗一時不願下車:「我問清楚真相都不行嗎?我連起碼的譴責都不行嗎?」
「當然可以,但有什麼意思?還是向前看吧,生活還要繼續。」崔冰冰自己先跳下車,也想將嘉麗也拉出車,「走,去你家,你洗個澡,放鬆放鬆,我替你燒碗粥,吃飽喝足,才有力氣活下去。」
「謝謝你,你回吧,幫我照顧小碎花一晚上,讓我單獨待著,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想,什麼人都不想見。」
「不,我得跟上,我不放心。我不會打攪你,你什麼時候想說話,來客廳找我,不想說,你自己找地方待著。」
「我誰也不想見,行了,阿三,你回去吧。我上去了。」
崔冰冰猶豫了一下:「我……叫柳鈞過來,你先在車上待著。」崔冰冰打算悲壯而英勇地貢獻出柳鈞,可嘉麗並不領情,甩著手臂說「不要,不要」,蹬著腳自顧自下車走了,一臉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崔冰冰連忙跟上,可也只能跟到電梯口,嘉麗根本就不要別人跟著,全身的肢體語言就是你再跟上我們就拗斷。崔冰冰只能駐足。
柳鈞也不知道怎麼辦,總不能動用小碎花使苦肉計吧。可覺得讓嘉麗一個人待著危險萬分,越是平時悶聲不響的人,越是容易在激動之下做出驚人的舉動。好在錢宏明來電說已經出高速,後面的事情他會處理,不行就撬門,再說家裡還有一個保姆呢。兩夫妻在一件事上倒是意見統一,那就是將小碎花托給柳鈞一夜。
為了安撫時不時對著窗外發呆的敏感憂鬱的小碎花,柳鈞不得不破例,將小碎花和淡淡拉去她們從未見過的工廠。淡淡被柳鈞綁在小推車裡,看得手舞足蹈,小碎花則是小心地牽著柳叔叔的手,貼著柳叔叔靜靜地走,兩隻大眼睛要等進車間好久,才慢慢活絡起來。柳鈞最見不得小孩子這樣子,好在他進了車間就如魚得水,有本事將小碎花的心情熱啟動了。一直將小碎花折騰到倦極而睡,淡淡也在他懷裡睡著,柳鈞才能回家。期間,錢宏明那兒只來一個消息,他已經進家門了,讓柳鈞不用再擔心嘉麗的安危。
回到家裡,柳鈞與崔冰冰合力伺候倆小的上床睡覺,完事的時候,錢宏明一條簡訊進來,「沒事了」,簡簡單單三個字。反而是柳鈞與崔冰冰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面面相覷。崔冰冰一臉疑問:「沒事了?怎麼沒事的?明天開始嘉麗會不會自強起來?哪怕是稍微一點點?」但不用柳鈞回答,崔冰冰自己先在心裡否定了。
柳鈞與崔冰冰心意相通:「你別再瞎操心,朋友之間求同存異,把朋友的好處放大幾倍對待,就行了。最起碼,經過此事,宏明好歹能收斂一點兒。」
崔冰冰拉了一個河馬臉,一臉的不信,但也懶得再說,不是身體累,也不是心累,而是老子不耐煩。反而是柳鈞嘀咕:「別再弄出個性格不對勁的小碎花來才好。」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而且夏日的太陽很亮,很正常,正常得令人髮指。小碎花一早就被錢宏明派來的司機領走,送去幼兒園。此後,兩家的接觸大幅倒退到很久以前,又變為只有柳鈞與錢宏明之間的接觸。崔冰冰懶得去想為什麼,道不同不相為謀唄,還能怎樣?別人的生活,外人只能點到為止。
便是柳鈞,心中也不得不強行壓抑冒出來的一點點小泡泡。可是錢宏明手掌微蜷放在嘴角的畫面總是在小泡泡冒出來的時候自動跳到柳鈞眼前,柳鈞總是在心裡嘆一聲氣。
當七月過去,嘉麗不曾交錢給柳鈞存著,柳鈞不敢惹嘉麗,就問錢宏明要不要將這筆私房錢退還嘉麗,錢宏明讓柳鈞還是替嘉麗收著。再一次的,錢宏明讓柳鈞轉達對崔冰冰的歉意,解釋嘉麗避開崔冰冰並非由於那件事兒遷怒,只是單純的性格原因。
柳鈞克制不住自己家長里短的衝動,打斷錢宏明的一再解釋,問道:「你和嘉麗到底怎麼樣了,我不替你擔心,只替嘉麗擔心。」
「你這位兄弟,赤裸裸地沖我表達對我太太的關懷,你什麼險惡用心,呵呵。」
柳鈞也笑:「你也可以直接向阿三表示關心去。怎麼樣了?嘉麗性格內向,我擔心她沒那麼容易想開,自閉。我最大的擔心是她心理上出問題。」
「你放心,夫妻結婚那麼多年,是個互相改造的過程,改造得彼此越來越契合,只要誰都沒有離婚的意願,後面的事都可以設法解決,我跟嘉麗彼此之間很容易達成共識。」錢宏明總是無法拒絕柳鈞的追問,不過他對此事也不願說得太具體,「我會更多回家,更多帶她出門,你不用擔心。我承認前段時間太忽略嘉麗,已經改進了。上禮拜又一起去探訪了一趟傅阿姨,她身體有點兒弱,我帶去點兒洋參和燕窩。」
柳鈞懶得提起傅阿姨,當沒聽見:「我還有一個擔心,看得出小碎花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性格也內向,你記得多引導她,讓小碎花接觸社會,而不是跟嘉麗長時間待在屋子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的事嘉麗可以不知道,可以知道也當作不知道,可是小碎花會長大,總有一天會知道。你想過後果沒有。這種後果,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內向的小碎花很難承受。你不為嘉麗,也得為小碎花。」
「對,有這傾向,小碎花太靜。柳鈞,你以後帶淡淡出去玩的時候,也去捎上我們小碎花。」
柳鈞不便指出錢宏明言語中的避重就輕:「現在起,恐怕嘉麗不會放心把小碎花交給我們。你多付出時間吧。」
錢宏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幼兒園老師也說小碎花不合群,彬彬有禮,其實冷漠。可是這陣子我真沒時間,日常工作之外,新近添加不少二手房中介公司的工作。最近房價衝到高位,可是成交大幅減少,我們遍布全市的中介門市部有時候一天才來幾個詢價電話,生意清淡到入不敷出,直接影響到公司的現金流。我正清理每一個門市的帳目,看需不需要暫停一些業績不佳的門市。每天真的是一點兒時間都沒有。」
「不是你姐管著嗎?」
「她沒經高等教育,很虧,常規管理可以,深入一步就亂了,得我來釐清。柳鈞,哪天你帶淡淡出去玩,先給我個電話……唔,好像不大現實。」
柳鈞也笑:「若方便,我會直接去你家接人。剛才你說到暫停業績不佳的門店,是不看好後市嗎?」
「中國的樓市,我起碼五年內看好它,兩個原因,目前這是我國經濟唯一的成長拉動力,而目前賣地又是分稅制後地方政府的最大財源。從地方到中央,別看個個都喊民生,可誰捨得動搖一下這個房地產支柱?我不過是藉機調整一下布局,平時動刀子裁門市容易引起反彈,這個時候裁減門市和人員都名正言順,誰也沒法說。」錢宏明頓了頓,「柳鈞,你今天跟我提小碎花的教育,我心裡很欣慰,我很擔心你從此忌諱著點兒什麼。謝謝你。」
「什麼話,我們知根知底多少年啦。可現在房價已經高到怨聲載道的地步了,即使從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扶持,可市場不答應了。瓶頸會不會是個提醒?」
「我認為瓶頸只是一個買家心理調適的階段。房價在三千元一平方米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到五千元的時候好多人都認為違背經濟規律,不可能再上,事實是,目前上一萬了,還是有人買。只要大原則由國家抓著,土地只能政府主導,它只要控制每年投放市場的土地的度,就能有效調控市場。所以買房從來是少部分人的遊戲,這社會就是這麼現實,沒錢的人、錢少的人,只能租房住。」
「非常冷血,也非常現實,唉。可是宏明,還是得考慮民意。」
「經濟解析可以告訴你,被動而鬆散的大集團的利益,從來被主動的利益小集團所侵犯。這還是你推薦給我看的書,我建議你分析經濟現象的時候不要夾雜情感因素,那會擾亂你的判斷。再說到你前陣子憂慮的問題,既然作為中國經濟支柱的房地產業五年內值得看好,你可以據此推測你的行業,你不是說你有不少部件是賣給建築機械的嗎?全國一盤棋,全國大關聯。」
「我依然認為,強力如我國的政策可以局部左右市場,可大趨勢還是得看市場的臉色。」
「柳鈞你不知道,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因為我剛才所說的樓市政策兩大原因,我萬分相信我黨我國政府在這方面的執行力,哈哈,因為他們只能這麼做,必須這麼做。」
對著自信滿滿的錢宏明,柳鈞無言以對,因為他找不到理由,他所有對經濟的認識,在今年這個火熱的年度里,似乎完全失靈。混沌之中,錢宏明那句萬分相信黨和政府的話顯得無比諷刺,那麼公信力被置於何處了?難道可以不需要嗎?
可經錢宏明一通猛藥開竅,柳鈞好歹不含感情色彩地又弄清楚了眼前這片大好形勢的緣由之一。那就一起博傻吧。社會就是這麼現實。
只是,如申華東家那樣,將絕大部分資金投入到欽定的房地產這一支柱產業上去,卻忽略了製造工廠自身研發的投入,每年需要花大量的錢從國外買入先進技術,而進一步削弱自身的研發能力。若全國都這樣,支柱產業是不是發展得有點兒竭澤而漁。
疑問歸疑問,騰達的熱處理分廠依然得加班加點地建設。
股市,終於在緊鑼密鼓的調整政策打壓之下,不可思議地衝上六千點大關。
並非所有的人都炒股,但不炒股如錢宏明,卻在全國股民的狂歡中迎來一個黯淡的十月。期銅在十月遇到一輪狂跌。二手房交易也沒有依循歷來金九銀十的慣例,隨著南方深圳吹來的一股冷風,不僅出現長時間的交易停滯,每日成交鳳毛麟角,甚至房價隱隱然有下跌之勢,原本可以調配的二手房交易保證金池子頓時水位下降。錢宏明的資金鍊立即提前遭遇寒霜,每天除了完成正常的工作,便是忙於拆借。實在維繫不住的時候,他終於給柳鈞打電話。
柳鈞一看顯示就不由分說地道:「嘿,正要向你匯報,嘉麗又取錢給我存上了。我趁機約嘉麗去賞桂燒烤,可最終沒打動嘉麗,好歹把你家的小公主拐出來,扣在我家住了周末兩天,與淡淡玩得很瘋,送回家時候嗓門都笑啞了。唯一不足,嘉麗臉色很蒼白,你的責任。」
「我最近忙得每天只有不到五小時睡眠,對嘉麗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柳鈞,借給我五百萬,現金最好,不行的話幫我開信用證,我調個頭寸。最近我公司開信用證額度到頂了,開不出來。」
「對,最近銀行準備金率已經上調到13%這個歷史高點,對各公司的額度顯然開始抽緊。我可以開三個月的信用證,你隨時可以派人過來指導怎麼配合你。現金還真拿不出,我這兒基建多點開花,全都等著用錢。」
「太好了,我不客氣,就跟給其他公司一樣的點數付你代理費……」
柳鈞怎麼可能收代理費?當年他困難的時候,錢宏明二話不說就冒險第一次嘗試信用證融資給他,一分手續費都不收。如今錢宏明問他借急,他要是收了代理費,那還是人嗎?幾乎是結束通話不到十分鐘,錢宏明公司的員工就聯繫上柳鈞,可見錢宏明等錢之急。柳鈞真想不到區區五百萬能難倒錢宏明,可人在江湖,有時候可不就是那樣,他也曾遭遇一分錢逼死英雄漢的境地,全靠朋友解囊相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三下午,柳鈞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嚴厲地讓他去某某派出所,說有個叫崔嘉麗的女人在超市偷竊,需要他去協助處理。柳鈞大吃一驚,趕緊扔下手頭工作,飛馳去派出所。辦案的民警識貨,聽到轟鳴的馬達聲透過窗戶看到M3,因此一見柳鈞就責怪他自己開著好車,卻縱容妻子行竊。
柳鈞連忙辯解:「我不是嘉麗老公,嘉麗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不過好友正在上海。她怎麼可能偷竊?我好友比我富裕。」柳鈞與派出所民警大眼瞪小眼,一致想到一種富貴閒人的癖好,而柳鈞想得更多。
民警文明辦案,登記柳鈞的護照之後,道:「情況是這樣,崔女士去超市購物,空手出來時候被保安查到口袋藏了幾件貨物。本來這種沒幾塊錢的事超市自己處理一下,結果崔女士的態度極不配合,一句話都不肯說,超市方面只好報警。我們既然接警,那就得公事公辦了。可是崔女士性格很擰,一直低著頭不肯說話,只寫給我們你的電話和名字。請問,崔女士有沒有前科?」
「沒前科,要不是你指名道姓說是嘉麗偷竊,我再猜一千個人都不會想到她。不過我懷疑這其中會不會存在誤會。我好友前陣子犯了男人有錢後的通病,嘉麗受的打擊很大,她性格非常好,只是哭了一頓,也沒鬧,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即使好不容易被我逼出來見一面,也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言行也像個鬼,不,應該是魂不守舍。我有些懷疑,她會不會是進超市後又魂不守舍,造成誤會了。」
民警一聽在理,很負責地又是調看錄像,又是分析,又是匯報,確認現場可能是誤會。於是乾淨利索地將事情處理好,讓柳鈞將嘉麗領出派出所。柳鈞非常感謝,問民警同志要了一張名片。
嘉麗一看到柳鈞,才開口說話:「柳鈞,我沒偷。可是我無法解釋。」柳鈞當著民警的面向嘉麗解釋民警如何明察秋毫,嘉麗聽完,道,「你可以誰也不告訴嗎?尤其是宏明。」
柳鈞尷尬地看看民警:「我另找時間與宏明談談,他有責任。」他隨即趕緊與民警告別,拉嘉麗出門上車。
嘉麗上車後道:「宏明最近壓力很大,他每次壓力很大的時候臉色是青的,晚上睡覺會磨牙說夢話。可是我又幫不上他。他壓力很大的時候總做出很離奇的事情,我猜他是泄壓吧,他也是人呢……」
「我最近聽傳說,他送辦公室所在大廈的保安一人一盒冬蟲夏草,是不是真的?」
嘉麗點頭:「是的,每次壓力最大的時候,他總是送他們東西,找時間與那些人拉家常,包括去找給你家做過保姆的傅阿姨,還有……我的事……請你千萬別給他添加壓力了,他最近一定是很不好受,他怕影響我和小碎花,都自己獨吞著。他很可憐的。」說著,嘉麗垂下眼淚。
柳鈞與錢宏明交往多年,不知道錢宏明還有這種怪癖,雖然他已經了解很多錢宏明的怪癖:「知道了,我一定守口如瓶。宏明那兒我清楚,問題不是很大,就是最近辛苦點兒,比較勞心。你別太擔心了。記得回家好好洗個熱水澡,振作精神,你和宏明都沒什麼大事。要不要把小碎花接到我那兒住幾天?淡淡可想她了。」
嘉麗一直點頭答應。但到了家門口,她還是吞吞吐吐地問:「這個時候……宏明的泄壓渠道……會不會……再找那些……那些……」
「我會提醒宏明。那次事後宏明也向我有過保證,你看他送不相干的人冬蟲夏草這種事以前沒做過吧,他可能換辦法了,他非常珍惜你。」
嘉麗又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柳鈞。」
柳鈞看嘉麗離開的背影蕭瑟得與眼下的金秋天氣格格不入,倒是讓他想到他媽當年一步步走向河沿的身影。柳鈞心裡替嘉麗擔心,但作為朋友,他能做的事止於門檻,即使他知道錢宏明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顧得上這邊心神不定的妻子。他還得根據名片與當事民警聯絡,可不能受了人家寬待而當作理所當然。作為嘉麗,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一件事情的處理會產生比事情多得多的掃尾工作,而這些,阿三懂,柳鈞此時愈發覺得活生生地世俗著的阿三的珍貴。每當申華東大嘆找不到好老婆的時候,他總是竭力勸誘申華東吃回頭草,找強勢的陳其美,列舉這種強悍女人的種種好處,說得申華東有點兒心動。
柳鈞頭痛的是,要不要將此事瞞著錢宏明,想想嘉麗魂不守舍到這種地步,怎麼可以不讓錢宏明知道。可又考慮到錢宏明忙得心力交瘁,他有點兒不願拿嘉麗的事情壓好友,這女人還真是無事生非。他決定找穩妥時間與錢宏明面談。但錢宏明更早一步電話找到他,語氣異常欣喜地告訴他剛剛將資金盤活,可以將借柳鈞的錢歸還。於是柳鈞趁此提出:「行,你既然解放了,我跟你說件事。你趕緊回家,嘉麗不對勁,有往精神疾病方向走的趨勢,你方便的話,帶她去看看這方面的醫生……」他毫不猶豫地將嘉麗與超市衝突的事說給錢宏明。
錢宏明聽得好久不能說話:「我這就連夜回家。啊,我應該是立刻給嘉麗一個電話,讓她不要反鎖著門。」
「這就對了。我再警告你一句,你若是再有外遇,就是把嘉麗往死里趕。」
「可現在我再怎麼做,她都會懷疑,怎麼辦?我也知道不對勁,現在幾乎一有時間就打電話給她,或者網聊。」
「我也懷疑,你能結束現在的這幾個外遇嗎?」
「死結。我這下百口莫辯。」
柳鈞只能再次點到為止。錢宏明也岔開話題跟柳鈞說了半天的房市,聽得柳鈞耳朵流油。這個市道仿佛除了房市就是股市,放下錢宏明的電話,與朋友們吃飯,可申華東等一幫人幾乎全是看著手機進來,進來坐下後議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股指在10月15日衝破六千點大關,三天內摸頂之後,直線下墜了,至今墜得如赴萬丈深淵,一去不返。申華東們也跟其他股神一樣談形勢,一字一字地分析形勢,柳鈞全聽得明白,可是他從沒往股市里想,他無聊地做圍觀者,心裡默默對號入座。根據他們所談,A股開始跌的日子與錢宏明說的滬銅下跌的日子幾乎是前後腳,可是原油卻一直保持上升態勢,只有些小波動。若說單純只是中國的政策影響了股市,也不對。柳鈞問身邊正打開筆記本上網的朋友借用一下,調出倫銅的曲線,卻是與滬銅一起走跌,可見銅期貨受的是國際影響。再看其他國家的股市曲線,與A股印證,他把問題拋給桌上各位,問大家是不是與世界經濟相關。但是大家只議論了幾句,就又恢復討論A股。申華東的態度很明確,他除了手頭自己的零錢買的股票,還有公司戰略投資在幾家上市公司的股份,那些股票號稱大小非,還得等明年後年才解禁,所以股指的每一點下跌,都是深深地剜他的心頭肉。而現在最痛苦的是,股指跌跌不休,不知還將跌向何處,他怎能不為之魂牽夢繞、茶飯不思呢?
柳鈞整整旁觀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裡,他看到一桌的人將任何政策的風吹草動都往股指上套,他聽著直覺是荒謬,這就像錢宏明是什麼政策都往房價上套一樣。
剛才錢宏明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告訴他,股指下跌,資金從股市撤出就得往房市上跑了,所以股指下跌對房市是利好。柳鈞當時聽了還腹誹呢,難道錢的去路非此即彼,只有股市和房市兩條?現在看桌上這幫人的議論,仿佛,他們抽出錢之後,還真得往房市里跑。柳鈞心說,究竟是他們盲目,還是他懵懂,他怎麼覺得不大對勁呢。
吃飯結束,大家轉移會場去酒吧,柳鈞反正插不上話,與大家告辭。在停車場,他趴在申華東的車窗,道:「東東,我建議你有必要冷靜,召集你的經濟分析人員從更大局勢上分析眼下經濟。你與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國炒股確實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業,你得看得更加開闊。我建議你將倫銅忽然下跌和美國房價持續下跌,以及全世界的遊資,和進入中國的熱錢,這幾方面結合起來做個分析。不要光盯著今天一條政策明天一條政策。」
申華東愣了一會兒:「啊,我這兒有份集團做的研究報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會也像你一樣,每天議論股市吧。換句話說,不會將什麼都與股市聯繫在一起吧。」
「我爸前陣子跟我說,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心政治,關心宏觀經濟數據,以前是瀏覽一下報紙第一版,現在是事無巨細地看。他是股市房市兩手抓,呵呵。柳鈞,你太局外人了,有點兒不合時宜。」
「從企業經營者角度來說,你不覺得股市泡沫減小意味著追逐資本利得的熱錢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嗎?」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著我的資產縮水。還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報告再說,我們房地產與股市密不可分,我們需要融資買地,買了地後融資,我們需要這個泡沫。」
柳鈞無言以對,是的,每個人看問題取決於屁股坐在什麼位置上。比如他,眼下最恨的是國內油價總不上調,導致全國人為油荒,貨車排隊一天一夜還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發貨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鬧市街頭埋怨油價不上調,估計一幫計程車司機得將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利益相關者為了自己的利潤發出的過激訴求呢?這都是屁股指揮大腦的現實。
回到家裡,輪到今天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訴他,一個自稱原市一機總工的老汪打來過電話。柳鈞一想,汪總?一向都是他逢年過節向汪總問好,匯報科研進展,難得汪總主動打電話給他。他忙打電話過去,原來汪總有點兒壯志難酬地從市一機退休後,待家裡謝絕其他公司發揮餘熱的邀請,挺心灰意冷。可不到一年便開始「賊心不死」,技癢難忍。他目前想到一種數控工具機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開心,簡直比做遊戲還好玩。目前國產刀片因為材質不好,雖然價格低廉,可是物並不美,連續使用時間稍久就影響精度,一般公司為了操作連貫,寧可選用十倍價格的進口刀片。可是如此昂貴的進口刀片卻因為打磨技術難以掌握,用過一次就得作廢。汪總退休在家一直在思考如何解決刀片打磨再利用的問題,他想到幾個辦法,可是需要通過實踐操作來設法驗證。他當然可以回去市一機,在那兒他還能說上幾句話?可問題是市一機的外行老闆未必看得上這種小小的革新改造,他這麼偷偷摸摸回市一機如做地下工作。他心裡不爽,思來想去找到柳鈞。果然,柳鈞一聽就表態,行。
可汪總卻是彆扭,謹慎地問:「小柳,你別是看我老面子勉強答應吧。這事兒我只是好玩,你別勉強。我們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響你們年輕人正常工作。」
柳鈞笑道:「不會,汪總您提的這個改造我曾經想過,可惜沒時間深入,但毫無疑問,這個改造有意思。」
「哦,那麼你先告訴我,有意思在哪裡?」
崔冰冰最近很忙,卻忙得錶帶漸緊,反而胖了,她讓柳鈞把以前取下的一節接回去,反正她解決不了的問題扔給老公,老公肯定能幫她解決,她最受用這個。因此柳鈞是開免提接聽汪總電話,兩手擺弄著崔冰冰的錶帶。崔冰冰一聽電話里的老頭求柳鈞辦事,卻得拷問清楚了才肯答應被幫忙,態度是吊著賣的樣子,更是豎起耳朵旁聽。
「整個大市需要用到這種刀片的工具機有四百二十三台,我們保守算它是四百台。一台工具機每年起碼需要用到二百至二百五十片刀片,全市就要用八萬至十萬片刀片。只要解決刀片打磨問題,即使只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萬的進口刀片費用。但我看理論上可以修復回用的次數不會少於三次。其實,節省的錢著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工具機,看似並不會對成本產生太多影響,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單純用金錢成本來衡量,有些事,就像我們做排污,都是良心活。技改要的正是這種細微積累,不能抓大放小。」
「好,你這態度很實在,有你這麼想,我老頭子磨磨蹭蹭好長時間拿不出成果,你就不會嫌棄我。我明天會自己去你廠里,你只要給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裝了一輛花兩萬塊錢買的二手桑塔納,非常好用,明天開去給你瞧。」
崔冰冰見柳鈞結束通話,好奇地道:「哦耶,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還牛啊。」
「汪總的牛,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不僅技術好,做人也有品格。當年有造反派要斗他,結果不僅全市許多工人聯合起來保護他,連請他修過漁輪的漁民和他支農下鄉修過打稻機抽水機的農民也聞風趕來與造反派對峙,好多業內人士見他得這樣的……」柳鈞起身,做出一個俯首帖耳的姿勢。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臉:「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騙的?怎麼到處是默默無聞的大神?」
柳鈞揮揮拳頭,卻很難向外行解釋汪總一出手就是傳統工藝中最難最費時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闆待見的項目,這種人才是真技術人。他輕而易舉修整錶帶,崔冰冰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神人,而機械行業的技改,離尋常人是那麼的遙遠,那真是一個寂寞的角落。即使他想解釋,崔冰冰也早轉移興趣到申華東給他的近期研究報告上了。他只能作罷。
兩人擠坐到單人沙發上一起看申華東給的報告。柳鈞打開活頁看到報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認識,東東帶來一起吃過飯,是他高中校友,大他兩屆,目前幾乎是申寶田的副手。此人出手,當然不會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規的月度經濟報告卻要申寶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做,這其中已經可以嗅到一點兒不同尋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報告從國際形勢開始說起,環環相扣地說到國內形勢,又說到地方土政策在這兩個月裡面的響動與國內國際形勢的關聯,因此對集團三大板塊的影響,以及集團公司的應對提議。看完,崔冰冰點頭:「不錯,很系統。這個人你應該去挖來。」
「挖不來,我只吸引技術人員,他志向更遠,有點兒像董總。」柳鈞一拍腦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錯。我也會,我建立一個更明確的關聯圖。老婆,我申請熬夜。」
「我先去煮個消夜,你開始做。」等崔冰冰做兩碗青菜香菇面來,依稀聽柳鈞在念念叨叨什麼,她湊近一聽,原來是在自吹自擂:「哎喲,記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還記得清清楚楚,天才;哎喲,這邏輯水平,無可匹敵,天才;哎喲,不就是幾個數字嗎,腦袋有料,天才。」崔冰冰湊過去一瞧,電腦屏幕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關聯圖,柳鈞正在往裡面填空。崔冰冰坐下,連線GOOGLE,替柳鈞查漏補缺。可是,隨著信息越積越多,電腦屏幕呈現一團亂麻。凌晨兩點,面紅耳赤的柳鈞蠻橫地將正好好運轉的電腦電源一拔,一臉沮喪。
「無窮變量,無窮充分關係。難怪我國經濟學家裡面那麼多騙子,反正無法嚴謹。」
「呸,你這個死工科沙文豬,自己無法建模,誣賴經濟學不科學,你還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勃然大怒。
柳鈞不理她,扔下電腦進屋睡覺去,經濟現象中那麼多亂麻似的關係在腦袋裡糾纏,柳鈞的腦袋燒機。他更沮喪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經濟形勢將如何影響製造業。他不認為有些輿論說的美國的房價下跌與中國無關,A股股指的變動不會延伸到製造業,他剛才建造的關聯圖告訴他,全有關聯,可是關聯的結果他找不出,因為存在無數變量,他無法將一條條的變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釐清,他缺乏認知。包括申華東集團那位高人的報告也不嚴謹,起碼他現在已經在製圖的過程中找到紕漏。
崔冰冰跟進臥室拔拳揍下,可是兩拳下去全無反抗,崔冰冰的長項在於吵架,只是夜深人靜難以施展,只得也鬱郁而睡,可惜睡不著。一個滿腦子亂麻,一個一肚子的脾氣,兩個人互不搭話,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氣。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終於氣平了,低聲道:「你這麼追求答案幹什麼,有沒有答案,你還不是一樣做現在的工廠管理,你還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其實我看著股票跌,心裡是欣慰,這一年受熱錢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準備金率的,都壓不下去,結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單純,我今天理出來的因素有些屬於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屬於市場,影響難料。唉,不說了,又亂了。我不大會鑽營,不屑扯大旗,我只能靠自己一副腦袋趕上楊巡那些能鑽營的。其實……我也知道我這幾年的發展速度其實不如別人,我一直不敢正視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寬容我。」
「幹嗎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擅長管理。其實你應該批評我歡迎汪總到公司來做小技改,我這兒畢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術上花的冤枉錢還少嗎?不差這幾萬。」
「所以說,我很任性,這樣的人是無法賺錢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剛才一著手建立關聯圖,就像中降頭似的,你就是這點兒心頭好。」
「可是不賺錢又開什麼公司?我還不如快快樂樂做我的技術去。」
「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脫,只有做下去。別多想了,做人一輩子的,不放縱點兒自己的愛好,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就願意放縱你,你放縱你自己吧。」
「我從決策熱處理分廠那天起,一直戰戰兢兢,擔驚受怕,可我看別人都很瀟灑,非常經得起風浪的樣子,你看申華東他們那份研究報告,雖然我現在已經看出它裡面的不少紕漏,可你看報告整篇洋溢的滿滿自信。這是我現階段所沒有的,我現在幾乎很少肯定,全是疑問,我看不清。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能力,從那天起一直懷疑到今天。騰飛能活到現在,只是我好運。」
「這個……你如果現在寫份類似的,保證也是一樣自信滿篇。誰都是穿上一件鎧甲給外人看,其實都只是混日子吃飯罷了。我也每天都在心虛,每天都是鼓勵自己,我是最能的,我做出的決定全部正確,哦耶。以後不如我們出門前對念吧。」
柳鈞沒再開腔,用行動代替了語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語不說也行,一個長長的擁抱比什麼話都說明問題。
果然,早晨柳鈞出現在公司員工面前的時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總研製不起眼的刀片的再利用,提出告誡:在技改問題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為。正如研發中心門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揚的,「技術改造世界,我們改進技術」。技術,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放在騰飛公司的首位。這時候的全體員工是看不到柳鈞在凌晨時候的那些膽怯、動搖、懷疑和自我否定的,他們一再地接受柳鈞強硬的灌輸,技術!技術!技術!!
股票在一個多月令人絕望的下跌後,重拾升勢。期間有多種多樣的有關證監會的傳聞,因此大眾對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應,這是股民堅決抗爭的輝煌勝利。在如此氣貫長虹奮發向上股民翻身農奴做主人的氛圍下,信奉沒有攀不上的檻的大有人在,也正因為有6000點高位的標杆在,柳石堂傾囊而出,逢低吸納,以堅實築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蓄勢上升了。只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弔膽,膽怯心情比柳鈞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他一生經歷風浪所培養出來的警惕。幾天裡,他過得茶飯不思,像個賭紅眼睛的賭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轉的狀況下上床睡覺,他親家公一見他就提醒他務必注意心血管疾病,這種年紀最怕高血壓中風。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頭囤積的股票已經保證小賠不賺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倉。
空倉當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個失落,仿佛一個好員工被意外裁員一樣的失落。等第二天拿著兒子給買的體檢套餐去醫院體檢中心做完體檢,卻又渾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壓竟然下降到正常。頓時頭不痛了,眼白不充血了,口氣不臭了,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只是手頭的巨額現金必須立刻找到出處,柳石堂找冰冰討論這個問題。可惜,是晚輪到柳鈞值班帶淡淡,柳石堂在兒子家看到的是三從四德的兒子,而非兒媳,頗為不爽。
柳鈞見不得老頭子現錢燙手,恨不得當天就用掉的德性,發狠說不如買一套市中心開了近半年還沒賣完的精裝修七百多萬豪宅,六十萬車庫買一間,剩下的錢能買什麼檔次的車,就買什麼檔次,以後物業費生活費反正都有他這個兒子擔著,敢不敢。柳石堂說,你以為我做不出來。
柳鈞以為他老爸一輩子也就那街道小廠老闆的摳門德性到底了,手頭掖千萬巨款,住在市中心繁華地段老小區自得其樂。想不到時隔三天,他老爸就給了他一個「驚喜」。柳石堂寶刀不老,速戰速決全款買下柳鈞說的那八百萬高價的豪宅和一間車庫。而且兩者的產權都寫在柳鈞名下。但柳石堂堅決不換車子,那價值六十萬的車庫,停的依然是他開了好幾年的君威,二手車市場折價可能不到十萬。柳石堂說,做人不能太高調,買好車的錢還不如好吃好喝好玩。對外,柳石堂聲稱房子是兒子孝敬他的,兒子對他不知道多好,要什麼給什麼,唯恐他不要。
柳鈞背著這麼個孝子名頭很是汗顏,因老爸的房子車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讓老爸不要這麼栽好處給他。但柳石堂卻認定兒子孝敬是他最大的面子,兒子很有本事也是他最大的面子,人活著講究個面子,他願意把好處全讓兒子頂著,自己糟老頭做到底,怎的。於是,柳石堂歡歡喜喜置辦家具,才剛塞滿一間臥室,便搬進去住了。樓高三十多層,只住了糟老頭子一個和五十歲保姆一個,頗有月宮中吳剛與嫦娥的傾向。才住上一個月,股指又掉頭向下,柳石堂心中那個得意,與股友聊天時候直夸自己英明,一點不怕股友聽得心頭滴血。
柳鈞在一個星期後才冒出點兒懷疑,申華東家造的房子,老頭為什麼不讓他出面要折扣,老頭憑什麼拿到不錯的九五折?明明這幾年鑽在股市里打死也不肯走開,怎麼忽然說不做就不做,走得那麼乾脆?從來花錢都精打細算,手頭的錢最多十分之一用來消費,其餘用作再投資,怎麼忽然傾囊而出只顧享受了?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關緊閉,絕口不提,柳鈞什麼都問不出來。
今冬的第一場雪,柳鈞在他爸新家的落地大窗前看到。新家是大樓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調,更是映得窗外肅殺不堪。今年的天氣特別冷,大江南北雨雪紛飛,連這個已經好幾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飛起了雪花。柳鈞是趁休息天主動上門給他爸安裝家具,以免白頂著個大孝子的名頭。他帶著淡淡來此,可惜淡淡小人家對三百平方米的大空間並不在意,而是使勁往小柜子里鑽,鑽好了就大聲叫爺爺來找,非常掩耳盜鈴。
柳鈞不時抬眼看一下這對爺孫,怕淡淡太鬧傷到爺爺。這一想,忽然領悟到,他爸快七十了。想想老頭子一個人住在大屋,他心裡不忍,然而續弦的事已經說得耳朵生繭,他也懶得再說,從老頭子買房這件事來看,他感覺老頭背後有人,既然老頭不願說,他就尊重隱私唄。
雖然住著西式豪華的房子,一家人吃飯還是幾十年不變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時令的牛腩粉絲湯,一條蔥燒河鯽魚,一碟油煎帶魚,還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綠豆芽,柳鈞發現他爸的口味也變清淡了。崔冰冰周末要陪個總行來的欽差,這頓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飯。柳石堂提到以前前進廠的老黃找他幫忙,老黃小兒子讀了個三類大學,明年畢業。四年級一開學就開始找工作,半年下來還沒著落,希望能進效益和工資都不錯的騰飛。
柳鈞一聽是老黃,就皺起了眉頭:「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敢要。元旦開始就得實施新勞動合同法,誰還敢嘗試讓人怵頭的新人啊?我看吧,今年大學生就業得受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黃,以前可受夠了他的氣。新法說,做滿十年的員工就得簽長期合同了,是不是?我們家新公司快十年了,那最早的一批人怎麼辦?」
「蠢蠢欲動呢,我很頭痛。我怎麼也想不到新法能寫成那樣,意識形態很重,可見公僕們心裡還是馬克思的那一套,將企業主視作剝削者,對剝削者就得剝奪他們的權利,也不想想這樣一來得提高多少企業的用人成本。我們工業區已經有一家服裝廠整個搬越南去了,就是徵求意見稿出來時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了。」
「你別看各級政府都向錢看,可真碰到這種與勞動人民相關的法律法規,他們還是把姓資姓社分得很清楚的,這是大是大非。你別搞不懂。」
「我們認為是國家現在富了,尤其是出口掙的外匯多得燙手,想藉此趕走一批勞動密集型企業,實現騰籠換鳥。出發點是好的,我一直也覺得很多企業太拿工人當牛馬。可辦法不行,企業太被動。其他國家屬於工會該做的事,我們國家用這部新法來解決,這樣就很侵犯企業主的權利。」
「那你能怎麼辦?你既然在這兒開公司,總得聽國家的。別怨了,再怨影響工作情緒。」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業區最近召集各公司開會,學習勞動合同新法,殺氣騰騰地誓言元旦開始堅決貫徹新法,做不到重罰。他上面開會,我們下面早把對策傳開了:非主要崗位工作人員從勞務派遣公司外包。我們工廠不能倒,這麼多資產沒法處理,那些租借辦公室的勞務派遣公司今天開明天倒都沒關係。還有很多辦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終還得看實施細則怎麼出來,否則誰敢用長期合同的工人啊?還說不折騰呢。還有的廠本來就打算設備更新換代,用更多機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會走到用機械代替人的一步,可新法催生了這一步,相當於早產。所以很多企業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遷,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業應是自覺慢慢用機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實已經讓有些廠家在考慮這個問題,然後逐步對有專業底子的大學生產生招工需求。現在嘛,早產的反而走向反面,大學生以後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脫離一線才幾年,轉眼已經天下大變,變得他不認識了。兒子說的這些他聽得懂,可自己想不到,可見他已經淡出這個社會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兒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了,最多感喟幾聲:「房價還會不會跌?不過有人跟我說,我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漲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漲跌就別想它了。聽說在深圳,香港來的炒房客開始拋售,有些受限銀行融資的也支撐不住了。這邊還好。」
「股票跌的時候,成交量特別少,跌了那麼多天,現在是成交量越來越少。房子其實也是一樣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個樣。二手房慘了。」
柳鈞豎起身子:「你還跟她有交往?」
「胡說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後錢宏明問你借錢的時候,你得小心。沒良心。」
「嗯,他前陣子剛問我借錢,沒幾天就還了。最近銅期貨又掉頭向上,他手頭緊張解決。他收入最大一塊在期貨和套現,還有放債,二手房這塊沒那麼多。」
柳石堂一聽兒子心裡明白的,這才放心,他總是擔心自己忠厚老實的兒子吃虧:「他放債要是放給做股票的,做房產的,最近這世道再繼續下去,他會不會收不回那些本錢?」
「有,也有不少是給還貸的企業調頭寸的。我現在最擔心他一條,銀行目前銀根收緊,對貸款卡得很厲害,我們的貸款也被通知維持現狀,別想再多,以前銀行對宏明外貿公司的信用證額度不小,今後會不會收緊?那些借額度給宏明的公司,會不會也遇到銀行限制。
如果這方面的資金出現緊張,宏明需要調整策略了。不過一般年底是銀行放貸最緊張的時候,等新年開始,貸款立刻開閘,信貸員還等著提成呢。」
「總之不要再借錢給錢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圖他的利息。答應我?」
柳石堂緊追不放,柳鈞唯有答應。但他還是補充一句:「雖然到哪兒私人借錢都是件風險很大的事情,可是一個人的人格還是有一定擔保金額的。」
「人格?他蒙過你一次,難道不會蒙你第二次?再高貴的人格,遇到危急時候也照樣破產。這方面爸爸經驗比你足,『文革』那幾年,爸爸該看到的都看到了,沒好人,誰都死前拉別人做墊子。聽話。」
父子各持己見,還是淡淡的插入讓父子兩個結束話題。淡淡吃不慣如此傳統的菜,柳鈞也不勉強孩子,答應淡淡吃飯店。淡淡要求不高,氣壯山河地說出來的是大娘水餃。於是柳石堂親自送兒孫出門,而且親自幫拎著淡淡胖麵包似的羽絨服,細心地趕在乘電梯前將衣服包在淡淡身上。柳鈞笑道:「我小的時候,爸爸沒這麼細心。」
「那時候沒時間,現在時間多。」柳石堂彎腰拉著淡淡的小手乘電梯,對於兒子大大咧咧對待孫女的作風很是反對。這不,放任他孫女自個兒乘電梯,兒子著手接電話呢。雖然柳石堂也知道這兒的電梯對小孩子也很是安全。
柳鈞接的是錢宏明的電話,錢宏明告訴柳鈞,他新買的一輛賓利雅致到貨,他這會兒正開著回家,很快下高速,問柳鈞有沒有興趣試試他的新車。柳鈞倒吸一口冷氣,賓利雅致!錢宏明居然買了賓利。得多少資產才捨得買賓利,柳鈞不禁咋舌。不過他再愛車,也大不過女兒吃中飯,他讓錢宏明一個小時後給他地址。
柳石堂在一邊兒聽著,等柳鈞接完電話,他隨口問一句:「誰買賓利啊?」
「錢宏明。剛提車。」
柳石堂一愣,看兒子將孫女綁入安全座椅,回身向他道別,才緊張地道:「恐怕有詐。他們現在錢緊得很。」
「錢緊是十月份,訂車應該更早。賓利一般訂車得半年才到貨,也可能……三個月。」
「也有可能不到一周時間裡就轉讓一份別人的訂單。買賓利……」
「爸,你別這麼緊張,宏明前兩年就買了寶馬M5,加稅得兩百多萬呢。噯,你怎麼知道他們錢緊?」
柳石堂含糊其詞地應付過去,但柳鈞又看到爸爸與錢宏英接觸的影子。柳鈞不再多說,帶淡淡去吃水餃。他心裡也是奇怪,錢宏明十月份還問他借錢周轉呢,這會兒就付款提車,難道就這麼寬裕了?或許,這就是錢宏明那一行的特色吧。
淡淡早餓了,在大娘水餃吃得跟小餓死鬼一樣。柳鈞是吃飽的,坐一邊看著女兒吃,等淡淡將碗一推說吃飽了,他才動手將碗裡剩下的餃子吃掉,免得可惜。旁邊一桌有一家子來吃餃子的,看著柳鈞的行為都很嘆息,說現在的人,再窮也不捨得窮孩子,這家做爸爸的讓女兒吃個飽,自己為省錢寧可忍飢挨餓在旁邊看,可是誰不知道好吃不過餃子啊,所以孩子吃剩的幾個餃子,做爸爸的囫圇吞下去了,真可憐。
柳鈞哪知道被人這麼議論了,他領淡淡去看錢宏明的新車。到了錢宏明停車的酒店露天停車場,見那兒已經聚了好幾個錢宏明的朋友,好幾輛好車,就跟開車展似的,因此有路人經過舉手機拍照。他帶著淡淡很不方便,看了一下就告辭了。但很快就有車友通過各種方式向柳鈞打聽錢宏明。一輛車的影響力這麼大,柳鈞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柳鈞如實交代:期貨、融資、房地產、外貿。大家都感慨這兩年果然是做這幾行的最佳年月,尤其是像錢宏明這種橫跨這幾行的,自然更是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