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和李咎在這個場合說話,是真的長輩對晚輩的推心置腹之言。
特別是皇后那個「半子」的提議戳中了他的心事,再看李咎,那就是自家女婿啊!
至於李咎說的那什麼「必得一知己」,笑話,皇帝的女兒,皇帝說她是你知己,你敢說不是?
皇帝陛下把近兩年朝里針對李家的事情與李咎透了個底兒,包括他自己的想法,包括問題的根結,包括這些人內部的互相勾連甚至圍繞立嗣產生的波瀾洶湧等等。
皇帝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年紀大了之後越發注意修身養性,不高興勞神,反正下面人也翻不起什麼大風大浪,再說了,小孩子們也該拉出來面對這種複雜的局勢,不然難道以後皇位傳給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黃口小兒?
說完了這些,皇帝陛下問道:「伯休自己是怎麼想的?這次叫你來,也是為了讓你為自己做一些辯護,省得外面把你當軟柿子,誰看了都想捏一手。」
「回稟陛下,臣的想法很簡單,很直接。不論他們因為何種問題,何種藉口,何種矛盾,反對臣的提議和策略,歸根結底都是同一個動因。『利益』,這個『利益』不僅是產、財、權、色,還能再往下歸,歸結為『分配』,而『分配』它屬於制度的一部分,這個『制度』在臣看來並非是現在人們所認為的簡簡單單的法令、道德、規矩,而是所有的人和人的關聯的綜合,臣的祖輩給它取名為『關係』。」
皇帝陛下敏銳地覺察到,李咎說的東西不簡單,當機立斷,叫人從庫房取來了筆墨紙硯。
其實要寫的並不多,因為內容高度抽象。
「人,他是個人,就一定處於某種關係之中。有父子、母子,有兄弟姐妹,有君臣上下。即便是天生天養的孤兒,他也要活下去。活下去就離不開吃喝拉撒睡,一個人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一定會和別人發生一定程度的關聯。這就是關係。所以為什麼有君臣綱常,為什麼有租調賦稅,為什麼國家要有軍隊,為什麼縣衙擺不平村裡的事,以上種種,都能歸結到『關係』里。而這個『關係』並不是一個人說了就算的。比如說這個君臣綱常,太//////祖立國,難道是自己說自己是國君,這事就成了麼?兵、馬、糧、草、人,少了哪一個能成呢?立國後至此時,所行之種種政策,豈是出自陛下一心?陛下沒有做妥協麼?朝里的政策在地方上執行時沒有被歪曲麼?朝里多少年前提出禁止溺女,民間依然溺女成風,這個『風』是風俗習慣,也是關係的一種,那麼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怕的關係呢?只是因為民間愚昧,認為男子是香火,女子是潑出去的水所以不值得撫養嗎?」
李咎在一張紙上寫下了「生產關係」,在另一張紙上寫下了「生產力」三個字。
有兩個內侍很自覺地過來把兩張紙提在手裡給眾人看。
「決定生產關係的這個,我的祖輩稱之為生產力。生產力,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一定時間內,一定成丁人口,能夠創造的東西的數量。臣在江南的所有行為,包括學塾里教的雜學,都是圍繞生產力展開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水力織布機和騾機。過去一個熟練的女工一天織一匹布已經了不得了,這個一匹布就是生產力的一個表現。而現在水力織布機一天可以織十幾匹布,說明生產力提高了。還有修路,有軌車道大大提高了通行能力,讓貨物和人可以更快地運轉,這也是一種生產力提高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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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大家都理解了生產力,李咎才倒過來說二者的聯繫。
「生產力的水平直接決定一個地方的人口容量,在這種情況下,它當然可以決定人和人的關係。當土地的數量高於人的耕種能力時,當然不會有人去租別人的土地種植,因為他不需要締結社會關係,只靠自己的手就能刨出足夠的土地種糧食。這時候如果有人有大量的土地需要別人耕種,他就會採取購買奴隸的辦法。而這個時間段人的需求很淺,他們的壽命也很短,生存之外的需求很低,這就意味著有大量的人口可以被揮霍。所以時間越靠前,奴隸這一關係就越廣泛、越嚴苛。而到了現在,早在大雍立國時,就已經廢除了賤籍制度,法令條規禁止主人打死奴僕,最大限度地保證『人丁』的存活。為什麼呀?因為國家需要人哪。為什麼國家需要人?因為生產力提高了,每個人能生產的東西增加了,國家的統治範圍變大了,人的欲望也更加豐富多彩了,道德水平變高,律令變得更加嚴格、細緻。陛下請回憶一下,周王室時代的律令如何,如今的律令如何?《論語》《孟子》所記載天子衣食如何,在現代天子的衣食又是如何?逐漸推論,那庶民呢?」
在場的皇帝陛下、城陽和三皇子都聽明白了,雖然李咎高度概括簡化了一些內容,但是他們大差不差的能理解。
城陽和三皇子還好,皇帝陛下卻不知為何,脊背生涼。
李咎已經光速掠過了「生產力」,在一張紙上寫下了「所有制」「分配製」兩行字,其實還有一個人和人的關係,但是李咎今天不想討論那個。
「生產關係的表層提現就是這兩個東西,還有個人和人的關係,不是今天的主要要點。因為我現在動搖的就是『分配製』,而最終會動搖的是『所有制』。」
「你說的『分配製』就是指天下財富名望如何分給各人。你確實動搖了他們的根本。你的治下農民稅賦低,人工貴,人們自然會集中去你的方向。你又有自己的一套學說,得到朕的許可後有了獨立的官員任命系統。不論是財,還是權,你都在和他們爭搶。難怪。」
「陛下,不僅如此。分配製不僅僅只是稅賦和權力。國家也不僅僅只通過稅賦調整財富的去向。這裡還有一個隱藏的條件,就是人勞動後的所獲到底有多少會屬於他。所謂『陶盡門前土,房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兼併土地,僱人種田,收租收貢,這是最基本的農本財富積累的思路。我最後動搖的是這個制度。我把人從土地上帶走了,送到了工廠里。工人獲得的收入來自勞動後按勞分配的薪水,他們不再為地主服務。人工更加值錢,種地的人逐漸變少,朝廷為了穩住糧食的耕種面積不得不直接制定律法,可是還是抵不過有人偷偷越線。地主為了招到足夠的人種地必須要調低田租,或者私底下蓄養不合法的奴隸……陛下,圍繞著工廠,新的制度誕生了。依附於土地的群體攻擊我的原因不僅僅在於我挑戰他們的權威,更在於他們不知不覺間就已經發現,工廠這個被我放出來的大殺器,就是第一把屠刀懸在他們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