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

  01

  元旦假期,錢宏明請柳鈞和崔冰冰來家裡吃飯。他今年又買了兩套上海內環的房子做投資,他忠告柳鈞一定要買房子,看這形勢,買房子除了是添置產業,也是保值增值。他說他看到國外報紙說人民幣未來走勢將是對外升值對內貶值,那麼私人錢財保值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添置房產,最笨的辦法是儲蓄。

  崔冰冰的錢不願捆死在不易變現的房產上,她的錢自有她的投資渠道。而柳鈞則是說他的投資就是騰飛,何須另外考慮?錢宏明也沒辦法,只好拉柳鈞問給嘉麗買車,既要美麗,又要結實,還要容易泊車,最好買什麼車,他自己想買一輛超跑,該選哪個品牌。兩個男人討論的時候,崔冰冰心裡替錢宏明計算,一輛超跑,一輛嘉麗的車和兩套上海內環的房子,再加上錢宏明手頭留著的,錢宏明這一年得賺到多少錢啊。她忍不住又在心裡替柳鈞算算2004年一年來的收入,當然不少,可是,柳鈞能學錢宏明的瀟灑嗎?柳鈞掙的錢,不得不為了保持在業內的先進地位,不斷投入到設備更新換代上去,要不然就是不進則退,沉舟側畔千帆過。所以看似柳鈞掙得不少,其實能拿出來用的並不多。

  離開錢家後,崔冰冰無法不感慨,務實,不如務虛。做實業投入大,產出小,非常考驗一個人的耐心。尤其是兩人回到家裡,黑咕隆咚的樓道,陡峭的樓梯和一個SARS下來滿小區亂竄的野狗,連柳鈞也心理不平衡起來。想到錢宏明盡一切可能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環境,他卻讓懷孕的妻子住回婚前的房子,非常對不起崔冰冰。而且,想到錢宏明今晚闊氣的用錢計劃,他想到,他似乎無法做得比錢宏明更好。他心裡挺焦躁的。

  春節之前,錢宏明開回一輛寶馬M5,說超跑太招搖,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捆著兩三百萬在街上跑,太不低調。柳鈞心裡卻被刺激得不行,找到申華東這個開發商,內定一套好位置的。總算買了一套比錢宏明大的房子,柳鈞算是安心了點兒。他覺得最近狀態不對,竟然殺熟嫉妒起好友來了。

  春節,柳鈞又帶著崔冰冰去宋運輝家拜年,驚愕地發現宋太太梁思申也懷孕了,再一想也是,人家美籍華人,不受計劃生育政策限制。他以後也可以做到。

  崔冰冰最近因為學攝影,為了將菜拍得美觀,就比較追求美器,對瓷器啊托盤啊之類有了點兒研究。到宋家一看就看出門道,卻又看不出那些器物究竟水有多深,頓時眼花繚亂了,若不是忌憚宋大神,她可真想將面前每一隻盤子抓起來看看盤底究竟描著什麼印,坐那兒一顆心貓抓貓撓的。終於開口問梁思申了,梁思申卻說都是些高仿品,自己搜羅了照片找相熟瓷廠做的。崔冰冰想到自己趁去上海述職時候趕緊買名牌的英國瓷器、日本瓷器,這境界啊,沒法比。再看屁股下面坐的、桌上擺的、地上滾的,無一看得出門道,又一看就知道很有門道的,崔冰冰明白了,這才叫富貴到極致之後的低調,錢宏明那算什麼啊。

  崔冰冰面對錢宏明的奢華,又何嘗心理平衡了,為柳鈞大大地不平,可今天到宋家一看,對錢宏明完全沒了想法。她心裡笑嘻嘻地想,錢兄啊,任重道遠啊。

  宋運輝家高朋滿座,柳鈞坐坐便告辭了。宋運輝倒是親自送出來,還問他東海一號分段研究進展如何。柳鈞心裡一直想問宋運輝如何在東海集團堅持了那麼多年,但最終還是沒有問,他想到宋運輝經常誇他堅持理念,他懷疑答案就是這個。可堅持理念這東西,知易行難,身邊的誘惑這麼多,前途的誘惑又這麼少,得有多少精神動力,才能將理念堅持下去呢?

  崔冰冰也有大量朋友客戶需要拜年,柳鈞載著她到處跑,直把車後廂的禮物送空了,兩人半夜才回家。這些禮物,當然一大半是送給過路神仙。當柳鈞這個個體戶看到流水般的禮物送到崔冰冰手上,頓時嘆為觀止。像他這種個體戶,可能收到幾件幾百塊錢的象徵性小禮,而總體則是入不敷出,不像崔冰冰可以有來有往,頗有盈餘,還可以轉手交給柳鈞送人。這年頭,無禮簡直沒好意思出門見人。

  開春起,房地產市場的熱度忽然蔓延開來,不僅買房子的人感受到熱度,連本身不想買房子的人面對報紙上的巨幅房產GG,和房產展示廳門口漏夜排隊的購房人,不知不覺地也關注起房產來。這時候,市面上熱傳著一個中國老太和一個美國老太的買房故事,不少人的思想即使沒有被幾年前銀行按揭貸款消息的推出而打動,此刻也被兩國老太太的買房故事撞了一下腰。

  但房地產市場的全面趨熱,並未帶動本市二手房中介市場的水漲船高,這到底有點兒出乎錢宏明的意料。錢宏英與弟弟不同,她這幾年卸下包袱後,也掙了不少錢。與弟弟一起開起中介公司後,為了裝點門面,接手了錢宏明早年買的寶馬三系車子在用,錢宏明感覺那車子已經太舊,勸姐姐再買輛新的,車錢從公司里走,不要姐姐單獨掏腰包,錢宏英卻不肯,她不捨得。金錢來得太不易,節儉的習慣已經在她心裡生根,一時哪兒改得了?有時自己外出,她還心疼寶馬的油耗,寧可坐公交呢。去年自家開公司,收入大增,可是吃穿支出也多不到哪兒去,錢宏明總是鼓動她將錢交給自己,可以炒期貨,可以放債,可是錢宏英還是選了自己最熟悉的投資:買房。

  這個行業她做了那麼多年,里里外外全都熟悉,除了吃麵子搶街面房,就是想辦法買小套型。開發商為了追求利潤,一般不願做小套型,市面上小套型很少,需求卻很大。因此每個樓盤開出來,先被哄搶一空的總是九十平方米以下的小套,錢宏英就專門想方設法買這種小套,公司資金投資的小套等價格上升便出手,自己投資的就不急了,做好按揭長期持有,慢慢地還貸,順便將房子簡裝一下租出去,錢在她熟練的手裡滾得很是順滑。

  錢宏英的朋友挺多,她身邊也並非無人追求,連弟弟也有意給她介紹過男人,可是她對結婚並不熱衷,甚至有點兒逃避,她想不出如果與一個人長長久久地生活的話,能不能對那人隱瞞一段歷史,或者隱瞞得了嗎?若是那段不堪的秘密泄露了,結果會如何?錢宏英不願想與秘密有關的一切,乾脆單身著,也算順應大勢。這年頭,據說有點兒事業的都叫女強人,女強人都嫁不出去,那麼多老大難,不多她一個。

  工作,則是遊刃有餘。一個女人,有錢又有閒,不免學學瑜伽、跳跳芭蕾、學學插花、練練書法,雖然年紀越來越大,氣質卻是越發珠圓玉潤,與弟弟錢宏明走出去,都經常會被人誤會。

  江南五月時候,已經繁花似錦,有業內友人邀錢宏英去東北吃新上市鮁魚做的餃子,錢宏英第一天接到邀請,第二天就背著雙肩包上路了。清早終於從上班族手中搶得一輛計程車,殺奔機場,好歹在最後一刻衝進安檢。她曉得這時候不用跑了,就好整以暇地快步登機。她那排位置靠窗坐著一個補眠的胖男人,中間坐著一個看似年輕的男人,正扭頭對著窗借一些天光看資料。她想,挺用功的打工族。

  錢宏英才剛揭開行李箱蓋,下面就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謝謝,不重。」錢宏英心說今天真難得,出門遇到好人。她將背上的雙肩包扔到行李箱上,關上門,就低頭微笑想再表達一下謝意,可是一看抬頭看她的那個人,臉色一下變了。冤家路窄,原來是柳鈞。

  根據合同約定,騰飛在五月向安總公司進行一期技術交底,並申領二期的資金。柳鈞反正了解東海一號研發的所有細節,再說申領二期資金的事情也唯有他自己出馬,他索性一個人飛過去一趟,兩件事情並一塊兒做。不料飛機上撞見最不想見到的人。

  正好空姐過來,兩人不約而同開口要求升艙,可是很不巧,今天飛機全滿。柳鈞鬱悶得一臉默然,心說跟誰換個位置呢。可偏偏他坐在中間,無法行動。錢宏英也想到換位置,可此時心煩意亂,想不出措辭,索性閉目靜坐,眼不見為淨。柳鈞鬱悶了會兒,只能再看資料,此時怎麼也看不進去,只得將資料收回包里,也閉目假寐。可是誰又能真正睡著。而且柳鈞想到旅程兩個多小時,一直這麼老僧入定一般坐著,會死人。他心裡開始同情電視直播裡面那些開莊嚴會議的大人們,有些還在溫暖的室內穿著厚厚的民族服裝呢。

  誰知,柳鈞還真睡著了。

  聽到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錢宏英心頭鬆懈,才敢活動一下手腳,找個合適姿勢。飛機早已衝上雲層,機艙完全亮堂。錢宏英小心看一眼旁邊的人,想不到這當年的毛孩子現在也老了,鬢角略顯霜花。她不禁想到自家弟弟錢宏明,目前頭髮已經白多黑少,焗黑了反而更顯古怪,索性天氣稍暖便剃了個光頭,別人除非貼近了細看,否則還真不大會留意白髮茬。這些人,都很操心,而且不是一點點的操心。

  錢宏英嘆了聲氣,拼命想讓自己想別的事兒去,可是不大成功。腦子亂得很,總是往過去那些事兒上拐。誰都不願做昧心的事兒,早年她告訴自己,最不是東西的是柳石堂,作孽的是姓柳的,而她只是生存。可是偏偏在她爸送醫院那天,柳鈞將一件西裝套在又冷又精疲力竭的她身上。只是西裝壓肩膀上的小小衝擊,她心中怨天尤人的外殼給擊碎了,捫心自問,她確實對不起柳鈞,她確實做了違背天良的事。可直面錯誤是痛苦的,好在有父母接連去世的打擊來掩飾,她在那段日子裡九死一生地煎熬著,無法跟誰傾訴,只能一個人煎熬。在弟弟無言的幫扶下,她總算走出來,活下去,拿工作塞滿生活。

  錢宏英坐立不安了整整兩個多小時,連旁邊的幾個乘客都能看出她的煩躁。等明顯感覺到飛機下降的時候,她終於鼓足勇氣,推醒身邊的柳鈞。見柳鈞睡眼惺忪地看向她,錢宏英立刻清清楚楚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她見到柳鈞一臉迷茫,並未領會,她不管了,剛才說出這幾個字,僅僅只是她的表態,她並不指望柳鈞有任何和解表示,那不可能,她說出來就行了。

  飛機正好落地,錢宏英立即起身取包,拿上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柳鈞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醒過來,看著錢宏英的背影,他想到剛才明明聽到一聲「對不起」。什麼意思?可憐柳鈞剛甦醒的腦袋塞車了好一會兒,一直塞到飛機停下,才想到,沒有原諒。他恨自己睡著,沒能當即反擊,讓錢宏英擺了一個姿態。他煎熬多年,才能放過爸爸,原諒錢宏明,而對於錢宏英,沒有原諒。

  柳鈞心裡好生憋氣。沉著臉出去,卻意外看到有人舉牌接他,竟是安總派來的。柳鈞不得不想到此來的重大使命,忙壓下悶氣,換上笑臉,與接他的人打招呼。安總如此客氣,柳鈞反而擔心第二筆資金的到位。

  司機對柳鈞也很客氣,一直問柳鈞能不能做成東海一號分段,說公司現在沒有拳頭產品,都等著東海一號分段來撐門面呢。柳鈞很奇怪,道:「你們的技術力量很強的,怎麼會沒有拳頭產品?」

  司機見怪不怪地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國家抱著啦,沒有國家給的單子,我們沒法跟你們這些公司競爭。做同一種產品,我們的成本就是比你們的高。高哪兒?高我們有那麼多的人要養活,你們一個人幹的活兒我們四五個人干,你說怎麼行,技術科再研究什麼東西出來都養不活我們。安總說你們研製出來的產品國內以後只有我們一家做,可以賣大錢,對不對?我們全公司現在都指望你們啦。」

  柳鈞想到,以前爸爸廠里的工人他可以一個不剩地扔給楊巡,甩包袱,就是因為那些人幹不了現在騰飛的活兒。可是安總不能甩,這些工人都是正式工,都得養著,而且年紀一把的人還無法分流到三產去。可是真正能操作新設備的只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人,即便安總三頭六臂,也無能為力啊。柳鈞開始理解安總的一些舉動。

  司機不斷詢問東海一號分段究竟有多神奇。柳鈞正想擺脫來自錢宏英的陰影呢,就非常重視地、深入淺出地給司機講解東海一號分段的先進之處,困難在哪兒,為什麼可以在國內領先,目前類似設備成本是多少,但國外產品目前實際銷售價格又是多少。司機到底是在這個行業混了那麼多年的,跟柳鈞對答得有模有樣。

  柳鈞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師傅啊,既然上班工資還不到一千,為什麼不出來開計程車,您這車技多好啊。」

  司機笑道:「開計程車多累啊,一天起碼做十二個小時,成天都在路上,一個月掙個兩三千的,多勞碌呢,連喝酒時間都沒了。我現在錢少,沒錯,可我是國家管著,錢少歸少,做人安心。柳總我看您三十多了吧?」

  「是啊,師傅您四十出頭?」

  「我五十啦。您看,我不操心,我閨女起碼一個月才能從我頭皮找到一根白髮。呵呵,再做幾年,我就退休拿勞保啦。您說,我們廠早年跳槽的那些人,去你們南方做得辛辛苦苦的,也就賺點兒辛苦錢吧,往後還沒勞保,哪有我們過得舒坦?我們都是普通人,別好高騖遠,日子過得安心就行啊。」

  柳鈞聽得目瞪口呆,對這等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他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再想想安總手下指揮著這麼一幫人,要抓進度吧,肯定抓不起來,這幫人無法用獎金來激勵;要抓質量吧,肯定也沒法抓,做壞了你總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還沒法開除,按這位司機的說法,領導要是做得過分,他就召集公司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領導家鬧去。公司幾乎跟共和國同齡,每一個工人背後都有一大幫親戚工友,每一個工人頭頂都是上面有人。柳鈞想不出這種工廠若是交給他,他該如何管。但最大問題是,這麼一個外強中乾的公司,他還拿得到第二、第三筆研發款嗎?如果拿不到,他接下來就很被動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柳鈞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塵接風了。對此柳鈞真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是來工作的,下午一期需要交底,他怎麼可以喝酒?別人或許不知道,桌上的兩位技術部的人則是不可能不知,還一個勁兒地勸喝,柳鈞以下午還要工作拒絕喝酒,他們還挺不開心,說不夠朋友。再說了,他雖然是客人,可是讓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請客也只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麼就能坐滿一桌十個人,來者除了技術部門的人員,還有完全不搭界的環衛部門和行政部門,最後買單據說是安總會簽字。幸好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總吩咐過。

  因為下午一點半的技術交底會議有安總參加,大伙兒好歹有點兒忌憚,所以到了一點十分,總算扔下盤子疊盤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半的菜餚,就簽單走人了。柳鈞看著真是心疼死,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詞,大鍋飯。去機場接柳鈞的司機也在一個桌上吃,喝了兩瓶啤酒,載著柳鈞與兩名技術員玩極速飛車,踩著一點半的時間線將三個人送進會議室。車技好得連柳鈞都捏著一把汗。

  幸好,大家都遲到,一點半後,才有人陸陸續續進入會議室,大約一點四十分,安總進來,會議開始。

  不過交底會倒是開得挺好,眾技術人員底子不薄,水平超過市一機的。柳鈞近半個小時的發言之後,便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提問。柳鈞留意到兩位給他接風的工程師沒提出問題,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鈞不得不慶幸自己一口酒都不喝,要不然他還怎麼站在台上滔滔不絕半小時。而安總只是看那兩位工程師幾眼,卻也沒發話。

  交底會議竟然一直無間斷地開到下班時間。問題很多,有些想法柳鈞當即記錄,很有創意,果然是高品質的團隊。只是外面下班電鈴一響,問題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覺地停止發問。於是安總宣布散會。柳鈞再次感覺好奇,若是換在他的騰飛,恐怕這次會議會延長起碼兩個小時。可是眼下的大家卻都很自律,很照顧他,一個個都很準時地下班了。真夠心平氣和。

  柳鈞於會後跟著安總走進辦公室,安總關上門問柳鈞,研發程序走得順利不順利?看上去似乎挺順利,那麼會不會超前?安總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柳鈞照實回答:「第一階段與兩家大學分別合作,一家大學的成果還沒出來,還在摸索中,我們一起查找原因,不過早前也預知不可能那麼快就獲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來了,後一半可以看見曙光。我公司研究中心的進展稍微快於預期,與工程師們對項目倍加珍惜有關。從目前項目進展來看,時間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擺在這兒。」

  「那麼,零七年初?基本上是這個時間?」

  「是的。從中午飯桌上與大家的接觸來看,大伙兒好像都很希望能儘快做東海一號這個產品,我會努力在保證品質的基礎上壓縮時間。」

  「你的工作不要受我這邊同事的干擾,我們國家等待這個產品已經有許多年,我們不急一個月一個季度,但我們必須、一定要做到我們力所能及的高度。我寧可你稍微拖延幾天,科學的態度是嚴謹,而不是『大躍進』。」

  柳鈞想不到安總能這麼理解,說出這種話的安總完全不是因為他的勾兌起作用,而是安總真正能理解科研攻關的細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礎上的支持。「安總,有您這話,我心裡有底了。」

  安總更讓柳鈞心裡有底的是,如實跟他講了二期資金由於種種原因,還有兩百多萬得後天才能湊齊,讓柳鈞要麼等兩天,等後天拿到匯票再走;要麼明天就回,錢到帳後打電匯給柳鈞。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他哪兒敢走,他得盯著財務主管第一時間將錢給他。晚上他想請安總吃飯,安總正好有重要應酬,謝絕了。柳鈞樂得去找旅館住下,一個人好好將城市逛了一圈。上回來,天天醉生夢死,記憶中只有飯桌和足浴盆。

  但第二天他就行動起來,抓住財務主管吃飯喝酒唱歌按摩,還有送紅包。效果立竿見影,安總說錢後天到,錢果然後天到帳,而錢一到帳,柳鈞拿了立刻趕飛北京,從北京轉機回家。不僅僅是他,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如此珍惜時間,只除了一些國企的紅頂商人。拿到第二筆錢,柳鈞心頭又放心許多。

  第二天,柳鈞一上班就找羅慶,讓羅慶可以考慮開始布局東海一號分段的市場。通過這一次與安總公司底層人員的接觸,柳鈞意識到即使安總有再大野心,可憑安總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加工得出東海一號分段所需要的精度嗎?他很懷疑。而安總他們不行,卻恰恰是騰飛的機會。東海一號在中國的市場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騰飛即使只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經可以賺得非常滋潤。

  一起出差的崔冰冰卻到晚上九點才來電讓柳鈞去分行接她,她從上海回來了。兩人一見面就笑。崔冰冰笑柳鈞又趴在剛交付的房子裡自己做水電,穿一身連體工裝。她真是很難理解這個工科生為什麼非要在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自己接強電與弱電的線,柳鈞告訴她這是功率需要、維修需要、布局需要等等,崔冰冰卻總是不以為然,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豈不是更好?不過當周末柳鈞去布線的時候,崔冰冰一定要跟去觀摩,操持衝擊鑽的丈夫在她眼裡比坐鋼琴邊的時候還帥,她承認自己低級趣味。

  柳鈞見崔冰冰臉色還行,不是很累,就問她要不要去吃廣式消夜,崔冰冰果然響應,她現在是兩個人的需求,卻表現出近三個人的食量,天天閒下來就喊餓,催得柳鈞廚藝突飛猛進。上了車後,柳鈞實在忍不住,笑道:「說個笑話給你聽,宋總太太不是剛生一個兒子嗎?結果這事兒居然影響很大,不少人指責宋總搞特權,打計劃生育擦邊球,呵呵,竟然也傳到安總耳朵里了,安總抓著我問宋太太有什麼特殊性,連說宋總夠大膽。」

  崔冰冰無法理解這事兒有什麼好笑,想來想去,才理解地道:「你不了解國企,尤其是宋總他們的國企,他們抓計劃生育抓得可嚴,幾萬人裡面只要有一例出事,全部幾萬人一年的生育獎全當,大家人盯人地盯著呢。結果宋總自己鑽政策空子,美國太太一生就是兩個,下面的人還能不認為他這是明目張胆搞特權嗎?」不過崔冰冰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不對,「噢,大家是不是都笑話宋總明知來自下面的怨言多,卻管不住年輕貌美的太太要孩子,妻管嚴?」

  「安總也是這麼想,還自以為瞭然。人們都喜歡看現象而想當然,可你以為宋總是個怕事的人?我倒更願意相信,這個孩子正是宋總最想要的,是愛情的事實證明。」

  崔冰冰剛想反對,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她一結婚就千方百計懷孕,特意通過父母找關係,去中醫專家那兒開來中藥,好好吃了近一個月,將養身體。此刻被柳鈞一席話提醒,她忽然意識到,柳鈞因喜歡小孩子而想要孩子,而她呢,她至今對身邊亂竄的小孩子們沒感覺,她懷孕的欣喜,更多是因為肚子裡的孩子是愛情的事實證明,她得到了證明。因此懷孕後心胸簡直是秋高氣爽。這一刻,她理解了貌似強硬的宋運輝內心的虛弱,也看清貌似強大的自己內心的虛弱。她擔心柳鈞像看透宋運輝一樣地看透她。

  崔冰冰在銀行消息靈通,她帶給柳鈞一個意外消息。據說楊巡最近貸了不少款,轉到山西炒煤礦去了。還聽說這兩天煤礦所在地的市領導來本市考察,楊巡全套儀仗,全程陪同,還擠在兩市領導會晤之間,上了市電視台的晚間新聞。

  「煤礦?跟他現有的產業有上下游關係嗎?」

  「需要有上下游關係嗎?純粹是資金運作,人際關係運作,是煤礦還是銅礦、鐵礦、鋁礦都沒兩樣。不是說國家關閉小煤礦導致電煤緊張,害我們經常斷電嗎?可是小煤礦是說關就關的嗎?每一次政策的推出,無非是市場的一次洗牌而已,你不得不承認,楊巡此人頭腦活絡,抓得住機會。聽說現在煤價飛漲。」

  柳鈞的腦袋好一陣子才轉過彎來,他不得不承認,他這方面與楊巡相比大大不如。「我聽東東說,楊巡常去澳門賭博,賭得不小,在那兒住酒店不用自己掏錢。你說炒煤礦與賭,是不是半斤八兩,實質是一樣的。」

  「反正不是正經開工廠掙利潤的,在你眼裡都是末流。楊巡嘛,去澳門一般是陪別人去的,既然去了,總得自己也下場玩幾把,不能只做錢包。」

  「什麼啦,他自己也愛賭,以前嚴打的時候,大冷天的還在荒郊野外聚賭呢,我跟東東有次撞到他們,差點兒打起來。」

  「他那樣的人,賭性肯定是很足的。不過主要原因我看還是他家裡沒太太管著,你真不知道,太太管著對一個男人有多重要,哈哈。他死不死活不活拖著不離婚,彼此都不自在,何必?因為愛太太,還是因為與太太在兒女歸屬上相持不下,還是摳門不捨得割棄一部分財產給太太?」

  「聽他妹妹說,他為兒女讀書受教育考慮,覺得應該讓老婆在美國帶著,可是他又不肯放棄兒女的歸屬,只好僵著。在本地辦離婚,他若是不答應,他老婆哪怕再三頭六臂,告到哪兒都沒結果。做他老婆算是倒了八輩子霉。」

  崔冰冰奇道:「楊巡妹妹怎麼連這種家務事也跟你說。你們在什麼時間地點人物下說這些話?」

  「那天電話里說件什麼事,順便問起,她說了這麼多。你別多疑,我沒問題。」

  但崔冰冰還是患得患失上了,她每天混在江湖,見識好多男人在妻子懷孕不方便的時候出軌,有些還是一向操守不錯的男人,可見下半身的誘惑有多大。再想到連宋總都要擔心枕邊人,這婚姻啊,整一個動態平衡體。直到夏天崔冰冰生了個女兒,小名淡淡,崔冰冰心頭才塵埃落定,不知為何,與柳鈞有了個孩子,才覺得真是一家人了。

  淡淡媽白吃了那麼肥,淡淡卻是中等胖瘦,唯手長腳長,有乃父之風。崔冰冰總算是耐心坐了一個月的月子,但等月子坐滿,她在銀行辦公室隔壁一幢大樓內租了一間小辦公室,布置一番,她剛退休的媽領著保姆帶著淡淡,白天就住在那辦公室,等正常上班的崔冰冰兩個小時過來做一回奶牛。崔冰冰迅速消瘦,淡淡迅速長大。柳鈞心疼得跳腳,可是面對崔冰冰的堅持卻無可奈何,他拗不過太太,唯有尊重太太的選擇,心裡卻更尊重太太的精神。晚上淡淡哭的時候,他多多擔待,承攬換尿布餵奶等事務。但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所以一家三口除了淡淡一個人胖,其他兩個都瘦得很快。

  但尊重,並不意味支持。包括崔冰冰的父母,全家無人支持崔冰冰只休一個月產假,玩命投入工作。崔冰冰只好一遍遍地解釋,坐在她的位置,她不能退出三個月,否則死狀悲慘,還不如一退到底,回家做全職主婦。關鍵還在,她享受工作帶來的成就感,她無法放棄,那麼只能這樣。女友們有贊有彈,這也是崔冰冰預料到的結果。讓崔冰冰最想不到的是來自嘉麗的支持,嘉麗對崔冰冰佩服得不行,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深知崔冰冰的不易。雖然有崔母這樣的專家級醫生把關淡淡的撫育,可崔母畢竟不是婦兒專家,跟不上育兒科學的進步。這方面便有嘉麗幫忙耐心細緻地彌補。嘉麗送來眼下口碑最好的尿不濕、小衣服、紗巾、奶瓶等,本地買不到的,她就讓錢宏明從上海買來,甚至從香港托錢宏明朋友帶來,不惜工本,花錢如流水。

  好東西只要用一下,就能體會出其中的妙處,崔冰冰對嘉麗感激不盡。她現在也做了媽媽,總算與嘉麗有了共同語言,可依然說不上幾句話,兩人思維頻率不搭,跟嘉麗說話,崔冰冰得急死。不過崔冰冰終於向柳鈞承認,嘉麗這個人確實很好,只是太不拿錢宏明的錢當錢,花錢太大手大腳。

  柳鈞即使睡眠不足,工作辛苦,將原本微微發福的身體減肥了下去,可是看到崔冰冰幾乎每天大清早睡眼惺忪地為了催奶大吃幾乎沒放鹽的豬腳湯,就佩服得不行,他再瘦,大清早也不會有這胃口。他讓崔冰冰不妨學眼下的電力供應,停三開四,或者停四開三。崔冰冰怎麼可能停三開四?她出其不意地回去上班,徹底打亂那個指望接替她的腦後有反骨的同事的布局,她若停,豈不是讓反骨同事捲土重來?柳鈞只能表示理解,並大力配合。

  可是嘉麗有一天掏出鏡子,讓崔冰冰好好地看,卻什麼都不說。嘉麗的鏡子有放大功能,崔冰冰一看鏡子中黃臉婆一樣的自己,尤其是看到粗大的毛孔,松垮的皮膚,禁不住大叫一聲,毛骨悚然。她了解柳鈞,此人好色。她想到比她早生幾個月的梁思申,人家前幾天來看她的時候保養得多好,難怪她先生緊張她。也難怪,柳鈞從來不緊張她。可是,柳鈞對她的黃臉婆樣熟視無睹,是好事嗎?當然是大糟特糟。

  淡淡睡覺不老實,非得有人抱著她,等她睡著才可以放到床上。柳鈞下班回家,這份差使當然與柳鈞有關。等淡淡終於睡著,柳鈞才拍醒下班回家小睡片刻的崔冰冰,讓她醒來吃飯。崔冰冰見旁邊沒人,抓住丈夫的手輕問:「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灰頭土臉?」

  「沒,一臉神聖的媽樣。」

  「媽樣是你女兒看的,老婆樣有沒有?是不是糟糠之妻?」

  「老婆樣暫時嚴重缺位。噯,我沒要求,你別心急,我再提要求你得逼上梁山給我休書了。」

  雖然柳鈞說得很好,崔冰冰卻不可能無視自然規律:「我真覺得自己已是強弩之末。我非常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給我信心。柳鈞,請經常抱抱我,生完孩子後你很少抱我。你才是我唯一的大補藥,我最愛的是你。」

  「你給淡淡餵奶,給我灌迷湯。」柳鈞伸手抱抱妻子,就推她下去吃飯。崔冰冰意猶未盡,她不是個扭捏的人,有需求就說,就做,她像個考拉掛在柳鈞身上,直抱到自己也不願抱了,才放手,兩人一起下去吃飯。桌上又是一碗催奶的鯉魚湯,稀淡稀淡的,崔冰冰皺著眉頭喝下去。柳鈞看著這個美食家為女兒如此煎熬,實在看不下去:「別逼自己,你不是神仙。沒奶可以餵配方奶,現在市面上很多,不行我也可以飛香港去買。」

  聽得丈夫疼惜,崔冰冰本來皺著的眉頭舒展了,她笑了,眼淚卻滴滴答答落下來:「不能委屈我們淡淡……」可是說著說著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扯來紙巾笑著擦臉,眼淚越擦越多,臉上也很快無法再笑。

  柳鈞繞過桌子,讓妻子在他懷裡哭個痛快。妻子不用解說,他也已經懂了,換他坐媽媽這個位置,他也未必做到崔冰冰那麼好,可崔冰冰是女人,是他忽視了強大的崔冰冰其實是個女人。難怪他有時候說崔冰冰是女強人,伊總是大吼一聲:「老子最煩『女強人』三個字!」女人再強,也逃不過生理限制,總之還是女人。崔冰冰也在內疚她為了工作委屈淡淡吧,於是堤內損失堤外補,那麼難吃的豬蹄湯、鯉魚湯都是閉著眼睛全喝,女金剛一樣。其實,更該內疚的是他柳鈞。

  可是他還能做什麼呢?晚上經常是崔冰冰泵奶後睡整覺,他半夜醒來餵女兒。據說這該是保姆的事兒,可是兩個新爸媽又都不放心。他還可以做的,大概就是給妻子做大補藥,多給她精神力量吧。他最喜歡崔冰冰不同於其他小女人的直爽,不需要他煞費苦心地亂猜。可是,當擁抱成為任務的時候,運作起來總是有點兒欠缺火候,但此事只有柳鈞自己知道了,崔冰冰看不出來。

  公司則是永遠麻煩不斷。這回的麻煩可以說是多年前埋伏在騰飛的定時炸彈終於被引爆。人行一紙通知下來,讓柳鈞前去解釋,為什麼說是外資公司,卻完全用人民幣出資。柳鈞連忙先詢問崔冰冰,怎麼這個時候會提起出資問題。崔冰冰才想起最近嚴查地下錢莊,以防近期人民幣跳躍式的大幅升值帶來的境外外匯衝擊。不僅僅查柳鈞這種外資戶頭,連人民幣大額存取也抓得更緊。柳鈞心裡有鬼,崔冰冰說的原理並不能解決他的問題,他唯有先硬著頭皮去接受質詢。點名讓法人代表去,柳石堂即使想去也不成。

  去之前,柳鈞又找到過去工業區招商辦的人員,一打聽才知,原來騰飛不是個案,工業區不少企業為了爭取外資企業稅收減免政策,想方設法花點兒錢,通過中介去香港或者離島註冊皮包公司。有些膽子小,拿到境外執照後通過中間人的運作,找到一家需要人民幣付大陸職員工資的港商,兩家直接私自兌換,用於外匯注資驗資之用,所以那些企業的起始註冊資金大多不高。而大多數則是拿個境外公司的執照,通過關係用人民幣注資。這些人都是這回被打擊的對象,聽說人行、外管局、工商一起查,查實的話,罪名不小,減免的稅得吐出來,還得按上一個什麼金融方面的罪名,最高可判刑五年。

  柳鈞滿心忐忑,去前與崔冰冰反覆斟酌口供。他告訴人行官員,他回國的時候帶來外匯,那時候爸爸辦的是工廠,他們考慮一家人反正說得清,就一次一次地把他的外匯兌成人民幣,全數投入到新產品研發上去。年代久遠,那些兌換的單子今天已經找不到。然後嘛,新公司成立,那時候還有兌換單子在,就視作外資入股了。這是他和崔冰冰商量出來的對策,一口咬定確實有外資進入,而且達到政策規定的外資公司的外資出資比例,只是當年註冊操作時候有點兒彈性。唯有如此,才能方便未來緩緩幕後操作。畢竟柳鈞與其他那些玩外資公司的不同,他是真護照,而且他在國外工作多年,有外幣積蓄是理所當然,道理上講得通。崔冰冰認定,地方人行不可能因柳鈞這點兒小事通過外事途徑查柳鈞的德國帳戶信用卡,他們也無非是走走過場,最後罰點兒款向上邀功而已,這年頭,不是殺人放火的大事,誰也不會太較真。

  餘下的事,就是崔冰冰上陣。她身處金融系統,在系統內上上下下跑得熟透,只要找對了人,那麼這等一口咬定非原則性問題的小事就成不了原則性的大事。當然,罰款還是要交的,只是不需要割肉。坐牢就更不用提。問題在職業婦女崔冰冰手裡處理得輕而易舉。

  其實據柳鈞探知,工業區經過這麼一番整肅,最後沒一個坐牢的。這年頭,誰也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能在工業區辦上幾年廠子賺上幾年鈔票的,誰上頭沒有幾條路子啊?幾年下來,沒親戚也培養出朋友了。柳鈞回頭再看,不過是虛驚一場。

  最頭痛的還是公司本身的問題。產品的保密工作永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工人記性好,動用五鬼搬運法慢慢將圖紙一條線一個數據地泄露出去的,有職員跳槽帶走思路的,還有被模仿的等等。羅慶終於忍無可忍,他提出一個方案,公司既然因為用材問題和質量管理嚴格問題,而不願降低成本,導致無法與模仿偷盜者競爭,不得不在研發上加大投入不斷提升產品層次,簡直是形成惡性循環。不如在騰飛品牌之外設立類似服裝的二線品牌,單獨另闢車間或者廠區,專門跑量做與市面上差不多質量的產品,這樣一來,誰都知道偷了騰飛的技術沒意思,漏洞不堵自絕。而又因為另闢場地,不影響現有工人的品管意識,還可以讓騰飛研發中心的技術延長生命期。

  羅慶給柳鈞舉例,過去VCD這麼貴,大伙兒手裡錢又少,那麼對不起,都買盜版,即使圖像模糊也忍了,道德滾一邊兒去。當年有人大魄力,一舉降低正版VCD價格,大家一看稍微貴价就可以看正版,當然不再買盜版碟。而市場卻還可以推出更高價的清晰版,滿足部分特殊人士的需求。這就是市場。很多時候只要政策適當,善用市場那雙看不見的手,反而事半功倍。

  羅慶說這些,不過是抱著「不說白不說,說了是白說」的心態。因為他放棄人人爭搶的公務員職位來到騰飛協助柳鈞,正是因為他與柳鈞有差不多的理念,科技是他們的宗教。他平時對業務人員的訓誡中,也永遠帶著類似的內容,培養同事為騰飛的高品質理念而驕傲。可是現實摧毀理想,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讓人動搖信心。

  柳鈞聽了卻道:「這個問題我已經不止考慮一年兩年,就像大眾旗下不止一個品牌,單國內就有一汽大眾的捷達、寶來,和上海大眾的桑塔納、POLO、帕薩特等,定價不同,品質自然也大大不同。可是早年資金不夠,而且人手也還沒培養出自覺,這個問題不能考慮。尤其是同一廠區不同品質平台,最終結果肯定是上至管理人員下至工人學好很難,學壞很容易。」

  羅慶不禁笑了:「我還以為你會一口否決,甚至說我墮落。那麼現在的機會合適了嗎?我倒認為正合適,中心現在致力於東海一號配套的研究,眼下新產品開發不多,正好方便我們炒冷飯。」

  「是這個理。我現在的想法是,騰飛原封不動,另外找地方建立新工廠。不同的品質,放不同的廠區,免得混淆騰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品管理念。但是……這就需要大幅資金投入,另起爐灶,不易啊。」

  羅慶卻看著老闆的兩隻黑眼圈,直言不諱:「財力是個問題,可我看相對柳總而言,精力更是個問題。新爸爸不好當啊,哈哈,我就是個過來人,根據過來人的經驗,恐怕柳總得等寶貝女兒斷奶之後才有精力打理新廠事宜。可事不宜遲啊,柳總,目前中心出品減少,而市場永遠是沉舟側畔千帆過。」

  「對,精力。我太太的朋友威脅我,一周歲遠非盡頭,帶孩子最辛苦的時期是從孩子會爬會走開始,一直到上幼兒園之前,你永遠無法想像孩子哪來這麼多精力。所以你看,不能拿精力作藉口,該做的事,立刻就得著手。」

  精力不是藉口,可沒有精力再建一座分廠,卻是事實。柳鈞諮詢家大業大的申華東,申父申寶田剛發家的時候,又是如何分配精力。申華東只有一個答案,「股權激勵」。於是事情兜兜轉轉,又回到曾經被柳鈞否決的董其揚的提議。申華東告訴柳鈞,當年他爸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出一個主意,將公司幾個主要骨幹職工變為股東,把一個老闆忙不過來,變為幾個得力股東一起忙活,在全市率先進行股份制改造。效果立竿見影,他放學回家終於可以見到爸爸了。

  「我也想過這個辦法,可是我不願上市,不上市的股權激勵有效嗎?」比如董總就看不上,「與年終獎又有什麼不同?大家都不傻。」

  「我家股改時候也沒奢望上市,上市是股改之後很多年的事。可股改前後,人的積極性完全不一樣了,也沒人再提離職。就像原本你只是告訴驢,只要把車子拉到終點就有胡蘿蔔吃,那條胡蘿蔔很抽象,現在改成在驢腦袋面前掛一隻一路夠不著的胡蘿蔔,所起的作用完全不一樣。人的心理就是這麼微妙,即使明知沒有區別,可依然容易被挑逗。你這個做硬科學的很有必要學學我們的軟科學。」

  柳鈞聽著頻頻點頭:「如果我股改,索性引入投資股東,可不可行?」

  「如果我還在管市一機的話,我會說可能可行。現在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申華東一聲冷笑,「我現在知道如今的資金多的是高產出的出路,誰耐煩投入到你們這種製造工廠?有那個錢,還不如買一塊地皮放著等增值。」

  柳鈞白眼,可也無法不承認。不說投資資金流向,即便他們的招工也是如此,今年以來,願意投身研發的名牌大學生寥若晨星,他的研發中心條件再好,也比不過外面精彩世界的誘惑。快錢,那也是掛人才面前的胡蘿蔔。如果用腳投票,製造業事實上已經排位全國最不招待見的行業前幾名,即使是追求更快更高更強的企業,也無一例外。柳鈞心中異常感慨,再加政府不重視,政策無傾斜,大環境無治理,照此下去還真不如做做襯衫鞋子,起碼人不必如此殫精竭慮。

  可他不就是有那麼點兒賊心不死嗎?

  經幾天考慮,最難的是說服他爸柳石堂,柳鈞在騰飛高管會議上出其不意地提出引入高管成為騰飛股東的想法。他經過精算去年一年的利稅收入,將釋出的股份可能獲得紅利與年終獎對等,拿出乾股分配辦法。他看到,在他一條一條地宣讀辦法的時候,大伙兒的眼睛漸漸閃閃發亮。這個會議開到傍晚,整個會議室提前群星閃爍。即便理智如孫工、廖工、譚工等人,一樣莫名興奮。

  於是三天後有關新工廠上馬的會議,開得異常順利。會議布置羅慶開始物色場地,行政經理老張開始準備註冊資料、招聘主要財務經理、開始大規模員工培訓。大家都興奮異常,不用柳鈞布置,工廠與中心的人自動聯合,說是三天內根據投資額拉出一份設備清單。轉眼,工廠又與行政部聯絡,主動提出培訓計劃的共同制訂。

  大家都是熟手,都不需要柳鈞指揮協調,他們自己協調得周全周到。本來羅慶與工廠負責人有點兒矛盾,這會兒也不提了,可謂真正全力地發揮主觀能動性,群策群力。

  而這,才是柳鈞剛剛提出乾股方案三天之後,設想還未轉化為白紙黑字的法律文件,可他們已經將掛在唇邊的蘿蔔化為動力,全力以赴了。柳鈞很容易就看到新公司順利運作的前景。即便是他原本用至飽和的精力,現在也可以收回一些了,各部門自有其他股東替他操心。可見全世界都通用的法則,自有其存在的必然性。

  會議結束,連新公司的名字也有了:騰達。

  柳鈞覺得快得不可思議,可是大伙兒卻從閉門會議出去後,自發自覺地做上了。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在騰達項目上出不了太多力,但他們明顯也表現得更有勁。弄得柳鈞輕鬆得不行,大把時間回家抱娃娃去,解放娃她娘。

  但輕鬆也不過是一天兩天,隨著羅慶快速確認工廠地址,柳鈞便開始親自一塊一塊地前去實地查看。優惠政策太多,條件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麼一定不是真的,基本上就是拋個誘餌給你,等你上門就關門打狗,這種事情聽得太多。條件看似還行的,那麼只要開車周圍轉幾圈,抄下幾家企業名稱,打朋友們電話問一遍,通過朋友介紹找上已經紮根企業的老闆諮詢,不僅諮詢招商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到實處,會不會翻臉不認人,還得問清楚這個地方的地頭蛇諸如水電通訊交通稅務等部門是不是姓周名扒皮。

  此時的柳鈞已經不同於騰飛啟動時,此時的他已經歷過太多太多,工廠每天層出不窮的事件是最好的老師,他早在南牆撞得皮糙肉厚,不僅吃一塹長一智,更是熟能生巧,舉一反三。因此,騰達的地址很快確定下來,在一處開發區,政策優惠,交通對於柳鈞的工廠需要公路和水運而言是便利,對於普通居民則是不便利,然而正是這樣的土地才能拿到低價。與政府部門藕斷絲連的羅慶則是通過朋友獲知,附近將很快修建快速交通幹道。柳鈞一口吃下兩百畝土地,約定三年付清土地出讓金,第一次付一半。

  等不到一個月時間將兩百畝五通一平的土地用圍牆圍起來,柳鈞站在專門通往騰達的雙車道水泥路上,看著似乎一眼望不到邊的雪白圍牆,對抱著孩子跟來看熱鬧的崔冰冰說,這感覺,真像是建立一個小王國。人在此時不產生出一點兒自豪感,幾乎不可能。而羅慶他們也紛紛拖家帶口開著自己的車子過來看,他們這會兒看騰達,與以前看到騰飛的時候心情大不相同,現在如小王國一般的騰達,其中有一塊就是他們的。那種擁有的感覺,就是當家做主人的踏實感。

  騰達的進程順利推進,似乎除了錢是個問題,其他都不是問題,因為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大小股東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效果當然非柳鈞當年與他爸兩個人管理騰飛基建時候可比。然而就在這順風順水的時候,一個東北口音的電話打進柳鈞手機,沒頭沒腦地問柳鈞是不是騰飛公司老闆,德資公司老闆怎麼是中國人,老闆的電話怎麼能一打就通,會不會是沿海一帶有名的皮包公司。柳鈞沒回答,讓他們如果有疑問,不如直接過來這邊工商局查註冊登記,說完就掛了電話。

  但是放下手機,柳鈞卻想到一處破綻,那個沒頭沒腦的電話怎麼知道騰飛是德資。再翻看手機來電記錄,沒錯,顯示的區號正與安總的相同。柳鈞心中生出一絲不詳。他想來想去,決定自己暫時不出面,由羅慶與一位客戶聯繫,詢問安總公司究竟怎樣了。

  消息很快傳來。安總的公司目前奄奄一息,眼看新年來臨,可公司帳戶上連發基本工資的錢都沒有,公司財務每天須得拆東牆補西牆才能維持公司日常開銷,連安總的車子也賣了抵債,安總眼下打車上下班,也不常出門開會出差了,倒是經常跑政府機關要政策。許多工人家中沒存款,東北人家一到冬天就面臨供暖問題,許多工人交不出供暖費。公司目前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

  柳鈞心說,看來,第三筆,也就是最後一筆研發款項必然泡湯了。雖然年初從安總那兒討得第二筆研發款的時候,柳鈞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他想不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按說安總底下公司資產不少,算是百足之蟲,在眼下的大好經濟環境下,怎麼會死得這麼快。

  柳鈞給安總打去電話,以前他也是隔三差五地打電話給安總,基本上都是報告進度,交流感情。這回他問安總需不需要幫忙。安總在電話里的聲音依然中氣十足,而且還挺樂觀,他說困難只是暫時的,讓柳鈞只要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為了安撫柳鈞,安總還說了他最近的設想,窮則思變,公司既然已經窮得有半年揭不開鍋,那麼就應該考慮走出去,改革現有落後體制,尋找外部資金注入。

  柳鈞提出自己的疑問:「公司需要養那麼多閒人,誰家敢往公司注入資金?」

  安總道:「我們接觸的投資者都有類似想法,你說得沒錯。但這是我們老國企的痼疾,沒辦法,企業性質不變,就只能看著它爛下去。我們正匯總各方面的意見,上報市領導,爭取政策。總之你安心做科研,最後一筆研發款可能會比較波折,但我答應你的事不會賴帳。」

  柳鈞心裡想,安總你憑什麼不賴帳。可是他也不好多問,唯有勸慰安總勞逸結合,保重身體。但柳鈞心中幾乎放棄對第三筆研發款的指望,看來從此需要自力更生。他不斷告訴自己,當初若無安總支助,他本來也想通過自力更生,騰飛多花兩三倍時間全資開發類似機器人的,現在有安總幫忙解決三分之二款項,應該說結果已經好於預期,他沒什麼可怨,他早應該感謝上天待他不薄,他是幸運兒。如安總所言,他應該安心做好他的工作。

  想明白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可即使想得明白,心裡總是不痛快的,誰都不願聽見希望的泡沫破裂的聲音。

  只是,柳鈞心頭有絲隱隱約約的擔憂,安總與其公司處境不同步的反常態度,讓他懷疑他在安總棋局中的角色。他沒怎麼猶豫,不嫌麻煩又給安總打去一個電話,試探性地提出,他的公司正組建二線工廠,大量求購設備,性能良好的二手設備是首選,如果安總那邊需要變賣設備籌資的話,他願意出良心價購買,而且保證現款現付,拖誰也不拖安總的。柳鈞聽安總在電話里笑言很受用朋友的雪中送炭,但目前還不考慮變賣家產,等哪天撐不下去了,肯定不會客氣。柳鈞聽得出安總並沒有變賣機器設備的打算,那邊公司目前連工資都已經發不出,這還不是撐不下去是啥,還要到什麼時候才算是撐不下去可以變賣家產?

  投石問路,要的就是石頭落地時候發出的一聲動靜,安總的反應,讓柳鈞進一步肯定安總下一步走棋的動向。他周日又去新屋DIY,崔冰冰抱著孩子跟去湊熱鬧,崔冰冰熱愛一家人湊一起的感覺。柳鈞一邊自己攻廚衛吊裝用的特種耐腐蝕螺絲,一邊解說對安總的疑慮。崔冰冰對此見怪不怪,安總那點兒小心思早幾年在本地屢見不鮮,多少中小國企都是這麼改制的,多少過去國企的一把手就是通過類似辦法華麗轉身成個私老闆。

  崔冰冰給柳鈞很針對地舉了一個例子。比如某某國營醫藥公司,連續三年耐耐心心地虧損,虧得不少骨幹跳槽,企業眼見命若遊絲的時候忽然改制了,改得順應潮流符合民心。還是同一個老大,還是同一套人馬,結果當年就扭虧為盈,大盈特盈,盈得原先自以為很英明地跳槽的骨幹後悔不迭。回頭一看,原來那老大在三年時間裡耐耐心心地做著資產轉移,一步步地將企業拖成市政府心頭的雞肋。不過自2004年地方國資委成立後,這種事情少了點兒,隱蔽了點兒。

  崔冰冰所說的例子正與柳鈞考慮的相同,他笑道:「不過當年我爸接手躍進廠的時候,那廠子是真虧的。」

  「這個吧,你就別撇清了,哈哈。我可以給你算帳,等我先收拾了淡淡。」淡淡醒來開始吵鬧,她得開始對付女兒。等淡淡吃飽喝足,睡在另一個小房間裡,崔冰冰才關門出來,對柳鈞道,「我在想一件事,你原本指望從東海一號分段上面與安總公司搶市場,現在安總有改制行動,等他成功後,你還有可能與他搶嗎?」

  「他改制對我有利有弊,從此後他們也是私企,在產品進入大國營方面不會比我有優勢,而且我相信憑他那邊那些人的惰性,未必很快就能上道。我在想,安總曾經問過我什麼時候可以研製成功,他好像不急著要,最好零七年才交貨。是不是他的改制日程表排到零七年?希望研究成果等改制後再讓他摘桃子?」

  「安總難道不需要跟你打個招呼說明一下?」

  「他手裡捏著最後一筆款的發放權,他不用擔心我嘴巴,他不說我也肯定守口如瓶。因為說了對我沒好處。」

  崔冰冰嘆道:「這人真是梟雄。」

  「媽的,總是被迫道德敗壞,底線越來越低。」

  「嘿,別這麼說,別這麼說,你主導,克服艱難險阻,最終研製成功東海一號的話,就是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些許前進中的曲折算什麼,一筆勾銷。」

  「程序正確非常要緊。你別緊張,我說說而已,現在每天追求結果正確還來不及呢,哪有心思管程序?」

  「你這人,心中條框太多,而且拿條框當回事兒,活得太累。不像安總他們,心中的條框是拿來約束別人的,那種人才能成為梟雄。」

  「違背條框,內心矛盾地追求財富,快樂嗎?」

  「你有選擇嗎?」

  「沒有。」柳鈞回答得很乾脆,現在他不是一個人行動,他只是一個召集者,若是他的追求慢於同事們許多,他不能滿足同事們的追求,那麼結果可想而知,他將被拋棄。既然已經選擇走上這一條路,那麼退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全盤放棄,可是那樣他又能做到嗎?柳鈞發現,原來他的觀念是如此的不三不四,不切實際。

  可人就是這麼不三不四,明知不切實際的心無助現實,卻依然推崇那份不切實際的心。

  如羅慶放棄公務員官職加入騰飛,孫工、廖工等不受高薪誘惑堅持駐守騰飛,還有柳鈞自己,一個個看似理智的成年人,卻都抱著不切實際的技改之夢,而今夢想正在實現,他,柳鈞,所能做的,所被要求的,唯有承擔,以一個男子漢的體魄,擔當起夢想的啟航。確實,他有選擇嗎?

  柳鈞毫無選擇地按部就班地建設騰達。相比九九年他第一次操作工廠建設,社會環境真是大變樣了。可以外包的工程越來越多,以前的包工頭走出來,身後只有一幫民工和幾把泥刀。現在則有專門提供打樁機的包工頭,有提供挖掘機的包工頭,有提供混凝土車的運輸公司,甚至還細分到有專門扎鋼筋的工程隊,不僅分工細緻,而且市場競爭激烈,買方大受裨益。騰達的車間也是包給一家鋼結構公司,有專業的設計和流水化的施工,工地面貌可謂日新月異。唯一不變的,大約就是馬馬虎虎差不多的工作精神。

  可正是因為方便的工程外包,讓基建工程的方方面面可以齊頭並進,迅速前進,一時,工地上面亂象百出。雖然柳鈞現在手頭有人手,而且個個還都是調教得很注重品質的人手,可是買的沒有賣的精,面對工程隊經驗老到、花樣百出的偷工減料,防不勝防。若是當場沒抓住紕漏,就得提出返工。但是有關返工的談判基本上類似挖工程隊心肝,乙方偷工減料就是為了昧錢,甲方提出返工則是指望乙方全額負擔返工費用,兩者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多掏腰包。每一次談判全是軟硬兼施,動用暴力是家常便飯。可是,能用暴力解決反而是簡單的。柳鈞最頭痛的是有些工程公司上頭有人,這邊矛盾才發生,那邊就有一個掌關鍵部門印把子的立刻打電話過來說好說歹,柳鈞敢不認嗎?不行。那麼唯有生生地將一口鮮血咽進肚子裡,自己出錢返工,而且還不敢再請這一家,花錢送神了事。

  許多工程齊頭並進的另一個講究,乃是工程款的落實。柳鈞很快就將騰飛的家底用完,開始用上崔冰冰給運作出來的貸款。這筆貸款依然來自原來的開戶行,但是柳鈞深知崔冰冰在其中運作的奧妙,那就是交換。也就是崔冰冰這邊也承擔一定風險地貸出一筆款子,給柳鈞開戶行主事者指定的某家公司。崔冰冰總是說沒事沒事,她手腳做得很乾淨,這不過是一筆普通不過的貸款。但是柳鈞很擔心,既然需要走路子,總不是最符合規矩的,那麼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必然連累崔冰冰。而且,他因為騰達建設的繁忙,無法顧及小家,又將大部分家務卸到崔冰冰肩上,卻還要讓崔冰冰替他解決公司貸款,柳鈞心中甚為內疚。不免花錢時候更加謹慎,以免更給崔冰冰雪上加霜。

  再加上東海一號分段的研發進入攻堅階段,前期研究的問題在此形成瓶頸,後期的路卻一時雲深霧罩看不清,柳鈞這個總召集人不得不經常召開跨專業研討會,讓各專業的思想在會議上碰撞。然而,會議主持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往往是前一刻還殺氣騰騰地在騰達工地上拎鐵棍與工程公司幹上一架,下一分鐘就得閉關入定,為技術會議備課,圓滑地釐清方方面面的人際關係和研發思路。人的角色豈止一天三變,用崔冰冰的話說,那是城頭變幻大王旗,柳鈞則感覺自己在研發中心——騰飛——騰達之間做著混亂的布朗運動[13]。

  市區新買房子的裝修一拖再拖,入住遙遙無期,他和崔冰冰都沒時間管那個茬兒。好在年底時候電力供應漸漸恢復,停電的日子開始少於往昔。而且,好歹住的別墅位於科技園區,政策比較傾斜,停電日子相對少於工業區。這個冬天不用再搬回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