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來自大佬的關愛眼神

  是夜,黃致又給座師尤南寫了封長信,一講字典已經付梓,並將大略提了一提,又說什麼時候可以送去給師父審看,這是一封五百餘字的信了。又三張信紙講的則是紡織廠的事情。

  黃致的心情有點凝重,騾機的工作效率大大出乎他的預料,後果無人可以預料,而他更擔心的是李咎是否還有更多這樣的怪獸機器沒有拿出來使用。

  寫完信之後他找來自家的管家,命他明日請牙行來,預備趁著今年的年成不好,多買幾個人,多買幾畝地。不論未來會怎樣,總是繞不開人口和土地。將來他想安放幾個工廠紡紗織布,還是種棉花種糧食,都得趁早做準備,等人口和土地的價格漲上去了再下手,那可就晚了。

  差不多同個時間,遠在帝京的大儒鄭適道家正在討論著李咎。

  這日是鄭適道的長子鄭長生四十九歲生日,一家人先提前稍稍慶祝了一番,到了正日子,又有鄭長生的同年等陸續赴宴道賀,其中就有稱平閣大學士吳宥的兒子吳維。

  鄭長生掛著虛銜致仕了,現在家中潛心治學、伺候雙親,不過老鄭家次子、三子、孫子們都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是以鄭長生辭官辭得很灑脫。

  即便是不在官場上了,這個生日宴依然是賓客雲集,大凡叫得上號的人家,都派了人來。關係遠的坐坐就走了,關係近的少不得還要聊聊。一個生日,過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晚上才徹底散了。

  送走了吳宥的兒子兒媳,鄭長生顧不上休息,回房換了衣服,和妻子一起去見父親了。照例先是請安問好,再將房裡的事揀重要的說了,又問父母身上如何、一番噓寒問暖後,鄭長生不像往常一樣告退,而是面色凝重地說:「吳伯綱的意思,是稱平閣老欲有事有淮南,希望父親不要插手。但是尤師父有恩於我,尤師父的意見,我不能不考慮。」

  鄭適道的書案上擺著兩封信。

  一封是尤南寫給鄭長生的,長長的幾十頁,先將李咎的言行列述,附帶著李咎在江南整的那些東西——這些東西尤南之前也送過,比如拼音、鉛筆,鄭適道都是很早就拿到了的。尤南的信上委託鄭長生代為說情,只說是保下即可,若有其他事宜,他將委託心腹或長子前來說項。因年老體衰,自己已不能遠行,不得以出此下策,請鄭長生代為致歉云云。

  另一封是吳宥托吳伯綱帶來的,言辭激烈地稱李咎興雜學於淮南,陛下有意袒護,若不趁早壓制,恐學道不彰,理義將廢,故而請鄭老先生上書等等。

  鄭適道面色安然,並不覺如何,只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鄭長生撥弄著隨信送來的一串玉米子兒串的扇墜兒,道:「如果是兒子,我想……淮南道今年是朝廷的話題中心,多賴此人。看著是往好處去的,何妨保一年不受打壓,明年再看呢?」

  鄭適道從大酸枝木椅上站起來,拿起一支筆,用尾端指著牆上的捲軸說:「我們家治學,治的是理學。張載先生的四句是為父最看中的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我都在『為往聖繼絕學』這一層,平日往來講的是『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事故』等等。因為研究得透徹,被今人認為是大儒。」

  鄭長生道:「這是理所應當啊,老爺提出的『學則先仁,仁則與天地同一體』,不世出之文哪!」

  鄭適道笑一聲,道:「『學以仁為先』,說的就是為什麼而學。我們治學是為了求『仁『』。『仁』是什麼?你從小就背書,『仁者愛人』『仁者人也,親親為人』……你若真的悟透了,斷然說不出因為朝廷議論得多又看著是好的就想保人一年明年再看的話來。你治學的心,歪了。這是為父不願意你辭官治學的原因。你也治不明白,還不如外放去好好做個父母官。」

  鄭長生的妻子寧氏聽著這話不大對,忙藉故說去小姑那裡送東西要退出去,不想她婆婆卻輕聲讓她留下來聽著:「老爺教子,你也聽聽,你們家那個小子還在求學呢,當母親的自己不懂,如何教得兒子?」

  寧氏想走卻是擔心丈夫在自己面前丟了臉,回頭想起來心裡不痛快。但是婆婆把話說到這份上,她也不敢走了,只好訕訕地回來,給丈夫遞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鄭適道又問:「回到學仁的根本上來,你決定向你的老父親勸言偏向誰?」

  鄭長生不是蠢人,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自然懂了父親的意思:「謝父親教誨。李伯休育良種、改拼音、造鉛筆、與僕從友善、公開家傳絕學以援助燕州兩道……李伯休是為公為仁,吳閣老反對他卻是為朋黨為所謂的『理學』。我雖是理學人,卻是為了求『仁』而治學理。怎可本末倒置,為了同道之人背離我的初衷。」

  鄭適道點點頭:「你我心在『為天地立心』一層,身在『為往聖繼絕學』一層,李伯休卻是心在『為萬世開太平』,身在『為生民立命』。這一層上,你我就已經輸了。為父何曾為了求和而苟同於人呢?你回信告訴尤相公,就說為父知道了,必不容小人作祟。」

  鄭長生聽見父親都拿「小人」形容吳宥了,便知道吳宥為了打壓而打壓甚至不惜搬出陛下做幌子的行為已經讓父親深惡痛絕,心下安定,忙應了下來。

  鄭適道與他提點了幾句回信回到什麼程度,這方揮揮手讓他們夫妻退下。

  送走了兒子兒媳,鄭適道擇出尤南命人送來的鉛筆,在同樣是尤南送來的活字印刷的報紙《理學今義》的空白處寫下了李咎的名字,然後打了個叉。

  他的妻子說道:「雖然道不同,目的確實一樣的,君何必強求人走你的路呢?」

  鄭適道嘆道:「話雖如此,幫著一個會質疑自己學說的人,我總還是會心裡不舒服,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我如果連這點情緒都沒了,那不就是做到了夫子提出的『存天理,滅人慾』?那得多難哪!果真是輕易可為的,也不會讓夫子被詬病這麼多年了。」

  本章引用了很多心學相關的名言。

  朱熹絕對是被誤解最多的鵝儒學家。比如那個「存天理,滅人慾」,看起來是禁止寡婦改嫁啦之類很反人類的事情,其實不是的。朱熹又不是完全不懂民間的事情。認真說起來他反對男子放縱///欲望納妾都比反對寡婦改嫁多……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