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生是讀書人,穿的一襲朱子深衣,戴的進學巾,生得也好看,舉止規矩,身板兒挺拔。尤二奶奶見著這麼一個後生,心裡覺得倒是個不錯的孩子,不像那些有求於她家的人,先行畏縮了幾分,不像個樣兒。
待一旁的小和尚說書生是嘉湖人,孤身一個求學寄居於此,尤二奶奶就更加意外了。因尤二奶奶也是嘉湖人,只是父母去世後她已多年不曾回鄉。兩人一對方言,互相倒是能聽懂,老家挨得也不遠。
鄉音鄉人難免令人起鄉心,尤二奶奶又問嘉湖的人情如何,他家是哪裡人士等等。傅書生均如實相告,並無一言以假飾,對自家貧寒的情況也直言不諱。言語之間十分懇切,態度大方,措辭文雅而不佶屈,自有一種疏闊的才氣,這就更討二奶奶和四姑娘憐愛了。
傅書生起初是很擔心尤家人得知其境遇後瞧不起他的跟腳,不想這一家人卻非那等勢利眼。尤二奶奶頗認得些詩書,素日也盯過兒子的功課,與傅書生聊得幾句經義,忖度此人乾淨利落,不似那等混不吝,確有才華,又是故鄉人,起了幫襯他的心思,遂請他前去尤府作客。果真幾位老爺也覺得好,留著同兒孫一起念書也是好的。此留客事在江南常有,並非先例,也非奇事。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夫人的恩德,小生沒齒難忘,真不知如何報答!」傅書生聞言大喜,如此即便他的小心思無從著落,至少再無衣食之憂。且寄居大儒家中,若得老相公一言教導,與他這一生都有裨益。
二奶奶笑道:「何嘗圖你報答?不過看你是家鄉人,生得這般體面,是個齊全孩子,不忍心你埋沒風塵罷了。原是府里老爺的一點愛才之心。」
到傍晚時分,傅書生就將行李收拾齊整,跟上尤家的車隊走了。臨走他將一些讀書的心得留了下來給客商的兒子當求學的參考,算作是感謝客商這兩天施以援手,且顧全了他的面子。
傅書生的行李很簡單,除書卷外,只得幾雙鞋襪,一領冬袍一件換洗的長衫。尤家前來進香時帶了不少供奉,都放在了寺廟中,返程便騰出了些許空位。尤二奶奶命兩個大丫鬟跟主子去了,騰出一輛車與傅書生坐。
傅書生忖度李咎氣度不凡,且尤家人稱呼其一口一個「先生」,語氣中帶著敬意,應是比較有地位的幕僚、門客之屬。李咎騎馬跟隨,顯見承擔著護送之責,傅書生也不好意思像尤家正經主子似的找個馬車蜷起來。可是他既沒有坐騎,本也不會騎馬,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跟從步行十幾里路也不是那麼簡單能辦到的。
正糾結中,尤二奶奶跟前最得意的老媽媽因勸李咎也往車上去休息,李咎這方會意,便與傅書生一起上了一輛馬車。
傅書生今日接話竟然大有所獲,嘗到了甜頭的他膽子也大了起來,等李咎坐穩,啞巴將車趕將起來,傅書生便主動與李咎搭腔。
李咎其實一眼就看出來傅書生另有所圖,傅書生自己卻也並不隱瞞,直言相告了家中情況和指望尤家能看在他尚有人才的份上,幫他一把度過難關。
傅書生說得直接,臉上大有有羞慚之意,卻並沒有為了面子砌詞狡辯,做了就是做了,認得坦坦蕩蕩。
李咎不免高看他三分,遂也不甚隱瞞。傅書生這方知道原來這兩年來自己所用的廉價青山筆、小煤爐、毛邊紙、活字書,乃至一些人家讀書時用的拼音等都是李咎傳抄來的,忙與李咎禮了一禮,直說多虧李咎弄來了這些價格低廉的筆墨紙張,否則他斷沒有這樣的學習速度。以前他一年在書本、文房、取暖上需得花四五兩銀子,自前年以來,已經只需一兩銀就夠了。且去年江南糧荒,糧價也是靠著江南各個大戶陪著官倉一起平抑,傅書生親眼看見李園的「德雲社」到處化緣賣唱給災民秋糧,心下十分敬服。
李咎見他對青山筆等小東西很感興趣,就拿青山筆做話題,與他慢慢地聊起來。這一聊,又發現兩人在部分志向上其實相當投機。傅書生雖然是個書生,可他並不像李咎認識的其他儒生那樣將經義理論看得那麼重,傅書生是個非常典型的功利主義者,他讀書只是因為讀書可以讓他免於挨餓,想科舉也只是因為科舉才能做官罷了。
傅書生更像青山縣的上一任縣令,因兩人出身差別極大,他比王縣令少了一分高傲,多得幾分務實,於小民生計、稼穡耕織等更有十分見解,恰好和李咎這兩年的重心是吻合的,故而兩人聊得投機極了。
傅書生這些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因他家境貧寒,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不少,富貴人家的白眼也沒少見過,這日倒是時來運轉,先有對他青眼有加的尤二奶奶,接著就遇到了拿他當個平等的人對待的李咎,過去十幾年虧缺的尊嚴仿佛一日間就全找了回來,只恨遇見他們著實太晚。
兩人就江南一帶百姓求學讀書的事聊得忘了神,忽的馬車一個停頓,他們方才回過神來。傅書生外出時什麼意外都遇到過,只當是前面遇到路障事故,又或是有什麼人路過生了牽絆等等,李咎卻覺得有些不對,附近多了好些沉而重的男子腳步聲。
李咎將馬車門帘掀開,只見黃昏的昏暗天光下,前方的道路被一棵枯木擋住了,兩邊都是幽暗的密林,一眼看不見裡頭的情形。
「秀才公且在車上等待,我去看看情況。」李咎叮囑傅書生一句,讓啞巴保護好附近的女孩子們,自己從阿宅背上一捻,已然長弓在手,羽箭上弦。
車隊已經停了下來,尤二奶奶著人去前面探看情況,李咎不敢離開她們,只在她們的馬車邊保持警戒,前面的路況只能由僕從們看了來報了。
所幸這次出門她們還帶了幾個男丁,前面的路是被巨大的枯樹和石塊堵住了,幾個男丁正在找木棍和支點石頭好設法搬開障礙。
尤二奶奶總覺得有點心慌,她將馬車帘子支起來,看見李咎一臉凝重地站在車旁,心慌的感覺更甚,就連眼皮也不住地跳了起來,忙問道:「先生,這是……怎麼?」
人是分好壞的,但是不是鳳凰男或者草雞女就一定壞,壞的是人不是身份……傅書生和客商就是相當有人品的鳳凰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