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海外白渡橋邊,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計程車上跳下兩個身穿黑色長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輕女子頭上還洋氣地戴著一頂不常見的帽子,兩人才剛站穩,便已招引四周目光無數。兩人沒管那些,只對著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築指指點點。年輕女孩拿出地圖自言自語地道:「這么小的地方,證券交易所真在這兒?不像啊。」
旁邊中年女子柔聲道:「應該沒錯,黃浦路十五號,看門牌,囡囡,我們進去看看。」
女孩看清門牌,興奮地掏出照相機橫照豎照對著門面拍了好幾張,看得旁邊的媽媽心疼膠捲。跟著媽媽進門,女孩還在輕輕念叨:「這么小的地方,可怎麼交易呢?真不可思議。」
走進裡面,打量著簡陋而臨時意味十足的交易廳,女孩更是滿臉玩味,這就是偌大中國的證券交易所,這兒除了交易股票,還交易國庫券,外面還有自發交易郵票的人。可這兒低矮侷促,沒一點她想像中的金融味兒。女孩並不像大多數在場人員似的盯著幾個數字議論,而是這兒晃晃,那兒看看,大膽地亂走,甚至拉住工作人員交談。做媽媽的最初總要阻止女兒的膽大妄為,金融機構怎是可以亂闖的,媽媽就是來自金融機構。但後來見女兒中文夾著英文地與一個看上去挺嚴肅的工作人員交換名片談上話後,便靜靜待在一邊笑眯眯不語了。她看著她的寶貝女兒——梁思申,女兒聖誕節回家,她毫不猶豫請了長假天天陪著女兒,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兒跟工作人員握手告別出來,梁母才眉開眼笑地道:「囡囡說起正事來還真是像模像樣呢,說什麼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來就是業內人士呢,當然我最關心爺爺甩給我的股票得什麼時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說。」
「小財迷淨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們還不早知道了?還好,沒成一堆廢紙,看來還應該漲了。」
「那個名詞中文怎麼說……」梁思申費力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只好道,「當然漲,看來還漲得不錯,翻幾倍了。媽,下次你來上海,可以把家裡那一疊國庫券拿來賣了,省得占著現金。」
「又不等著錢用,放著就放著吧,再說也不用來上海,雖然股票只能在上海交易,國庫券可是兩年前在全國好幾個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則國家每年國庫券任務怎麼完成啊。沒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難兩件事——計劃生育和推銷國庫券,那都是當任務硬壓下去的。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還有人專門背一麻袋錢下鄉,換一麻袋國庫券回來賺差價,鄉下人消息不靈通,一聽說有人收國庫券,打個六折七折就賣了,那幫收國庫券的發財好多。」
「那為什麼不用報紙通知全國人民這麼個好消息?」梁思申聽著好奇怪,兩眼則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門口的一堆人,裡面有人正大聲地發表著演說,似是對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兩人站路邊聽了會兒,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時間,卻有那麼多年輕力壯的人在這兒無所事事,多麼浪費。這事兒不能大肆宣傳啊,全國人民要都看錢可以那麼投機著賺,誰還有心思上班?現在各方面對股市問題爭議很大,估計這兒還只是試點吧。」
梁思申聽著媽媽的話好生想笑,可又沒辦法用中文把滿肚子的反對用專業的態度表達出來,憋得難受:「這怎麼能說是投機呢?這……這很正常。真有趣……」
梁母阻止女兒說下去:「國情不一樣。你爸說你這回讀了研究生後回來,整個人變得跟個小間諜似的,什麼都要打聽,聽了還眉飛色舞地做筆記。不過你爸讓我提醒你,別光顧著看熱鬧,當獵奇,你還得在了解中國國情後比較與國外的區別,再下定論。」
梁思申臉上一紅,卻強詞奪理:「爸爸老奸巨猾的,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呢?」
梁母故作義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強中乾,一說到批評女兒就頭皮發麻,把這艱巨任務硬推給我做。現在去哪兒,虹橋還是浦東?浦東也是去年剛下文件開發的,估計現在去沒看頭,什麼都不會有。」
梁思申看著地圖,選擇浦東。梁母看著被稱作下只角的浦東,不清楚女兒要看什麼。但見女兒到打浦路隧道口看了半小時,記錄半小時內的車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還到亂糟糟的南浦大橋工地參觀,最後乘輪渡返回浦西。
一天下來,梁母雙腿差點走廢,吃了晚飯就坐在賓館床上按摩,見女兒依然精神抖擻伏案疾書,做媽的還是忍不住好奇,問女兒到底算算畫畫的寫什麼。
梁思申滿臉苦惱:「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吉恩匯報。一個上海市內,連接浦東浦西的只有兩條過江隧道和輪渡,可隧道那麼窄,過隧道還得收費,嚴重影響辦事效率,增加在浦東辦公成本。可是在金橋了解到的情況又是那麼讓人激動,我得選擇怎麼措辭,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唉,剛看到的南浦大橋工地,橋還沒造好,浦東那兒的收費站已經在了,收費,收費,吉恩肯定會嚴厲地告訴我,收費比一條黃浦江更能有效分隔兩地經濟。缺少浦西的強力支持,浦東怎麼辦?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橋再下結論?嗯,從這兒看下去,虹橋可比浦東熱鬧多了。」
梁母看著發愁的女兒,看著自己生出來的小小的女兒居然還能考慮如此重大的問題,心中歡喜不已,當然提供最強大支持:「不要只看到不足,要看到上海的變化。」
「說到變化,更不能和吉恩提,他要是問我一句上海跟深圳廣州比怎麼樣,我就無言以對了。我跟吉恩吹的是上海,我跟他說我從小几乎每年到上海一次,上海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上海也是中國經濟之都,我名字裡面就有上海。可上海的現狀……總覺得不如廣州深圳。」
「那沒辦法,當年開放的不是上海,是深圳,好在總算鄧大人現在想到上海了。不過你爺爺說,他不擔心上海,上海各方面實力強得很,上海要麼不上,一上就肯定是最好的。你先別急著下結論,你先記錄,回頭到家裡跟你爺爺好好談談,那個老金融有他的老見解。你爺爺,解放前的上海見過,解放後的政策全了解,是塊老薑。」
梁思申早跟爺爺有交流,並不認可爺爺落後的知識。但此時只能放棄,合上筆記本,又抽出地圖擠到媽媽身邊,笑道:「媽媽才是老薑,到了上海連地圖都不用,媽媽還記得解放前上海是什麼樣的嗎?」
「哪裡還能記得清,只記住淮海路上的奶油蛋糕好吃得很,想起上海就想到奶油蛋糕,你是媽媽的奶油蛋糕。我還記得老家什麼樣子,可現在只剩個洋房還像樣子,園子都給造了房子了,那些新造的房子真難看。」
「我們明天再去房管處提要求,怎麼能說是歸還了我們房子,可還讓那些人占著我們的房子不搬呢?他們沒居住證明,我們可是有的。」
梁母嘆氣:「都難,那些人搬出去後住哪兒?有其他地方落腳的都已經搬走了,剩下幾家都是很窮沒去處的,房管處總不好趕人家住露天,這兒到底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暫時也不會來住,就讓他們住著吧。」
梁思申皺眉道:「要不我另外買房子讓他們住?媽媽老家這麼有紀念意義的洋房我們得收回。」
梁母橫女兒一眼:「我跟你爸也想過這招,但是又面臨幾個問題需要解決。首先我們沒上海戶口,不能在上海買房子,上海在這方面控制得非常嚴,而我們當然不可能出錢讓那些住戶買房子,自己不要產權;其次,有錢也不能這麼亂花,爸媽對你回家時揮金如土的大手大腳並不讚賞,爸媽的事情爸媽自己會解決;最後,即使把那些人遷走了,我們暫時也不會來。這種混凝土加木結構的老房子不能每天關著不住人,長久不開窗通風爛得快。別管老房子了,這本來就不在這回的行程計劃內。」
梁思申做個鬼臉,不甘地道:「可是,媽,我要怎麼跟你說才行,我現在真的挺有錢。我現在本金足,就跟一個賭徒一樣,賭資充足,心態就好,投資方向掌握得很好,再說我這不還跟著老狐狸一般的吉恩學呢,十次投資,八九不落空。解決老宅問題,只不過是拔孫猴子身上一根毫毛。」
梁母不由笑道:「又來了,又來了,你前天一定要住這銀河賓館的時候就說房價只是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老宅的事不能急,我跟你爸分析了,打算通過你爸一個朋友走走關係。」
梁思申這才答應,爸媽的能量,她從小就知道,她當初出國,別人搞個護照那是多麼困難的事,他們卻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她嬉皮笑臉地道:「毫毛今天拔了明天長,越拔越多,越拔越粗,才不會少呢。再說住銀河賓館多超值啊,我上回聽一個東南亞華僑說,銀河老闆是按照五星級標準造的賓館,可是考慮到上海已經有赫赫有名的五星級賓館,他的銀河在五星級里並不出眾,不如自己降格到四星,做四星裡面最好的,爭取最大知名度和客流量,這是非常高明的市場定位。所以我們等於是用四星的價住五星的店,多合算!肯定其他賓客也這麼想,我打聽了,據說入住率很高。」
梁母聽了雖然覺得女兒狂,可依然由衷道:「囡囡美國沒白去,明天我們別打計程車了,媽媽真心疼,這兒看下去就是虹橋,明天走走過去。看時間安排……你要不要明天上火車去看看你那個大朋友宋運輝?還有時間。」
梁思申將嘴翹得跟小豬似的,想了會兒,搖頭:「我擔心破壞印象。已經有好幾個原先印象中很英明神武的人,現在看著怎麼都那麼差勁。宋老師是我的大偶像,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可……我不想破壞印象。」
梁母看著女兒,不知道女兒怕的是什麼,她說:「你那個宋老師倒是偶爾跟我們通電話,聽你爸說,一個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能有這等見識,非常難得。你應該不會失望,媽幫你聯繫吧,我有他電話。」
「你們除了包裹有沒有收到,還聊什麼?」
「你爸爸,嘿,看小宋與他不是一個省,有時問問小宋企業的問題,不怕有後遺症,不像跟省里那些企業家說話,我琢磨你話里什麼意思,你琢磨我這話什麼背景,說不痛快。小宋很不錯,難得思想超前卻又腳踏實地不浮誇,我找他電話。」
梁思申終於點頭。但母女兩個都沒想到,在辦公室找到宋運輝,宋運輝卻很遺憾地告訴她們倆,他這幾天壓根兒就抽不出時間,吃睡都在工地,怕慢待了她們。母女兩個看看手錶,晚上九點半,也是,這麼晚還待在辦公室沒回家的人,怎麼可能有時間應酬朋友。可是,梁思申卻越挫越勇,翻出全國地圖冊,查找東海項目的方位,她發現,那兒離上海不遠,飛機火車都可以到達。
宋運輝遺憾拒絕梁家母女的到訪。除了沒時間,還因為最近的某些異動。東海廠與金州不同,既然地處海濱,自然得利用得天獨厚的優勢造個碼頭。金州沒碼頭,也就找不出相關技術人員,碼頭就成了馬廠長引進故友的天下了。宋運輝對碼頭的一切知識都是從一窮二白開始,自然是指揮不靈。而最近馬廠長正好提出升級碼頭為分廠級別,提升他兩個親信為正副職,宋運輝豈能讓一個人事變動把碼頭永遠成為他的權力盲區,他想盡辦法抵制,而且得想辦法在碼頭那塊土地上化被動為主動。這個時候,他精神高度集中,無暇他顧。梁思申母女若來,他最多抽時間跟她們吃頓飯,那怎麼對得起遠道而來的她們?
看看時間,宋運輝起身收拾了東西,熄燈關門出去,到樓下碼頭辦敲門,招呼道:「老趙,不早了,明天再做。我帶你出去。」這個老趙就是馬廠長的心腹,實幹強幹,技術出眾,與另一個馬廠長心腹黃工為一時瑜亮,但相比之下,老趙更強悍。馬廠長有讓老趙負責碼頭的意思。
老趙從一堆資料中抬起頭,看看手錶,才道:「好嘞,順風車不搭白不搭。你今晚又不回家,不怕家裡跟你鬧?」
「你不也兩禮拜沒回家了嗎……」
「嚯,宋廠把弟兄們的底細摸個透底啊。不過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家裡跟我鬧翻天了。家屬才剛帶著孩子調來,人生地不熟,出門步步艱難啊。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有氣全沖我來,聽說宋廠愛人好脾氣。」
宋運輝一笑:「我會叮囑後勤再努力一把,看來後勤保障工作做得還不夠到位。」
老趙看看宋運輝,對於宋運輝的不直接回答沒有意外,早知道宋運輝四平八穩,口風嚴實,對於小小的挑釁絕不當場反應,也不知哪來的肚量。但上車後,老趙還是直截了當地問:「宋廠,碼頭分管領導的確定,聽說宋廠屬意小馮?都說小馮是宋廠的人,我和黃工是馬廠的人,宋廠任命小馮是毫無疑問的事,是嗎?」
宋運輝呵呵一笑,倒是有些意外老趙毫無掩飾地逼問這個問題。「且不說人事任命是黨組討論的事,不是我的一言堂。單說有誰若是任命馮工,你和黃工鬧起情緒來,碼頭該如何收拾?你老趙的脾氣,霹靂火也不過如此。」
老趙也是呵呵一笑,傲然道:「對,憑小馮?不過我是不會那麼不顧大局鬧事的,宋廠對我有很深的成見吧?」
宋運輝冷笑:「小馮?馮工大你幾歲,被你一口一個小馮,你還需要我的成見?老趙,你如果是個明白人,應該看清楚馮工這個名額只是為體現民主,拉出來陪你們玩一遭。你和黃工究竟哪個中選哪個落選,你說發言權操在誰手裡?你這個霹靂火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啊。」
老趙一愣,扭頭看宋運輝的側臉,一時無語。兩個都是馬廠長的人,提拔誰還不是馬廠長說了算?對於宋運輝而言,提誰還不都是一樣,反正都不是宋的人。宋運輝倒是說實話,雖然話說得難聽。不過也無所謂,他對宋運輝一向劍拔弩張,從不低三下四,宋運輝對他也從不假以辭色。
車子很快到宿舍區,宋運輝停下車子,卻沒開門,對動手拉門的老趙道:「黃工已經接連好幾天陪著老馬碼長城,你也該想想辦法啦。」
老趙再度吃驚,呆呆看著宋運輝,心頭閃過無數念頭。兩眼看看依然亮著燈火的馬廠長宿舍,再看看對馬廠長行止了如指掌的宋運輝,不由自主地搖頭。
宋運輝沒有搭理老趙,自己進去宿舍。但關上宿舍的門,卻長長呼出一口氣,他真頭痛,該怎麼料理碼頭的事,尤其是收服老趙。他點上香菸想了很久,沒得出自以為最妥善的方案。
宋運輝當然是最想馮工居正,奈何馮工扶不起。只有黃工和老趙兩個選擇。若是單純從他個人角度來選擇,當然選黃工,黃工雖說也是老馬的人,可到底是性格稍微含蓄些,容易差遣。而若大公無私地從工作角度來選擇,最好是選老趙,老趙這人能自覺做事,能鼓動手下做事。但這樣的人是把雙刃劍,老趙能鼓動大伙兒猛干,當然也能鼓動大伙兒歇火。若把老趙扶正,宋運輝想,他以後工作中有得頭痛了,但也有可能,他可能輕鬆了。
宋運輝繼續點燃一支香菸,又想到事情的反面。如果不扶正黃工,或者如果不扶正老趙,又將出現何種狀況?看得出,黃工與老趙都對正位志在必得,扶正一個,毫無疑問對另一個就是沉重打擊。沉重打擊之下,黃工與老趙又各將做出何種反應呢?宋運輝想到老趙剛剛的「情緒」說,忽然展顏一笑,不錯,老趙的火力,夠老馬頭痛的。想到這兒,宋運輝忍笑將手中才吸了四分之一的菸頭掐滅在菸灰缸里,放心睡覺。
只是那內耗!宋運輝無法不考慮到因此伴生而來的內耗給工作帶來的損傷。但是,當是時也,他又能做何選擇?這一刻,他隱隱開始理解當年在金州的時候水書記的苦衷了。很多時候,一個人怎麼做人,並不全取決於這個人的本質,而是由這個人所處位置決定。位置影響人,位置改造人。
梁思申與媽媽兩個坐了一夜的夜行火車,雖是軟臥,可到站時,梁母就喊不行了,到賓館住下就睡覺。梁思申就跟沒事一般,照樣精力充沛。到賓館大堂要總台幫忙找輛計程車,照著在上海打車的規矩跟司機說到××縣××鎮××……說了半天才說到東海項目,司機卻一口說早說東海廠不就得了。拉起梁思申就飛奔東海廠。
從出租司機的反應,從司機一路指點的東海廠專用宿舍區,為東海專修的公路鐵路橋樑道口,在此都說明東海廠的規模。梁思申只知道宋運輝在指揮一項大工程,但對究竟多大沒概念,至此才明白宋運輝上一年在電話里承認的「我很驕傲」是在怎樣的前提下說出的,連她都為宋運輝感到無比驕傲。她相信今次重逢老熟人,應該不會失望。
市區到東海廠的道路漫長,司機沒話找話,問梁思申道:「你去東海找誰?剛開始的時候去東海的華僑、港商還挺多,這一年沒了。看你說普通話咬牙切齒的,也是華僑吧?」
梁思申心情很好,笑眯眯地道:「我去找我的老師,他在東海項目做領導。」
司機道:「你不是華僑啊,你普通話說得真不好,差勁,高考拼音吃零蛋蛋吧?」
梁思申大笑:「我高考才好呢,英語一級棒,拼音差點就差點唄。」
「哎喲,牛皮吹真大,你老師該不會是東海廠老大吧?」
梁思申知道司機揶揄,也有意裝作得意揚揚地道:「當然是老大,我老師怎麼會做老二!」
司機立刻癟著嘴吹著氣道:「牛皮漏氣了吧,牛皮漏氣了吧,東海項目老大沒權,權都在老二手裡。聽說那老二年紀輕輕,手段特別陰毒,老大玩不過他。可人家技術好啊,項目里拍板都是他一句話,老大說話的份兒都沒有。你老師要是老大,嘁,我都不耐煩找他。」
梁思申不知怎的,一下就感覺司機說的那老二就是宋運輝,心說Mr.Song那麼好的人怎麼可能陰毒,肯定是外人不知內情胡說。她辯解道:「技術既然能那麼好,老二不當權,難道還讓沒技術的老大當權嗎?老二當權才合理啊。」
司機嘖嘖地不以為然:「你小姑娘又不知道,技術好能掌權嗎,自古技術好的都是給人當牛馬的,手腕毒辣的才是當老大的。東海那個老二要不是手腕好,技術再好也沒用。不信你找到你老師問問,老二到底靠什麼混的。」
梁思申再次不以為然:「未必只懂技術不懂其他的才是真正知識分子技術人員,老二多方面發展有什麼不好?」
「小姐你這就錯了,一個技術人員哪有那麼多時間想勾心鬥角的事,就跟我開車不能看書一樣,知識分子掌權了技術還能好嗎?」
「可剛才也是你說的,你前面說人家技術好,項目拍板都是人家一句話,你豈不是前後矛盾?」
司機一下沒了聲,但過一會兒便又恢復嘻嘻哈哈:「你這女孩子說話跟吵架一樣,你肯定是大學生辯論賽給刷下來的。反正你只要問問你老師就知道啦,當官的沒一個好的。喏,看見沒有,那兒那根刷得紅一條白一條的煙囪就是東海廠的,那裡面可大了,我們市里還新造了一座水庫專門給他們用。」
梁思申故意道:「哇,那個年輕的老二真了不起,能領導那麼大的工程,還能把老大架空。」
司機鬱悶地狠狠道:「那是陰謀家,陰謀家才那麼狠。」
梁思申看著司機,笑眯眯的,卻不再擠對他。到了東海廠的大門,一眼看進去,果然兩眼三眼都望不到邊。她打發硬是要等她的計程車回去,掏出護照徑直走向門衛。沒辦法,這等扯虎皮作大旗的舉動還是她到那些省什麼什麼的大院找堂兄找伯父找出來的經驗,護照拿出去比什麼都靈。
果然,門衛一看護照就打電話給宋運輝的秘書,說有那麼那麼一個人找,該人自稱是宋廠的學生。秘書心說宋廠哪來的學生,徒弟都沒有,但還是找到宋運輝說了。卻看到宋運輝不由自主「哦喲」一聲,三兩句交代了問題,急匆匆操車鑰匙親自下去接人,秘書領了宋運輝的吩咐到食堂通知做幾個小炒,心裡好生奇怪,來人究竟是誰,哪個學生值得宋廠那麼招待?
宋運輝開車出去的時候已經猜到一個必然結果,肯定會有人戴上有色眼鏡看他,而且肯定會有不良傳聞出現。他自以為已經做足心理準備,但車到門口,看到一襲黑色大衣,氣度出眾的女孩站在門口時,還是愣了一下,一時沒法把腦子裡小小梁思申的形象與眼前這個亭亭玉立女孩聯繫在一起。宋運輝跳下車時,看到梁思申也是帶點疑惑地看著他,兩人都是試探性地問一句:「梁思申?」「宋老師?」讓一邊兒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的門衛們看足好戲。
宋運輝立刻有意識地說了句:「呵呵,都長那麼高了,我印象中你還是剛去美國時候的小學生,才那麼一點點大。」一邊說一邊拿手比畫一下:「來,上車,到我辦公室坐坐。」旁邊的門衛們捕捉到這一信息,立刻牢牢記住,回頭等待求證。
梁思申卻看著眼前戴著她送的金絲邊眼鏡,比較黑比較瘦,卻長袖善舞的宋運輝很是陌生,雖然宋運輝的聲音是熟悉的。她猶豫了一下,坐進宋運輝替她打開的車門,有點拘謹地道:「謝謝宋老師,宋老師也跟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微微一笑,幫關上車門,心裡卻從兩個「宋老師」的稱呼中聽出梁思申的不適。他坐上車,便聞到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由側目看看如今長得如此白皙美麗的梁思申,也是不適應地立刻避開眼去,有些掩飾地搶著說話:「十幾年,好像有十一年了吧?」
梁思申也是尷尬地道:「是,十一年。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面目全非。宋老師,其實我不該來,已經在門衛聽說你很忙。」這個黑不溜秋的宋老師實在不符合想像,梁思申心裡依然無法接受,但好在宋老師舉止文明,言語自信,有國內官員少見的精神面貌,她即使無法接受,卻欣慰Mr.Song看來依然是她追趕的標杆。
宋運輝有意緩解氣氛,微笑道:「你不僅成語說得好,詩詞也有進步。你看,我這個項目最近接近收尾階段,千頭萬緒都需要一個最好最圓滿的結尾,千頭萬緒。我這麼安排你看行不行,我先給你看看我的驕傲,然後你到我辦公室坐會兒,中午一起吃飯。飯後如果你覺得無聊,我讓司機送你回市區,我聯絡尋建祥,就是以前你見過的我同寢室室友,讓他帶你看看他們私營企業的發展,你可能會看到一些有趣的、不同於你們成熟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形態,非常有意思。我實在分身乏術,非常對不起。」
宋運輝的不是非常非常客氣讓梁思申自然許多,她忙道:「謝謝宋老師的安排,如果你不方便,我只跟你吃一頓中飯就回去。媽媽也不支持我在你這麼忙的時候過來打擾,不過……我真想看看說『我很驕傲』的宋老師是怎麼驕傲的,對不起。」
宋運輝會心微笑,伸出一隻手指著眼前一片鋼鐵叢林,毫不掩飾,也不想掩飾地道:「這些都是我的驕傲。」
梁思申左看右看,不由想到來時路上計程車司機跟她說的老大老二,實在忍不住想求證一下:「宋老師,那麼說,這兒的工程都是你最後拍板的嗎?你是不是傳說中很厲害的工廠老二?——是計程車司機說的。」
宋運輝一愣,卻又微笑道:「是,傳說中篡黨奪權的老二,不僅是工程,財務、人事和後勤也是我拍板,不過名不正言不順了點。」
梁思申並不會幼稚到以為宋運輝的直說是直爽,她好歹來自官宦家庭,知道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宋運輝對她直說那是拿她當好朋友自己人。她由衷道:「宋老師,我為你驕傲。你真了不起,不知道我到你那麼大的時候,能不能有能力指揮那麼大的場面,但宋老師會不會太辛苦?我第一眼看到你,感覺你比我那個比你年齡還大兩歲的堂哥還顯老。我這麼說宋老師不在意吧?」
宋運輝笑笑:「我喜歡做事,閒不住。聞到海腥味了沒有?我們目前一期自備十萬噸級,可以停靠國際貨船。可能剛開業時吃不飽,我打算聯絡本地港務局,看看能不能代替本地碼頭裝卸一部分國際貨物。」
話說多了,梁思申才自然起來:「那是應該的啊,不能讓大投資的設備閒置著吃不飽。」
「理論上是這麼說,不過國內企業條塊分割嚴重,我的設想如果想實現,需要協調省市有關部門之間的關係,估計有些人會埋怨我多管閒事。不過既然有想法,我就一定要把它實現了,能實現新想法,突破一個新領域,那種成就感,會比任何事情都有趣。」
宋運輝此話一出,梁思申立刻感覺熟悉的宋老師終於回來了,連連點頭道:「是的,Mr.Song,就是那種成就感。我剛到吉恩手下的時候,原先還以為自己做外匯做股票已經是行家裡手,到了才知自己什麼都不懂,一窮二白,立刻花好幾天時間沒日沒夜把資料啃了一遍,再回頭,感覺自己煥然一新。啃下一個一個硬骨頭的感覺真好。」
宋運輝微笑,終於又聽到熟悉的「Mr.Song」,也很喜歡梁思申理解他的意思,讓他心中初見梁思申時升起的隔閡感減少不少。「你也是個用功的人,很不錯。我還記得你以前問我要不要去美國,我想,你不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Yes,ofcourse。」梁思申脫口而出,隨即笑了,「我也有驕傲,不過比起Mr.Song來略遜風騷。」
「你還小。」
「不小,剛才見面就跟我提我當年那麼那么小,極大打擊我的自尊。哎,Mr.Song,這邊有人招手要找你說話。」
宋運輝剛感覺小小車廂內壓抑氣氛消失,看到老趙招手極不願意回應,但既然也被梁思申看到,只好下車去說話。老趙卻看著車窗裡面的梁思申,對宋運輝道:「宋廠,聽說今晚要決定人選,三個人,你投誰一票?」
宋運輝一笑:「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碼頭引橋主體的事。就事論事,我喜歡做事多快好省的人。你引橋主體周末能不能完工?」
老趙看著實話實說得不給一些圓滑的宋運輝,好一會兒無語:「你投我一票,我三天內完成引橋主體。」
宋運輝「哈哈」一笑,道:「我記著你這句話。假如老馬投你,我也可以投你,你得一言九鼎,三天給我拿出引橋主體。」
老趙從宋運輝的話里,聽出宋運輝對人選的無所謂態度,遊戲態度,但也感覺出自己似乎希望不大,不由疑惑地問:「宋廠是不是聽到什麼消息了?」
宋運輝攤開手,微笑道:「我聽不到什麼,我只看到你做了什麼,自信點嘛。再見,我還有事。噢,對了,你們昨天跟港機廠打群架,報告還沒出來?」但宋運輝邊說,邊已經繞向車頭回自己駕駛座去了。
老趙再次看看車窗里的陌生女孩面孔,嘀咕了聲:「多大的事兒。」
宋運輝揚聲道:「黃工會寫。」說完關上車門,扔下皺眉的老趙揚長而去。
梁思申一直看著聽著眼前一幕,等車子開走,才道:「Mr.Song調戲老實人呢。」
宋運輝一驚,不由看了眼梁思申,小姑娘難道看出來了?「哪裡有老實人。」兩人都會心一笑,「看你這見識,長大還得了?」
「抗議,Mr.Song,抗議。」
「好好好,已經長大成人,奸猾大人一個,在上海看了些什麼?」
梁思申把看到的聽到的說了一遍:「媽媽說上海變化小,可我還是感覺變化好大哦,上海現在就跟大工地似的,到處都在建設,灰得不得了。我諮詢了一下,已經有不少外資進入,不過,近兩年慢一些。」
宋運輝點頭,想了想,道:「你有沒有興趣了解國營之外的經濟形式?比如村集體經濟、個體經濟,應該說這些都是我國現階段的特色。」
「有,我首先就要先了解Mr.Song你的國營企業,我想從資金投入問到資金分紅流向,這麼一條線路。」
宋運輝笑道:「早就猜到你會有興趣。不錯,你把資金流向作為切入點,非常有見地。你整理一下問題,吃飯時候我們問答。現在……前面是臨時辦公室,我得冷落你了。」
「好。Mr.Song你忙你的,我整理問題。」
宋運輝領梁思申進辦公室,看一眼經過眾人的眼神,估計他駕車外面繞一圈的時間裡,大伙兒已經把該傳的傳了,該猜的猜了,雖然有興趣,但該不會往桃色想了。他目前還是老二,當然不能在生活作風問題上被人捕風捉影。
梁思申問宋運輝拿了紙筆,坐一邊兒想問題。但辦公室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眾生相走馬燈似的出現,害得她都沒法集中心思。索性擱筆,捧著熱茶杯看宋運輝指揮若定。她發現Mr.Song的脾氣似乎並不是很好,說話嚴厲得很,她在風球外都能感受到壓力。再估摸著進出人員的年紀,發現能進這扇廠長門的人似乎年齡都比Mr.Song大,Mr.Song還真是厲害。梁思申非常欽佩。雖然她爺爺她爸爸也都是一方高官,但她見多不怪,反而看著不同工作環境下的宋運輝感到血性,感到剛毅。臨時辦公室很冷,但氣氛熱烈。
讓宋運輝感到意外的是,老馬臨下班的時候走進來,說要給難得一見的宋運輝的學生接風。宋運輝並不樂意,笑嘻嘻說:「小孩子家家,那麼隆重幹什麼。」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抵制:「抗議,Mr.Song給我們做輔導員時比我現在還小得多。馬廠長,聽說您是這兒的老大?」梁思申主動伸手出去,心裡卻鬼鬼祟祟地想,原來這人就是被Mr.Song欺壓的老大,聞名不如一見。
老馬使勁握手,不疑有他,旁邊宋運輝哭笑不得,終於認清這個小姑娘絕非善類,與他印象中一個人待在異國他鄉的可憐小姑娘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到了飯桌,梁思申卻不願跟老馬搭話了,跟老馬說句抱歉,說她出國日子久了中文說不好,就全程說英語了,她知道Mr.Song聽得懂,無所謂。可宋運輝聽得懂,卻說得不好,回答問題回答得那個累,影響他自由發揮,最終梁思申說她的英語,他說他的中文。老馬聽著無趣,沒想到眼前兩個人說的沒一點私事,他只能埋頭吃菜。
宋運輝看梁思申準備不充分,而且也可能因為國情不同問不到點上,很多都是他自說自話。等看看差不多,才跟老馬道:「馬廠,剛剛碼頭上老趙找我,你決定了沒有?」
馬廠長避實就虛:「你看用黃工還是趙工?哪個能力比較強比較服眾?」
「我平常跟老趙接觸比較多,老趙的能動性比較強,馬廠怎麼看?」
「呵呵,我一視同仁,一視同仁。」
「現階段還是側重工作能力、工作實效來選擇幹部吧。不過,呵呵,馬廠,我前面已經表態了,這事你做主,我不插手,你看我說到安裝工作就自說自話。」
老馬呵呵一笑,卻沖梁思申玩笑地道:「你這個老輔導員老師,工作的時候法西斯作風嚴重,大家都怕他。」
梁思申笑嘻嘻道:「Mr.Song做輔導員的時候也一樣,只有我不怕他。」
宋運輝無奈地道:「一說話就小孩子氣,看看你手上戴的東西都是花花綠綠的。」
「咦,抗議,這串東西一點不小孩子氣,你看。」梁思申摘下手上一串花花綠綠的東西,放到鋪著白桌布的桌面上,「這白的,我讓刻成芸豆狀,是羊脂級的和田玉;這翠綠的豆是緬甸老坑玻璃種翡翠;這墨綠的豆是和田碧玉;黃豆是和田黃玉;紅豆是珊瑚;這黑豆是沉香,雕刻成型很不容易。我拿這些隨身帶著做參照物用的,這些都是上好的小料。」
宋運輝和老馬兩個都聽得雲裡霧裡,兩人雖然貴為一廠之長,可哪裡見過這些傳說中的東西,一時兩人都拿了手串細看。宋運輝仔細看了才看明白,這些東西雖小,卻果然好看,他原先以為他給妻子買的玉鐲已經是潤澤了,沒想到還有更美的羊脂玉。「你怎麼懂這些的?這些好像是中國傳統的東西,不是美國的吧?」
梁思申並不掩飾她的得意揚揚:「當然,我從小耳濡目染,到了外婆家又更不得了,正好Mr.Song送我的《紅樓夢》又說到很多這種東西,我就格外留意了,我得拿這些跟同學說明,我是地道的中國人。」
宋運輝跟老馬道:「家世不一樣,眼界自然也不同,很說明問題。」
老馬道:「北京工藝美術店裡好像看到過一些。」
梁思申收起手串,笑道:「Mr.Song就是看到也不會在意這些,這都是我們女孩子玩的玩意兒。」
宋運輝微笑,覺得梁思申真是鬼精,還知道替他解圍消除尷尬。
飯後出來,宋運輝直接送梁思申上車,到司機已經等候著的車前,宋運輝有些總結性地道:「梁思申,你比我想像中更出色。好樣的,回去好好讀書,好好做事。」
梁思申聽了不由做了個鬼臉,卻等上了車才用英語道:「Mr.Song,你老氣橫秋。」
宋運輝一笑,看著車子絕塵而去,站在空地里微笑了好一陣子,這個有意思的小姑娘。他很遺憾沒寬裕時間與梁思申好好說話,不過終於見到真人,比他想像中的更美好,他很欣慰,也很喜歡。
晚上就碼頭負責人進行表決,有人提出黃工穩重大氣,是個坐鎮一方的好人選,宋運輝不發表意見,即使馬廠長一定要問,他也只說由馬廠定,卻又問一句昨晚與港機廠打群架的事,有沒有處理報告呈交。馬廠長說黃工已經把報告交上來,黃工做事耐心周到,有板有眼。宋運輝淡淡說了句原來是交給馬廠了,就不再發言。氣氛微妙了一會兒,大家又是討論,整整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黃工勝出。宋運輝不耐煩地說句就這麼定,起身先走了。馬廠長一直看著宋運輝走出去,微微一笑,與大家又說幾句,才起身離開。
宋運輝一路好生想笑,硬是忍著,回到寢室關上門,一個人了,才無聲大笑。雖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可老馬還是反抗之心太熾了點,人這東西只要一急,就容易亂了陣腳,一向老謀深算的老馬也會急吼吼上了他的圈套。老趙啊老趙,今晚就能知道結果,知道後你會怎樣發火?
宋運輝不去考慮這等囉唆事,拿起電話給家裡打。接起的是妻子程開顏,幾乎是電話才掛通,程開顏就把電話接起。宋運輝很瞭然地問:「貓貓在你旁邊睡著了?」
「是啊,今天她們幼兒園不知幹什麼,回來辮子都散了,全身都是汗,晚飯吃到一半眼睛閉上就睡了呢。貓貓一早睡,我們反而都不知道幹什麼了,清閒得慌,你爸媽也早早睡了。現在啊,電話鈴再響幾分鐘也吵不醒貓貓,你看她,小腳丫子還在被子下面抽呢,一準兒是白天玩瘋了……」
宋運輝笑眯眯地聽著妻子滔滔不絕,眼前仿佛能看到寶貝女兒紅蘋果一般的小臉,想著都喜歡,等妻子的發言告一段落,他才問:「你們局裡的歌詠會怎麼樣了?爭取到去市里比賽的名額沒有?還是你主唱?」
「呀,你小看人,當然還是我主唱啦,我還跟他們說,我跟你一起學的聲樂,要是你在,我們還可以對唱呢。我們現在都是下午排練兩個小時,排練真好,完了就可以早早回家。今天說春節後市局舉辦元宵晚會,我們縣局唱開場。小輝,你說我穿什麼衣服才好?局長說統一服裝,局裡做。可是主唱是不是該穿得突出點呢?」
宋運輝笑道:「主唱只要一拉開嗓門,怎麼都變突出了,再說你又是你們局最年輕最漂亮的……」
「哼,我知道你肯定這麼說,你要是混到土豆倉庫里,一準披上土黃袍子混得跟土豆一樣灰頭土臉你才罷休。」
宋運輝「呵呵」地笑,他還真會那樣做,入鄉隨俗嘛。「好吧,要是局長同意,你挑件好看點的長裙穿上,可別凍著。對了,梁思申你還記得嗎?她今天來了一趟,小姑娘長得我都快不認識了,那麼高了。」
「她……她都二十多了,她當然高,我們結婚前她照片上就已經很高了,你掩耳盜鈴。我多想見見她啊,你怎麼不帶來家裡,你該不會陪她玩了一天吧……」
宋運輝聽著妻子聲調逐漸變高,漸漸語無倫次,只得打斷:「我哪有時間陪,就跟她中午在小食堂吃了頓中飯,飯後讓駕駛員送她去市里找大尋玩,我們開了一晚上無聊會。」宋運輝伸了個懶腰:「你最近跟你爸打電話了嗎?幫我問問水書記家裡的號碼有沒有變,再問問水書記的近況。」
程開顏卻追著問:「梁思申幹嗎這個時候忽然來找你?」
「沒問,可能是完成她們學校的社會實踐作業,到上海領略一下股市、浦東開發區之類的新事物,既然這麼近,就順道跟她媽媽一起過來我這邊了解一下國營企業,那我也順便推薦她了解大尋那兒的個體經濟。小姑娘沒白去美國,段位很高,你有懷疑?」
見丈夫這麼問,程開顏卻不好意思再表達懷疑,繞開了話頭:「那我們不說她了,其實你沒空可以叫我陪著啊,我陪她逛街買衣服,再去吃飯。你怎麼又想起水書記了?要問些什麼?要不你還是自己打電話問我爸吧。」
宋運輝心說看今天梁思申穿著打扮那架勢,還有手上那串花花綠綠,她哪裡可能在這種地方買衣服,但他也懶得提,怕妻子無中生有白操心。「你就問你爸,水書記最近做些什麼工作,有沒有空閒時間出來走走,我想邀請他來東海看看,你爸肯定知道。我這不是每天忙碌嗎,等有時間想起來打電話,不是中午就是晚上,怕影響你爸休息。」
程開顏應了聲「好」,又忍不住問:「水書記現在又不管事了,你要他來幹什麼?」
宋運輝微笑:「我想帶著水書記到東海廠轉一圈,想跟他匯報匯報近況,想看他會心一笑。」
程開顏不由得笑:「嘻嘻,你不會是想聽表揚了吧?爸爸不才來表揚你了嗎?你還不夠啊。」
宋運輝道:「不一樣,我要的不是表揚,是會心一笑。」
「對了,水書記嚴厲,他一般不會表揚人,能跟你笑笑已經不錯了。你其實還是要表揚啊,比貓貓小朋友還熱衷呢。」
宋運輝只能無奈地笑笑,承認自己就是跟貓貓學的,熱衷表揚。然後去電尋建祥,了解一下樑思申玩得怎麼樣,尋建祥說才送梁思申回賓館,幾年不見,小姑娘越發壞得跟妖精似的,很有意思。宋運輝回想一下,梁思申可不真是像個妖精,才多大的人,別人說個頭她就能猜到尾,跟她說話說費勁也費勁,一不小心就給拎到痛處了,可說不費勁也真不費勁,說什麼她都懂,不用解釋。想到這兒,宋運輝查閱電話號碼簿找到賓館電話,給梁思申打過去。
梁母接的電話,梁母說話很客氣:「小宋,不好意思打擾你這大忙人。我們才回賓館呢,小尋帶著我們吃了很多好吃的,小尋愛人也很熱心。思申正說明天早上要打電話找你呢,你來電話正好。思申……」
梁思申拿起電話就道:「報告Mr.Song,我正在做筆記。大尋說的楊巡真是太神了,我真想見見他,可惜他媽媽去世,自古英雄多磨難。大尋也是,社會對大尋真不公平,可看到大尋滿不在乎的目光,我相信大尋一定能堅強面對。呀,其實我真想看看楊巡的眼睛是怎麼樣的,大尋說楊巡整個一個嬉皮笑臉的,應該不會吧?我問了大尋好多問題,奇怪,在中國開一個公司有這麼難嗎?個人真的不能開公司,還得掛靠?看來我把資金作為切入口有一定錯誤,光看資金流向其實還不能反映問題,我還得分析甄別政策對不同體制企業的區別對待。是這樣嗎?」
宋運輝不得不笑著打斷:「你慢著,你慢著,再說我得掏筆做記錄了。楊巡這個人表面嬉皮笑臉,本質應該與表面相反,不經意的話會被他迷惑。大尋是個真男人。個體戶開公司,就我所知,門檻很多,條框很多,但我沒法像楊巡那樣有親身體會,楊巡可以說是我國個體戶成長發展的一個典型。我跟楊巡的認識是在老家開始……」
宋運輝簡略扼要地跟梁思申提了提楊巡的成長史,梁思申連忙騰出一隻手刷刷記錄,但隨即問了好多問題:「為什麼要那麼麻煩地饅頭換雞蛋、雞蛋換糧票鈔票地繞大圈子?不能直接饅頭換糧票鈔票嗎?為什麼要去東北發展?什麼叫紅帽子?為什麼要戴紅帽子?大家不是一樣掙錢嗎?憑什麼歧視個體戶……」
宋運輝最先還能回答幾句,到後來被問得口吐白沫,不能回答,這才發現他平時看著以為理所當然的現象,竟然經不起梁思申的質問。他只能回答:「制度的改變得一步一步地來,你不可能要求一蹴而就。政治經濟學裡面說,生產力推動生產關係的改變,而生產關係又促進生產力的發展,這其中需要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協調配合糾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後。」
「可是不正確的制度應該立刻更改,為什麼還要一步步來?為什麼不能讓個體戶放開了發展,非要給他們設定那麼多不合理的限制呢?他們只要合法經營,合理繳稅,他們還能解決就業問題呢,那對楊巡他們不公平。」
宋運輝道:「目前個體戶發展中存在很多弊端,擾亂市場秩序的鑽營行為比比皆是。比如生產假冒偽劣產品,仿冒名牌產品,擾亂物價。目前國家開始清理三角債,起源就在新興的一幫個體戶拿了國營企業的貨物而不給貨款,導致不少國營企業難以為繼,不得不倒閉。國家沒法放開,才放開一點點,你看,就亂成這樣,且不說他們還是權錢交易的發端。」
「Mr.Song,你也歧視,你顛倒因果。如果給予楊巡等個體戶平等權利,他們又何必鑽營呢?他們得不到合理空間,當然只能畸形發展。這完全是不良的因開出的罪惡的花。美國遍地個體戶,並沒見市場秩序不良。」
宋運輝被梁思申駁得汗如雨下,他又不便一本正經對著小姑娘上綱上線,只好說:「制度不健全的情況下,一下放開,拿什麼去約束個體戶?這個問題太大,我建議你有時間去看看鄉鎮企業,尤其是村辦集體,那也是一種典型,可能可以回答你的一部分問題。多看,多想,別一錘子做出結論。」
梁母在一邊聽著也差點伸手捂住女兒的嘴:「別亂講,小心犯錯誤。」
梁思申對媽媽的小心翼翼不當回事,卻被宋運輝拿鄉鎮企業糊弄了過去。她想了一下,道:「Mr.Song說的那個小雷家村,我查地圖了,這回可能我來不及去。我只有回家讓爸爸幫我找個典型的去看看。我很高興,Mr.Song不是跟我爸爸那樣的傳統官僚。這回到廣東看了深圳,又到上海看了剛開業的股票市場,我感覺,在這樣發展的環境下,爸爸媽媽的思想肯定是跟不上時代了。」梁母在一邊無奈地瞪眼。「但是國家已經變化很大了,我卻看到更多問題。」
宋運輝只能又玩玄的:「這是因為進步,你在進步,國家也在進步。」
梁思申畢竟對中文接收不良,消化不良,想了想,一時猜不透宋運輝話里的玄機:「OK,應該是的。」
「還有,有個態度問題我必須向你嚴肅指出。你留學美國,看到的聽到的學到的是先進前沿的東西。但是你不能抱著挑刺的態度回國,見到不順眼的都是機關槍似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肚子怨氣。我們國家撥亂反正以來,國家正努力推行改革,努力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作為一個公民,我們看到問題,更應該想到我該怎麼做。你回頭考慮一下,空談與實幹,你選擇哪樣?問題需要調查清楚,差距需要認識清楚,然後呢?什麼才是正確的態度?」
梁思申的臉「嘩」地紅了,聲音立刻低了八度:「可是……可是我看到的也是問題啊。」
宋運輝道:「你看到的確實是問題。但你在感覺國內大多數人,包括你爸媽,落在一口落後的井裡坐井觀天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只不過是落在一口叫作美國的井裡坐井觀天,何況你還是在校學生,你的井口更小。你看待中國問題的時候,不能完全用你還沒經歷過社會的理想化標準來衡量,那就有點像跟小孩子比腕力,跟大人比精力,永遠都是你有理。你應該先認識中國的大環境,這就是我說的多看多想,不要急於得出結論,你說呢?」
梁思申不由得吐吐舌頭:「Mr.Song,你好嚴肅,難怪你辦公室里人都怕你。」
梁母旁邊聽了鬆口氣,心想好歹還有人把越來越狂傲的女兒收拾了,女兒這個大朋友沒認錯。
宋運輝「呵呵」一笑,寬慰幾句,才放下電話。他難道還真要跟梁思申較勁不成,他只不過因為出過國,接觸過洋人,清楚國外對中國的誤解,才能看到梁思申的怨氣,可小姑娘能這麼生氣,多少也說明是有良心的不是?
想到他還差點被逼問至無言以對,宋運輝一直想笑,非常好的頭腦碰撞,他心情愉快地拎起熱水瓶去水房,不料轉彎就遇到老趙。宋運輝心裡都是剛才的爭論,隨口說聲「還沒睡啊」就想過去,卻被老趙跟上了。走上幾步,宋運輝才醒悟過來,再看老趙一個勁吸悶煙。他一笑,走到空曠處問:「你已經知道了?」
「廢話,看你笑眯眯的,反正對你都一樣。」
宋運輝一笑:「不一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來我周末可以驗收引橋主體的。」
老趙忽然笑道:「宋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還真鬧情緒了不成?又不是我兒子那年齡人。」
宋運輝笑道:「那是,按說也不應該。那我就放心啦,我眼裡只有進度、進度、進度。」
宋運輝揚長而去,扔下老趙留在室外。夜風強勁,吹得他一身工作服變了形。宋運輝忽然想到白天工廠門口衣袂飛揚的梁思申,呵呵,可他哪有梁思申那等風姿。梁思申是天之驕子,誰不想把梁思申的活法當作理想呢,梁思申幾乎是他從小理想的具體表現。
02
小雷家春節前分福利照舊,全村老少樂呵呵分享果實。誰都看得出可能的水深火熱,但誰都沒放在心上想。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下來,大家都已經相信村子相信雷東寶,相信他們的生活不會出差錯。這不,豐厚的福利一點沒變不是?除了小雷家頂端的這幾個。
雷東寶和紅偉忠富正明幾個都跟楊白勞似的躲了出去,他們雖然有意拖欠部分國營企業的貨款不還,可心裡總是存著欠債不還的歉疚,年底一到,一眾債主蜂擁上門,他們只得避了出去,雷東寶自然是躲到韋春紅的飯店裡。
唯有大管家雷士根沒法躲,於是他在村辦被黃世仁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坐在最中心的士根天天呼吸不暢。
士根心想,再這麼下去,他即使不給討債的拿口水淹死,也得被大伙兒圍住悶死。好在雷東寶得知他的苦處後,通過電話遙控指揮,糾集村子裡一幫男女老少,拿幾根毛竹封住村口大路。誰想進村,問清楚,若是來討債的,堅壁清野。於是,立竿見影地,小雷家村又復世外桃源,雷東寶和紅偉他們又悄悄回了家門。
隨即有上級部門來電詢問此事,士根很擔心小雷家的賴帳手段會被上級機關處分,可出乎他的意料,來電關心之後便沒了下文。或許,此刻來電部門也正轟轟烈烈籌劃著名歡度春節呢,誰耐煩管什麼愁眉苦臉的事兒。
陳平原也來過電話,也是士根接的,陳平原稍稍過問了一下有人要債不成的事,就要雷東寶打電話給他。士根有心想勸雷東寶裝不知道,但雷東寶說怕啥,怕誰都不怕陳平原。結果果然,陳平原啥都沒提起,只說晚上一起到市里吃頓飯,認識幾個鄰縣的致富先進帶頭人。
雷東寶一聽這等飯局,沒二話,跨上摩托車就去。到一家門面裝飾堂皇、閃爍艷紅霓虹燈的飯店門口停下車,身後「吱」的一聲,一輛嶄新漆黑的轎車幾乎是頂著他摩托車後輪停下。雷東寶往後一看,見車上下來一個穿黑皮毛領大衣的胖男人,隨即車子另一邊下來一個司機,幫拎著一隻才兩個巴掌大的手提包,派頭十足。
待到走進飯店落座,雷東寶才知,車上下來的那個胖子與他同桌。一桌十二個人,除了陳平原和一個鄰縣的書記,其他都是雷東寶式的人,環肥燕瘦,以環肥居多。那個跟著雷東寶下車的胖子就坐在雷東寶身邊,說起話來聲若洪鐘。一介紹,雷東寶就知道這胖子是誰。那是鄰近市區一個村的村支書,原先是個體戶,賣小五金的。發家後將全村人帶動起來,全村人投桃報李,一致要求他做村長做書記,上面一紙任命,他真就幹上了。正好這幾年流行羊毛衫,他發動家家戶戶添置羊毛衫機做加工,先跟幾家上海羊毛衫廠搞聯營,後來踢走聯營廠自己掛牌生產,村子裡先是遍地開花的羊毛衫作坊,然後變成遍地開花的羊毛衫小廠,等到去年那胖子要村民集資在國道邊開了一家很有規模的羊毛衫批發市場後,好幾家羊毛衫小廠脫穎而出,成為頗有規模的中號廠。
那胖子支書在飯桌上說,現在他不用管別的,只管收錢。但他也有宏圖大略,那就是大力引進資金。那胖子口才好,能說,滔滔不絕,聽得雷東寶異常艷羨。而那胖子跟說書似的說起引資時候的所作所為,諸如發動全村老少突擊打掃全村衛生,甚至玻璃都擦得乾乾淨淨,諸如村里出錢統一將村屋外牆粉刷一新給資方良好印象,諸如借錢買日本產皇冠車,向對方展示經濟實力等,都讓大伙兒聽得讚嘆不已。雷東寶聽著這些,眼前不知不覺浮現出當年參觀天津大邱莊時候看到的一幕一幕,那豪華氣派的德國奔馳車隊,絡繹不絕的參觀者。
等吃飯結束,陳平原特意把雷東寶叫到車上,意味深長地道:「那胖子,我早認識,以前他還是學你先進事跡的積極分子。我今天特意叫你來跟他見見面,聽聽他這些年做了些什麼。雷老虎啊,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落後了,無論從思想還是行動上,你都大大落後了。」
雷東寶被陳平原激得無話可說,抱著雙臂「呼呼」冒粗氣。硬著頭皮才說一句:「我這是艱苦奮鬥。」
「艱苦你個……」陳平原生生將一句粗話咽進肚子裡,「全縣都知道你小雷家現在滿是討債的,討債的還告到縣裡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原先那套模式不行了,此路不通了,需要改換思路,另找出路。我為你好,你可別因為我罵你幾句就好心當作驢肝肺,你小雷家何去何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東寶瞪著眼睛,牛蛙似的鼓了鼓腮幫子,可最終沒說出話來。陳平原斜眼看著,見雷東寶一直不表態,生氣了,撈過手去打開車門,推推雷東寶,道:「你下車前我最後再囉唆幾句。今天這頓飯,是我特意為你組織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你看看原先比你落後的人現在如何比你先進。你雷老虎如果還有一些血氣,還是個男人,你做給我看。」
看著陳平原的車子揚長而去,雷東寶待在冷風裡差點吐血。他雷東寶,如今就這麼被人瞧不起了嗎?小雷家目前發展平穩,反射爐爆了之後他們沒給貸款壓死,雷東寶本已感覺自己英明偉大。可是這話經過今晚一頓飯,他再也沒臉提了。一比較,長短胖瘦全都蓋不住。尤其是人家當初還是學著他的經驗發家,如今反過來可以做他的榜樣,飯桌上給他傳授合資經驗,叫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擱,他還有臉說小雷家不錯嗎?
雷東寶悶悶不樂地回到韋春紅那兒,輾轉不能入睡。
這個春節,他沒去宋運輝家,只打了電話去,但前岳父岳母沒接。宋運輝倒是跟他講了不少時間電話,但雷東寶最想知道的如何引資的事,宋運輝也不知道。雷東寶又打電話給老徐拜年,也是急切地問起引資的事,但老徐建議他因地制宜,未必一定要趕時髦。但雷東寶不覺得這是趕時髦,這就是來錢,他最缺的就是錢。
春節過後,忠富繼續快馬加鞭地趕他的冷庫工程,雷東寶則是找縣裡找市里要求介紹引資。終於在一次市領導外訪後傳來一條消息,有一家台商準備過來考察投資環境,打算成立出口用的冷凍肉食品加工廠。市里要求幾家候選對象各自寫上自己現有優勢,供台商選擇。雷東寶得知這一信息簡直喜出望外,憑他手底的養豬場,這台商不正是衝著他小雷家來的嗎?這整個市整個省,又有哪家集體有他小雷家那麼好的底子,擁有那麼多的生豬存欄?
忠富卻表示疑問。小雷家的豬場辦得好好的,得來的收入全部歸小雷家自己,何必要另找個老闆來管著?這反對被雷東寶呵斥了,雷東寶說忠富小農經濟,以前只看到眼前兩口魚塘,現在只看到小雷家一個養豬場。忠富將信將疑地,合著秀才士根做出一份非常說明問題的報告,遞交市里相關領導。大家分析以後都覺得,這事兒能成,小雷家幾乎萬事俱備。
因此不等市里給回復,雷東寶就先布置下去,讓村里立刻展開大掃除。房子是不用刷了,都是整齊的新房,但還是買來石灰,把所有的樹,包括行道樹和山上的果樹,在近地處都刷上一層白灰,遠遠一看,非常齊整。雜草拔了,玻璃擦乾淨了,村裡的水泥路都用高壓水槍洗了,誰走進小雷家,都會感到眼前一亮。
為了工作,為了引資,雷東寶一絲不苟,不恥下問,去胖子那學習經驗。市里也重視,台辦也來了人,查看牆上有沒有比較敏感的標語。市里來人還酒後吐真言,說看了那麼幾個候選點,就小雷家的是最起眼的。
在一次次地按照台商方面的要求補充材料之後,不久,市里就傳來消息,台商準備過來考察,而小雷家排在第一名。這個消息傳到小雷家,雷東寶立刻讓四眼會計打開久已不用的廣播喇叭,大聲把好消息傳遍整個小雷家,小雷家人沸騰了。
雷東寶抓來村里主要骨幹商量了一下,決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花血本買輛進口汽車。研究來研究去,大家又覺得一輛太寒酸,不如買兩輛桑塔納,人家也是合資的,沒比進口差多少。大家還籌劃著名等台商到來那一天,桑塔納自然是要出動的,而村里還要把所有摩托車也召集起來,擦乾淨打足蠟,整整齊齊排在顯眼處,震一震那些台商。小雷家別的不說,多的是鮮紅的進口摩托車。
說到做到,雷東寶立刻讓村里車隊負責人四寶著手買車。因為有招商引資這麼個大任務擺在面前,市控辦(市控制社會集團購買力辦公室)特事特辦,很快辦下各項審核程序,四寶立即帶著人乘火車去上海提車了。小雷家剛剛存起來的一些錢當然給搜了個空,好在縣裡特批一些貸款,總算把購車款圓滿解決。
台商來的時候,小雷家一深藍一深咖兩輛桑塔納開去火車站迎接,接來齊刷刷四個台商,都是穿深色西裝,打筆挺領帶,雷東寶看看自己一夥兒人,一樣的西裝領帶,怎麼就不如人家的挺刮呢?不過,別看是台灣人,鼻子眼都差不多,最多他們皮膚白一些細膩一些。
車子順省道開往小雷家,正好山上層層桃李花,車子裡的台商都指指點點地說真是太美了。正明妻子普通話好,文化程度高,人長得靚,由她跟台商介紹說這是村里集體種的果樹,有些什麼品種,用養豬場的沼液沼渣培育。雷東寶當兵幾年,普通話也能說,可他說話跟吵架似的,怕嚇到細聲細氣的台商,不敢多說,就坐前面聽著。但他此時吩咐司機把車子開慢點,讓台商看個夠,他聽得台商似乎挺是讚賞。
但是,等到帶著讚賞表情的台商走出車子,站到空地上,立刻就有人聳聳鼻子,敏感地問:「什麼氣味?」
雷東寶聞了聞,心想什麼大不了的事:「電線廠的味道,聞著聞著就習慣了。以前才臭,沼氣池沒造好的時候,進村就是豬糞臭。」
幾個台灣人議論了一下,跟雷東寶提出要到電線廠看看。經過河水墨黑的小橋,四個台灣人饒有興致地跟著正明把登峰摸了個遍,最終找出臭氣源頭,又同時找到廢水源頭。四個人對著塑料原料包裝袋上面的說明認真研究了好一會兒,又竊竊私語商量一陣子,有人開始搖頭。但四個人還是又參觀了養豬場,以及其他魚蝦大棚,還把預製品場和開工一半的銅廠參觀了個透,沒吃晚飯,由小雷家的車子送回市里賓館。
當晚,陳平原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說事情黃了。台商提出,小雷家村污染嚴重,不適合開辦食品加工廠。
雷東寶不信,藉口,這純粹是藉口,台商一準不是真心投資。然而,幾天之後,縣裡傳來消息,台商選中一塊被市里排在末位,幾乎可稱作是不毛之地的地方,不僅要辦食品加工廠,還要發展大型養殖場。
雷東寶真是徹底搞不懂了,怎麼可能會是這種結局,究竟陳平原說的污染嚴重算是怎麼回事?
雷東寶終於想到宋運輝幾年前一個冬天,曾經就電線廠的污染問題差點跟他翻臉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立刻打電話過去問。宋運輝沒想到小雷家的引資工作居然會在污染問題上吃癟,問清當天台商參觀詳情,便知污染問題出在哪兒,污染會對人身體造成何種影響,既然如此,一家做出口食品加工,質量要求極其嚴格的工廠是不敢冒險在這種污染環境下開建的。
雷東寶這才明白原因所在,看著台商說到做到,果真攜巨資進入,迅速開工建設,而那些轟轟烈烈都與他小雷家無關,他心裡不知道是後悔還是難過,總之沉悶了好幾天。而小雷家這回為了台商的參觀,又背了幾十萬的債,整個一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騷。
而且,大好的機會,一個本可以令雷東寶恢復揚眉吐氣的大好機會,就這麼眼睜睜溜走了。這簡直比機會沒來敲過門都令人難受、難堪。晚上一想到前兩天的不幸落選,想到落選前村部響不盡的來自各部門要員的關心電話和之後的冷落,雷東寶心中無限的失落,輾轉無法入眠。他心裡生出疑問,他真的不先進了嗎?
正好韋春紅收了店鋪打電話過來,韋春紅一問要不要給東寶留著門,雷東寶就不耐地道:「你不是買木蘭了嗎?」
韋春紅幽幽地道:「你媽在嗎?你媽在我就不敢來了。」
雷東寶鬱悶地道:「我心情不好,你別擠對我。」
韋春紅知道雷東寶這個人,只是輕柔地道:「雖然你心情不好,可有些傳言我還是得告訴你,你可以著手有個打算。自打傳言台商是因為小雷家污染問題放棄你們後,我今天聽到傳說,說小雷家的豬是死魚死蝦餵出來的,豬肚子賤,吃了不會死,人常吃這種豬肉得出問題,尤其是小孩子。又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是拿豬糞餵大的,那些魚蝦牛蛙肚子裡不知道多髒,說小雷家人斷子絕孫,做得出那麼髒的事,難怪台商不肯出資。」
韋春紅還說著,雷東寶已經嚷嚷上了:「說什麼話,說什麼話?!」韋春紅沒有中斷,臨了又問一句:「真不給你留門了?那我關門睡覺了。」
雷東寶忙道:「你話還沒說完,你趕緊來一趟。」
「累了,再說到你家又得聽教訓。還有什麼話?」韋春紅有些期待,期待雷東寶說出她想聽的話。
雷東寶道:「有人送我一隻金戒指,很小,比你戴的小,我轉送我媽了,我說是你送的,她收得挺高興。」
韋春紅在電話那頭撇撇嘴:「我也想著戒指呢,手指頭還空著好幾根,不去你那兒了,一天站下來很累。」
雷東寶道:「明天有人再說起,你給闢謠,什麼話呀,誰那麼沒良心餵屎給魚吃。」
韋春紅有些失望,有意違拗:「我沒本事,又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說了也白說,經不起別人一聲問。」
「少來,少來,你這張嘴,活人能讓你憋死,死人能讓你氣活,你能沒本事?」
韋春紅乾咳一聲,道:「明天……你跟忠富他們說一聲,我這兒不要牛蛙魚蝦了。傳言一傳開,估計沒人吃那些,進貨也賣不出去,你還是想個辦法吧。」
雷東寶一愣:「你怎麼能帶這個頭,你得給我拿飯店當闢謠的橋頭堡,你飯店裡也不進魚蝦,人家不更相信了?」
「呀,奇了。你不想點主意扭轉局面,靠我飯店裡擺滿小雷家的魚蝦有什麼用,就算把我飯店拖下水,你小雷家不吱聲,照樣沒人信。還是別犧牲我了,你想辦法吧。我睡覺了,你也早點睡。」
放下電話,雷東寶心想,難道真有人相信這事?即使小雷家想餵魚蝦吃豬屎,那也得餵得下去啊,魚蝦又不是狗,還能吃屎?魚蝦吃得才精細,不是特配的料不吃。雷東寶暗自也為傳言與塑料無關而感到僥倖。他打算再看幾天,他不信那麼荒唐的傳言會有生命。
03
楊巡率領弟妹三個以本村有史以來最盛大的葬禮送走母親,悽然回到母親音容猶存的家裡。一路上總是有人與他打招呼,他都是陰著張臉,兩隻眼珠子沒有熱度,不,是低於零攝氏度。
楊速楊連自覺地去灶頭忙碌做飯,楊邐哭著跑上樓去,將房門關得山響。三兄弟齊齊看著樓梯方向,楊速打破寧靜,道:「大哥,老四不知道出去掙錢有多辛苦,她對你暫時的不理解,你別放在心上。」
「我怎麼會跟她鬧脾氣。我現在只想一個問題,要不要給老四轉學去我那兒,你們兩個都上大學,老四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楊巡話里充滿擔憂,可依然面無表情。
「轉高中會影響以後高考,老四轉去大哥那兒未必能進那麼好的高中。我們高中別的不說,老師猜題幾乎能猜到一半。」楊連就事論事,「而且就是轉學,也不能轉戶口,老四以後還得回來高考,挺麻煩。」
楊速道:「大哥別急,我再半年就畢業,我爭取分配回來,看著老四。」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接下來的半年。唉,要不我把那邊市場先放一放。」楊巡無奈地想到,好歹尋建祥是個夠朋友的人,交給尋建祥半年,他家裡市場兩地跑,應該問題不大。
楊速道:「要不還是我退學吧,最後半年反正也不用再學什麼,待著只為一紙文憑。中專文憑算不得什麼值錢貨,老四才是最讓人擔心的。」
「文憑不算什麼,戶口很算什麼。你們一定要進國家單位。我這半年兩頭跑跑,那邊的大尋我能放心。」
「大哥……」
「別說了,家裡一個個體戶夠了,你們都給我吃皇糧,過安穩日子。」
「我不是這意思。大哥,問題是現在……」楊速頓了頓,招手叫楊連替代他坐灶窩,他走出來附楊巡耳邊輕道,「問題是現在老四看見你跟看見仇人似的,她能聽你的嗎?別你管著她,她變本加厲地彆扭,她讓媽嬌慣的。」
楊巡看看楊速,心想老二說得對。媽剛過世的時候,楊邐哭得死去活來,但才回過氣來,就跟他吵架,把去年寄的信翻出來說事,說他害死了媽。楊巡自己都悔得不行,哪裡會解釋,就任著楊邐哭鬧。這幾天裡,楊邐正眼都不瞧他。可是又怎麼能叫楊速退學?個體戶朝不保夕,他味道吃夠,楊速可以堂堂正正做國家幹部吃公糧,他再活動一下幫楊速找個好單位,哪裡用得著跟他一樣天南地北地吃苦。楊巡一時難以委決。
但是想到媽媽臨終時候的殷殷囑託,他心裡想,怎麼都不能辜負媽的期待。
灶窩裡的楊連插嘴:「大哥,我可以申請停課一年,而且我還可以督促老四讀書,除媽外,她最聽我的。」
兩個弟弟如此懂事,板著臉的楊巡鼻子酸酸的,他更得照顧好那麼好的弟弟們的前途。
飯菜做好,三兄弟都是有意無意地選擇了全部吃素。楊連上去叫楊邐下來。楊巡本來還以為楊邐會賭氣不下來的,沒想到楊邐的腳步跟著楊連的下來了,但是楊邐才現身在樓梯間,就霹靂似的扔下一個炸彈:「我要分家。」
楊巡愣住了,立刻一雙黑瞳瞳的眼睛射向楊邐。楊邐本來挑釁似的看向楊巡,一見這目光立刻嚇得渾身一寒,但還是堅持著尖叫:「我要分家,我自己過。」
楊連想都沒想,轉臉就問:「為什麼?」
「我不要跟害死媽媽的人住一起,我要自己過,我從今以後只有二哥三哥。」楊邐倔強地表明她的態度。
楊巡墨黑的眼睛死死盯著小妹,心中光火,他和楊速在楊邐這個年齡的時候早就開始出去做小生意,看人眉頭眼色,掙錢養家餬口,哪裡敢如此放肆,但他隱忍不發,畢竟是他害死了媽:「吃飯,吃了再說。」
「不吃,說完再吃。」
楊速沒楊巡好耐心,見此低聲喝到:「老四,媽屍骨未寒,你這麼快就想拆家,你不怕媽難過?」
「媽會支持我,我從小就跟媽睡一個被窩,媽的想法我最能理解。我要分出去,我不要跟害死媽的人有瓜葛。」
楊速再次喝道:「胡說,大哥辛苦養家,你體諒過大哥的辛苦嗎?我們一家最無知的是我們三個,我們對家裡一點貢獻沒有,還拿家裡的吃家裡的,我們才是榨乾媽媽生命的兇手,我們如果能分擔一些大哥的辛苦,還用得著媽媽出力嗎?老四你不許胡鬧,家裡已經失去了媽媽,我們家不能再分了。」
楊巡不由看看楊速,有點刮目相看,沒想到以前一直依附他的老二,已經有獨立見解。看來中專裡面當學生會主席還是很有好處的。楊邐卻道:「沒有,我們已經夠吃夠穿,是他好高騖遠、盲目擴張,才會害媽媽那麼辛苦。」
楊速道:「你以為大哥做生意跟坐機關一樣,每個月穩穩進錢嗎?我起碼跟著大哥去東北做過,做生意不進則退,一天不努力就被人逐出市場,沒有飯吃。媽媽比你懂得多,媽媽都沒說大哥,你說什麼?」
楊邐怒道:「你不要以為媽媽走了你得靠著他生活,就心甘情願做他狗腿子,做人要有骨氣,不吃嗟來之食。」
楊連忙道:「別口不擇言。」
楊速也光火了,怒道:「好,你不吃嗟來之食。你過來,我給你算帳,看你這幾年吃了多少嗟來之食。大哥出去做生意前,我們家只有一間破屋和幾百塊錢的債,還有我們五張嘴。真要認真算,抵消過後,家裡一份家產都沒有。是大哥這幾年掙的錢幫媽解脫困境,又造起房子,付出我們學雜費,還有你身上的衣服。你真要分家?告訴你,你一分錢都拿不到,你還得賠大哥這幾年貼在你身上的錢。你分啊,媽媽辛辛苦苦把一個家維持到現在,媽媽最寵你,媽媽去世沒幾天你卻是第一個跳出來鬧分家,老四你還是人嗎?」
楊邐一時說不過楊速,又沒楊速聲音大,早已淚眼婆娑。一時頓足道:「狗腿子沒你這麼做的,媽才去幾天你就欺壓我,你心裡才是沒媽媽。沒關係,你儘管逼我,你可以一分錢也不給我,我自己出去工作養活自己。」
楊巡旁觀著,心裡為楊速的理解感動,但更對媽媽愧疚。他伸手壓下楊速,聲音不高地道:「吃飯,吵什麼吵。」
楊連伸手拉楊邐,但楊邐扭身掙開,一戰失利,又要轉回樓上,以絕食抗爭。楊巡猛拍桌子,喝道:「楊邐,吃飯,吃完要分就分。」
大家一時都愣住,呆呆看向大哥。楊巡黑著臉先坐到桌邊,又黑著臉道:「楊邐,盛飯。」
楊邐看到楊巡墨黑的眼珠,一時腦袋一片空白,鬼差神使地真去灶間盛飯。楊速急道:「大哥……」楊巡沉著臉擺手阻止楊速,高深莫測地坐著一聲不吭。楊連忙去幫忙盛飯,與小妹一起捧飯出來。四個人各據八仙桌一邊,悶聲不響吃飯,但誰都沒胃口沒心情,都是馬虎吃一碗了事。
楊巡吃完,將飯碗一推,道:「開始分家,我說了算。老二說得沒錯,家裡本來是負資產,早已被我們四張嘴吃空。但老二忘記一件事,我們每人名下還有一份承包地。我們四個現在誰都不像種地的,名下的地都轉包給別人。每畝半年六十塊。楊邐名下四分地,一年四十八塊。老二老三名下現在沒地。老三以前幫著賣雞蛋掙錢,我折算給你三年工資,每個月八十,逐月給你。老二貢獻更大,畢業前每月三百。老四你沒貢獻,但你還沒成年,不足十八歲,你依然可以住家裡不搬,一直住到十八歲。你生活費自理。這樣分配,你們有沒有異議?」
楊連這回難得第一個發言:「我不分家,大哥你一分錢都不用給我,我就是不分家……」但說到一半,卻見大哥沖他偷偷使眼色,他一時不知怎麼辦,但立刻噤聲,感覺大哥有話要對他說。
楊速感覺大哥行止怪異,因道:「大哥,你即使要分家,今天也不是時候。你若真分家,我也不會要你一分錢,你已經為我們做得夠多了。老四,你上去好好想想,老三,我們收拾桌子。」
楊巡看著楊速,眼眶熱熱的,滿心安慰。他怕自己失聲痛哭,掏出香菸猛吸,楊邐早就抽身上樓去。楊巡吸完一支煙才能跟去灶間。楊速先輕道:「大哥,老四這人衝動,她現在自以為悲壯得很,你別生她氣,我們不能分家,你的錢我一分不要。」
楊巡嘆聲氣:「老四這人,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擔心她自暴自棄。就像你說的,她現在悲壯得很,她就像炮仗,一點就爆。依老四的脾氣,一時三刻想讓她講理,難。我剛才吃飯時候想了,她也不小啦,就算是你退學跟著她,老三停學一年管著她,她要自暴自棄,你們管得了?她要是個男孩,我隨她了,可她是女孩,她亂來會吃虧死。我只能將計就計,老三,這任務就交給你。」
楊連不知道怎麼執行,但忙上點頭道:「好,我等開學就回去學校申請。」
「不用,唉……我惡人做到底吧。明天我再提分家,你們都裝作勉強答應。老三,以後老四的生活費我都打給你,不限多少,要用多少給你多少,你計算著用。你回頭裝生我氣,跟老四一起背後抱怨我去,罵我小生意人沒見識眼睛只盯住錢,分家都一定要搜光刮光,不給你們活路……」
「大哥!」楊連出聲反對。
楊巡搖頭,輕道:「聽我說完。你這麼跟老四說,爭口氣,咬牙忍一忍,你們兩個艱苦幾年,一起用我給你的工資,你的獎學金,還有你勤工儉學來的錢。你說你未來是重點大學畢業生,老四也一定要考上重點大學,你們要驕傲地拿血紅文憑給壓迫你們的初中生我一記最響亮的耳光,這是唯一給媽媽報仇的辦法。老四現在恨死我,只要能讓我生氣的事,她什麼都會血性地去干。大概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讓她接受你的錢活命,激她釘在學校里不要命讀書。等以後,過了這難關,她氣頭過去,再跟她解釋吧。」
「大哥,這話我說不出。」楊連一臉為難。
「說不出也得說,這是任務,為老四好,一定得做。本來可以交給老二,可老二已經早爆了,不可能再讓老四相信。」
楊速皺眉道:「大哥,別急,再想想其他辦法。這辦法……太邪門了點吧,太委屈你。」
楊巡點頭:「我現在心裡很亂,好吧,先拖幾天,有新辦法的話,就照新辦法做,沒新辦法,只有從權。不要計較過程,我們只看結果。老四不走彎路就行。」
兩個做弟弟的都一籌莫展,尤其是楊速,雖然早知道大哥以前做生意時什麼辦法都用得上,鬼腦子特別靈,可怎麼都想不到大哥處理家務事也是不拘一格。可暫時他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楊邐從小被寵得太倔了。
四個人清冷地度過第一個沒有媽媽的春節,楊巡不知挨了楊邐多少白眼,楊邐始終梗著脖子一點不肯被哥哥們說服,三個哥哥最終不得已,只能拿出分家這一激將的法子,四個人還鄭重其事地在協議上按了手印。楊邐果然被楊連激得熱血沸騰,咬牙切齒發誓一定要用文憑回擊老大。楊巡見激將法成功,心裡雖然非常難過,可只能裝作憤然。楊邐不知,看著楊巡的憤怒,她覺得自己勝利了。
楊巡裝樣裝到底,雖然非常不放心弟妹三個,可還是給最懂事的楊速留下錢,自己裝作被氣走。心裡一直念叨著家裡不要出事家裡不要出事,好在楊速懂事,隔三岔五給個電話匯報一下。母親去世後,這個家需要艱難地調整重心,家裡的每個成員也需要艱難地調整重心。
楊巡雖然擔心家裡的弟妹,工作的事則是一點不敢耽誤。他除了抓緊時間給頭頭面面的人物拜年,也一刻不拉地抽出時間,先單槍匹馬去市里次高大廈里的國際信託投資公司探路。
楊巡騎摩托車到國托樓下,見門前廣場一排排自行車後面,有一排全部放的是摩托車。他一向最煩摩托車與自行車混放,取出時候得扛走好幾輛自行車才能把摩托車取出。因此見到廣場上有專放摩托車的,他立馬放車過去,而毫無疑問,一個收錢大媽不知從哪兒機警地鑽出來問他要錢。
楊巡幾乎是職業病似的,在這麼一長溜摩托車陣中,嗅到財富的氣息。他一邊停車,一邊順口就跟大媽搭話:「這兒人富啊,那麼多人騎車上班。」
大媽道:「大半是國托的,瞧瞧,都是新買的。」
楊巡一聽,心頭一震,連忙拿眼睛好好打量眼前嶄新的摩托車,立馬決定返程,不上去了。坐駕還不如國托普通員工,上去鐵定被人看不起,這世道先敬羅衫後敬人,人家怎麼肯掏錢貸款給他?楊巡做了這麼幾年生意,借錢還錢是家常便飯,他最清楚借出方的心理:借債的人越富,越光鮮,越借得到錢;越窮,越需要錢,越借不到錢。
回去自己市場裡的辦公室,見幾個前市場員工在門口探頭探腦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他兩隻眼珠子只是稍微捎他們一眼,就徑直進去,理都不理。那些本地人,用他們的時候,他們幹活挑三揀四,暗著欺負他是外地人,拿方言背後亂笑;真不用他們,他們又戀戀不捨。但楊巡才不怕那些本地地頭蛇,他有尋建祥,他還有剛從老家帶來的一批老鄉,老鄉一來就接上手,把門的把門,把關的把關,把市場管理搞得服服帖帖,都有心一同地聽他的話,因此被解僱的本地人想進門鬧事都別想。
而市場門口原本亂停亂放,抓了這頭亂那頭的三輪車大板車,也都整齊了許多,起碼,讓出一條可以讓人貨方便進出的寬道來。老家人就是讓人放心。
與尋建祥商量半天洋槍換炮,可是買大發沒派頭,像計程車,買桑塔納又太割肉。好生委覺不下,又想到買車錢能不能算到成本裡面抵稅?要是能抵稅,等於國家幫著出車錢。楊巡一想有門,趕緊找去稅務局諮詢。
尋建祥等楊巡走後,起身出去市場巡查。這市場,即便是哪兒釘子稍微露出一點鏽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身消防重點單位的敏感,讓他對市場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乾粉滅火器上面的壓力表,他每天都要親自查一遍,不行就換下。雖然楊巡曾經如釋重負地跟他說過,開市場有一個好,只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燒水淹都沒事,旱澇保收,因為裡面的貨物都不是自家的。但總不能掉以輕心吧。尋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現在做事異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業,收入穩定,住的是東海廠的市區宿舍,宋運輝給搞特權,硬是分給他妻子一套兩室一廳的,現在他只等著妻子懷胎十月生個小子出來。宋運輝曾笑話他,說他現在一點浮躁的心都沒了。是,他現在生活有盼頭,有準頭,還浮躁個頭?不過他生活也有壓力,他現在要給懷孕的妻子最好的營養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後要給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的環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讓孩子學宋運輝的女兒,活得跟小公主似的,他這爸爸得為兒女努力。
尋建祥笑眯眯地巡視完市場,又跟市場裡攤戶聊天了解生意動態。有他在,楊巡都不用操內部管理的心。
楊巡跟跑進自家家門似的跑進稅務局,走進門這個辦公室打個招呼,那個辦公室打個招呼,幾乎是全部招呼遍了,樓道里響徹大伙兒歡快的笑聲了,楊巡才跑進他專管員的辦公室。專管員看見他就笑,但笑眯眯地沒說話。楊巡走過去二話沒說就操凳子夾在專管員和一個膽怯的企業會計中間坐下,滿不在乎地看看那會計,才對專管員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個春節就餓成這樣子,前胸後背排骨都看不見啦。」
專管員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餓成一根條肉,扔巷子裡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嗎,狗可愛舔我一口。哥們兒,我有個事情緊急著要來請教你,路上狗追著都不停一步。」
專管員立刻揚起嚴肅的臉,囑咐先來的會計出去一會兒,聽楊巡諮詢買車的事。不等楊巡說完,專管員就輕輕一拍桌子,道:「你等著,我替你問問,有家單位那輛拉達有沒有賣掉,好歹是進口車,哈哈,蘇聯的。」
楊巡笑道:「要還在,以後狗都別想舔到我了。」
專管員笑著作勢要拿話筒扔楊巡,楊巡也是笑嘻嘻的,等著專管員打好電話問好情況,他就力邀專管員一起過去談。正好也是下班鈴響,兩人說說笑笑地出去先吃飯喝酒,都沒注意到走廊上那個先來一步的會計無奈的臉。
楊巡和專管員酒足飯飽後去到那家過去曾經輝煌過一陣子的集體單位,見那領導比較老實,等寒暄過後,帶他來的專管員走了,楊巡就說什麼都不肯付錢買車,硬是跟那領導談下租車一年,一萬五千塊給那家單位入帳,兩千塊私下給領導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歡喜。
回到市場,卻見宋運輝在。他忙搶上前去問好斟茶。宋運輝見楊巡紅光滿面,略有酒意,再說大家也是熟絡無拘,就隨隨便便問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紗了?」
楊巡默默將外麵皮衣解開,露出戴在毛衣上的黑紗。尋建祥補充道:「有些人沒事做,看小楊戴黑紗上門,恨不得刨根究底問得小楊哭出來。還有人更下作,嫌小楊晦氣。」
宋運輝一愣,心想楊巡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從尋建祥嘴裡得知楊母對於楊巡的重要性,可是楊巡這麼年輕的人卻能把所有感情壓在心底,見面總是讓與他相處的人開心歡喜。宋運輝很想知道,楊巡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心裡怎麼想。
04
但眼前現實也不給宋運輝多想楊巡事情的時間,廠里打來電話報導一員工的情況,於是他又趕到醫院,醫院裡有已經趕來的傷員家屬,還有碼頭分管領導之一——老趙。幸好傷員沒有大礙,看似口吐白沫,危險萬分,其實主要還是癲癇引起的。宋運輝代表廠領導慰問幾句,便放心帶著老趙走出門診,順手就把車鑰匙扔給老趙。
老趙拿了鑰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廠安插了多少眼線?我練車怎麼讓你知道了?」
宋運輝笑笑,沒回答,等坐上車才道:「有人被你占著車,都怨聲連天了,我還能不知道?」
老趙「嘿嘿」兩聲,卻不敢說話。點火啟動,上路開順了,才一拍方向盤,道:「這車開著爽快,高,有勁。難怪馬廠換皇冠,你還開舊車。」
「對,玩機械的都會喜歡。」
老趙一時悶住,眾所周知,馬廠的技術上不得台面。單是就人以群分而言,他其實更應與宋運輝靠攏。「我也玩機械。你說,碼頭十萬火急的電話,哪次不是我跑去?我也要一輛。」
「我在考慮。機會也就這幾天有,算是火線入黨。等開工運行平穩了,老趙,就沒你十萬火急的事啦。」
「那乾脆提拔一級不就得了?」
「老馬捏著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馬說去。」
老趙一時無語,節前沒被提拔的事還在眼前不遠,老馬怎麼指望得上。他氣的是老馬當面跟他唉聲嘆氣地說手中沒權宋運輝當道,可轉身卻為任命投上關鍵一票,反而不如宋運輝跟他實打實。宋運輝再提老馬,叫他如何回答?
車子裡悶了好半天,宋運輝才道:「吊機的事情怎麼樣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問我,我問誰?」
「我從呈上來的方案看,A方案不錯啊……」
「不錯個屁,那方案是給內陸碼頭用的,我們是海邊,我們得考慮空氣較高腐蝕性,還有颱風。B方案是我從市氣象局拿來歷年氣象資料,根據五十年一遇颱風最大瞬間風力設計的,A那種花架子有什麼用?」
「這問題說起來我得批評你,你這單槍匹馬個人英雄主義的作風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為什麼不拿到工作會議上討論?現在你做一套,老黃做一套,眼下這麼緊張的收工時期,你們怎麼能如此浪費人力物力?」
「好,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老趙憤憤地把車子停到路邊,才有可能騰出腦子好好說話,「你怎麼知道我沒跟大家討論?為什麼你這麼肯定?那是因為你們心中都有成見,都以為我沒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黃,不僅你這麼想,碼頭誰都這麼想,我現在做人有多難你知道嗎?我說什麼都有人猜測出另一層意思,懷疑我對老黃心懷不軌。那你說,我們還怎麼坐下來研究討論,彼此取得諒解?」
宋運輝聽了不由「哦」了一聲,心說倒是有理。接過老趙遞來的香菸,兩人各自點上,悶了一會兒之後,宋運輝才道:「彼此彼此,你、老趙和其他人也一樣這麼看待我這個一向比馬廠做更多事的人。事情非到自己頭上才知苦痛。」
老趙愣住,再次無言以對。對,他幾乎與宋運輝的處境一樣,都是技術強悍的老二,都是被工作追得沒時間婉轉態度的老二。他以前怎麼對宋運輝,今天他就沒資格喊冤,他沉默上路。
宋運輝也不說,兩人一直悶到東海。等車到辦公樓下,宋運輝才拎起皮包,推門下車,順口說一句:「這車你暫時用著,我不在你只能在廠里開,別開出去,你沒本兒。」
老趙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剛拔出來的鑰匙,再看看關門而去的宋運輝,繼續無語,這一刻他的忠心發生動搖。
宋運輝回到辦公室,秘書告訴他金州的水書記曾打來電話,宋運輝明白,水書記回到家了,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他忙打電話過去,水書記精神還挺好,電話那頭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沒看錯你。以前你有篇寫給部屬報刊的文章說,要把金州的寶貴經驗在系統內發揚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著都替你非常驕傲。」
宋運輝笑道:「那都是水書記一向對我從嚴要求,不過我也只敢到現在才請水書記過來看看,早先還擔心挨水書記批評。」
水書記聽了這話異常欣慰,笑道:「不要那麼謙虛嘛。不過小宋,有一件事我要批評你,你現在雖然已經坐上主要領導位置,可在金州時候的工作作風還沒改變,我在你辦公室看了三天,看來你還沒掌握領導技巧。你不能什麼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啊,你要發動部下,激發他們的積極性,同時呢,那也是讓他們獲得成就感,說白了就是讓他們感覺到自己做出讓領導看在眼裡的成績了。你不行,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諸葛亮一樣鞠躬盡瘁,什麼都抓自己手裡,你這樣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無法提升境界,無法培養出一個強有力的管理團隊。」
宋運輝沉默了一會兒,道:「是,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什麼我做主要領導會做得這麼苦,如何才能學得跟水書記的一招半式。果然水書記看出癥結所在。可問題是,我現在無法放手,碼頭一塊都還不聽我的。」
「那也才碼頭一塊嘛。小宋,你現在是老二,你現在還無法全面掌控局勢,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書記大概是心中又回到金戈鐵馬的年代,心情激動了,說話飛快,嗆了喉嚨。宋運輝則是一顆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書記接下來會傳授什麼真經給他。他趁此間隙不由想到當年在金州的時候水書記一沒技術,二沒名正言順的權力,可水書記憑什麼趕走費廠長,令劉總工屈就呢?
水書記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麼跟說書的一樣,還非得賣個關子才行。小宋啊,你這時候應該大聲喝彩才對,我這才有勁說下去啊。」
宋運輝不由笑出聲來:「水書記,我怎麼就學不會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煉,你別好高騖遠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辦公室看上三天,你看,讓我找到問題癥結了吧。你有些小清高,還想裝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訴你,作為一個領導,無論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識地明確表現出一定的傾向性,你有傾向,你手下的人才會明確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從你手裡得到好處。你不要做得太隱晦,考驗手下的智力。只要你表現出傾向,你不用指揮,事情自然朝著你希望的方向發展。誰都追名逐利,你不如亮出大蘿蔔前面掛著,讓大家朝著那個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顧忌什麼,你現在做都已經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宋運輝聽了不由沉吟:「傾向性……」
水書記笑道:「呵呵,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權術。」
宋運輝一時異常尷尬,沒想到以前他對水書記的權術不滿,水書記全都看在眼裡:「水書記,我以前不懂事,請您諒解。」
水書記又笑:「我又有什麼不能諒解的?你比我兒子還小,又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差不多也拿你當自己孩子看啦。你請我去你那裡參觀,又對我坦承布公,我很高興。小孩子嘛,誰沒懷疑一下大人呢?」
宋運輝放下電話,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不過也在這一刻,他知道該怎麼處理老趙這個人了。下班之前,他知會了一下老馬,以黨組會議的名義下發通知,任命老趙為碼頭黨支部書記,與黃工並級。同時明確通知碼頭,施行B方案。
老趙徹底站隊。
但是宋運輝暫時無法下放工作。全面開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沒有糾錯的時間,他只能繼續親力親為。再說,兩年下來,東海大權基本掌握在手,他想,他應該有所行動了。
因此開工典禮的事,他也主抓,不讓老馬他們插手。可以說,自從聆聽水書記的指點之後,他有點變本加厲地將老馬排斥在外。同事們或許是已經習慣這種一人獨大的局面,也或許是聰明地接受到宋運輝的暗示,大家都順著宋運輝的心意做事,包括碼頭也沒作亂。而黃工,則是跟著老馬一起被架空了。老趙好幾天面色不自然,脾氣也大,但宋運輝當作沒看見沒聽見,隨便他彆扭去。宋運輝推己及人,他當年對待水書記的時候,何嘗不曾彆扭過,或許現在登高看遠了,他能體諒並理解一眾人的心理,也更能順勢而為。
典禮當天,上面來人是免不了的,宋運輝又請來水書記,當然也請了丈人和閔廠長。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書記比正當令的閔廠長在典禮儀式上混得更好,到處都是水書記的熟人。而水書記則是非常活躍,全沒了過去指揮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書記自然是更關心女婿。晚宴之後,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女婿安頓好官員們,他跟著宋運輝上車去女兒家。翁婿兩個相談甚歡,但程廠長提著一顆實地考察女兒境況的心。等到女兒家,見女兒沒睡覺還等著,聽見汽車聲早早飛了出來迎接。兩個老親家也跟了出來,大家臉上露出的都是由衷的高興,程廠長看得出來,他總算放了一半的心。回頭,他暗中囑咐女兒多多打電話回家報告近況,反而程開顏不以為然。
招待了兩天爸爸,程開顏就有點想偷懶了。但程廠長不在乎,自己女兒什麼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慣出來的。等爸爸一走,程開顏就忙打電話向丈夫匯報,說爸爸老是看著她的文眉皺眉頭,就跟宋運輝最初看見她文眉的時候差不多。還說她現在真後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點怕怕的。宋運輝聽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現在已經看慣程開顏的熊貓眼,早見怪不怪,沒想到程開顏心裡卻一直惦記著他曾經的厭惡。
所謂功夫在詩外。典禮只是一個儀式,而儀式背後,卻是花樣百出的人與人。宋運輝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認識了幾個水書記的老友,而更讓宋運輝意外的,是一個高層帶來的兩個日本客人,是業內有名的設備製造商駐北京辦事處人員,還是宋運輝以前見過一兩面的老相識。典禮的時候人多,宋運輝只拿出當年陪程開顏學日語還記得的幾句招呼語跟日本人打個招呼,到典禮後第二天,才有時間坐下來接觸。
但宋運輝事前還是悄悄問了上面領導,難道國外的禁運開禁了嗎?領導說,具體開禁不開禁還不好說,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經恢復對華貸款,有些事,現在可以慢慢做起來了。宋運輝立刻領會到領導的意思,但還是追問一句,東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請外匯,進口國外先進設備?領導笑眯眯地沒肯定沒否定,只說開始著手準備起來也好。宋運輝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術展開交談。
終於等來這一天了。
05
楊巡雖然配了好馬,可自從見了國托員工的陣仗,再不敢貿然上門毛遂自薦。唯有四處找人引見,可他認識的人大多要麼比較基層,在國托那兒可能說不上話,要麼關係不鐵,即使說上話也不夠分量。好在還有宋運輝,楊巡接到宋運輝秘書通知,讓提前三天準備起來,跟國托總經理吃飯。楊巡第一次接到宋運輝如此鄭重其事的通知,考慮之後,覺得宋運輝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車顯示自己的實力,那麼,他吃飯時候的穿著自然也必須展示實力。他立馬拖上尋建祥一起去上海買衣服,好車配好鞍。兩人錢多人傻,在上海被櫃檯奶油頭師傅譏諷得滿頭包,可好歹形象大變。
宋運輝看到打扮一新的楊巡,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個成天嬉皮笑臉的小子穿戴起來也挺有人樣。看著這樣的楊巡又是順眼,又是不習慣。以前的楊巡似乎隨時都可以伸手摸一把頭皮,這般登樣的楊巡卻有點陌生。
可楊巡換了張皮,里子一點沒變,看到宋運輝看他的目光充滿怪異,立馬笑道:「宋廠長,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楊巡心啊,呵呵。」
宋運輝忍俊不禁:「不錯,不錯,不過嘴巴也得關嚴實點,到時候別嬉皮笑臉。第一次見面,得給人留個有實力的印象,畢竟那總經理現在還掛著市計經委副主任的頭銜。」
楊巡不由奇道:「可那些當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對了,這回是要借錢,我自己得先擺出大亨樣。」
宋運輝原本只是感覺楊巡應該裝正經,倒沒想到為什麼,被楊巡這麼一說,才恍然點頭,心說楊巡這人聰明,一點就透。可看到楊巡乾咳兩聲,裝模作樣挺胸凸肚做沐猴而冠狀,又忍不住笑,不由開口指點了幾招,楊巡連忙牢牢記在心裡。旁邊尋建祥也是煥然一新地跟著。
楊巡第一天桌面上認識國托總經理,第二天上國托辦公室拜訪,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開車上門帶著國托總經理一家女眷出去玩,雖然總經理自己沒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總之就像楊巡自己誇口說的,什麼人,只要他楊巡有機會搭上第一次,以後那人就跑不掉了。隨著與總經理個人感情的升級,隨著國托總經理夫人越來越離不開楊巡的幫忙,楊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錢的數額,順便地,他開始認真考慮,多方討教,選取新的投資方向。
06
雷東寶沒想到,這世上沒腦袋的人還真多。小雷家魚蝦吃豬屎、肥豬吃死魚的傳聞竟然傳得一發不可收拾。一下子,忠富辦公室門口門庭冷落車馬稀,豬場倒是每天還有幾頭豬出欄,反正豬腦袋上又沒刻著「小雷家」三個字,拔毛殺了,誰也認不出是小雷家的豬。可是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名氣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滿城儘是小雷家,因此一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吃豬屎,誰都不敢買著吃,別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沒人要,其他家的再改頭換面也依然沒人要,魚蝦牛蛙都沒了市場。忠富一下被打擊得發暈,整天欲哭無淚。
正好冷庫竣工驗收,人家追著問忠富要錢,忠富只能躲了,也沒臉問雷東寶要錢。以前口口聲聲說照規定不能問村里要錢,村里也不能問他們挖錢的是他,他現在怎麼好意思出爾反爾。
倒是雷東寶黑著臉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魚塘邊「戲魚」的忠富,分給忠富一支煙。
忠富哭喪著臉,對雷東寶道:「怎麼辦?還好剛出錢買下三個月的料,否則這幾天光見著一大群張嘴吃,不見錢進來,我得殺魚殺豬了。可三個月後怎麼辦?沒想到還真有人信那謠言,這怎麼說都說不通啊。」
雷東寶悶聲道:「是我們的錯,我們知道謠言那天就該採取措施。」
「可誰能想到還真有人信啊?過來瞧瞧不就是了!眼見為實,我們哪來那麼多死魚死蝦給豬吃,我們就是把所有養的魚蝦都給豬吃都不夠,這誰想出來的豬吃死魚?」
「那群腦袋沒的以為我們村只養兩三隻豬。這確實是我的錯,春紅提醒我的時候,我都懶得搭理。現在晚了。」
忠富見雷東寶一口承擔下了責任,心下感動,知道只要雷東寶肯擔著,村里就沒人敢追究他雷忠富。忠富以前一直覺得自己一手撐著村子裡的養殖業,居功至偉,現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撐著他這一塊的其實是不懂養殖業的雷東寶,他一出事,就想找這根主心骨。主心骨雖然沒拿出主意,也一樣板著臉,可主心骨承擔了責任,他心裡有底了許多。
雷東寶想了會兒,起身道:「找縣裡去,再不行找市里,讓他們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說得清楚,告訴他們為什麼豬不吃死魚,魚不吃豬屎。跟笨人得說清楚,媽的。」
忠富猶豫地道:「萬一他們搬出我們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媽,誰信?不信來看看我們小雷家的人,各個比他們城裡的結實。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東寶一把拉起忠富,趕去縣城。兩人坐的是嶄新的車子。
雷東寶現在都不屑先找別人,徑直找到陳平原那兒,卻被秘書攔了出去。秘書偷偷告訴雷東寶,陳書記正生氣著,多方努力下來,還是沒能堅持住,還是得在兩會前退居二線,去市人大坐個副職。
雷東寶想來想去,看來現在不是找陳平原辦事的時候,就拉著秘書把小雷家的事說了一下,要秘書幫忙出個主意。秘書本就是跟雷東寶要好的,指點雷東寶索性奔市里報社,到報紙上登一登,越是從高一級的地方壓下來,謠言越是消滅得快。縣裡的影響僅限於縣裡,可謠言傳起來沒有邊界,索性找市里去解決。
雷東寶一聽有理,千恩萬謝,立刻調頭殺奔市里。有個小雷家的孩子前幾年大學畢業後分在報社,還是當年雷東寶出力把他塞進去的,雷東寶今天徑直去找他。當年參觀了大邱莊後,心裡一直想學個徹底,雖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學文憑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里做貢獻,小雷家缺的是有文憑的人,但想到大邱莊的經驗,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個個孩子塞進要害單位。沒想到,才沒多少時間,竟然有孩子已經能派上用場。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雷東寶在小雷家子弟辦公室里坐了沒一會兒,便得到報社社長的親自接見。
見面當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長握完手想收回,那隻手卻被雷東寶緊緊鉗住說啥不放。文氣的社長沒見過這麼魯莽的主兒,一時無法舌燦蓮花口吐流利外交辭令,一上來就亂了陣腳。
雷東寶不善言辭,可性格是個極主動的,抓住社長的手用力搖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長,全問遍了,只有你能幫忙,你一定要幫我們。」
社長心裡轟轟烈烈地湧現井岡山會師的場面、工農兄弟喜相逢的場面、老百姓盼來子弟兵的場面,而且都是宣傳畫的熱情奔放筆法。社長鎮定再三才能從火熱大掌中解脫出來,卻暫時無法擺脫雷東寶創造的火熱氣氛。
原來,社長也早已聽到類似傳聞。雷東寶說哪有那麼多死魚,全讓村民撈去餵貓,一村子的貓還分不全,何況豬,更別說豬不吃魚。而豬糞,小雷家的豬糞全做沼氣了,沼氣拿來燒火取暖做飯了,都是餵人的,魚吃不到。社長聽著一時很有興趣,忠富旁邊看著小心揣摩上意,見此連忙邀請社長去農村逛逛,看看鄉下人的玩意兒。社長倒也爽快,立刻答應。又讓門衛上去叫來其他兩個同事,正好坐滿一車。雷東寶旁邊看著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換我,這麼兩層樓的地方,扯開嗓門吼一嗓子得了。」
社長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對小雷家的工業並不是太驚艷,對於小雷家的養殖業卻是興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見一堆豬糞的養豬場,看到沼氣池的功用,與兩個同事好生感慨了一番,如此廢物利用,著實先進。
四寶老婆一邊忙碌,一邊上門口趴著看客人來了沒有。好不容易見遠處有雷東寶胖大身影出現,她連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從村辦趕來,迎著客人進來食堂坐下,一盤油汪汪透著誘人光澤的油爆蝦就端上了桌面,隨後是雷東寶最愛的爆炒肥腸。
時近下午一點,大家早都餓了個透,上來也不客氣,先吃了會兒,社長才問雷東寶:「雷書記,按說你們畜牧養殖業發展得那麼好,而且這麼先進,我多少也算是市里掌握宣傳的,怎麼心裡沒什麼印象呢?」
雷東寶道:「你們報上登過,是我們縣委組織的,省報也登了,登好幾回了。」
「沒印象。」報社的三個人想了一會兒,終於有一個主編拍手道:「想起來了,上面拿下來的。有的,有的,不過……」他看看同事們,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寫的人是寫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寫新聞寫專題的好手,看了讓人印象不深刻。」
「難怪。」社長點頭,「看了你們小雷家,說句實話,跟雷書記是個實在人一樣,小雷家的發展也是非常實在,村民生活過得好,村辦集體辦得興旺,可就是不會自吹自擂。」
「社長,就是這話。我找你幫我小雷家是走對路了,你一看就能看出好來。」
社長微笑道:「雷書記,既然說幫忙,我就直說,不怕你惱。小雷家現在有個最大的缺陷,概括起來三點:宣傳,宣傳,還是宣傳。你聽說過×縣×村吧?我們幾個都好好參觀過一遍,但說起真正的實力可能不如你們有貨,可他們書記是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會說,他又重視宣傳,隔三岔五鬧個新聞出來登報,那效果比做GG還好,他們的兩家外商就是這麼招來的。以前老祖宗講究悶頭實幹,現在不行啦,現在既要干,又要說。你說你們要是早早把你們那麼發達的養殖業宣傳出去,還哪來那麼無聊荒唐的傳言?」
×縣×村,雷東寶知道,那書記正是年前陳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過飯的。聽日報社社長說那家其實不如小雷家有貨,雷東寶心裡吃驚,打算哪天眼見為實:「縣委陳書記也跟我說要加強自身宣傳,可我們莊稼人出身,還沒等吹起來,自己先臉紅了,不會啊。」
社長看著雷東寶的大臉盤,不由笑了,也是有意賣弄,笑道:「怎麼能說是吹呢,宣傳是個很有技術性的工作。我為什麼要說三個『宣傳』呢?你聽我說,第一,你得為自己的宣傳定位。現在時代已經進步了,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要宣傳包幹到戶和村辦經濟如何帶動村民致富,現在得趕上市場,現在要宣傳農村工業的蓬勃發展和擴大。你們村……」
社長說到這兒,摸出雷東寶剛交給他的名片,又從包里翻出其他幾張名片,如同打牌一樣一字兒排開:「雷書記,他們名片上的頭銜,和你的,你看看有什麼不同?你就一個市人大、村支書,別的沒了。看看他們,除了這些外,這位把所有村集體歸到集團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長、總經理。那位,才一家貿易公司,一家工廠,其實貿易公司還是從工廠分出去的供銷科,他們就一起註冊了個實業公司,實業公司總經理,這名字拿出去多響亮!你們別看只是一個名字上的變化,這其中反映的是一個質的變化,說明已經從各自為政的農業社會轉變為大工業社會,意味著你們已經走向規範化、科學化、自動化。否則你們說,誰知道你們養豬是這樣工廠化規模的?誰都想不到進你們豬場還要蹚藥水池消毒,都還以為跟傳統農村養豬一個樣,豬吃飽在豬屎上打個滾。當然說你餵死魚,人家也信。」
雷東寶聽得連連點頭,聽到一半就讓通知正明、紅偉他們過來聽課。社長倒還真是難得見這等實誠人,再說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因此也是說得賣力:「剛剛說了宣傳的定位,第二個要說宣傳的節奏。比如宣傳你小雷家,絕不能見一次報就算完事,你得不斷地、有頻率地把你們的消息發到報紙上來。我看,這回我們就把小雷家闢謠的報導作為宣傳的起點?就讓你們的小雷主筆撰寫。」
雷東寶聽著覺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長的手,使勁搖了搖,道:「社長,你這不止是幫我們闢謠,還在幫我們長遠規劃啊,怎麼謝你才好啊?」
剛趕來聽了幾句的紅偉立刻靈活地道:「報社發福利嗎?我們這兒包好份子送過去,等過幾天西瓜葡萄梨子橘子上市,我們一份一份發車送過去。」
忠富聽著心尖子裡悄悄地滴血,可雷東寶卻笑道:「對啊,我們這裡的瓜果都是從沼氣池挖出來的渣種出來的,模樣好,又比化肥種出來的甜,吃過的人都知道,他們縣城的還特意騎車趕來買,就圖個好吃。」
社長雖然一直說「怎麼好意思,怎麼好意思」,可在小雷家眾人一致勸說下,終於從了。大家於是又討論大綱,果然專職搞新聞的人有的是想法,說出來的意見,大家聽著都說好,飯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確定下來。
酒足飯飽,司機開車送三個報社的人回去,後面帶上魚蝦牛蛙等物。
這邊忠富抓住紅偉,心疼地道:「紅偉你怎麼給我獅子大開口,你給報社發福利……」
紅偉忙拿手比畫一個大小:「你知道日報上登個這麼大的GG要多少錢?你以為我們能白讓報社宣傳嗎?你這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我幫你一口說個數,你看,人家後來多爽快。」
雷東寶正是被那社長煽得蠢蠢欲動,不理忠富的小氣,道:「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局了解一下,我們也搞個集團公司,看看要怎麼弄。媽的,以後弄個三折四折的名片,拿出去像拉風琴,多騙幾個外商來。」
士根對這個決定也是熱衷,但雷東寶都沒給士根說話的機會,道:「你說,他們那些已經成立集團公司的村子,他們是怎麼知道要成立集團公司的?誰教的他們?他們消息怎麼這麼靈通?」
紅偉看正明一眼,道:「前幾天我還剛好與正明討論過,現在工廠改名叫製造公司,聽上去好像好聽許多。集團公司還是少,能像我們村一樣有那麼多廠的村子不算多。這些事情,我們平常談生意吃飯就會說起,聽見就上心了。」
「以後聽見就跟我說。」
「可早先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隨便說。」紅偉道。
士根則是若有所思地道:「書記,我們多久沒出去考察了?宋廠長最近也少告訴我們先進經驗,去年一年好像還真沒怎麼發展。」
雷東寶悶聲道:「都耗在銅廠了。不是沒發展,是發展爆了。要不這樣,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讀大學的,大學畢業已經分配的,一年起碼要寫兩樣出去開眼界看到的事情回來給我,寫得好,我們用上的,我重獎。」
士根聽了又想笑又發愁,只得道:「別指望現在那幫讀大學的,各個爹娘的話都不聽,還聽我們的?我們有機會還是多接觸接觸外界,看看別人做什麼。」
雷東寶想起幾個村民家裡的事兒,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剛讀上大學的,表面雖然恭敬,可誰都看得出那些小東西心裡各個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哪裡找先進的好主意呢?雷東寶真是犯愁。就跟當年第一個跳出來分地,又想出開磚窯,忽然又搞了電線廠和養豬場,什麼時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實質性的變化呢?
好在謠言在報社同志的策劃幫助下,反而壞事變好事。本來平白無故地宣傳小雷家還不一定有人關注,而因為謠言的渲染,大家都對小雷家抱著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關注有關小雷家的宣傳。只是報社不敢做得太赤裸裸,就跟報社被小雷家買下似的,時間還是拖了一陣子,不過,效果最終還是出來了,小雷家的養殖又恢復了正常。
忠富唯一心煩的一件事是,報社拿了他手下那麼多東西,雷東寶不願由村里出錢,說是本來就是為解決他這一塊的問題聯絡的報社。忠富心說,起先即使為了他這一塊,那也是村里害的,不是他這一塊自作孽。怎麼能把帳全算到他這一塊呢?他不敢跟雷東寶多爭,只能找講理的士根糾纏。可雷東寶不答應,士根也愛莫能助。
韋春紅見危機過去,才敢再進小雷家的貨色。雷東寶沒怪韋春紅當初不幫忙,他知道這飯店是韋春紅的命根子,韋春紅曾跟他說起剛守寡的時候沒收入,帶著個兒子窮怕了,幸好開個小飯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讓飯店風吹草動的危險,韋春紅都趕緊避開。不過雷東寶也知道韋春紅因此對他心存愧疚,他樂得裝作心有芥蒂,讓韋春紅千方百計來討好他。
果然韋春紅打來電話,要他快去快去,說今天有人釣了一隻小臉盆大的野生甲魚賣給她,她燉了一鍋甲魚烏雞湯。雷東寶一聽就饞了,不等下班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麼,又打電話給陳平原。最近陳平原心情不好,總是要麼不接電話,要麼三言兩語。今天秘書又是為難地說書記整理著整理著又關上門抽悶煙了,電話一概不接。雷東寶就留下話,說有那麼那麼大的野生甲魚,還有家養烏腳白鳳雞,要陳平原想吃的話就去車站飯店,權當散心。
結果雷東寶人還沒到,陳平原已經到了飯店,韋春紅差點鬱悶至死,那鍋湯,可是她用心燉給親親丈夫的,都沒假手高壓鍋,全是小火慢慢燉成的。陳平原一來,精華得分去一半。雷東寶捨得,她可不捨得。
等雷東寶趕到,兩人幫著韋春紅搬來兩扇屏風,在屋角隔出個小小天地,不受打擾地吃菜喝酒。陳平原坐下就嘆氣,說這幾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還是跟老哥們喝酒的好,說是一聽雷東寶說的菜,就知道是個有心的。雷東寶不會花言巧語,陳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圖的就是雷東寶不善說話的清靜。他一說出來,雷東寶反而大笑,他清靜?還是第一次聽說,人都煩他的大嗓門。陳平原也無所謂,在雷東寶這個糙人面前更是懶得擺架子,他最近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肯露一絲隨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現在屏風一隔,他一門心思喝酒吃菜。
這甲魚烏雞湯還真是鮮,一隻大陶盆下放一隻小小的石爐子,幾塊炭火燒著,湯越吃越入味。陳平原吃到半飽,才暫時放下筷子,喝口清涼的生啤,對依然埋頭苦吃的雷東寶道:「說說話,別光顧著吃。」
雷東寶沒停手:「你說,我聽著。」
陳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現在縣官不當了,現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說話也不耐煩了。」
雷東寶奇道:「不是你不讓我說話的嗎?行,我說。你到市人大,還是我頂頭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員嗎。」
陳平原不由得笑,嘆道:「哪兒一樣啊。東寶,我跟你說句實心話,你……算了,這話說了你以後得看低我。」
「什麼話這麼狠?你跟我說實心話,我謝你都來不及。」
陳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話?」
「真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誰跟我說話,只要不是惡意,罵我都行。」
「我罵你幹什麼,我幫你,你啊,該開竅啦。」陳平原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正好韋春紅親自端了醬爆肥腸進來,陳平原索性道,「老闆娘你也坐下聽聽。」
雷東寶看著陳平原,不懂他要說什麼。韋春紅忙笑道:「陳書記,我給您滿上,這菜還行嗎?」
「體己菜還能不行?我不跟著東寶來,都還吃不上。」陳平原在韋春紅面前就沒太隨意,端起剛滿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東寶,這幾年,我一直看著你,對你這個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說白了,小雷家有今天,80%是你雷東寶一手撐起來的,20%是你手下四員大將的功勞,你這人缺心眼……」
「這不是罵人嗎?」雷東寶豎起脖子不幹了。
「是不是罵你,你聽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個,尤其是那個村長,一點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里賺錢就跟錢落在你自己口袋裡一樣高興,這麼多年,我看你也沒拿到多少。他們幾個可未必這麼想吧。以前你們剛分配改革的時候,縣裡多少人反對,好像你們挖社會主義牆腳。現在看看,你們拿得其實不多,他們能沒想法?」
不僅雷東寶,韋春紅也被陳平原說呆了。陳平原看著兩人的表情,冷笑道:「讓我說中了。」
雷東寶立刻恍然,承認道:「對啊。銅廠剛出事那陣子人心有些亂,他們幾個跟我說起,說他們擔負的責任跟收入掛不上號。我讓他們自己提出方案,可他們至今還沒提出來,我忙得倒是忘了。」
陳平原拿筷子一指雷東寶,道:「關鍵問題就在這裡。你讓他們提的方案,是讓他們提高提成比例,對不對?可你想過沒有,分配方式這種東西,你容易建立,卻不能打破。你們提高提成,勢必造成別人減少提成。你們同村同門的,大家敢亂提嗎?不怕被人罵死?他們拿出來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們心裡想的是,與其背著罵名提一些,還不如不提。東寶,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徹底改變分配辦法。」
「怎麼變?」
陳平原看看韋春紅,笑道:「再不變,老闆娘掙的都要比你這個大支書多了。」
「早就是我賺得多了,別看他汽車來汽車去的,好看個門面。」韋春紅受到提示,這才敢插話。
「對,這是實話,好看個門面。東寶,我給你個提示,比如你的養豬場,你可以夥同他們四個各出一些錢投資個豬飼料廠,現成的技術,做出來首先有個你們豬場這樣的大買家撐著,你說這廠能不掙錢?掙來就是你們自己五個人分。你們投的錢你們自己分紅,誰也沒話說。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東寶一聽,頓如醍醐灌頂,心中自我和公我兩糰子激烈打架。好久才道:「行嗎?一次老書記自殺,一次上電解銅,一次銅廠爆炸,再一次台商不來投資,全村人民對別人有怨言,對我一句話都沒有,我怎麼能扔下他們?」
陳平原一愣,鼻子裡哼出一聲:「我們點到為止,別村的經驗未必適合你。吃菜,這個甲魚蛋是我的。」
陳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麼也得保持著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東寶當兄弟了。雷東寶知道自己的不開竅惹惱了陳平原,忙好好敬了陳平原三杯,陳平原懶得理他,不過也知道雷東寶不是作假,這人就是那鈍腦袋。
等陳平原吃完,雷東寶送他回家,再回店裡,店裡的人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雷東寶呼啦一下就感覺酒勁上頭了。
韋春紅看見雷東寶進來,早憋了一肚子話了,見左右沒人,忍不住道:「陳書記今晚還真是幫忙,你怎麼想?」
「我還沒想好。」
「你啊,就別硬撐著充好漢了,還說全村人民都支持你,你只有喝糊塗了,才會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還以為你這麼累這麼盡心,賺了多少的鈔票,結婚了才知道你賺得還不如我。你啊,都像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雷東寶聽了卻是尷尬:「我什麼時候喊了,你別瞎編,我喝醉的時候清醒著呢。」
「少來,下次錄下來給你聽,多的是機會。」
雷東寶發愣,腦袋裡又鬥爭開了。他確實累,他擔的責任確實大,小雷家確實全靠的他,按說他拿大份應該理直氣壯。可是他以前說過要率領小雷家人共同致富,忽然他自己遠遠奔前面致富了,會不會對不起支持他的村民?可今天被陳平原一說,他的心有些動了。他難道真是缺心眼?對,憑什麼他做那麼多擔那麼多,拿的卻沒那麼多。他想了又想,心思越來越活動。他立刻把陳平原的提示告訴士根,讓士根召集其他三個先聚一下頭,他聽得電話里士根的聲音都變了。
雷東寶早上起來,酒氣消了,越發感覺陳平原的提議有問題。比如說飼料廠,養豬場用與其他廠一樣的價錢進他們五個合作的廠的飼料,道理上完全說得通,可問題是,有些事是能講道理的嗎?全村老少會怎麼看這件事?還有,雷東寶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心虛。他自信他有辦法讓全村人閉嘴,可他就是心虛,就跟偷東西似的心虛。
初夏的早晨來得早,雷東寶清早六點半回村子去,太陽已經曬得晃眼。回到村里,還得與那四個開碰頭會,不知道那四個得怎麼想,他心裡難得地慌。他們四個,如陳平原所說,比他這個缺心眼的多點心眼。
可是,陳平原的建議又是誘惑太大,大到讓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村辦里四員大將齊刷刷等著他。再看時間,還不到七點。而那四個,各個神色憔悴。
雷東寶心想,如果四個都強烈要求,他……他也干。但他此時一張胖臉不露一絲猶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虛。在誰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氣昂昂,包括在韋春紅面前,這是他的習慣。
他坐下,照例他先說話,但大家面對他的詢問面面相覷。士根嘆了聲氣,道:「我們當然說好,可是,難題來了:你說廠子開在村里吧,大家天天看著眼紅,哪天總得出事,即使不出事,這錢也掙得棘手。但廠子開到別處吧,我們難管,什麼時候給掏空了都不知道,還是得出事。」
雷東寶難得愛聽一次士根的否決:「你們昨晚說了半天就這意思?」
紅偉看一眼士根:「我們昨晚沒討論出結果,士根哥說影響不好,忠富想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來個小搞搞。」
雷東寶看向士根,看了會兒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裡很想?」
「誰都想,可想歸想,做歸做,大家都戳著我背脊罵,掙再多錢都沒意思。」士根沒否認。
忠富卻道:「掙多點錢怎麼會沒意思?自古成王敗寇,以前看不起個體戶,現在上海姑娘爭著嫁個體戶。上海姑娘看中個體戶什麼?錢!沒錢什麼都是虛的。前幾天銅廠剛炸的時候正明不敢回家,這幾天呢?巴結正明還來不及。我不怕挨罵,我只怕政策變,什麼時候說不許這不許那了,一下全部沒收。」對於政策變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魚塘被填,他雖然心中不再生氣,可難免種下忐忑。
雷東寶對忠富說出來的話有感觸:「我也是擔心這個,別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個道理,帶領大伙兒集體致富,肯定沒錯。可……拿著村裡的好處給自己賺大錢,肯定政策不讓。正明,你還沒說呢。」
正明看看大伙兒,小心地道:「書記,我不是對你的處分有異議。我只是想,我可以給罰十萬,那我現在用最少的錢把登峰擴成最大,村里該怎麼獎勵我?村里肯定沒法跟罰十萬一樣獎我十萬,村里人會反對,那村里能不能想個變通的辦法獎勵我?我說的只是我的事,其實也適用到你們頭上。」
紅偉立刻道:「對啊,以前已經說過,我們擔的責任太大,跟我們收入不相稱。既然村里沒法解決,那我們就得想個變通辦法啊,總不能讓我們義務勞動。指指戳戳我們別管它,我們只要稍拿多點就有人背後罵,我們一分不多拿也沒人給我們燒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麼顧慮都別管,大家湊一百萬給我,我先跟水泥廠談談讓我們拿下全省經銷權,等水泥穩定了,我再拿下鋼廠的。你們看……」
正明這下很快表態:「我支持,可我沒錢。我最近沒拿到獎金。」
士根心裡說不出什麼感受,只能一直沉默,聽大家發表意見。內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擔心東寶現在答應下來。見到紅偉正明說高興了,他只得出來降溫:「書記,這幾天你得去市里開兩會,你想辦法跟領導們溝通一下,問問意見,再問問其他跟我們差不多的代表的想法。」
「領導們……我還不如直接問待在北京的老徐,別個村怎麼做倒是要問。也不在這一天兩天,等我開完會再討論。」
紅偉有些失望,出來之後看看村辦,見雷東寶與士根正說著話。回頭卻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車上沒行動,紅偉就吆喝了一聲:「忠富,想什麼呢?」
忠富回頭一笑:「剛剛在想,你的提議挺好,都不用等到兩會後了,現在可以做起來。」
紅偉也是一笑:「要是昨晚書記不說辦飼料廠,而是說水泥鋼筋,你昨晚早不會說拖幾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發動起摩托車走了。忠富訕訕地,與紅偉一前一後離開。紅偉本來沒想到,原本一門心思想著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現在被雷東寶一提醒,眼前展開一片廣闊天地,他一晚上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來的主意不能付諸實施,紅偉心焦,尤其是幹活時一會兒免費幫這個朋友催要幾噸水泥,一會兒幫那好友解決一下貨源,他越看越覺得遍地都是賺錢機會,還拖個什麼,他現在只虧在手頭沒現錢。
雷東寶待在辦公室里趕緊向老徐打電話請教。沒想到老徐與他那繼任者陳平原的態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勵雷東寶借小雷家的風撐自家的船。老徐說,雖然政策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並不鼓勵先富起來的人挖社會主義牆腳。而且一旦開禁,村民看著他權為私用,他還坐不坐得穩位置,以後說話還有沒有權威?老徐還問,一旦開禁,打開心裡靠禁忌維繫的道德籬笆,否定心中一向維持的是非觀,他們有多少定力面對未來的利益,保證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說,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作為一個致富帶頭人,犧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說五人已經獲得較高的收入,面對更多誘惑,需要提高認識,善於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還說,他一直看好並支持小雷家發展農村集體經濟,帶動全村老小致富的發展模式,對於雷東寶等幾個帶頭人暫時出現的私心雜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東寶沒法辯解,因為他自己心裡想的也是老徐那套,從小受的是類似的教育,他當年從分地開始帶著村民衝擊現有規章,從來打的就是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旗號,他因此理直氣壯,做什麼都不怕。他心裡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黨員幹部應該帶領大家過好日子。可是紅偉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他們要是自己出去開廠,早賺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還得罰款,還得挨罵。還有,雷東寶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勞,誰沒私心?
雷東寶左右為難,在兩會上問了一下也是帶領村人致富的那些帶頭人。大家都似是對這話題有興趣,相約會後聚一起再談。再談的時候,卻是答案五花八門,有個人的想法更絕,那人說,村裡的就是他的,他現在想要什麼都是村里提供,還有必要把小錢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為安嗎?沒必要。
因此,雷東寶遲遲不能下決心再次召集四員大將開會研討五個人集資的事兒。
正好這個時候銅廠的新反射爐進場安裝了。在報社的宣傳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氣,終於讓正明招來三個銅廠的工程師,有了工程師主導工作,大家終於安心許多。吃過一次虧,即便是最勇敢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術是不能湊合著將就著過的。
07
楊巡終於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場做抵押,從國托貸出五百萬現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貸款上的交際費用甚至比問個人借錢的利息還高一點。但這錢省心,只要借到錢,其他就是一年後還款的事了,不像問個人借的,三天兩頭得找找你,看你還在不在,試探你有沒有償付能力。想起這些,楊巡就想打自己耳光,當初媽媽得為他在家裡承擔著多大的責任,多大的壓力,他沒想想媽媽是人,還是女人,他竟然一直需索無度,以為媽媽是鐵打的。
錢拿到手前,楊巡就已經就第二個項目的展開跑開了。他第二個項目還是市場,他嘗足市場的甜頭了。而在轟轟烈烈的輕紡市場、羊毛衫市場、小商品市場風潮中,楊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電器市場居然還沒人開始做,電器還是市裡的國營五交化市場占大頭,他決定重操舊業。重操舊業實在省心,找位置,做設計,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楊巡找的是火車貨運站旁的一個村子,那村子被新建通往東海項目的火車路一分為二,自家村子從東走到西都還得經常被道口叮噹叮噹地攔住堵上十來分鐘,搞什麼都不好,窮得有名。可楊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貨運站的便利,地塊又便宜。楊巡想問村里要一百畝地,五十畝在火車路東,做市場,五十畝在火車路西,做倉庫。村里看見他如看見財神。可即便是區里也在村領導們央求下痛快答應批地,那批地手續卻千難萬難,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沒搭著東海的順風車,做事萬般艱難。眼看著手續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批下,市場的建築設計卻已經完成,如今更是國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著每天利息嘩嘩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場卻無法上馬?他心急如焚之下尋找出路,獲取區里相關頭腦的默許,應允他先上車,後補票。
尋建祥看著燒香拜佛的開銷,心疼得什麼似的,在宋運輝面前埋怨楊巡手指縫太松,花錢如流水。宋運輝卻知道楊巡的品性,楊巡該花錢的地方大把撒,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對方拿到內疚,拿得一輩子記住楊巡這個人,但摳的地方卻是一毛不拔,而且別說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數錢的聲音都不會讓你聽到。但宋運輝擔心一點,就像他剛上班的時候不懂得利潤一樣,他以前以為只要銀行帳戶里有錢,就可以可心地拿來做事,從來不注意還有成本那麼回事。他懷疑楊巡也是只求成事,不計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後再怎麼掙錢也只是替銀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繳利息。
但宋運輝更知道,如今楊巡已經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時候他都還要打個電話問問誰跟誰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拿出來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說,他在楊巡面前已經缺乏一年前那種舉足輕重的分量。尋建祥的抱怨,宋運輝只能聽過作罷,而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個電話把楊巡招來,細細關切一番。時過境遷,宋運輝不相信楊巡似的浮滑人能因為惦記他以前的好處而繼續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間,他從小便知,沒什麼溫情可言。
但宋運輝沒想到,楊巡卻在忙得屁股冒煙之時,抽時間出來一定要邀他吃飯。
而讓宋運輝更沒想到的是,楊巡找他也是為告狀,告尋建祥的狀。
楊巡對宋運輝依舊客氣恭敬。他提議上最好的賓館吃飯,可一聽宋運輝說懶得與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馬想出替代方案,帶著宋運輝到一家河邊小飯店,那家飯店人少清雅,卻有養在河裡的活魚活蝦,非常生猛。宋運輝看著喜歡,他從小在河邊長大,對於東海附近特有的海鮮雖然也喜歡,可吃多了卻想河鮮,與楊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從河裡撈出一把黃蜆,一條鯿魚,一斤帶青苔的老河蝦讓兩人過目,宋運輝看了笑道:「吃了那麼多蟶子螃蟹,反而怪想黃蜆河蝦什麼的。這條鯿魚就清蒸,別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許醬油黃酒生薑蔥。」
楊巡連忙道:「對,就吃它新鮮,還有這麼大河蝦油爆可惜,老闆你就多加些鹽燒得乾乾的拿來。宋廠長,我們小時候釣來河蝦,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鹽干燒,肉乾乾的耐嚼。」
宋運輝小時候比楊巡文氣得多,並無釣魚摸蝦的歷史,對於河蝦之味便少了研究,聞言笑道:「你們一家兄弟出馬,整個河沿得讓你們占遍了。」
楊巡笑道:「我哪會那麼文氣地釣蝦,我一般都是給妹妹裝好蚯蚓,讓她釣,我們兄弟三個水底摸螺螄摸河蚌,運氣好能摸些蝦來。我們家的鴨子一個夏天下來,只只肥得流油,生出來的鴨蛋黃都是紅的。哎呀,說著說著又想了,總算是摸到這麼個飯店,有時候海鮮吃多了嫌腥氣,來這兒調和調和。他們本地人笑我嘴巴長得與眾不同,他們說海鮮不腥,河鮮才腥,什麼嘛。」
宋運輝聽著笑,他爸媽也是這麼說,只有他們的宋引卻愛吃海鮮,大伙兒只能跟著她吃,家裡宋引的嘴最大。「習慣問題,可能從小吃慣的東西最好吃,人念舊,電器市場做得順吧?」
楊巡笑道:「怎麼可能做得不順,太順了,依樣畫葫蘆就行。只有一條麻煩,得徵用農田,那要蓋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讓我成功蓋出一個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幸好宋廠長去年帶我結識規劃局和建委的上層,現在天天得找他們。」
「呵呵,難怪全市飯店讓你摸個底兒透,這家飯店這麼偏僻都能讓你摸到。」
「可不是,這才求來天大恩情,他們答應我先上馬後補證。否則你想,拖著不能上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錢比砸水漂子還浪費。我現在把利息全拿出來送人情請客,市場早開業早掙錢早還錢,早一步進入下一個新項目,算下來那些送人情的損失可比利息損失少多了。宋廠長你說是吧?」
「還得適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裡隱約猜出,楊巡是迂迴地向他解釋來了。
但楊巡卻一筆盪開,開始說他剛在北方開市場的時候遇到的種種人為糾纏,說起那些簡直可稱作無理取鬧式的收費,一向在規矩行業里工作的宋運輝駭笑不已。尤其是楊巡說起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現場效果極好。宋運輝不急於表態,等著楊巡繼續發揮,楊巡就如宋運輝所願,說了很多之後回到正題。
「雖說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現在機關的工資低,有辦法的下海,沒辦法的看著我們掙錢眼紅。我挨罰挨多了,總算長了點頭腦,明白一些教訓。一樣是拿出一百元,我乖覺點自己送上門去,最好還是送到個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作人情,以後人家看見我另眼相待。不乖覺等著別人罰上門來,那一百元叫作罰款,錢交出去還落不下一個好兒。我現在打點上面換他們一個默許,讓我順利開工不來罰款,不僅可以不讓錢躺在銀行白白扔掉利息,還換來長久的人情,等於是給未來鋪平了道路,還裝上路燈。可我現在為難,大尋不吃那套。」
宋運輝只能「噢」一聲,剝著鹽烤蝦看看楊巡,心說原來楊巡也有怨氣。可也不能否認,楊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頭他在東海項目之初也嘗過,雖然沒像楊巡似的還形成理論,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覺送上門,送得讓人眉開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尋建祥不是主事,沒有成事的迫切感,無法體會楊巡的苦衷。
楊巡等了一會兒,不見宋運輝問話,心裡明白還得他繼續說下去:「大尋為人爽直,以為哥們義氣吃遍天下。再說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讓他出去辦事,怕鬧僵了難以收拾。再有,大尋要做爸了,現在做事的狠勁已經沒有過去足,他現在最愛做的是管住市場,不用說,大尋管的市場我最放心,有大尋在,我幾天不去市場看看都沒事……」
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笑道:「你直說吧,大尋多義氣我知道,你說說你們有了什麼矛盾。」
楊巡也笑,他鋪墊了那麼多,還不是不想惹宋運輝反感,既然宋運輝讓他直說,那他只能婉轉地直說了:「宋廠,你信嗎,大尋這樣的好漢子,他這兩天能把我煩死。別人煩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聽,可大尋是朋友,朋友的話不能不重視。他現在每知道我從出納那兒提一筆錢去應酬,就得嘮叨我一句。他沒像女人話多,他就「嘖」地一聲說我又怎麼怎麼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釋。我本指望解釋清楚了,他以後能不說,可下次取錢他照樣說。他結婚後變得跟守財奴似的,哎,我說他壞話了。」
宋運輝繼續剝他的蝦,但輕描淡寫地道:「你看怎麼辦好,別人或者是光訴苦沒辦法,你小楊不一樣,你肯定已經想好招數,只想通過我做個中間人做個見證。」
楊巡有些尷尬,又有些高興,跟聰明人不費勁。他有些誇張地雙手伸過桌面,握住宋運輝擒著蝦的右手緊緊搖了幾下:「宋廠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說,說錯的話,宋廠當我沒說。我的意思是,一個單位得有一個頭,其他人都得聽頭的。大尋看誰都是朋友,再加他本來就在公司里有10%的份額,他心裡跟我是平等的。這樣的關係如果我們能彼此理解對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於二。現在不能理解的時候,合作就費勁了,一加一甚至小於一。我的意思是,我把日雜市場10%的攤位分給大尋,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費支出,其他都是大尋的……」
宋運輝至此已經摸清楊巡的意圖和楊巡的價碼,他不等楊巡說完,就徑直打斷,說出自己的價碼:「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我做中間人,找個時間起草一份協議,你與大尋的合作終止於日雜市場。但你得保證兩條:一、大尋替你管著市場,你照付工資,你前面也說了,大尋管得好,那就讓大尋繼續管下去;二、12%的攤位分給大尋。因為大尋退出,你得給大尋一些補償,10%的數字不合理,2%的補償不算高,就這樣定吧。」
楊巡聽著宋運輝不由分說地開價,心想2%的補償怎麼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攤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話是宋運輝說出來的,宋運輝是他在這兒的靠山,再說宋運輝的其他條件開得乾脆而不糾纏,比他原先設想的易對付,他除了答應,還能做什麼?
宋運輝心想,楊巡這小子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然是一點情面都沒有,什麼口口聲聲的朋友,凡是阻礙他發展的,楊巡揮刀子時那個果斷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對的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倒要學學楊巡的快手了。
08
天,是越來越熱。人們一步步地抱怨熱死人,再熱肯定得熱死個把人,而炎熱的天氣還是一再地挑戰人的承受極限。原來人其實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運輝的心理極限在看到報紙上面的新聞時,也是著實如琴弦一般被撥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這條消息在等待蟄伏了兩年的宋運輝眼裡,其震撼性自是不言而喻。他拿著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個透,燃起一根香菸靜思。毫無疑問,一扇門打開了。或者說,一座堡壘崩塌了。其後會不會產生連鎖效應?
但沒等宋運輝一支煙燃盡,一個電話直接追到他的案頭熱線。
來電人的聲音充滿華貴的慵懶,絕對看不出第一時間打來這個電話的焦急:「小宋,你可以無視他們外相的訪問,無視接二連三公報的發布,今天他們首相的訪問,你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吧?」
來電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邊下放的時候被人硬安上的諢名。當年的他在別人快速起床三分鐘解決洗漱十分鐘奔到田頭的火熱進程中,他卻對著天邊粉紅的朝霞一聲長一聲短地唱讚美詩,因此總是拉集體的後腿,被集體群眾怒斥為小拉,小拉人盡可罵。如今,「小拉」這稱謂卻隨著小拉父親官復原職升為宋運輝系統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擊商海迎風弄潮的成功,而成為限量特批,只有親近之人才可以當面稱他一聲小拉。准許誰稱他小拉,那是他給誰的天大面子。這個面子,宋運輝現在也是持有。宋運輝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這等天大面子並不因為他才識淵博,也並不是因為他是東海的常務副廠長,而是因為他不僅握有進口設備在東海的絕對話語權,還擁有系統內進口設備的建言權。正好小拉代理著一家歐洲製造商的設備在中國的銷售,沉寂兩年,小拉早已餓得嗷嗷不絕。
宋運輝如實相告:「可來訪的是日本首相。自從開工那天誰誰帶來兩個日本客人,他們最近拜訪和資料傳遞都做得挺勤。估計這個電話放下,下一個電話就會是他們打來的。小拉,我越來越難堅持,你說喜從何來?」
「小宋,我這回得批評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難道沒看出,日本首相的訪問意味著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塊嗎?第一塊倒下了,第二塊第三塊還會遠嗎?開始加快審批速度吧,不遠了。」
「好,這就照辦。對了,你給我的資料還缺少幾份數據,我前兒直接問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傳真知會你一聲,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秘書一看那麼要緊,天黑了都要趕著送來我家,老爺子一翻,喲,小宋做事還真一板一眼,認真!小宋啊,這些技術上的事你自己把關,其他的我幫你解決。快送申報資料進京,最好你來,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屆時少不得麻煩你。」
「哦,對了,南邊那家叫什麼來著?那家也是沿海的廠,你了解他們的設備嗎?」
宋運輝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廠了,看似漫不經心,但小拉瞄上的東西,能跑嗎?「我找找同學。過幾天去北京時根據你代理的產品,我寫份建議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過鄉的同道。小宋,別那麼認真,你跟我說說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寶貴時間,都知道你忙。我只要了解一個大概,知道一個方向就行,都說你國外技術情報掌握得全,問你准沒錯。」
宋運輝沒客氣,笑道:「行,不過我得先問清是改造還是換代。」
「換代!都什麼年頭了,當然得換代!」
小拉說得斬釘截鐵,聽得宋運輝搖頭。改造或是換代,一個文科出身的人怎麼可能了解,可小拉憑什麼說得如此有底氣?
放下電話,宋運輝想了好久。這期間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來電話報喜,建議展開新一輪實質性的會談。宋運輝雖然口頭答應,可心裡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東海,還有別家公司插手的份兒嗎?宋運輝心中暗暗嘆氣。沒想到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掙脫其他枷鎖之後,又來新的枷鎖。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鎖,這輩子,別想清靜。本來他一心看準日本設備,打算速戰速決,以他凌厲的談判手段拿下一套設備,開始東海二期,他盼望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個肆無忌憚的明示,讓宋運輝無法啟動。這時候,還奢談什麼理想?
宋運輝不由想起女兒宋引前天跟他說的事兒:老師問小朋友們,長大了理想是什麼,宋引搶著說,要當爸爸那樣的人,老師表揚了宋引。前天宋引說的時候,宋運輝還挺自豪的。可現在宋運輝想著只有苦笑,女兒拿他當理想,他的理想卻在哪兒?他以前上進的目標是什麼,現在呢?回頭看看,越來越發現方向偏離。但是他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將菸頭掐滅,這時候心裡開始理解岳父嬌養兒女的苦衷。他現在心裡有些不願女兒重走他的複雜辛苦路,他滿心地想,這樣的辛酸矛盾,自己嘗了也就嘗了,而女兒,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護女兒活得單純愉快。
但是,妥協的想法只在宋運輝腦袋裡存活不到三分種。打心眼裡的,他還是喜歡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還有比如風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經勒緊錢包在家買了鋼琴一台,他已經親自出馬為女兒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鋼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時事學習,宋運輝早在開會通知時已經指定學習日本首相海部俊樹訪華的幾篇報導,方平一早遇見他就問,是不是要提二期的事,宋運輝點頭微笑,原來誰都是明眼人,各個心中都有譜。但是與小拉的關係,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線電話,打不通就算了,另找時間找他一樣,兩人都是單線聯繫,沒第三個人知道。宋運輝也從不打算讓秘書、讓親信如方平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別人能幫他守住。
讀報還是由老馬主持,完了的時候宋運輝才開始談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開與日本公司的談判,快速推進二期進程。與會人員臉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興奮激動的神情,但宋運輝只是布置一個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資料的收集和總結工作。這麼簡單的布置,出乎眾人的意料。都已習慣宋運輝的快速高效,一時有些不習慣任務的輕鬆。
會議的尾聲,宋運輝跟老馬輕道:「老馬,我們等下就二期的事討論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運輝的話雖輕,可恰到好處地讓周圍幾個人聽了個清清楚楚。眾人都在心裡愕然,不清楚強勢地大權獨攬的宋運輝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老馬也是在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關上門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個廠里最犯忌的是政出多頭,二期還是你擔著吧,你行。」
宋運輝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馬說出這樣的軟話,忽然有些心軟,但隨即便笑道:「有一個主要原因,老馬,我出國多,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額,由你主導吧。」
老馬有些心動,但感覺理由牽強,宋運輝未必安什麼好心,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不沾那誘餌。他依然是穩穩坐著正位,急死蠢蠢欲動的宋運輝,他何必攬事上身,自找麻煩呢。宋運輝恨不得他做多錯多,可以借題發揮,他偏不上鉤,不給一絲口實:「小宋,還是你定吧,二期又與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與原有一期設備的銜接,這些銜接工作你心裡最有譜,我還是別做二道販子了。」
宋運輝嘻嘻一笑,卻沒再推辭,應了聲「好」,不過最後還是道:「估計很快就會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馬,出國人員的政審和出國前教育需要你把關。現在護照辦理卡得很嚴,我估計沒時間管這個,而這事又不能委託其他不知輕重的人,只有交給你了。等下我送個名單過來,各部門的都有,你取捨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趕緊把審批搞出來。」
老馬看著宋運輝走出去,一聲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權,一個人沒挫折沒生病,哪能改性。但是,老馬又想笑,任他宋運輝上躥下跳忙得歡,可總是不能繞過他這個坐正位的,想那宋運輝不得不當眾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時候,不知道心裡多憋屈,沒辦法啊,這是程序啊,繞不過的程序。老馬「嘿嘿」冷笑,出國人員審批也是,別看宋運輝說得好聽,其實那也是繞不過的程序,他要敢不走這程序,萬一出事,他擔不起。
不過老馬打定主意準備在宋運輝送來的人員名單上一筆不改地簽字,拿上來的名單有他置喙的份嗎?
宋運輝對於老馬不上當光打太極的行為極為鬱悶,心想看來誰都不是笨人,誰都不是那麼容易哄騙上當的。但日本的商戶也是頭頂的上司介紹,他可絕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說,老大家的小拉已經找來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幾倍,領導你下回請早,這回肅靜迴避。日本那邊的得敷衍,那是給領導面子,最後才找個不得不什麼什麼的技術理由打發,那才算是交代得過去,最好,還是由老馬主持著打發掉,那就沒他宋運輝的事了,可現在老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無法隨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無用功上,無奈。
一直到下班,宋運輝都關在辦公室里喝茶吸菸想招,順手擬了名單,卻是寫了又撕,頭大如斗,一聽下班鈴響,就早早飛車回家,今天不在狀態。
外面下雨,程開顏聽說他能準時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鐘自己回家,一定等在教育局門口讓丈夫來接。等到宋運輝看到同等的還有其他三個婆婆媽媽,他照著一車子婆婆媽媽的指示把大伙兒都送回家後才回自己的家,心裡更不在狀態。他已經心煩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嗚」一聲丟棄偽裝,跟女兒玩上一通,沒想到還生出那一出。他耐著十二分的性子才不形於色,更是堅定決心,絕不能學岳父嬌養女兒。
程開顏看得出丈夫等她最後一個同事一下車就板下臉來,忙賠笑道:「雷雨來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她們多感激你。」
「又不是刮颱風,以後這種生意少給我兜來,我一天上班下來累得慌,不高興陪著一群老娘們兒囉唆。」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聽說你來接我,都踴躍著要見見你呢,大家這麼熱心,我怎麼能拒絕呢?」
宋運輝「嘖」了一聲,懶得解釋。
程開顏一頭熱心轉為鬱悶。丈夫有時間來接,丈夫又是個好威風的人,她心裡得意,就不免坐辦公室里跟誰都說,大家一起鬨,就成了現在的結局。她紅了眼圈,嘟嘟囔囔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煩你,偶爾一次,你脾氣那麼大幹嗎呢。我業務不好,話不會說,別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個登樣的老公,能不給大家認認嗎?」
宋運輝再次哭笑不得,卻也不忍再肆意發自己的脾氣,可也沒法消除自己的脾氣,只得閉嘴,悶悶呼出一口氣,被程開顏清清楚楚聽到耳朵里,程開顏越發覺得自己沒用。好在丈夫對她還是好的,要他來接就來接,工資獎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讓她捉摸不透,爸爸怎麼幫她理解都沒用。不過這回教訓她記下了,丈夫願意接她並不是意味著丈夫願意接別的女人,那以後她不做那壞事不就得了。
女兒鬼精,見到女兒宋運輝就沒了火氣。跟女兒飯後又玩了會兒,又教會女兒兩個英語單詞,pig和dog,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覺。可惜,女兒睡前要聽的故事宋運輝胡謅不出來,他說出來的故事沒三句就穿幫,這方面的功力,不如程開顏多了。
小人家睡覺的時間,全家人都是如臨大敵,爺爺奶奶溜出園子乘涼去了,宋運輝坐書房裡,聽隔壁傳來女兒與妻子絮絮叨叨的對話,他靜靜聽著,聽著,忽然腦袋裡冒出新的念頭。他又沉下心來好好在心裡做了一番推演,這才舒暢地微笑起來。起身輕手輕腳摸到女兒房間裡,卻見蚊帳里的女兒已經睡著。程開顏沖他擺擺手,悄悄鑽出來,他卻鑽頭進去又捏捏女兒的小掃帚辮子才作罷。
下去乘涼,園子裡茉莉花香撲鼻,宋季山向難得一起乘涼的兒子驕傲地展示他從周圍山上移植下來的草藥。如今生活穩定,他終於敢公然撿起年輕時愛好的中醫中藥,由著自己的愛好把家中小小園子種成百草園。宋母則是精研飯菜糕點製作,當然目的只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歡。
看到爸媽終於敢挺起胸膛說話,抬起頭笑,宋運輝心裡驕傲。他小時候的理想,其中一條正是要全力庇護全家不受欺負,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可惜姐姐……
宋運輝扭頭看妻子,見三十歲的程開顏在月色下面容姣好如才剛二十出頭,兩眼清純更是不亞於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讓妻子沒心沒肺地過日子,算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本事。程開顏似乎感覺到有人注視,回頭看來,吐吐舌頭做個鬼臉。看那鬼臉,宋運輝不得不驚嘆遺傳的造化神功,母女兩個竟然一模一樣。
回頭,宋運輝給老馬一份與日商接洽的名單和出國考察的名單。名單充分照顧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還有老馬身邊僅餘的親信,當然也不會忘記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實際工作的人。老馬看了驚訝不已,此人何時生了良心?
但宋運輝自己去北京的時候,帶上親信方平親自會見了小拉引見的外商,關在賓館裡整整昏天黑地地談了三天三夜,卻把該由他出馬的審批報告交給小拉,由小拉帶著宋運輝的另一個親信代為辦理。
小拉只在最後一天參與了一下談判,等結束談判,他去外商那兒說了一會兒後來到宋運輝房間,將審批批覆交給宋運輝,笑道:「這麼快就觸及實際問題,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文?」
「小方,麻煩你去看看周圍有沒有賣吃的,餓死了。」宋運輝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們的設備基本上可以用,他們自己也承認有兩套附加設備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購。我有一個朋友以前做的設備倒是最合適的,可惜他們現在還卡得嚴,估計得用日本的。」
小拉點頭:「那就這樣定。」
「有機會我把那個朋友介紹給你,他現在美國讀MBA,應該快畢業了吧。畢業估計還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讓他聯絡你。就我們行業來說,他們的設備是最全面的,他那人做事也活。」說著拿起批文,翻開看看,看到簽字和印章,不由揚揚手中的批覆笑道,「早知道問都不用問,小拉兄出馬,無不手到擒來。」
小拉不由笑道:「你幹嗎還一分鐘兩百字的語速啊,談判已經完了。老外說跟你說話太壓迫人了,問題又多又快,沒有充裕時間思考。聽說你已經安排人員考察日本公司了?」
宋運輝攤攤手,略表遺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獨裁,太剝奪廠長的意思。不過最後技術認定都在我手裡。讓他們去日本看看吧,從沒出過國,你要不要與我們老馬打個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無法拿主意的人說話,要不你現在就幫我跟你的朋友聯絡?」
「好。」宋運輝拿出信紙,邊寫邊道,「現在是他們那兒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給他留個傳真。我把你大哥大的號碼寫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經把我身份在上面交代了?你一手英語很漂亮啊。」小拉說著起身,叫門外等候的手下進來等傳真。
「你口語尤其好,我們前三屆的人,按說英語好的人不多,剛進大學的時候,英語課簡直是受罪。」
小拉呵呵地笑:「我一向英語好,高中時就背十四行詩。當年插隊時我讀英語他們批我,我告訴他們,是恩格斯的語錄,傻眼了吧。呵呵,什麼叫作知識就是力量。」
「當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隊,養豬,那挑豬泥的筐子是特製的,很長,我那時才初中畢業,挑著老是擱到小石頭上給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說著把傳真交給小拉手下去發,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來。
「那豬泥我也挑,叫積肥。但我挑著總喜歡繞大圈,因為有一戶農家園子裡總是開著花,最不濟也有幾朵臉盆似的向日葵,看著那些花兒,人才覺得活著真好,那時候……人傻。」
宋運輝不由得笑:「天啊,那農家估計怎麼也不會想到,幾朵花兒招來無妄之災。」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會兒才道:「那時候我們天真啊,滿心都是理想,不過不能不承認,那時候特容易滿足,生活那麼苦,人還成天笑呵呵的。現在……現在你有沒有覺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裡了?」
「我前兩天才想過這問題。我女兒在學校里說她的理想是當爸爸那樣的人,可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現在只有一個理想,讓家裡人在我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整個一小農經濟。」
小拉一笑:「我現在的理想是在美國或者加拿大買房買車。我第一步目標是把我兒子送出國讀書。實際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圓的理想跑哪兒去了,咱說起來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怎麼現在心裡只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們同齡人真是有共同語言。我再告訴你一個笑話,我一個小小的表妹,她現在凜然叱我變得面目可憎,可讓我整整氣了三天。再回頭一想,她還是抬舉我,我要是面目可憎,那也算是有個性,我根本是面目模糊,哈哈。」
宋運輝聽了不禁也笑:「你們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償命。」
小拉看到方平進來,就收聲了,又恢復一臉高高在上的模樣,正好此時虞山卿的電話進來,虞山卿的聲音很有興奮的意思。宋運輝不得不將話筒拉開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交代幾句就和方平下去討論與外商談話的總結。兩人沒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區的沙發上說話。方平原本只聽不說,到這會兒兩個人了才發起牢騷來。
「宋廠,怎麼管管老趙才好?引進設備的事跟他們碼頭又不相干,他這兩天爭著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面的人擠走。這回老黃又沒去,他還爭什麼爭?」
「港機也得引進,目前的噸位跟不上,這回我沒提,他急。」
「急也不能惡形惡狀,他這人別的都好,就是特貪。什麼便宜都要先占。」
宋運輝愣了一會兒,才勉強道:「讓老趙去吧,夠老馬頭痛的。你退出一個人,不久就你帶去歐洲。歐洲的事先藏藏再說。明天約見日商的事聯絡好了沒有?」
方平點頭:「約好了。不過只訂兩套設備,太給他們成套幻想,會不會事後引起反彈,尤其是我們上面的不滿?」
宋運輝嘆息:「沒辦法啊,戲不做足,上面怪罪。這回還算好,禁運搞得有幾家至今還沒動靜,前兩年籌建的時候才忙,我們白天壓根兒沒法工作,都拿來應付那些走馬燈似的關係戶了,你那時還沒來。」
這時候小拉說完電話下來,說與虞山卿已經初步談了個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頭打報告申請了再定。看看時間已經很晚,小拉沒多占時間,感謝幾句走了。
宋運輝親自送到門口看著小拉上車才回。走進大門,才對身邊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談的時候,你當著我面聲音不重不輕地暗示一下,你就說老馬最愛說『寡人有疾』。」
「寡人?什麼寡人?宋廠再說一遍。」
宋運輝只得掏出筆在手心寫了給他看。方平記下這四個字,心中不知道宋運輝打的什麼主意。「可如果真讓老趙去,那一隊人裡面真正與設備相關的只剩一個了,還怎麼談判?」
宋運輝站電梯裡不便回答,只是笑著不以為然地搖頭。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又當真了,真沒法把他們當成旅遊團。有一個在已經足夠。」
「老馬也是懂行的,別小看他。早點睡覺,明天的日本人比這三天的更難搞。」
方平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費,這一隊人,得多少外匯。」
宋運輝想不說,可不願低落了親信方平的士氣,只得解釋:「有時候內耗雖然看不見,損失卻比這種浪費大得多。拿這種看得見的浪費解決一下內耗,也是不得已的辦法。他們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員名單安排上我側重建廠老功臣,有些東西……我們自己知道吧。我們廠新,做事環境已經算不錯,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說,幸虧是做事的宋廠攬權,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運輝笑笑,不過心想,如果換成是老馬攬權,估計大家在工廠建成後也會說幸虧是馬廠攬權。新廠,元老們多少占點便宜,誰攬權都一樣。
宋運輝還是聯繫了老徐,老徐挺忙,經常全國各地地跑,難得見面,這回倒是有緣,宋運輝一聯繫就約好時間見面。這回見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兩人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況,老徐奇怪宋運輝既然已經大權獨攬,為什麼還不下手,要宋運輝別拘泥成規,開始尋找機會。宋運輝沒隱瞞,說二期就是機會。宋運輝心裡基本已經厘定思路,小拉這麼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時?
09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著吉恩等三個上司考察中國。他們從北京開始,再到廣州,然後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據爸爸的提議,沒聯絡外辦走走過場,搞個會見,就算完事。她通過爸爸的關係聯繫到三地的計委和工商銀行,雖然是關係打頭,但三地這兩個機構都很願意安排這樣的會見,甚至可說是踴躍。如此高層的會見,自然比梁思申冬天的時候單槍匹馬在廣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證券市場,又是一番新的面貌,裡面人頭簇擁,甚至有人如打撲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疊幾百張身份證申購新股,據說是把全廠人的身份證拿來一起壓新股,因為新股中籤率太低了,每張身份證又有限購額度,不多拿些身份證來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分收益。吉恩等三個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無限的人氣,都很有感覺。回頭吉恩就說,上海很可能後來居上,成為全國經濟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來,卻認為現在還不是他們這樣的公司進入的時候。吉恩開玩笑說,他個人傾向拿現金來上海做一回大冒險家,大量接手星羅棋布地側身中心市區的業績不良工廠,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說,那簡直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師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時候,梁思申告訴吉恩,中國的企業幾乎包了職工的生死,那是制度決定的現狀,買下工廠,必須面對職工醫療和養老的包袱,升值預期是不是夠支付那些包袱?吉恩思考之後,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這個答案還是他在與計委人員對話後得出的結論,他否定的主要原因還在於對上海未來發展速度的不確定。吉恩感覺中國的發展有許多問題不符合規矩,比如沒有規範的制度,比如龐大的吃飯人口基數,比如均攤到人口頭上並不豐富的資源,還有官員們嘴裡說出來的無法讓他採信的數據。如此充滿風險的市場,在看不到相應高額回報可能的前提下,他不願涉足這樣的陌生領域。面對梁思申不斷強調的上海這十來年的飛速變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來的飛速變化,吉恩都是微笑聆聽,堅決說不,並教育梁思申,金融行業容不得感情用事。
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吉恩在幾天時間裡的交談中說的一句話,卻在梁思申心頭點燃了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實也是無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於同行的對話環境,獲得更多內部信息之後,很有感慨地問梁思申,既然在中國有如此四通八達的人脈,有沒有考慮畢業後回國發展。梁思申當即回答沒考慮。吉恩當時也笑說,還好還好,他可不願把親手培養兩年的好手養熟了放走。梁思申當時還挺得意,她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但回頭想起來,忽然想到,為什麼不呢?
因此送走吉恩後,她回家過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達人脈的好處。而她終於通過宋運輝與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道的個體戶通上了話。
楊巡對於宋運輝的這個要求,覺得莫名其妙。心說人家公主一樣的高幹子弟,即便是社會實習,也要比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方便許多,人家一聲招呼,他湊著上去讓人家公主調查,還生怕湊慢了。哪像他們從小就在社會實踐,比如楊速一畢業就得擔負起照顧楊邐的責任,楊連暑假到他的新市場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實踐,實踐得沒時間讀書。
但他不能不打這個費錢的長途電話。但才接通,才說上兩句,楊巡心頭的反感立刻煙消雲散。
對方有很好聽的聲音,那聲音聽著都感覺得出對方在親切地朝著他微笑,完全不是他常見的機關晚娘態度或者子弟們的飛揚跋扈。那邊微笑而親切的聲音對他說:「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媽媽的不良愛好所致。我正在美國讀書,同時在一家投行工作掙學費。我這次帶隊回國了解國內經濟,接觸了不少機關人士,獲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資料,但是我回頭總結的時候,發現我接觸的不是政府機關就是國營企業,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環,就是個體經濟。宋運輝老師說,你是很典型的個人奮鬥事例。請問,你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嗎?會不會打擾你的工作?」
楊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沒事兒,你儘管問。」
梁思申道:「好,你請先掛電話,我整理一下問題了,很快再打給你,可以嗎?」
楊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沒問題,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電話。其實她心裡早想好問題,只是不好意思讓楊巡付那長途電話費,就找個藉口自己打去。稍等了一會兒,她才撥通過去,果然楊巡一直等在電話邊。
「楊先生,有些問題你如果覺得涉及隱私,請儘管拒絕回答。第一個問題,是什麼促使你發起做個體戶的念頭?」
楊巡本來就話多,再被親切的聲音一鼓勵,變本加厲,恨不得把梁思申不問的也回答了。果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天哪」一聲輕呼,楊巡感覺非常滿足和自豪。
梁思申雖然知道以前物質生活不豐富,可她畢竟生活在上層,沒見過如此的不豐富,從楊巡的回答中得知還有連吃飽都成問題時,這一下把她原先想問的問題都打亂了。原先她要問啟動資金從何而來,可現在這問題還怎麼問得出來,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嗎?
於是,對話的框架全被打亂了,原先設定的一問一答,變成楊巡的憶苦思甜大會,聽著楊巡滔滔不絕講來,梁思申都感覺跟坐過山車似的,目瞪口呆,等楊巡大珠小珠落玉盤響完最後一聲「叮」,她才插話:「你這是從不可能中尋找出路。」
楊巡講得興起了,真是從來沒說得這麼痛快過,一時豪邁地道:「沒有可能,創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為掙來的錢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動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過那也是最先。」楊巡被問得有點害臊,「現在有些不一樣,現在好像……你爬過山沒有,剛開始爬的時候想著快點爬到山頂,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風景了,風景越來越好了,這時候爬山的動力除了山頂這個目標,還有樂趣,沒法表達的樂趣。還有,把心裡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變為現實,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也是非常有趣。」
「明白了,你是個創業型人士。楊先生,冒昧請問,從你的談話中,我沒聽到你有個人生活的時間,你有個人生活的樂趣嗎?」
楊巡錯愕:「有啊,怎麼沒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蓋樓房的,我現在供弟弟妹妹讀書,看著他們不用愁吃飯穿衣,各個讀書出息,我多開心。我自己也好,我現在基本上想吃什麼有什麼,想穿什麼也不用愁,不過我對生活沒要求,晚上彈簧床拉開,睡辦公室,挺好,以前還睡泡沫塑料上,現在已經好許多了。」
梁思申卻心裡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做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了個方向:「在美國,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作超級市場的地方,那裡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說,沒有批發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批發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型?」
楊巡一愣:「什麼叫超級市場,超級大,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營宗旨、經營範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里說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麼嘛,採訪變為反採訪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在上海見面。
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幹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
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艷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捲髮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了外國人。
但楊巡沒多猶豫,幾乎是與上回見國托老總前買衣裝包金身差不多堅決,他飛快下定決心,入住這富麗堂皇的地方。只是楊巡沒法確定,人家這麼好的地方讓不讓他住。好在他從來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門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襯衫還挺刮的門童的眼神,雄赳赳氣昂昂闖進賓館。可他進去一看,沒找到他常見登記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斷和半圓形小洞,周圍都是衣著光鮮的人,更是襯得他這個連辦入住登記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渾身邋遢。在他們市,他常去吃飯的那家最高級的賓館是市府招待所剛改建的,已經是當地最好的所在,可哪裡像這兒,什麼東西都晃得他眼花。
楊巡自詡是闖過碼頭見多識廣的人,此時也難得地在晶光燦爛中發起暈來。他終於估摸著天際盡頭那排長長櫃檯應該是登記入住的地方,走過去一看,還好房價雖高,卻非天價,雖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錢就嘩嘩去了,可他還是鎮定自若地將一口熱血吞進肚子,從襯衫胸口口袋摸出身份證和一把錢,交給櫃檯裡面長得非常美麗,打扮得非常洋氣,看著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楊巡看得出,人家並不歡迎他的錢,勉強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裡買西裝,櫃檯裡面的女孩,不,似乎應該稱為小姐,臉上雖然沒有露出百貨公司售貨員的勢利,可骨子裡一模一樣。楊巡並不生氣,反而心裡痛快:「哼,可你們還得讓我入住,還得掛著笑臉伺候我。」
等著櫃檯裡面給他辦入住的當兒,楊巡趴在櫃檯上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鮮。正好瞅見門口那個曾對他不理不睬的門童殷勤地開門請一個高挑女孩進門,又幫著推進一車子的行李箱。楊巡眼睛夠飛行員級別,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別,白色褲子好像是從小學生衣櫃裡翻出來似的,既不是西裝短褲又不是長褲,褲腳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個是穿錯褲子的樣子。這麼熱的天,穿沒袖子的上衣那是沒錯,可墨黑衣服的領子卻高得可以當圍巾。還有,人家都是白襯衫黑褲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褲子,跟所有人對著幹。可奇怪,那麼怪異,卻又那麼好看。
楊巡猛盯著那女孩瞧,連櫃檯裡面遞給他鑰匙都沒聽見。可沒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遠處拉開大包取出護照,卻對著他微笑說話:「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楊巡楊先生吧?」
楊巡差點暈眩:「你……你是梁小姐?」楊巡沒有叫人先生小姐的習慣,可這會兒硬生生迸出「梁小姐」這三個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楊巡腦袋裡毫不猶豫冒出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美女戴嬌鳳,對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長得其實不如戴嬌鳳,可整個人卻是如有豪光散放,透著一股難言的氣質,那種氣質,讓楊巡說什麼都不敢猶如遇見戴嬌鳳時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地。
梁思申在尋建祥那兒見過好多楊巡的照片,驟然見到真人,雖然長相果然與照片上沒啥區別,可照片上的楊巡目光炯炯,透著靈氣,眼前這個卻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黃泥巴。可仔細看了,眼睛還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裡透著精明。不過,也就只一雙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無可取,只得一雙眼睛精光閃爍。
梁思申的入住手續辦得非常快,她拿到鑰匙,問楊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楊巡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楊巡約下半小時後大堂吧見。梁思申帶著一堆箱子上去了,楊巡幾乎第一時間就沖向服務員指點給他的商店,立刻去買了兩件襯衫,兩條領帶,一條淺灰西褲,錢花得他心頭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猶豫。
鑑於楊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慮到別在楊巡面前太表現特異,就換了深藍T恤和牛仔裙褲下去,頭髮還紮成一條馬尾。沒想到,卻見楊巡煥然一新下來,身上的衣服顯然是新購的,不僅帶著清晰摺痕,還帶著一股特有的漿洗氣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壓住不流露出來,看著楊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對面。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為什麼,梁思申從高中時候就已經清楚,當然,多多益善,她不反感。
楊巡見梁思申穿得簡單,一時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地跟他拉近距離。不過,那麼簡單的衣服,梁思申穿著還是好看,原來好看在她的舉手投足。楊巡看到梁思申動作的時候,他眼前就跟花兒開放了一般。不過,楊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額頭有點凸,微微有些小癟嘴,胸口發育不良,細胳膊細腿。
梁思申也是有意緩解楊巡的緊張,看楊巡點完飲料,就緊著問一句:「楊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沒有。」楊巡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做生意這麼幾年,當中有盈有虧,我也看著別人有盈有虧,可我只見過一種人從來不虧,就是手裡捏著鋪面的人。」
梁思申失聲驚道:「是,我們也有這種說法。」再看楊巡,因為說起他的事業,整個人如破繭而出,靈氣纏身。
楊巡笑道:「最近我又發現手裡捏著鋪面還有一個好處,借錢容易。一個市場放路邊,老遠就能看到,即使裡面貨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沒關係。大家都說這麼一句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看,就這麼簡單。所以我說什麼都不會做超市。一個超市,進貨賣貨,防偷防爛什麼都要防,萬一遇到個天災人禍,什麼都沒了。」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想法可能有短視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開始要求好的購物環境,需要空調,需要電梯,需要開闊的間距,需要明亮的光線,如果這會兒有誰在市區開一家賣食品賣百貨的超市,你想,還有沒有誰願意去你那個市場買東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裡都沒錢,有錢也不會亂花,這樣的賓館連我都還是第一次住,沒人肯花錢買空調電梯間距光線,你不了解這裡人的想法,這裡的人是只要有一分錢便宜,他們可以從城東騎車到城西買一大堆回去囤著。」
「可是大家口袋裡的錢很快會多起來。」
「沒那麼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兒賺回來了。」
「如果你不開始考慮,十年後怎麼辦?」
楊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給人家開超市,我那麼開闊的房子,哪兒找去?」
「哈,對,你有道理。」梁思申笑著承認楊巡的主意好,「還有,如果發展趨勢看好,十年後大家口袋裡錢增多,那麼你市場下面的那塊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僅是賺回老本,你還資本增值。」
「對,就是你說的意思。你會理論我會總結。不過你說的超市,我還是有興趣。你們那裡的超市,除了買吃的用的,還賣什麼?超市怎麼歸類?比如賣吃的專門有食品超市,賣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輕紡超市,賣電器用品的有電器超市,那我這邊的市場也可以這麼做,食品市場、輕紡市場、電器市場什麼的,你說是不是?你們老資本主義國家,肯定經驗比我們足。」
梁思申聽楊巡這麼說,一時啞然。這問題,問得太好了,楊巡天資過人,一個問題就可以抓住核心。
楊巡見梁思申若有所思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問了個讓人笑掉大牙的笨問題,只得尷尬地笑道:「我亂問的,你別當回事,呵,你杯子見底了,再來一杯,小蛋糕什麼的也來一些?」說著就招手喊服務生過來。楊巡這一聲喊,聲驚四座,大家都轉臉朝楊巡瞧,正好看到嶄新長袖子襯衫挽起的袖子下黑糊糊一條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當作沒看見,耐心給楊巡講她見過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規模如何,經營品種如何。楊巡問服務生要來紙筆,隨手記錄。他不由得想到,他現在的電器市場規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他一直擔心的是市場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問題。照梁思申對超市的介紹,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歸到市場裡來,現在市里到處都在造新房子,人們買電線同時也可以一齊買了水泥石灰瓷磚木板什麼的,那不是非常省力?
梁思申說,他再記,一邊又要了一張紙,開始在紙上比比畫畫規劃布局。梁思申講得一半,就停下來不再說了,因看到楊巡皺著眉頭咬著筆頭專心致志於紙面,心無旁騖。這一停頓,整整停了二十來分鐘,人來人往,都與楊巡無干。梁思申冷眼旁觀,看楊巡塗了一紙面的布置之後又見縫插針地畫了一紙的數字,都不知道楊巡在算什麼。梁思申默默總結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為典型的個體戶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筆來,在本子上略做記錄。忽然對面楊巡拍案說了句什麼,又是聲震四座,梁思申受驚抬頭,看向楊巡,卻見楊巡舒舒服服靠在沙發上,咬著筆頭依然皺眉想著什麼。梁思申哭笑不得,終於還是伸出鋼筆,輕輕敲敲楊巡面前的杯子,喚楊巡魂兮歸來。
但楊巡雖被喚回,卻開始滔滔不絕講他面臨的困局。楊巡對別人倒未必會說,可今天見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說,覺得梁思申懂,梁思申愛聽,他但說無妨。他講目前的市場大環境,講他的設想,講他新的市場規劃,講他的資金難題,講他的批文艱難,講什麼可以試試,再不行可以那樣。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巡在短短時間內噴泉似的冒出無數可行性方案,難得的是每個方案都是有優有劣,有代價有巧取,她旁聽著都覺得好難取捨。而同時則是茅塞頓開,沒想到在國內辦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約束下竟有那麼多擦邊球和歪門子,比她跟著堂兄堂姐們所聽到的豐富百倍。難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環境下楊巡能鑽出一方天空贏得一片陽光,那全是因為他靈活機變,無所不用其極啊。
兩人一直從大堂吧談到飯桌。梁思申就自己習慣的資金測算辦法詢問楊巡電器市場資金安排。楊巡本想飯桌上說說笑笑,活躍氣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對他好感,他時間不多,只有這意外飛來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梁思申一心只說正事,他也沒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為跟楊巡沒太多可談,無非是想通過對話進一步深入了解個體戶對資金的運用又是如何見縫插針,所以要跟楊巡多聊多說。她心中有個報告隱然成形,切入點就在楊巡這個人,這個人立體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楊巡的思維方式。她心中有份執著,她不知自己為什麼對上海如此著迷,她希望通過一個活力的楊巡勾勒出一個活躍的個體群體,通過預測個體群體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改變吉恩原有的對中國企業的不良印象和對國營經濟主導下發展速度的深刻懷疑。她希望吉恩改變態度,認可上海。即使只是口頭,即使沒有伴隨著布局調整深入上海,她依然會覺得高興。而且,她想到學成後回國工作的可能。
楊巡不知道梁思申想了那麼多,他享受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地把梁思申送去機場,果然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心說難怪大箱小包那麼多,光衣服就夠占地方。回頭,看哪個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除了一個戴嬌鳳,楊巡不做評價。
從此之後,梁思申在楊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國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圓滿無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圓潤。
只是楊巡想不到,他不過是梁思申的一個採樣標本,時過境遷,便被丟開了手。因為梁思申已經完成一份漂亮的報告,報告中有對新崛起的宋運輝等技術型國企領導人的描述,也有對楊巡等私企領導人在經濟活動中越來越活躍的預測,報告重燃吉恩對中國的興趣。隨著英國新任首相梅傑訪華,吉恩決定把對中國的關注繼續下去,並且加重關注的砝碼。
梁思申繼續繁重的功課和有趣的兼職,忙得滿嘴詛咒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睡前搭配服裝配飾的樂趣。而老天也不會放任美麗女孩的青春時光孤單流逝,梁思申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新學期過來同校讀法律,男同學典型北歐人種,高大帥氣,還有一雙迷人雙目。兩個人一個鋼琴一個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聯璧合。
10
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採取任何措施。
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於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鬧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雲捲雲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願做牛做馬去。
因此他並不插手宋運輝交上來的出國初步名單,轉手就交給幹部科,讓幹部科拿硬槓子先做個篩濾,完了又全部打包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做修改,老趙也在名單上。宋運輝從北京回來還特意找老趙談話,但老趙堅持要去,他只得應允,為此老趙還挺得意。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的情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麼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一行,等過幾天又迎回來,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裡只在辦公室與同事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一行被人告了。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麼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麼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露頭,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流傳開來,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里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能猜得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的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行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麼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伙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麼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呵呵,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伙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的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跟我無關。」
小拉一笑:「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面子,我這兒的設備商就晚幾天再組織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裡要不要緊?」
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空缺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
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支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
調查醜聞並不是一件太複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匯報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面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
誰都以為老馬既然託病不出,一定會託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里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幹部。部里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後宣讀對老馬的處理。
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布會議結束的一剎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走到欽差身邊,拿起文件仔細看了一遍,仿佛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後老馬將文件重重拍在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神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眾人卻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出什麼,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只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牆壁,譁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得最近的人衝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罵:「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千算萬算,你終於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
老馬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裡瀰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衝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麼,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盡於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血沫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
好多人反應過來,要麼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麼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願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只留老馬一人跳腳怒罵,罵到沒有意思才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了老馬。
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若是換作剛畢業的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裡在想什麼,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麼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聲音,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
又被大伙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里?」
就那麼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後視鏡一照,鬱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
他應該回家的,可他這樣子沒法面對父母,尤其是女兒。他怕看到女兒純淨的眼睛時心虛,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官僚父母是怎麼教育她的。
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裡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又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
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復沉默,但漸漸地,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瀰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只可意會的美酒般醇厚的享受。
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的,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
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只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面桌底較量背後的齷齪,但對於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背後的原因,他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清高。
楊巡卻是從一個東海廠後勤採購員那裡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直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後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面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了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裡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前面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房間內熱氣轟然撲面。
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檯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嘰嘰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花,真香。」
宋運輝起身,請楊巡入座,順手倒茶,嘴裡依然略帶含混地道:「你又送東西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嗯,桂花正當季,謝謝你,別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就噼噼啪啪順著木樓梯跑下去了。
楊巡搶了熱水瓶自己倒水,又順便把宋運輝的也滿上:「早知道宋廠長不肯受禮,可上門提東西慣了,不拿些東西在手上不敢敲門,呵呵。不過聽你的話,不敢亂來,只拿來幾枝剛摘的桂花,還有剛下的蓮蓬和蓮藕,都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
宋運輝笑:「東西不算值錢,搜羅起來可得費心,那就謝謝你了,小楊,你的電器市場怎麼樣了?」
「證照全拿出來了,憑這些再問國托要了兩百萬,我打算電器市場與建材市場一起上。前幾天錢拿來,才去廣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來市道不錯的。」
「那麼說,已經借了七百萬?壓力大不大?」
楊巡笑道:「說實話,沒壓力,現在反而是國托巴結我,怕我不還。宋廠長這麼熱還在做什麼?」楊巡其實想問的是,什麼事這麼要緊,要才剛挨了打還急著做。
宋運輝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著從一堆國內國外的資料中,把一刀信紙撿出來遞給楊巡,當然也有調戲楊巡看不懂的意思。楊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遞了回去:「天書,絕對是天書。宋廠長,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工作那麼辛苦的國營廠領導,我見的好多晚上搓麻將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為對得起自己。哎,小楊,你怎麼想到建材市場那一塊?這主意不錯,我們職工宿舍樓完工入住,好多人著手自己裝修房子,這市場倒是有前途。」
楊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處,這還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個美國學生梁小姐討論出來的,梁小姐也說好。宋廠長和梁小姐兩個都是見多識廣,出國去過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出來的招數我都拿來當寶貝。改天等我稍微空點,我也得去外國看看,見見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國看看梁小姐……」
宋運輝聽著楊巡左一聲梁小姐右一聲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斷:「小楊,你以前那個妻子,找到沒有?」
楊巡一愣:「沒,她已經結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運輝提起過這事,宋怎麼會又想起來問,估計是忘了,卻沒想到宋運輝又反常地關心了他一下:「沒考慮找個對象?」楊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媽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學再提,現在家裡還按不平。」
「你那麼辛苦,找個妻子給你解決一下後顧之憂很有必要。」
楊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沒宋廠長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幹,最好我還不是她的對手,我得一直追著她。」
小子想吃天鵝肉,宋運輝聽著楊巡的話,順理成章地想到楊巡想的是誰,心頭更是不快,楊巡憑什麼?他的眼睛在檯燈光暈之上再次打量楊巡,看到的楊巡雖然如今一身儼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聲冷笑,便也將此事拋到腦後。在他婉轉示意較累打算早睡之下,楊巡識趣告退,宋運輝送他出門。但回來,宋運輝依然坐檯燈下翻閱最新資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來的最新技術動態。如今,義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剛剛繼英國首相後訪華,國際市場的大門已經轟然打開,而他,則已經手握東海廠的大權。如今唯一的難事,大約只有錢從何來這件事了。這事,小拉也幫不了。
除了進京跑路子,他必須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雖然腦袋有些淤塞,可他興奮得不願入睡。一巴掌,結束了。他可以開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開顏剝了一些新鮮蓮子上來,非要一粒一粒親手餵給丈夫吃,就跟她剛才剝了餵女兒一樣。女兒吃時專心看著她的手,丈夫卻是專心看他的資料,因此丈夫的嘴唇總是在叼走蓮子的時候有意無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這小小的接觸。程開顏坐在扶手上,貼著丈夫,不打擾他,繼續剝蓮子餵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滿足。
蓮子吃到宋運輝嘴裡,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現在一邊臉頰疼痛,並不方便咀嚼,但看程開顏如此體貼,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吃著。順手又抽出一張紙來,記錄考慮得還不十分成熟的處理決定,他決定根據部里處理老馬的力度酌情減輕對跟隨老馬去日本那幫人的處理力度。老馬已去,群龍無主,那幫人受此教訓,還能反到哪兒去?唯有老趙,宋運輝落筆時很是猶豫。老趙此人,其技術在碼頭舉足輕重,猶如所有有才幹的技術能人,老趙從來對上司的指示並不認帳,也並不只針對他宋運輝。可他自己過去也是個憑技術頂撞上司的,對老趙的態度並不厭煩。估計老趙現在正後悔不該不聽他勸,爭著赴日。他而今不可能處理其他人而不處理老趙,他下筆維艱,老趙這人,實在是重不得輕不得。
他運掌轉動著一隻蓮蓬,老馬去後,現在的東海已經如這蓮蓬般盡在他的掌握,他的決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個會議過場。只是偌大東海廠,豈能如蓮蓬般乖覺?
11
楊巡從宋運輝家出來,聞著一車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樓,滿是感慨。怎麼有人能如此用功,怎麼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賺的錢都能歸自己,用功倒也罷了,換他,沒日沒夜都行。可宋運輝才拿的是些工資獎金,圖什麼啊?
楊巡不由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心說難怪那樣出色的梁思申會一直拿宋運輝當老師。他這時也有些欽佩起來,不像以前,也就當個靠山而已。
看看時間還不算晚,楊巡也用功一把,便找去給他做市場建築設計的工程師家裡,催催進度。看來知識分子喜歡晚上做事,那工程師也在家裡看書。楊巡走進去,看到牆邊擱著兩塊圖板,分別是兩幅鉛筆畫的畫。一幅一看就是他的電器建築市場,另一幅則是高樓的樣子。楊巡把剛想出來的細節與工程師商量了一下,討論設計圖中的增減。隨後指著另一幅圖畫問:「這大廈造哪兒的?派頭!」
工程師撇撇嘴,道:「新華書店那塊兒。」
「那兒?那兒全是房子沒有空地,把原來的新華書店兩層樓拆了?」
「是啊,新華書店搬走,那兒拆了給他造,你知道這塊地賣價是多少?才比你那電器市場的高兩萬。」
「啥,這麼便宜,什麼來頭?」
「省里誰的兒子。這塊地,章全敲出了,可錢還沒付,厲害吧。我還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拆老新華書店,什麼時候付我們設計費,他們即使不付,估計我們院長到時間也會乖乖把設計圖送上去。」
楊巡想到自己批一塊地的艱難,不由感慨:「人比人,氣死人。如果他們不付錢,你們組的獎金不就泡湯了嗎?」
工程師咬牙切齒:「讓我們奉獻,還是看得起我們。嘿,人比人,氣死人,這份圖紙還是我們院長盯著繪,他們都在院裡加班,我拿來畫效果圖初稿,想著生氣。害我沒時間做你的事。」
楊巡奇道:「我說你怎麼不出來自己單幹,我們這樣的活兒,你一年拿兩票就能抵過工資獎金。」
那工程師輾轉嘆息了一陣子,想到住的是設計院分給的房子,捧的是設計院給的鐵飯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軟,想著單幹的好處,猶如猴子看見炭火中的烤栗子,終究不敢探手撈取,徒余嘆息。
楊巡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騷還有什麼?真刀真槍遞到他們手上,他們嚇得回頭就跑。楊巡索性再遞刀槍上去,一臉誠懇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來,我別的不說,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給你保證,如果我做不到,你儘管找我。不僅我還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各個都是籌了錢準備上馬工程,我看你別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個人做不做得過來。」
饒是楊巡舌燦蓮花,那工程師依然連連搖頭,說什麼都不敢趕如今風起雲湧的下海的趟兒。可被楊巡說得情緒激動,繞得腦袋如麻,工程師鬼差神使地把已經做好的設計圖紙交給了楊巡,感念楊巡的知遇之情。
楊巡不動聲色地接了圖紙,迅速找藉口道別,捧著圖紙上到車上,楊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剛才的一幕。這是他交給工程師的私活,原該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工程師計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個記錄,兩人一起簽字以備結算加價,而工程師也是出盡百寶勾引楊巡修改方案。沒想到今晚幾碗迷湯灌下,工程師拱手交出圖紙。
事不宜遲,楊巡趕緊捧著圖紙去找才剛開進工地的包工頭商量。已經鑽進蚊帳睡覺的包工頭看了說就憑這些圖紙已經可以施工,只余屋頂圖紙還沒完,但屋頂與百雜市場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百雜市場的屋頂施工。楊巡當場拍板,明天他去曬圖,明天當即開工上馬。至於什麼透光啊節水啊的,楊巡就來不及考慮了,先把現成的便宜占了再說。既然人家拖欠設計院的設計費,影響工程師他們的獎金,他們都敢怨不敢怒,他楊巡本就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哪裡就肯痛快掏錢了,當然也不付。
憑空撿了一個便宜,楊巡心中滿是興奮,一時不願回家,忍不住驅車趕往市中心,看那新華書店地形。這幾年的發展,本市主要商業街的一邊幾乎全部矗立起高樓,而反觀新華書店這一邊,卻是暮氣沉沉,昏暗路燈光下一片暗淡。楊巡不住感慨,誰有機會改造這塊地誰肯定能得利。可惜拿不到這地塊的改造權。別說是拿不到,他跟規劃局幾個人也算是常有走動,這地塊的改造規劃,卻都沒聽他們提起。可見,那本來就不關他這種小老百姓的事。
楊巡挺無力地看著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無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車回頭。
卻見國托營業部門口排著好長的隊。有人自帶板凳,有人站著,有人乾脆坐在台階上。什麼事情這麼熱鬧?楊巡是個好事的,見此就將車停在路邊,穿過馬路過去打探。他還沒看清楚什麼,已經有人在隊伍里喊了一聲:「楊老闆,你也來買債券?」
楊巡一看,隱約好像是食品市場裡的一個攤主,只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問:「債券利率那麼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聲,道:「還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儲蓄到期,看來看去存有獎儲蓄還不如買債券,存了那麼多年房屋有獎儲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頭獎,好歹這兒一年期債券利率有13%之多,怎麼都比存銀行一年期強。楊老闆你也來存嗎?沒多少債券,你也來存,後面人都別排隊了。呵呵。」
楊巡也是「呵呵」地笑:「我哪有錢,我還問銀行借錢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楊巡笑眯眯離開,心想,難怪問國托借錢要那麼高利率,不過,比起問個人借錢的利率來,怎麼都要稍微好點。看來那攤主也是手頭有餘錢的,就像他以前做電器生意時,時間做久了,日積月累錢就出來了。可攤子就那麼大,錢再多也用不出去,只好存起來。好在他以前沒那麼死腦子,錢多了有錢多了的去處,不像大多數人,守著個攤子就是一輩子。
但是,楊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場裡的攤主那麼有錢,那麼問他們借錢,不知借不借得到。想個什麼辦法可以問那些個小生意人借到錢?楊巡現在充分感覺到,這年頭只要借到錢就有好處,好處多大暫且不論,反正抵得過利息那肯定是綽綽有餘。早有朋友揚言,借得到錢就是一切。
怎麼借錢?
這一下,楊巡立即從剛剛占了工程師小便宜的喜悅中解脫出來,開始苦思冥想如何從市場那些已經有些積累的攤主兜里掏錢。
12
雷東寶在兩會時候與大家討論來討論去,始終覺得陳平原的建議暫時不可行,主要是他越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兒,於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紅偉他們悄悄提了幾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時銅廠的反射爐終於又開始啟用。承蒙市裡的日報幫他們宣傳,他們的名氣又開始蒸蒸日上。
反射爐一開,銅廠流動資金立刻吃緊。再加登峰廠的急遽擴張,登峰的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偏偏這個時候全國清理三角債的力度一日緊似一日。從中央到地方,統一行動,步調一致,遠非過去讀幾個文件走幾個過場那麼簡單。原先小雷家打算沒有流動資金硬幹,這下不行了,上游廠家不肯再讓欠著,非要見款才發貨。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著貨款的單位則是持著紅頭文件前來討債,理直氣壯。對於後者,小雷家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是不還,難道你還拆了設備走?但對於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撓破了頭皮,不得不將登峰原來的三班改成兩班,及至銅廠全面開工後,為了保住銅廠,電線廠的兩班都已經開始岌岌可危。機器吃不飽,工人曬太陽。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沒時間打理。
雷東寶則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雨天,車子碾著滿地的落葉,被縣裡叫去問話。
以前,陳平原在的時候,小事一個電話,大事都是陳平原自己經手,雷東寶去縣裡都是直接見陳平原。而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縣長,雷東寶雖熟而不親。不過再怎麼不親,熟人依舊是熟人,熟人見面好辦事。
副縣長很給面子,一見雷東寶來,就把別人轟走,關上門與雷東寶單獨談。副縣長專管清理三角債,對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榮事跡還得一張張地找。總算找出兩份,攤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開始談話。雷東寶早已等得不耐煩。
「有兩個單位通過當地政府找到我們市里,市里再轉我們縣,說是你們欠了一家銅礦一家塑料廠不少錢,還說你們一直扣著不給,有這回事嗎?」
「有。」雷東寶不解釋不否認,有就是有。
副縣長沒拿雷東寶當外人:「你們不是效益挺好?我看了一下,今年至今上繳稅收已經不少。」
「攤子鋪太大,沒辦法。銀行又不借錢給我,我只好賒帳。現在清理什麼三角債,完了,我賒帳都沒地方賒了。我最掙錢的電線廠跟銅廠現在吃不飽,下半年上繳稅收打對摺都達不到。」雷東寶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繳稅,鎮長就拿他沒轍,他今天也拿來對付副縣長。
「哦,怎麼回事?」
「都不讓賒帳了唄,我們電線廠只好開一班多點,全力支援銅廠,銅廠沒法停啊。結果銅廠做出來的銅自己消化不了,賣給別人,別人還想欠我們的呢。照這麼下去,我們電線廠得越轉越死,總有一天全停。」
副縣長找來訓話的人各個都有理由,他料想雷東寶也不例外。因此就討價還價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務,完不成大家都沒意思。你看看這個月內你還出一部分怎麼樣?你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回要帶頭執行政策。」
雷東寶道:「我又不想跟你們對著幹,可這些錢還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風了嗎?我們所有的廠不得停了嗎?我們人一天不吃飯可以去討飯,豬沒吃的怎麼辦?不行,沒錢。」
副縣長讓搞得很沒面子,說話加重了口氣:「雷同志,這是中央布置下來的任務。執行不執行,是考驗你黨性的關鍵。你別忘記,作為村支書,你必須服從上級黨委命令。文件精神早已傳達,我限令你……」
「別,別,你別給我定時間。其實很簡單,你批多少貸款給我,我還多少錢給他們。大家都好,銀行也好。問問銀行,我從來不欠他們利息,我這人有黨性,欠人錢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麼你沒面子,要麼餓死小雷家,我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講工作,不是跟你談條件。」
「誰跟你談條件,我跟你討論解決辦法。」
副縣長沒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內,你先解決三分之一,沒有討價還價。」
雷東寶霍地起身,也是怒道:「你這是自找沒面子。」說完就轉身離開,不顧副縣長在他身後氣急敗壞。
縣裡憑什麼?小雷家有今天,哪樣是靠著縣裡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這十多年來,縣裡支持過什麼?倒是查帳有之,勒索有之,任務不斷,批評不斷,就是他們小雷家的分配方案,縣裡都要插手插嘴,他們憑什麼?他們沒貢獻,就別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東寶恨恨地回韋春紅處解決午餐,這話說出來,卻把韋春紅嚇個夠嗆,奉勸雷東寶這會兒還可以回去說句好話,平民百姓怎可跟縣裡對抗。雷東寶才不聽,他對抗縣裡的歷史源遠流長,老徐時代對抗過,陳平原時代對抗過,只要有理他就對抗,結果呢?這兩個領導都對他很好,可見大家說到底都是認準一個「理」字。
但是雷東寶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那個副縣長剛才提起的問題。不錯,作為黨員,他應該服從黨組織的領導,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問題是小雷家村集體經濟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腳創造出來的,縣裡憑什麼理所當然地來指手畫腳?而且阿狗阿貓只要掛一塊政府牌子就來說三道四,憑什麼?
雷東寶滿腔的不情願。當然,什麼一周的限令,當它放屁。
回到村里,雷東寶趕緊到處找士根。村辦不在,雷東寶就找去家裡。才走進居住區,卻見一戶人家門口一地的瓜子殼。雷東寶正氣悶著,就站那兒大聲問:「誰亂吐瓜子皮?出來!誰吐的?啊,誰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剛聽得雷東寶的叫聲,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門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壞習慣,難得雷東寶今天管這事兒,他得出去響應一下,免得雷東寶吼半天吼不出一條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風。他順手抓起簸箕笤帚,開門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經有好幾個人抓著笤帚簸箕出來,其中還包括一向最不老實的老猢猻。士根一向知道雷東寶的話在村里管用,卻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時看著那些搶著打掃的老猢猻和在一邊呵斥教育的雷東寶沉吟。
雷東寶叉著腰教育了一會兒,回頭卻見士根站不遠處發呆,就叫了聲:「士根哥,正找你。我問你,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體村民所有?」
士根被問個意外,奇道:「村集體所有不就是全體村民所有嗎?還改它個什麼?不用改。」
士根才說完,雷東寶就聽見身邊清晰可聞卻很輕的一聲「哧」的譏笑,看去,卻是老猢猻。雷東寶對於士根的回答並不滿意,村集體可以被縣裡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讓縣裡管,要是都一樣,還改個什麼。他就問顯然有反對意見的老猢猻道:「老猢猻,你怎麼看?」
老猢猻一見雷東寶重視,立馬換上討好笑容,積極地道:「書記,村集體是村集體,全體村民是全體村民,性質不一樣。如果是村集體所有的東西,那是公家的,我們能用,上面領導也都能用能管。要換作是全體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們村裡的能管,其他誰都不能說三道四。嘁,怎麼會一樣呢?」老猢猻說完,一點沒忘捎帶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悻悻的,但也無話可說,因為聽著老猢猻說的話有理。地上一片瓜子殼經不起好幾個人一起打掃,三下兩下早就給掃得沒了蹤影。雷東寶這才放這些人走,不過難免後面追一句:「以後曬太陽扯淡不許亂吐瓜子殼。」眾人都是唯唯諾諾笑笑而去。雷東寶這才抓住老猢猻道:「你這老混帳,說話倒是有見識,來,到我家說說。士根哥,我洗把臉再去村辦。」
老猢猻一聽得意了,屁顛屁顛地跟著往雷東寶家走,士根無奈,只得獨自走了。老猢猻最是個閒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後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裡滔滔江水都傾倒給雷東寶,跟在後面就歡歡地道:「書記,其實瓜子殼不是那幾個吐的,說實話,不怕你沒面子,你媽帶的好頭,大家都不便說。可你有威信啊,你只要一說,誰只要聽見都會趕來做……」
「操,你們有那麼好心?」
老猢猻忙笑道:「我們不服別人,當然沒那麼好心,可都服你書記,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真話,真話,我老猢猻又不是逮誰服誰的,可就服你,別看你態度粗,不講理,可你一顆心全為小雷家,我們誰不記你的情呢。」
雷東寶這會兒腦子裡全是錢,聞言就道:「我扣你們錢,看你們還服不服。」
老猢猻忙道:「書記一直只給我們加錢,你要扣錢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們怎麼會不服?我們又都不是傻瓜,我們都看在眼裡,要是換個書記,像士根那樣的只會把錢存進銀行不敢亂花,像紅偉他們肯定揣進自己兜里,哪裡輪得到我們。我們誰不知道,我們有好房子住,有勞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學上,靠的都是書記你。書記你扣我們錢,那肯定也是暫時的,為村里好的。你不說別的,我們叫別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書記。」
雷東寶聽著很是受用,也覺得老猢猻說得很對,沒有他,哪來小雷家的今天。以前還以為大伙兒沒良心,現在看起來,大伙兒對他還是有良心的,村里這幾年那麼多大事,有好事有壞事,壞事的時候士根正明忠富他們被罵死,村民又何嘗罵到他頭上,看來老猢猻寶刀不老,說得硬是有理。
老猢猻察言觀色,雖然雷東寶只是幾聲「嗯」,可他還是看出雷東寶聽著心動。心中得意,頗有懷才不遇,一朝得遇伯樂的感覺。等雷東寶貓抓鬍子般地洗了臉出來,他忙迎上去道:「書記,剛才你問士根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這是行不通的。村集體所有屬於國家,你想換成村民所有,你說國家肯批嗎?」
「操,我恨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們村這些個家當,哪樣是靠國家的?他們國營企業都是國家管著,國家給錢,工人都有城鎮戶口,我們村的哪樣不是靠自己力氣靠自己的錢?憑什麼我們有點錢了,國家就要說是他的了?」
「書記,理兒是沒錯,可問題是你沒法做到。你要是把國家財產的性質給改了,這罪名……我不曉得得定成什麼罪名,得比貪污公款嚴重吧。書記,誰去冒險都行,你不能冒險,你是我們的頂樑柱。你倒是應該讓村長士根去做,村長本來就應該做事的,結果都變成你在做事。他那樣的會計早該換了,天下哪有他那麼膽小的會計,我們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給稅務,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膽小怕事怕惹禍上身,害我們小雷家每年交出那麼多錢,這些錢你說拿來做發展,十個公園也造起來了。天下哪來這麼蠢的財務,書記你要有麻煩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給大家換個財務省點錢。書記你別瞪著我,我老猢猻看你一心為公我才對你說,這話就是當著士根的面我也敢說,看他敢不敢跟我辯論。別看他裝得跟個好人似的,其實心裡才沒裝著我們全體村民,只想著他自己太平無事。」
雷東寶聽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認老猢猻說得有理,老猢猻說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後議論。這種話,他老娘也曾沖他嘮叨,可惜老娘水平不高,沒老猢猻說得有條有理。不說別的,士根管著財務,名頭掛著老二,可是跟錢有關的貸款卻都是他雷東寶一個人在跑,最困難的時候還得他靠結婚換來貸款,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是,又怎麼說士根這個人呢?最起碼,錢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裡,他就是出去玩個十天半月都不用擔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細管得小心,紅偉正明他們幾個早不知滑到哪兒去了。這一點,老猢猻他們肯定是無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老猢猻才走,雷東寶客廳電話響起。那邊士根焦急地道:「書記,銀行剛剛通知我,說縣裡下令封了我們的帳戶,要把我們帳戶里的錢提出去還三角債。」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我們這段時間錢那麼緊,帳戶里哪有錢,愛封封去。」
「這個……有差不多一百萬在帳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我想掙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讓我拖到星期一。」
「什麼?你媽了個逼。一百萬!老子……我……」雷東寶氣血攻心,電話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一百萬啊,最近流動資金本來就緊張,這要一百萬給封了,他們小雷家還不給卡死,他真是殺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麼生氣,殺人放火的事情還得往後靠,先解決錢的問題。他連忙打電話找陳平原,陳平原倒是爽快,答應幫忙。陳平原幾個電話打下來,就告訴雷東寶,趕緊悄悄去銀行把錢提出來,別讓任何人知道。也給縣裡留點面子,留個十萬八萬的放帳上讓縣裡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錢沒封到狗急跳牆。雷東寶得令,虎著一張黑臉就往村辦跑,都不願看見士根,拎起出納,他親自開車往縣裡去,把個士根內疚得差點內出血。
副縣長出手如此狠毒,雷東寶心中燒起一團毒火,一口氣飛車到銀行,問清帳戶上的數字,留下十元零頭,其他一口氣全提了,有些人給臉不要臉,他還給他們留什麼面子。可他生氣歸生氣,規矩一點沒忘,找到相好的櫃檯主任,悄悄塞過去一個紅包。櫃檯主任於是貼心地告訴雷東寶,最好去市里開個帳戶,讓縣裡撈不到手。市里銀行要效益,才不會搭理縣裡的行政指令。
雷東寶心領神會,立馬帶著錢殺到市里,在市里最大的工商銀行開了戶。銀行正是千方百計想著拉儲蓄的時候,一見有人拿著一百萬開戶,眉開眼笑親熱得不得了,當下就有一位主任出來,把雷東寶請進辦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眯眯地說:「雷同志是小雷家的書記雷東寶嗎?」
雷東寶雖然今天心裡窩火,可被主任這麼春風了一下,心平氣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麼會不知道,日報里常報告你們的事跡。按說沒有人批准,我們不能擅自給你開戶,不過你們例外,像你們這樣大名鼎鼎的集體來我們銀行,我們大大歡迎。呵呵。不過要雷書記星期一派人去銀行辦個手續。」
雷東寶笑道:「行,不過話說前頭,如果我們縣裡想來你們銀行堵我們的錢,你們不能答應。」
那主任又是呵呵一笑:「雷書記爽快人,我喜歡。我們市行跟他們縣裡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擔心。雷書記,有沒有想過把基本戶移過來,以後一個口子出入,辦事方便?」
雷東寶道:「只要你貸款給我,我就把基本戶移過來。」
那主任一笑,雷東寶卻領會到不可言傳的意思,拿拳頭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戶移來,以後進出都在你這兒。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飯。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點半來接你。」
那主任嘴裡連說客氣客氣不用不用,可三兩下之後就同意了。雷東寶就扔下出納,自己跑去找陳平原,詳細告訴陳平原來龍去脈。陳平原一聽說雷東寶把錢取光,「媽的」一聲就跑出來了,說雷東寶這是不給他面子。雷東寶只好說:「他媽的,我道歉行不?」陳平原看著這個粗貨,只剩搖頭。
雷東寶心裡明白,跟陳平原這等交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事,陳平原不會太怎麼樣他。他見陳平原不生氣,就道:「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我怎麼可以把村集體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陳平原還是有些氣悶的,再說現在已經不做縣委書記了,也顧不得威儀,悶悶地道:「他媽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裡跟你說了?你不會拿我好心當作耳邊風吧?」
「我哪裡會當耳邊風,我回去還跟他們幾個開會討論,可現在我們流動資金吃緊,哪裡還有錢搞那些。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村集體所有轉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麼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媽的木頭疙瘩腦袋好好轉轉。」
雷東寶想都沒想,就拍著桌子道:「我腦袋哪有你靈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書,你知道你直說,賣什麼關子。」
陳平原這時候不怒反笑,對著雷東寶哭笑不得,難怪縣裡翻臉不認模範,把小雷家的帳戶給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幾句又給開了,都是眼前這個蠻子不會做低伏小。他也懶得指出:「回去自己想去,那麼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出,還做什麼帶頭人。」又忍不住開雷東寶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腦子幹嗎用?我得鍛鍊鍛鍊你的腦子。」
雷東寶憋著臉看陳平原思考,忽然靈光一動,豁然開朗,一拍大掌,道:「有數,有數了,好辦法。」
陳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臉道:「滾,你一來我就不清靜。」
雷東寶道:「晚上一起吃飯吧。」
「不吃,你這種人沒情沒調,誰耐煩跟你吃飯,什麼時候你老婆店裡有野味再來喊我。」
「行,這還不是小事。陳書記再幫我介紹一個好會計,會那個做帳的。」
「沒賣給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東寶一走,陳平原卻點上一支煙歡笑,他現在一下清閒下來,其實心裡挺悶,拿個雷東寶這樣皮糙肉厚的老相識調戲一下挺開心。但吃飯就免了,這個雷東寶,一點情趣都沒有。
雷東寶卻是借用陳平原的電話,要紅偉趕緊飛車來市里一起吃飯,紅偉能說會道,可以調節飯桌氣氛。
飯桌上,雷東寶終於知道一件事,現在好多公司單位專門養著一個美女財務,這個財務也叫公關,專門跑銀行拿貸款,拿來貸款,按照數額拿提成。說是到報社發個招聘GG,自有人上門應徵,要麼是俊男靚女,要麼是家有後台。紅偉當時笑嘻嘻說要俊男有什麼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回頭雷東寶又好好考慮陳平原的主意。辦一家公司將村集體收入轉為全體村民所有,而非轉為以他為主的五個干將所有,終於讓他消除心上的那道坎兒。對,他依然是為村民辦事,正如村民擁護著他,他也時時刻刻不會忘記村民,只要村民都有好處,他做什麼都理直氣壯。他召集四個骨幹開會商量。說是商量,基本上是他一個人說主意。
「我想好了,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個公司,以後村里三個實體的進貨出貨全部給這個公司做,賺來的錢全歸這個公司。集資辦公司,一定要體現多勞多得,不是你想出錢就給你出,你錢出得多你讓你占大份,沒門。我這麼想,公司一共集資兩百萬。我占10%,二十萬,你們每個占5%,十萬,我們五個人一共占30%;再設20%,給四眼四寶老五他們一些中層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萬,工程師也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論,老小不論。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錢不多,我看誰都拿得出。我這麼定,你們有沒有意見?」
眾人面面相覷,忠富紅偉正明眼裡都有興奮,可都是礙著輩分兒,把說話的第一順序交給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臉的並不興奮。雷東寶就問了句:「士根哥,你是錢拿不出還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給你。」
士根被問到,不得不回答:「書記,你的意思,我想再問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後通過集資公司的設立,我們把村里原來的利潤都轉到集資公司里,我打個比方說,如果今年有兩百萬利潤,我們每個人就可以拿二十萬或者十萬。同時我們又有高於別人的工資和獎金……」
正明道:「把工廠的利潤都做到集資公司了,我們還哪來利潤發獎金?士根叔算錯了。」
「好吧,獎金沒有,工資還是在的。」
「我們工資並不高,高就高在提成獎金。」紅偉也插話。
忠富也道:「這個主意穩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沒話說。」
士根卻道:「全村人會說話的。我們集資公司的利潤靠剝取村實體的利潤而來,而實體屬於全村,我們靠著在集資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額就拿這部分剝取來的利潤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大家鄉里鄉親,我們怎麼可以拿得太狠?」
紅偉立刻道:「士根哥,怎麼會不公平?書記拿最大份,我擁護,小雷家沒有書記,就什麼都沒有。其他我這邊我不敢說,養殖業要是沒有忠富,沒人養得出魚蝦牛蛙,別看這些東西小,產出比豬還高。忠富拿屬於養殖業的一大塊,沒人不服。正明小小年紀,經歷爆炸之後沒被壓垮,反而把登峰的規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拼命把銅廠運行起來,正明臉上的傷疤是證明,瘦那麼多是證明,誰說正明沒資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對我們的不公平,我們承擔那麼大責任,付出那麼多精力,我們多拿是體現多勞多得原則,沒錯。」
忠富這時候幽幽開口:「士根哥,不怕你惱。書記明確提出這個分配辦法,是讓我們有個名分明著辦事拿分配。我說我和正明他們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撈錢呢,可能拿的比這明著分的還多。我們是相信書記,我們還得對得起書記提拔,才不亂伸手,可你也不能總拿不公平考驗我們的自覺啊。」
正明早就想說,可他在哪兒都可以耀武揚威,就是在這個場合需得收斂。但等到紅偉和忠富一陰一陽地說完,他覺得全讓他們說了,但他還是要表個態:「我什麼都聽書記的。」
士根皺起眉頭,大口吸菸。雷東寶看著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沒表態。」
士根道:「這個決策關係到全村,全村人都討論後再做決定。」
「我們五個人內部先統一意見。」紅偉等不及雷東寶發言,直接緊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幾口煙,才道:「我保留意見,而且我的貢獻沒有你們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體村民吧,要我拿5%,我於心難安。」
眾人都驚住,看向雷東寶。雷東寶也是驚訝地看著士根,一時無語。良久,雷東寶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們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勉強你。但我給你保留你的5%,什麼時候你想通了,拿錢來交上,你們呢?」
忠富、紅偉、正明都贊同。雷東寶就道:「忠富和紅偉你們稍微比正明空,你們拿個具體辦法出來,要快,拿出來我們就開村民大會表決通過。這個集資公司紅偉當家,紅偉你那裡最抽得出時間。」
士根輕輕問一句:「跟他們說集資公司真實目的嗎?」
「我那麼傻,讓縣裡抓我坐牢啊?」雷東寶忽然想到,凜然問士根,「士根哥,你會不會去揭發?」
士根嘆道:「我們合作那麼多年,你怎麼能這麼不相信我?我說得徹底點,得罪你的話,我全家還想在村里待著?」
會議算是圓滿地結束,紅偉立刻鑽進忠富家裡商議,正明雖然沒有攤到任務,可心熱,到登峰廠和銅廠轉了一圈,也一頭鑽進忠富家裡。
只有雷東寶回家越想越煩,敲開士根家的門,一言不發拉士根進自己家坐下。兩人相對吸了半天香菸,士根才道:「東寶,膽子別太大。」
雷東寶道:「我哪次沒被你說膽大,結果呢?」
士根嘆息:「這回性質不同。」
「哪回性質不嚴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著覺,我們多年合作,我信誰都不如信你,你為什麼永遠不支持我?」
「東寶,自從你開動磚廠,接受我的計件辦法後,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對你沒二心。可我能力有限,我真是吃力不起了。這回的集資,我擔不起。我是真的擔不起了。你每次大膽,我都好一陣子睡不好覺,這回,你給我留條命吧。我不願操心死,我寧願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著,說一聲我就會上,可就別讓我占5%集資了。」
雷東寶真是悶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氣來,瞪著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你還是做你的村長,做實體的二把手,別想退出。你要不在,這一大攤子,我不在的時候,能交給誰?」
「東寶,你信任我,我肯定會做好。我跟你說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對我負責,媽個逼,你太……媽個逼。」
士根走出雷東寶的家,看著夜晚漫天的星星,嘆了聲氣。
集資公司的細則很快形成並張貼出來,消息也很快傳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沒識幾個字的人也圍到公告前好好閱讀。公告欄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頭老太。
這等熱鬧事,老猢猻自然是不肯錯過。他擠進人群,在喧鬧聲中將公告從頭到尾看上幾遍,心頭隱隱響起前幾天雷東寶跟他討論的事。老猢猻隱隱想到什麼,又隱隱覺得這不大可能。此時有人問老猢猻去不去村里交錢,老猢猻卻是毫不猶豫地說,去,當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當然不能落下。
大家議論半天,交錢,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村里這十幾年,在雷東寶上台後做的事件件都是為村民好,這件事,村民當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爭論的議題是百分比。
士根在村辦坐著,打開窗戶傾聽窗外村民議論。聽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資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們以前共同創造的財富被如此比例了,他們還會只是如此平和地議論嗎?可士根再想,回想當年雷東寶率先扛起鋤頭背著一脊背的疑惑和嘲諷修整磚窯,還率眾抵抗政策的謬誤,從此帶領大伙兒走上致富路,無論如何,雷東寶拿個大頭也是合適,論理誰都不該反對。可是,為什麼他的心裡如此矛盾呢?
逐漸地,開始有村民從銀行取出錢來,到村辦交錢。這點兒錢,對於享用村里給的好處這麼多年的村民而言,並不是負擔。士根如常工作,他也並不解釋,他雖被掛名5%,可他拒絕出錢,可他心裡為雷東寶攥著一把冷汗。
雷東寶則是沒想到歪打正著解決了兩百萬的流動資金。看來,群眾的力量若發動起來不得了,小雷家人好樣的。
小雷家又衝上快速道。這一波衝擊,是由正明作為先鋒,而那麼多村民第一次因為投入了錢而搖旗吶喊得響亮。小雷家集資公司的業務也正常順利地展開。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原先屬於各企業的貿易活動如今都改換到集資公司名下。集資公司名喚「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樁樁生意獲利。
13
宋運輝從北京出差一周回來,老馬早已卷了包袱離去。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弔膽,不用擔心後院被抄。正與副,一字之差,卻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來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時間處理秘書給他的來電記錄上的私人電話。秘書順便問一句:「廠長,市里放出一百個大哥大,問我們廠要不要留幾個。聽說機子很俏,有些人搶都搶不到。不過我打聽著,東海這邊沒信號,廠長家裡倒是有信號。」
宋運輝想起小拉每天扛著的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心說這東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兒一找就靈:「多少一隻?」
「大哥大加入網費要好幾萬,緊俏的是大哥大,郵電手裡都沒幾隻,算是給我們廠面子才給我們保留幾隻。」
宋運輝想了想,道:「算了,這筆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運輝心說,即便是東海有信號他也不買。本來就已經因為二期批准上馬,每天被各方勢力找得無處遁形,這要配個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讓找得到,他還不給折騰死?他看到私人電話記錄里有雷東寶的電話,就先挑出來,打過去雷家,不想雷母接電話說是雷東寶去了韋春紅那兒。宋運輝心有牴觸,沒問韋春紅那兒的電話是多少。再看楊巡的電話,卻是個90開頭的號碼。宋運輝愣了一下,不由笑了,好小子,倒是那麼快就用上行動電話了。
但他沒給楊巡電話,而是先打到尋建祥家裡。尋建祥告訴宋運輝,楊巡在市場宣稱以六折租價提前優惠出租新電器建材市場的鋪位,一個月後將提高到七折,再一個月後還得提高,越早租下折扣越大。尋建祥說:「我打算租下兩個攤位賣瓷磚,我做這個有進貨渠道。你有沒有意向?如果你手頭有些余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
宋運輝笑道:「我哪有餘錢,剛給貓貓買了一架鋼琴,才把問我父母借的錢還清。你要有餘錢,這倒是不錯的投資,尤其是你可進可退,萬一開業後租價好,你就直接將攤位轉租出去,租價不好就自己擺瓷磚攤兒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資啊,呵呵。」
尋建祥道:「小宋,這事兒我就直說了吧,我自己一個攤位,另一個就算是給你租的,算是我借錢給你租,租價要沒升,算我自己開店。賺了歸你,我跟你通聲氣兒,你要是反對不是哥們兒,看你出手緊巴巴的我難受。」
宋運輝一聽便明白尋建祥的意思,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我要真想錢,掃掃門縫就有不少,拿誰都不會拿你的。你也別替我難受,這事很簡單,以後出門咱們自己吃飯,你付錢。春節見面,讓你太太給我家貓貓織件小毛衣,我家開顏那臭水平真是沒法提。」
尋建祥這才無話,知道宋運輝是說什麼都不肯收的。又問:「當老大感覺爽吧?」
宋運輝笑了笑,看看已經黑暗一片的辦公室外面,感覺大約是沒人,才道:「不錯,而且相對而言更進一層,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書記的感覺了。」
尋建祥猶豫了一下,道:「水書記後來做事都沒人性了,我們這些小青工在他眼裡跟只螞蟻一樣。」
宋運輝聽了,不由「呃」了一聲,臉上變色,對著話筒說不出話。尋建祥在另一頭意識到什麼,忙道:「你不會,別瞎操心,這麼晚還沒回家?出差那麼多天,早點回去吧。」
宋運輝答應,放下電話,拿起抽屜里的兩隻飯碗,有意識地拐去宿舍區的食堂。食堂里燈火通明,可吃飯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賣飯窗口內外的人看到他出現,都很是驚訝,按說,宋運輝即使出現在食堂,也應該是出現在廠區裡面的食堂,而不會到這兒。飯窗裡面的小頭頭看見了連忙迎出來,要炒熱菜給宋運輝,宋運輝沒答應,買了一條已經半冷的紅燒鯧魚和四兩飯,端著飯碗坐到兩個青工旁邊,那兩個青工也沒比他年輕幾歲。
見兩個青工訕訕的,他就微笑著主動搭話:「做長白班的?這麼晚才吃飯?」
「沒,倒班的,今天輪到白班,廠長喝我們的湯。」
「好,我才兩隻碗,想打個湯都不成。」他當真伸勺子取湯,一點沒客氣,「我以前倒班的時候,白班一下班就等著吃飯,四點半食堂開飯,我來不及地就衝進去,呵呵,順便帶著兩隻熱水瓶,從沒像你們這麼晚吃飯。」
大概是看宋運輝說得隨意,兩個青工也隨便起來:「吃那麼早幹嗎啊,吃完《新聞聯播》都還沒放,乾等著看動畫片兒,旁邊農村又沒啥可逛的。」
宋運輝「噢」了一聲,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時代,尤其是尋建祥荒唐的那段過往。他如今還真是向水書記無限靠攏,把自己過去經歷過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廠才剛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個問題。看來以後化試、水處理等車間招工得有側重。」
大家都笑,這還真是一個大問題,沒住過宿舍的不會了解。一笑拉近距離,兩個青工終於肯痛說生活的不便。萬變不離其宗,與八九年前宋運輝自己住宿舍時候沒差多少。唯一明顯的區別是,現在人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飯後宋運輝回家去,想來想去,想不出措施怎麼改善單身青工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條上記下一條:「餘熱蒸氣供應時間沒設限,為什麼不能設法為飯菜保溫?飯菜冷暖折射後勤人員服務精神。」其他的,當年他沒想出來,因為他自己業餘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覺,他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麼可以無所事事,因此當年水書記布置他想辦法,他想不出,現在自然也沒什麼招。看來,得布置給團委好好研究,什麼時候也問問尋建祥的意見。
想到尋建祥,不由想到尋建祥要送他白賺錢的主意,不由好笑,虧他怎麼想出來的,還是朋友嗎?
但更想到,楊巡這傢伙真正精明。打個六折先期出租攤位,不僅把攤位租賃工作做在前頭,先套住那麼多攤主,保證自己新市場開業不致空空蕩蕩。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決楊巡的資金缺口問題。六折,這個折扣確實大,可考慮減去一年期貸款利率的數量和爭取貸款所需花費的隱性支出,到頭來楊巡並不真虧。可就是因為這麼漂亮的六折,先聲奪人,生生奪取眾人的目光,引發眾人的極大興趣。楊巡想得出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這麼漂亮的折扣,這個人,宋運輝想,真是個算計到極致的人才。
想當年才那么小的時候,賣幾個饅頭,楊巡都能雞蛋糧票饅頭地不厭其煩地搗騰著,倒騰出比別人多一些的收入,何況現在,跌打滾爬那麼幾年,更應爐火純青。
由此宋運輝想到剛才想出來的豐富職工業餘生活的招數,心想與其花巨資在生活區建設金州那樣的工人文化宮、電影院,還有什麼公園娛樂設施,並養上一大幫碎嘴子的老娘們兒,還不如把這錢花長遠點,乾脆把單身宿舍造到市區或者縣城去,讓社會提供多樣化多選擇的社會娛樂生活。這一想,豁然開朗。這思路,竟然還是楊巡間接點明的。
楊巡沒想到宋運輝這麼晚還會給他電話,他捂住大哥大周圍擋住噪聲,才能清晰聽出是誰打來電話,一聽是宋運輝,忙趕著朝清靜地方跑去:「宋廠長,哈哈,這是我大哥大,以後你想到我小楊了,打這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馬飛到你身邊繞著你轉。」
宋運輝笑道:「正要問你,市里信號好不好,我聽北京他們說,電梯內不能用,有些室內信號差,我們這兒呢?」
楊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號強,有些信號差。我們百雜市場辦公室那兒,好笑得很,我得拿個籃子把大哥大掛天窗上才有信號,放桌上根本不行。你們東海那裡更不行,一格信號都沒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試啦,你們家有三格,還算行了。我這工地上吧,白天信號差,晚上信號強,跟冷熱病似的。不過好用,誰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廠長也要買一個?」
宋運輝笑道:「不買,太貴了,用不起,你前兩天找我什麼事?」
楊巡當然知道宋運輝在說笑,笑道:「沒什麼,正好有朋友給我送來兩籮貢橘,我問問你在哪裡。聽說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還有……宋廠長,給我個梁小姐的地址行嗎?我電話里問她,她說了半天英語我記不下。」
「你……去美國,護照辦了?」
「呵呵,不是,聽說國外過聖誕過元旦的,我給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兒過去,謝謝她幫我找出建材市場的主意。」
宋運輝聽出楊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錯,要求也高檔,我們這兒的東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書什麼的,其他在美國應有盡有。」
楊巡道:「我不求她喜歡吧,我得把感激表達出來,做人總得有來有往。」
宋運輝心說,呸,你楊巡又不是尋建祥,才沒那麼有良心。不過他還是答應:「我給你提個醒,小梁喜歡什麼和田玉啊珊瑚啊還有檀香沉香什麼的東西。」
宋運輝雖然提點了楊巡,楊巡也囫圇記下了,可等放下電話把囫圇記下的東西拿出來反芻,卻不清楚是哪幾個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還在北方的時候,戴嬌鳳有一陣子喜歡買噴香的上海產檀香皂,可那麼高檔的梁思申不會看上一塊錢還不到的檀香皂吧?楊巡都不知道問誰去才好,但總糾纏著宋運輝問到底,卻是不大敢的。
楊巡當晚就在工地上到處打聽,終於從一個師傅級的木匠那兒打聽到一種叫紫檀的名貴木頭。老師傅亮出他的木工刨子說,他刨子上的木頭是老紅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來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紅木做出來的刨子不開裂耐磨損,全市找不出第二把,可這老紅木比起紫檀來,還是差了幾個檔次。老師傅說,他聽他以前的師傅說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闆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楊巡心說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樣的人物,這種做刨子的老紅木怎麼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當年大官大老闆用的東西。在木匠老師傅的指點下,楊巡打算跑遍全市尋找紫檀。
楊巡想不到,從小見慣的木頭竟然有如此廣闊的天地。楊巡純粹是因為交易中不上當受騙的本能而鑽研了幾招,買得一隻漂亮的紫檀梳妝匣。他照著師傅的傳授給紫檀上光打蠟,可對比著寶光流動的紫檀,看那繡點斑斑的舊玻璃鏡子,實在如美人臉上落下一個蒼蠅屎,出奇地礙眼。他趕緊找來一塊全新玻璃鏡子,叫人精心鑲嵌了,這才讓梳妝匣完美如新,他襯墊妥當將此物航空郵寄了出去。連郵局檢驗的都以為是新貨。
14
宋運輝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閒的時候,才打電話給雷東寶。雷東寶接起電話就說:「你最近咋那麼忙,早上才給你一個電話,你秘書總算不說出差說開會,不是避著我吧,啊?」
宋運輝本來還想著雷東寶要怎麼跟他說話,他又得怎麼跟雷東寶說話,一聽這個開場白,心說糙有糙的好,一顆擔心全放下了:「昨晚才出差回來,給你電話你沒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總算背一屁股債又活過來了,可這幾天睡不安寧。」
「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債,再說負債的是小雷家,再還不出,銀行也不至於拿塊橡皮把你們小雷家從地圖上抹了,愁什麼?」
「我……做了件事,可這問題不好亂說,我對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運輝看看手錶,他緊接著還有個會,只得不由分說地道:「你來一趟吧,電話里沒法說清楚。買好車票,給我個電話,我派車去接你。」
雷東寶放下電話,心裡感覺怪怪的,好像電話那端的宋運輝非常陌生,不是那個他看著長齊鬍鬚的妻弟。但雷東寶並沒太在意,承認肯定是自己難得的小心眼,對著宋家心虛。回頭拎起隨身小包,取了些錢就投奔火車站去。他沒給宋運輝打電話通知是哪個班點,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還需什麼人接送?
但到了東海廠,雷東寶終於動怒了。先是在大門口被攔住,然後出來個自稱秘書的人,把他送到廠外東海招待所入住,然後他就一直等,等得不耐煩睡了一覺,醒來還沒見宋運輝,卻見桌上添了一些水果點心。宋運輝一直沒露面,也沒打算送他去宋家。
從下午一點一直等到五點鐘,終於外面走廊一陣喧譁,雷東寶所在的門被敲響。雷東寶沒動,坐沙發上抱手臂看著。但沒一會兒,門被鑰匙從外打開,毫無疑問,這是宋運輝的地盤。宋運輝料到雷東寶生氣,見此情形只得賠笑道:「大哥,開了一下午的會,讓你久等。走,我們去吃飯。」
宋運輝一開口,雷東寶便無法再生氣,人家嗓子都啞了,可見是真忙。他起身,問一句:「你家還是飯店?」
宋運輝略帶尷尬:「招待所吧,我已經跟家裡通了電話,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說話。」
「好,開始拿我當外人了。」
「這話說的,該不會是跑那麼遠路,專門尋上門來找我碴吧?要真拿你當外人,剛才開會間隙說什麼也拿上廁所做藉口出來跟你照個面。大哥,這邊。」宋運輝伸手拉了一把,將雷東寶攔向餐廳,「我爸媽那兒,年紀大的人頑固,你就別計較了。等下開顏會來,我讓她早一步下班,應該快到了。」
雷東寶到底是很遺憾,運萍父母開始拒絕他。「你到底什麼會,這麼忙?」
宋運輝笑笑,等餐廳負責頭目歡迎如儀完畢,兩人坐下,他才道:「銷售工作總結檢討會。說白了,罵人,廢人。有些人過慣計劃經濟日子,對於我的走出去找上門戰略貫徹不力,幾個老的照樣過著等客上門的清閒日子,還真給他們等到不少客,可是價格不行。我今天跟他們落實新考核制度,他們急了,急有什麼用,做不到就下。」
雷東寶奇道:「你們國營還有下來的?」
宋運輝笑道:「下還真有點難,體制問題,只能折中一下,級別還掛著,工作不讓負責。這幾天已經有兩個副處級的讓我發落下去做普通科員。我們廠新,包袱比較小,歷史負累也少,我已經申請上頭,試點靈活管理機制。我打算改造工作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推開,方便我親自插手。銷售部門的試點,還請教了楊巡這個專門做倒爺的,還真收穫不少寶貴經驗。大哥,來這兒吃點海鮮,我讓他們給你準備的。」
「都照著你說的做?你們廠長不說話?」
「我現在是正職。」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咂舌道:「坐衛星咧……嚯,開顏,你好。你怎麼越活越小了?一點不像廠長夫人。」
剛進來的程開顏聽了只會做鬼臉,說雷東寶現在胖得跟貓貓玩的皮球一樣圓,宋運輝在一邊大笑。他還想叫雷東寶吃一種小小的螺,可惜雷東寶嫌煩,盤子轉給程開顏,自己吃肉多的。宋運輝也沒勉強,他罵了一下午的人,影響胃口,喝水多於吃菜。
雷東寶稍微填飽,就開始說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運輝聽著直皺眉頭,連連搖頭。雷東寶把事情講完,問道:「你什麼意思?我們縣原書記……喏,老徐後面那個,他說行。」
「他說行,你為什麼還睡不著?說明你心虛。」
「我為什麼要心虛?小雷家天下哪樣不是我掙出來的?跟我家的差不多,我只拿10%,誰敢說一聲不?」
「你不心虛你為什麼睡不著?你吼大聲說明你外強中乾。」
「宋運輝!沒人跟我這麼說話。」
程開顏忙小聲道:「你們小聲點,又不是在家裡,這兒都是小輝部下,吵起來影響多不好。」
宋運輝拍拍程開顏的手,道:「不擔心,面子不是靠維護出來的,面子是靠平日裡一點一滴做出來的。」
「對。」雷東寶附議了一聲,但隨即領悟,宋運輝這話側面嘲諷了他,他氣道,「四隻眼的賊陰險,你說我做錯啥了?」
宋運輝道:「你這麼做明顯是拿集體的資產肥你個人的腰包,經不起調查論證。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是交給人一個大大的把柄,萬一有誰要抓你一下辮子,你麻煩很大。可你這個人,又不是楊巡那樣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擺平的。你表面風調雨順,可你心裡最清楚,這事兒是顆不知道什麼時候爆的炸彈。」
雷東寶不耐煩地道:「我哪次不是給人抓辮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錯,我還參與過一次。可以前你都是為村民謀好生活,村民會扛起鋤頭跟你干,現在呢,誰會跟著你對抗上面組織檢查?你要真是個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蕩蕩,不會晚上睡不著覺,可惜你不是。」
程開顏聽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蕩蕩」給改成「小人坦蕩蕩」,忍不住低頭悶笑,挨了宋運輝桌下一腳。雷東寶卻是沉默了,他心裡其實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認,這回終於被宋運輝點破,他無法矇混下去。宋運輝看著雷東寶,讓雷東寶考慮了一會兒,才道:「清楚你錯在哪兒了吧?」
雷東寶大聲道:「我沒錯,誰能否認我在小雷家的貢獻?我拿這些個份子誰敢不服?我還拿少了。」
宋運輝冷靜地道:「理是沒錯,可人心肉長的,肉長的不講理。你自己都內疚得睡不著,你說村民了解真實內情後怎麼想?別自欺欺人。拿出辦法來,有錯改錯。」
「小輝,你銷售會議還沒開夠,拿我當孫子訓?」
「迴避解決不了問題。我旁觀者清,我看你前面有兩條道,一條道是你維持現狀,睡不著沒什麼,幾天過去熬疲了,照樣睡好吃好。另一條道也不是要你學士根,而是讓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賺錢,不用刮三個實體的錢肥雷霆公司,這樣分來的錢你拿著心安理得。」
「就算我願意,紅偉他們不答應。你想過沒?」
「那都是看你的態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紅偉他們多?還不一樣沒日沒夜的,機關那麼多幹部,誰不是拿一點點工資?」
「你少給我說大話,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你開著公家車子,吃喝都是公家,你還要什麼錢?」
宋運輝火大:「你這麼說,我沒法跟你說了。但我再說一句,算是廢話。作為一個集體經濟的領軍人物,如果你先貪財,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沒有一點犧牲精神,你那個集體經濟將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東寶對於宋運輝的話領會一半,大聲駁斥:「我哪裡貪財,我問你,多勞多得對不對?」
宋運輝悶在那兒,無法再說——雷東寶完全無法理解領導的藝術。程開顏見兩人吵架一樣,一直想勸他們冷靜,這會兒才有機會插嘴,自然不便偏幫丈夫,打個圓場:「多勞多得當然對,國家說的。」
雷東寶卻道:「我不是問你。」
宋運輝嘆一聲氣,道:「理是沒錯,可人是講理的嗎?人要講理,那管理就太簡單了,跟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
雷東寶道:「好,既然沒錯,我就做到底。誰要跟我不講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講理。」
要是換了別人,宋運輝早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可對著雷東寶,他走又不能走,說又說不通,只能坐那兒生悶氣。心想既然堅持自己沒錯,那還辛苦跑來這兒問什麼。程開顏見氣氛那麼僵,只敢小聲跟丈夫道:「我吃飽了,回去哄貓貓睡覺去。」
宋運輝看看雷東寶,叫服務員去叫來小車班值班的,把程開顏送走。
這邊雷東寶一個人的時候緩下勁來,等宋運輝回來,就道:「你說服我啊。」
宋運輝被這話驚得兩眼滾圓,奇道:「我為什麼要說服你?」
「你是我親戚,你既然說我有錯,你拿出理由說服我。」
要是換作別人說這種話,宋運輝一早拍案而起,這不是調戲他嗎?他好歹忍住,悶頭吃菜。雷東寶卻不想放過他,一迭聲地要他說。宋運輝心裡真疑問,當年姐姐是怎麼對付雷東寶的。宋運輝也有耐心,不說就是不說。
兩人吃飽回到房間,雷東寶坐下就道:「你剛才一直跟我拗勁,我知道你大領導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軟。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你說吧。」
宋運輝嘆口氣,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話。但我的話是不是有理,這件事上面我們兩個站的立場不同,看出來的理由不一樣,你不用一定要我說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讓人批鬥,批鬥的人心裡認為他們占著理,他沒錯,可我們一家不那麼想。理沒有絕對。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沒法讓你服從我的理,我說再多的理你也不會認同,白說。你若是勉強因為我是誰而相信我的理,照著我的理做,你心裡彆扭著,你也做不好。你說呢?其實我該說的理前面都已經說了。我再講一點我的經驗,任何有關錢財分配辦法的改動,都不能太激進,不要一步到位,否則一定會引起極大反彈。你們小雷家分配方式這回的改變,步子跨太大了,是質變。」
雷東寶聽宋運輝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道:「你到底什麼理由?」
宋運輝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著嗎?你愁的還不是集體資產讓你們挖牆腳,你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嗎?就是這個理由:集體資產,不能擅自轉為私有。」
雷東寶道:「你這裡的集體資產都是國家一五一十投資的,當然不能私有。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都是靠自己搞起來的。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開磚廠我當個體戶,你們給我干,我出工資,現在這些錢不都一開始就是我的了嗎?我哪裡還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我已經夠客氣了。」
宋運輝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說……」
「為自己,為家人,別做出頭鳥。我的意見:雷霆公司這個形式好,第一年先別挖村集體的牆腳,先依靠村集體的實力,向外發展貿易。不要給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處,是逼他們自我發展的關鍵。第一年分配後看看大家意見,再看看社會環境變化,你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你以前那麼激進,是因為小雷家本來就是窮到底的,折騰得起,可你也因為一次冒進讓我姐早早離開我們。現在小雷家家大業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慮再三。」
宋運輝提到宋運萍的死,雷東寶立刻跟挨了針刺的氣球一樣,縮了進去。一下子幾乎什麼理由都不需要,就順利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他沒再跟前面似的大聲,而是嘆氣道:「挖集體牆腳這種事,我沒當回事,其實我是不想對不起村里那些人對我的死忠。」
宋運輝聽著「死忠」兩個字,心下駭然,自覺把它們翻譯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東寶對他姐姐的舊情,讓他心中好過不少。
回去,雷東寶依然召開五人會議,把雷霆公司分階段走的想法說了。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面面相覷,不肯吱聲。雷東寶再三問三個人意見,只問出紅偉一句話,紅偉說,那樣的話,雷霆公司的總經理太難做了,他顧得了建材廠顧不了公司,為了別兩頭都落空,他還是專心顧住建材廠為好。雷東寶生氣光屁股朋友不幫忙,一口應承下來,這個貿易公司他自己來。
三個人忽然都想到,這麼一來,他們三個不都成了只管生產的車間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經在他們的支持下成立,雷東寶坐在那兒一張臉跟雷公一樣黑,他們暫時都沒法再有言語。
雷東寶說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個實體所有供銷人員全部抽調出來,騰出村辦會議室給他們辦公。又把三個實體其他電話都拉來村辦,只給每家留下一個號。他出手,誰敢有半句異議?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臉都黑了。
而抽調出來的供銷員們,卻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屬於他們的機會來了。
於是,雷東寶成了總經理,下面添了五個經理。小雷家的財權在雷東寶一聲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著石頭過河。即使有供銷員原先的熟悉門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還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風風雨雨。
15
梁思申聖誕前一天收到來自國內的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來自楊巡,很是驚訝。她識貨,扒開碎紙條看清紫檀花開富貴妝奩盒,愛不釋手,一看就感覺這玩意兒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調的新鏡子,再看楊巡寫的字跡漂亮的信中說他怎麼新鏡換舊鏡,她真是欲哭無淚,對著嶄新的鏡子做了十秒鐘的苦瓜臉。
楊巡信中雖然沒說什麼,可梁思申還能不清楚為什麼嗎,她不願欠楊巡的情,照著這紫檀妝奩盒的價,給楊巡買了一隻名牌鋼筆打火機套裝盒,與送給宋運輝的禮物包裹在一起,郵寄給宋運輝,請Mr.Song幫忙轉交。
這一回的聖誕和新年長假,她沒有回國。而她的同學們和同事們卻都各回各家,過他們家自己的聖誕。包括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親密的老同學。她對聖誕節沒什麼感覺,就抱著提琴去她做義工的老人院,給那裡的聖誕做伴奏。
夜深人靜回來,一個人駕車「刷刷」地駛過無人的公路,從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似乎總也走不出濃濃黑暗的包圍,她忽然感覺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周圍靜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聲音填補真空。停車翻出磁帶,卻是貓王經典。一會兒,熟悉的旋律在車廂瀰漫開來,「AreyoulonesometonightDoyoumissmetonight……」
聲聲問,問得梁思申越發孤獨,一個人靠著椅背垂淚。遠近黑暗中雖有喜慶燈火,可那些都是冷的,冷得跟路邊的雪一樣,與她無關。
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錄音電話有綠燈閃爍。打開,卻是老同學的聲音。老同學說,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他要大聲說:「我愛你!」
梁思申握著臉流著淚,喃喃重複:「我恨你。」她這才明白,她的這個聖誕,為什麼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