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覺得跟著李咎做事求學,難免有些不自在,不過對著皇帝陛下的回信,他一個老實孩子並不敢偷奸耍滑,即便不自在,也忍了下去。
他的不自在倒不是對李咎有意見或者怎樣,而是李咎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時,他作為「跟隨李咎學習、察訪民情」的暫無爵位的皇子,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李咎上房糊瓦,他得遞個鏟子刮刀,再不濟也得在旁邊看著,總不能李咎幹活他乘涼吧?
李咎不喜歡有人伺候,基本上都是親力親為,就連一直跟著他的啞巴都只是起到打下手和當保鏢的作用,吃茶自己沏,吃飯自己取,打水自己提,衣服——衣服倒不是自己洗了,而是請洗衣房的漿洗人漿洗的,要算工錢的,但不是他懶,而是據說洗壞了三件土布衫兒被他家姑娘勒令不准進洗衣房……
主人不帶僕人,大皇子還帶著幾個內侍就顯得十分突兀。就連老黃、老尤他們到了這裡都只帶書童,有事頂多請李園短工幫襯一手就是了,大皇子自覺自己學問才識都還遠不如這幾位大佬,人家放得下身段,他怎麼好意思端著?於是只得儘量不用內侍。
天可憐他自來錦衣玉食,雖不至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麼無能,自理能力也是的的確確地差到極點,前幾天很是過了幾天苦巴巴的日子,漸漸地被初三、十八他們幫著襯著才好些。
時間一長,大皇子也就習慣了。
有日村裡的農夫來找李咎,恰好李咎在倉庫里掏東西,不在外頭,大皇子索性就親自接待了那個腳上還沾著泥的農夫,不僅把人招呼到花廳坐下,還給他和自己各倒了杯粗茶。
那杯茶一遞過去,大皇子就愣住了,自己已經的的確確是個下里巴人似的粗漢了,將來回帝京去,可是要被嘲笑的!
再看他姐,他姐帶著人來來去去風風火火的,自由自在,完全看不出哪兒不對,身上還多了些率性和灑脫……
大皇子起初覺得這是他姐勝過他的地方,看了兩個月終於懂了,不是他姐比他更堅韌、更溫柔,純粹是因為李咎對她的意義就不一般。
倒不是愛情或者情愫,大皇子看著覺得更像是莫名其妙的信任和景仰。
這樣的感情,大皇子給不了,本質上他還是那個有相當優越感的頂級貴族小伙。
跟著李咎做事的這段時間,除了學識和見識大有增長,大皇子最大的收穫就是終於拿到了趙三九的全部信息。
自金陵一別,大皇子並沒有再見過三九,只是在青山城聽了各人的形容,知道她是如何被李咎救下,一步一步成長為如今的青山李園產業的大總管,又有金陵那邊時常來信告訴他三九今兒做了什麼昨兒去了哪裡。各種信息綜合在一起匯成了一個更立體的三九。
越是了解得多,大皇子就越是喜歡她。
三九是寡婦,年紀比大皇子要大五歲,是個鄉野之人,還帶著一個半大的閨女……這些反而都成了她的魅力。
……大概喜歡寡婦這種事也能「遺傳」吧。年紀和喪夫不僅沒有削弱三九的魅力,反而讓她更加超脫出凡俗人,鄉野給了她野性和活潑乃至囂張的氣質,她的肆意張揚像盛開的山杜鵑一樣,在最好的時節開在滿山滿野里紅得接天銜日,非要用通感的表達來形容,那就是「壯麗」。
反正初見時只是驚艷,到三個月後就是真的喜歡了。
因為這份喜歡,大皇子在李咎跟前有點直不起腰那意思——將來果真成了,李咎可是他大舅子了,看三九有點唯李咎之命是從的意思,萬一把李咎得罪透了,李咎不答應,三九不肯點頭,那怎麼辦?
李咎不知道大皇子的心事,他只覺得大皇子裝努力的樣子很艱難,不知他是為了什麼這樣勉強自己。說不失望是假的,然而想到好歹他還肯裝一裝,又確實把「人」放在了心上,李咎又覺得其實還好。
大皇子剛來青山時站在地上都怕弄髒了鞋,現在能和地里的老農相對吃茶扯淡,進步明顯,將來治理天下也好,享一方富貴也好,多少會顧惜民力,珍愛百姓。
他不能總拿現代世界的標準這個時代的人,現代世界「不食肉糜」的人尚且不計其數,何況人命不值錢的古代。
八月里,李咎趕在收割前將抄錄的水利工程相關的實操內容拆分成頁,交給作坊印製好呈送給吳縣令。
吳縣令正在和趙縣丞交接政務,因趙縣丞本就熟悉本地一應大小事務,交接格外順利,兩人都比較清閒。
吳縣令得了這份《水利工程》,見裡面從水文、氣候、地質、力學等多個方面闡釋了水利的方方面面,好些東西他壓根兒就看不到,只得找來王教諭一起看。
王教諭以前是工部的主簿,雖不是專職治水的那一位,對水利工程知道的總比別人多,大小算個行家。接到《水利工程》一看,他就眼前一亮,遂和吳縣令商定將書呈送工部勘校、確認無差再送交陛下作為獻禮。
吳縣令通知李咎後,就將《水利工程》的謄抄本交捷足送走了。送走了捷足,吳縣令不無感慨地說道:「我這一生,前半截十足可憐,及遇到了先生,倒是幸運極了。這就要卸任了,還能送上你的這部書作為我的任期結語。若非今年,若是明年後年,沒有這樣的一場洪水,倒未能見此書之可貴。恰好本書就出在今年,聖上才剛因為江南大水而憂愁,就得了解憂之書,於你我豈非天時?」
李咎回說:「若是我早一日抄了它來,今年想必也不會是這般瘡痍滿目的情形。」
吳縣令道:「話雖如此,理卻不是。天下承平多年,休養生息之時,人人攢著力氣掏糧食,即便你早一些拿出書來,誰肯聽你的去修水利呢?我昨日和老王、老趙一起調閱卷宗,近十年來,青山城所有新修的水利,都是你一力主持修造的,錢糧人物,都是你所供給。你看,十年也只有一個你,再往前數二十年,境況更壞十倍,難道還能有例外?總之,有它做結語,對愚兄而言,是最好不過。愚兄雖汲汲於名利,私心總是希望你所願的那個大同世界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