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餐之前,大傢伙兒聚在一起說的竟然都是悲苦的過去,可知被眾人刻意放在腦後的辛酸並不是真的放下了,反而因為「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獲得了更強的感染力。
吳管家是因為被吳地主訛詐家破人亡;葛藤是因為母親治病沒錢,為了防止父母溺死妹妹才自賣為奴的;啞巴是因為殘疾,被人冤枉欺凌了也無力反駁或反抗;三九是被吃了絕戶;么娘是被家裡賣成了童養媳,又被婆家再賣了一次;陶工是病了被主家昧下工錢趕了出去……其他人有借了一斗豆子被訛一石米著實還不上,有佃了田卻在秋收時被人一把火燒了莊稼導致破產的,有連年遭災逃荒來的,有妻子女兒被人看上強索了去連他也一併被打了個半死的,有的不認字被人誆騙寫了欠條,有的就是被惡霸霸占了田地宅子……
李咎想起周樹人先生的名言「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即便未來的世界有多麼不好,總歸是比這時候好的。可是這個時候,又比三四十年前的戰亂時好。
大家互相訴了一時苦,又說起現在的好來。一謝李咎的恩德,二謝時局太平,人們終於不必受那離亂之苦,身上的壓迫少了一重戰亂。
李咎一時覺得太平年間人心思定,便註定不會起事,於是反而要受那溫水煮青蛙的苦了,仿佛是不好的;一時又覺得,至少活下來的人會多一些,自己也不必親眼看著那麼多人無謂地犧牲,又是太平年間更好。
各人哭哭笑笑的說到炭火盆加了三回,太陽下山,各處燈火點上,外面的戲台子也搭了起來,廚房將飯菜擺好,幫廚的人也落了座,除夕的晚宴就這樣開始了。
照例是說書的那個老頭兒主持,插科打諢活躍氣氛,主要的節目都換成了「德雲社」的經典唱段和明年才會正式對外公布的新戲,既有熱鬧的,也有纏綿哀婉的。李咎刻意不去限制晚宴的節目的風格,沒有要求除夕就該唱些熱鬧好玩兒的段落,就怕傷了創作者的積極性。
也許他這輩子是看不到自己的理想國了,但是他希望這些人能儘量靠近些,即使只是觸碰一下那個夢中桃源的邊界也好。
過了除夕,大初一的李園就忙得不得了了。李咎中午出門,約上黃致等一起往縣衙後宅探了探王縣令、吳縣令,晚上又有兩位縣令並尤復、染織陳等陸陸續續上門拜年,又有趙縣丞等人隨同前來,如此來來往往的,直到華燈初上才得安寧。初二便有其他產業的老爺、掌柜等拜年。又有得了李咎恩惠的其他人家小心翼翼地上門送些瓜果,他們倒是只想放下禮物就走,李咎卻按一般待客一樣留了飯,一家家地走下來竟然直到元宵都沒得空閒。就連濟貧處的幾家地方也送了力所能及的小禮物,乃是他們挨家挨戶從那福慶有餘的人家討來的碎布拼的一件百家衣送來。看得出來這件衣服的女紅頗費了功夫,拼衣服的布頭均是顏色鮮亮質地細密的,看著嶄新乾淨,還有股陽光下暴曬過的味道。衣服的針腳很密實,裡頭還填充了棉花和羽絨,再按布頭的樣子打的絎縫,因此輕薄暖和。整體審美也相當不錯,五顏六色的布頭有各種不同的飽和度,花樣圖案也不盡相似,拼在一塊兒竟然有種「錦灰堆」的效果。
送百家衣來的人是養生所的老嬤嬤,她捏著衣角,忸忸怩怩地說道:「本想湊個萬民傘,謝謝老爺的活命之恩,但是聽說那個東西只能給當官兒的送行用……我們都不想老爺走,就不敢送那個。大家拼得這麼一件,不成個樣子,只是借個吉祥的意思。」
李咎倒是很喜歡,當天晚上出去看花燈就將這件襯袍穿在了道袍裡面。
青山縣的熱鬧從年前一直持續到了元宵,元宵是最後一個不做宵禁的夜晚,也是唯一一個合法的男女私會的日子,可以說是全城出動,大凡手頭有閒的人,都出門閒逛來了。
去年李咎讓吳管家做的燈很受追捧,今年於是滿大街的人手裡提的都是兔兒燈、荷花燈、蝴蝶燈和獅子燈。也有幾個富貴人家放了走馬燈,裡頭刻著各種故事,引得附近的小孩兒們扎堆看故事都忘了走動。有那些心思巧妙的,已經在李園彩燈的基礎上弄出了其他制式的花燈,比如今年是蛇年,遂見好些家放出了漂亮的玻璃蛇花燈,其中最好看的一盞還是一組白蛇青蛇主題的美人燈。
李咎邊走邊觀察著人們的活動。
繁榮的市場催生了小而靈活的地攤經濟,以前都是常見的幾樣雜貨攤、雜耍攤,今年卻多了許多其他的攤子。賣零食小吃的,賣衣服首飾的,賣鍋碗瓢盆的……擠擠攘攘,熱鬧極了。
逛燈市的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一水兒的月華裙疊鳳尾裙裝飾,在月色燈光下風流嫵媚極了。人們一邊看燈,一邊和小販們討價還價,手裡抱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還有青年男女就在燈下看對了眼,便含情脈脈地相伴逛了下去,哪怕只是從頭到尾再從尾到頭來回反覆做鐘擺運動,眼裡只有彼此的小年輕們也極樂意。
李咎走了兩回,感覺去年的秋收不佳的影響幾乎是沒有了,大家又安居樂業起來,似乎對未來很樂觀,感染得李咎也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
不過似乎總覺得還差了點什麼……
李咎走到第三遍的時候,總算想起來了。
有花燈,無燈謎,樂趣要少一半來著!這個時候並沒有成形的燈謎,猜謎這個活動還停留在「隱語」層面,或者說更接近射覆,就是李商隱所寫「分曹射覆蠟燈紅」的那個射覆。這個文化層面有點兒太高級了,就比如《紅樓夢》中曹公用了個「瓢」字去射,用「綠」字去覆,其實就是出的兩個謎語,謎底都是同一個字——可是這個程度的猜謎,李咎自己都玩不動,何況普羅大眾?
李咎一行走到了吳管家的兒子媳婦看的花燈攤上,今年他家賣的李園燈是老么大的一個生肖龍年轉蛇年的藤架子燈,染得漂亮,點起燈火來五光十色,誰看了都走不動道。偏這個燈他們家又不賣,只放在那裡攬客,被吸引來的人多少都會買上一兩個小花燈。
吳媳婦見李咎來了,忙拍拍手,跑出來迎接他:「老爺來看看?我家那口子在後面扎花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