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還愛他

  你想重新開始嗎?

  1

  那天,匡語湉在車裡聽寧凜說完了他的故事,說完了他的八年。

  其實應當還是有些細枝末節被他瞞下來了,但她也沒心思再去細想,他一句一句說著,她聽完,陷入了一種類似放空的恍惚,連自己怎麼回的家都不記得了。

  通過那些話,匡語湉好像懂了一些事情,又好像沒懂。

  她想到他在醫院裡蒼白的臉色。

  他一個人在黑暗裡掙扎了這麼久,沼澤地上的烈陽選擇沉入泥沼,在髒污里隨波逐流,沒有歸期,沒有結局。如果他死了,如他所言,青山埋骨,無碑無墳。

  那麼多人都在說,寧凜啊,你要堅定,你不能動搖,你要打下去,接替程寄余繼續打完這場仗。

  為了寧冽,為了公正,你必須堅持。

  可是,寧凜,有人讓你問過自己嗎?

  成為程寄余,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不是的吧。

  你想要的人生很簡單,只是成為一個平凡的好警察,做最愛的人的英雄,為她唱動聽的情歌。

  只是這麼簡單而已啊。

  ……

  最後的最後,寧凜在走前只對匡語湉說了一句話。

  他看著她的眼神很深邃,濃郁的悲傷經年不散,他說:「我覺得我好像什麼都沒錯,又好像什麼都做錯了。」

  他的身體腐朽得像枯枝,但徹底壓垮他的是信念。

  程寄余的事讓他明白,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他死了,匡語湉可以用一段時間去想念他,再用另一段時間去遺忘他,然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而匡語湉好好活著,他寧凜的人生才有支撐與希望。

  在那段窺不見天日的歲月,他的信念,是活著回到她身邊。

  類似狂熱分子追求自己的信仰一般,他無數次從刀口下討回一條命,是想活出個人樣,他欠她一條命,想用餘生還給她。

  可現在他的信念沒有了。

  沒有兌現的承諾就是一紙空文,錯過的時間再也追不回來。

  匡語湉說,她不愛他了。

  匡語湉不愛寧凜了。

  匡語湉請了三天假。

  她需要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事實上,自從寧凜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就一直處於一種很混亂的狀態,甚至有點迷糊。

  等她把這些事情消化完,終於有點回過神了,已經到了最後一天。

  她還是有點亂,但好歹恢復了淡定。

  這天,孫郁可一大清早醒來,看到匡語湉站在門邊,抱著一個牛皮紙袋。

  那紙袋很眼熟,露出的衣服一角也很眼熟。

  孫郁可:「你又要扔一次?」

  匡語湉沒有回話,彎腰穿鞋,動作很淡定,神情也很淡定。

  「我有事,出門一趟。」

  孫郁可習慣了她這無波無瀾的樣子,隨口問:「去幹什麼?」

  匡語湉把紙袋拎起來,開門:「送遺物。」

  孫郁可呆了一呆:「送什麼?送給誰?」

  「遺物。」

  「誰死了?」

  不對。

  孫郁可想,不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嗎?

  匡語湉那初戀,當初死的時候,可是生生帶走了她半條命。

  那段時間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書也不讀了,飯也不吃了,成天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夢裡還在喊「寧凜」,看著就像要和他一起去了一樣。

  孫郁可去看過她很多次,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她抱著球衣坐在窗邊,突然看著窗戶底下,輕聲說:「我好後悔。」

  孫郁可問她:「後悔什麼?」

  她盯著低處的地面,道:「我要是知道那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我一定不會和他吵架,我還跟他說,讓他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孫郁可安慰她:「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把責任都……」

  匡語湉把頭埋在膝蓋處,像沒聽見她說話,自顧自地講下去。

  「我當時應該抱著他,告訴他我很愛他,我不准他離開我,不准他丟下我一個人。我已經和他道歉了,可他怎麼能這樣呢,他怎麼真的就再也不出現了呢?」

  她越說,孫郁可越心驚,也被她眼裡一閃而過的嚮往驚到了。

  匡語湉對天空和大地是那麼嚮往,天空之上住著她的愛人,而大地是讓她找到他的階梯,倘若她縱身一躍,閉眼之後就能與他再次相遇。

  如果不是匡母和匡思敏,或許匡語湉早在當年就已經與那個人重逢。

  她是真的用盡全力才重建殿堂,為自己打造出新的花園和城堡,開啟另一段人生……

  匡語湉搖搖頭:「沒死。」

  孫郁可:「沒死?誰沒死?那送什麼遺物?不是,哎,你送哪兒去呢……」

  匡語湉沒給她問完的機會,直接走了,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道里。

  留下孫郁可一人站在客廳,費了老半天勁也沒能理清楚這其中詭異的邏輯關係。

  過了許久,她才呆愣愣地抬起頭,眼裡逐漸由疑惑轉至清明,手裡的水杯「哐當」掉在地上,碎成幾片。

  「什麼!」孫郁可張著嘴,滿臉不可思議。

  「沒死啊?」

  匡語湉從新區出來,拐去舊址,上了樓。

  這幾天,舊事翻來覆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擰巴什麼。

  她想見寧凜,但又不願意把這種想法給表現出來,思考了很久,她終於找到一個藉口來替自己打掩護。

  物歸原主就挺好。

  匡語湉站在門前,沒給自己後悔的時間,她抬起手快速而急促地拍門。

  門裡很快響起動靜,像是擔心她造成惡劣影響,那人從貓眼上瞄了她一下,就直接打開了門。

  「嘎吱」一聲,門打開。

  門裡門外的人兩兩相望。

  匡語湉抬起頭,在看到面前人的一瞬間,臉色也沒有動搖半分。

  她對待外人從來雲淡風輕,甚至還笑了笑,說:「我找寧凜。」

  夏瑤靠在門邊,抱著手,一雙細白的手搭在自己的額邊,攏了攏額際碎發。

  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她做出來卻有一種難言的妖嬈。她看向匡語湉:「他睡著了。」

  匡語湉把目光放到夏瑤身後緊閉的臥室門上,那裡她曾經去過很多次,在她年少的時候,和寧凜在裡面做盡了有情人之間的快樂事。

  「你可以把他叫醒。」夏瑤凝視著匡語湉的眼睛,笑眯眯地說,「但他難得睡著一次。他很容易醒,醒了就很難再睡著。」

  匡語湉垂著眼,在夏瑤說完這些話以後,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看著夏瑤化著濃妝的臉。

  夏瑤擺出了這樣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反而更證明了寧凜的解釋——她只是他的同事,沒有別的關係。

  真正的偏愛不需要虛張聲勢。

  匡語湉說:「你能讓我先進去嗎?」

  夏瑤聳了聳肩:「我說不能你就不進了的話,那不能。」

  「我說的是『先進去』,不是『讓我進去』。」匡語湉撇開她,逕自往裡走,「不需要你同意。」

  夏瑤跟上來,腦袋往匡語湉跟前湊:「哎,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脾氣的,我聽凜哥講的還以為你是多斯文的一人兒,原來都是裝出來的啊。」

  匡語湉腳步頓了頓:「他提過我?」

  夏瑤點點頭,眉眼風情流轉,勾魂攝魄。

  「說了什麼?」

  夏瑤輕哼:「我不告訴你。」

  不說拉倒。

  匡語湉不管夏瑤,手按在門把上準備開門。夏瑤伸手過來,按在她的手背上,往下使了力氣。

  夏瑤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涼:「你不是說你不喜歡他了嗎,為什麼還來找他?」

  匡語湉靜靜地看著她。

  夏瑤對著匡語湉的眼睛,這女人她聽說過很多次了,按照描述,她在心裡七拼八湊也繪了個她的樣子。

  夏瑤始終覺得匡語湉應該像少女漫畫裡的女主角,一生都是天真爛漫,活在象牙塔里。但百聞不如一見,匡語湉本人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但要說到底不一樣在哪兒,她又講不上來。

  夏瑤靠在臥室外的牆上,和匡語湉的距離只有幾步之遙。

  她說:「我要放你進去了,我肯定得後悔。」

  匡語湉還是不說話,看著她。

  「但你要是不進去吧,他肯定不高興。」夏瑤說,「我後悔和他不高興之間,我還是選擇讓我自己後悔好了,畢竟我比你要懂得心疼他。」

  這人,可真奇怪。

  夏瑤放開手,從懷裡摸出一根煙點上,側臉在煙霧裡若隱若現,配上她的紅唇雪膚,像極了民國時期的旗袍美人。

  「哎,你知道我怎麼知道你的嗎?」

  匡語湉終於開口了:「你想說就說。」

  夏瑤想起那天就覺得好笑:「有一次我們一塊吃飯,一幫大老爺們在講葷段子,酒瓶子掉了一地,老金那狗玩意兒都直接趴地上去了,就凜哥最穩,一圈人醉倒了,他一個人在邊上默默剝葡萄吃。

  「老金是第一個發現的,他就問凜哥,說:『哎,小寧,你喜歡葡萄啊?』凜哥當時點點頭,說:『嗯,我最喜歡葡萄。』他那會兒已經進入了核心圈,很多人想討好他,聽說了這個,一箱又一箱的葡萄往他那兒送,他居然真的全收下了。」

  夏瑤吐出一口煙,神情裡帶了絲好笑和自嘲:「呵呵,這麼多年了,我還真以為他喜歡吃葡萄。」

  原來他不是愛吃葡萄,他只是愛著那個叫葡萄的女人。

  他說的也不是「我最喜歡葡萄」,每一個字拆開分解,都是在對遠方的那個女人說「我愛你」。

  匡語湉聽完,也不知道夏瑤想表達什麼,她乾脆不說話,伸手打開門。

  夏瑤在匡語湉身後抽菸,看她開門,門裡露出了一絲暗光,窗簾拉得很緊,空調開到了合適的溫度,臥室里有張床,有個人正躺在那裡淺眠,眉頭緊皺,仿佛在夢裡也不安穩。

  夏瑤沉默地抽菸,等一根煙差不多燃盡,匡語湉一腳踏進了門內,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

  「他應該不敢和你說吧,他殺過人。」

  她說:「不止一個。」

  「……」

  「他也吸過毒,時間不短,反正不是一天兩天。要說這任務結束得不算遲,他為什麼八年後才來找你,你不知道吧。」夏瑤扯著嘴角,語調加重,「他後來的幾年,都在戒毒康復中心。」

  2

  臥室門打開又合上。

  匡語湉邁著很小心的步子走到床邊,隔著點兒距離看著寧凜。

  他穿了件襯衫款睡衣,前端幾個扣子沒扣,露出半片胸膛,被子只拉到腰腹那兒,左手搭在心口處,眉頭緊皺,整個人看起來即便是睡著了也在保持緊張。

  他頭髮有點亂,遮住了一邊臉頰,因為出了點兒汗,頭髮濕濕地黏在臉側。

  他很不舒服,但一直醒不過來,是被夢給魘住了。

  寧凜的夢是片段式的,類似順時針旋轉的走馬燈。

  他在老街走,匡語湉還跟在他的身邊,長長的路沒有盡頭,他一直牽著她,看她慢慢從小女孩長到亭亭玉立,長成了大姑娘,變得越來越有女人味。

  她不再叫他「大寧哥哥」,而是一口一個「寧凜」,她從家裡的窗台上跳進他的懷裡,他帶著她從街尾跑到街頭,跑過餛飩攤和雜貨鋪,跑過滿街的煙火味,她說寧凜你慢點兒,我腿酸,跟不上你了。

  他笑著回頭望,說她是頭小豬,跑兩步就不肯動了。

  她臉氣得皺巴巴的,他哈哈大笑,彎下腰把她背在背上,踏著夜色送她回家。

  這時還是快樂的好日子,再往後,就是遺憾的開端。

  他替唐騫擋了一槍,差點死在手術台上,終於換來了唐騫的賞識。

  賀望岐自然記得「他」。

  當初唐騫要賀望岐去殺程寄余的爸爸,正巧被一個癮君子碰上,於是一時興起就玩了他一把——你們警察不是挺能耐的嘛,我就讓你看看,就算知道是我殺的人,替死鬼就放在這兒,你能拿我怎麼樣。

  賀望岐死都沒想到那個癮君子死了,他「弟弟」反而跟著支線混進了他們的團伙,這回還捨命救了唐騫。

  他大哥唐騫什麼都好,就是老愛弄點假模假式的,一毒品販子隔三岔五給寺廟捐錢燒香,以慈善機構名義捐款捐物,這搞得就差拉個橫幅說自己「盜亦有道」。

  賀望岐對寧凜沒什麼好臉色,他不確定這人知不知道自己「哥哥」的死有他一份,但他疑心病向來很重,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他指著寧凜對唐騫說:「哥,這人絕對有問題,你別信他。」

  寧凜躺在病床上,離死就臨門一腳然後被拉了回來,還有種沖他笑,說:「你講這話你不心虛?躺這兒的反正不是你唄,你這麼牛你怎麼不來死一死?」

  賀望岐掏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寧凜的腦袋:「我現在就送你上路!」

  「望歧。」唐騫出聲警告。

  他站起來,把賀望岐的槍壓下,然後坐到寧凜身邊,目光充滿考究。他笑了一下,問:「小子,為什麼救我?」

  「混不下去了唄。」寧凜說,「橫豎都是個死,我要沒死,我救了你你不得感激我,再給我條活路。」

  唐騫:「你來問我要活路?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

  「賣什麼不是買賣?」

  「哦?」唐騫一挑眉,「不怕警察抓你?」

  寧凜一扯嘴角,疼得齜牙咧嘴。他喘口氣,恨恨道:「他們殺了我哥,不來抓我,我遲早也得去找他們。」

  唐騫聽完,沉默了一會兒。

  在他不說話的這段時間裡,賀望岐死死瞪著寧凜,卻再也沒有動手。

  唐騫不讓他殺,他不敢殺。

  即便在他心裡,這人已經和他畫上了對立的標記。他討厭不安定因素,巴不得寧凜現在就消失。

  但他哥不准。

  半晌,唐騫站了起來。他什麼也沒表示,只是彎腰拍了拍寧凜的肩膀,說:「你先好好養病。」

  賀望岐急道:「哥!」

  「好了!」唐騫揮揮手,「等小寧身體好了,我再叫你們私下一起吃個飯。大家都是兄弟,和氣生財。」

  一句話,塵埃落定。

  也預示著有些事,一旦有了開端,就再也無法回頭……

  「寧凜,寧凜。」

  有人在叫他,是誰在叫他?

  「寧凜,你怎麼了?你醒醒……」

  「寧凜……」

  「寧凜?」

  「寧凜!」

  寧凜——寧凜——寧凜!

  隨著喉頭一聲低沉的悶哼,他猛地睜開眼。

  第一眼,看到站在床邊的女人,寧凜怔了怔,一時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覺。

  很久以前在戒毒中心,他毒癮發作時,每次閉上眼就會看到她站在身前,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他,看他猙獰的臉,滿身的汗,手臂上用刀劃的血口子,看他像條狗一樣不斷喘息掙扎,抗拒體內的渴望。

  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對他笑,讓他快點回家,她還在等著他,說她的吉他彈得很好聽了,學了很多新歌,想唱給他聽。

  但倘若心情不好,她就會冷漠地瞧著他,鄙夷地說,寧凜你好可憐,你就是個垃圾,沒人要的垃圾。你還指望我喜歡你嗎,也不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東西,連基本的人樣都沒有……

  現在她為什麼又出現了?

  他不是,不是已經戒了嗎?

  她為什麼又出現了?

  寧凜心跳得厲害,胸腔像被火燒一樣。他著魔似的伸手,指尖摸到了匡語湉的臉頰,而後又像觸電一般縮回去。他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抬頭,眼神猝然變得森冷,眉宇間大片的戾氣和凶煞難以遮掩。

  寧凜說:「不要再來找我了!不要再來打擾我了!你滾,你給我滾!」

  他突然起身,反手抓住匡語湉的手臂,把她一把推倒在床上,然後整個人跨坐上去,死死壓制著她。

  「別來找我!別來找我!」他眼裡都是血絲,掐著她脖子的手不斷用力,「我已經好了,我恢復了,你別再來了,我已經是個正常人了!」

  匡語湉吃痛,瞳孔緊縮的她被寧凜壓在身下鉗住脖頸,根本無法喘氣,也發不出聲音。她只能拼命掙扎,不斷拍打他的手臂,但這樣反而越發刺激他。

  寧凜跟頭野獸一樣紅了眼,完全失去理智。他哀求道:「你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匡語湉扭著身子雙腿亂蹬,卻根本動搖不了他分毫。

  寧凜的力氣大得驚人,仿佛真要把她掐死在床上。

  他看起來瘋了。

  也看起來,好難過。

  他的額頭都是汗,渾身都在發抖,明明皮肉完好,但攤開來每一寸都是血淋淋的傷口。

  匡語湉深吸口氣,她看著他,放棄了反抗,目光里全是柔軟的心疼。

  她心疼他,在進這扇門之前,她心裡還堵著一口氣,還是嘴硬,始終意難平。但看著這樣的寧凜,她那口氣倏地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憐惜,女人對男人的憐惜。

  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不然他怎麼會捨得掐疼她。

  他寧可自己死,都不會捨得動她一根頭髮。

  「寧……」

  窒息感讓匡語湉臉色漲得通紅,她抬起手,手指撫摸上他的臉頰。

  寧凜沒有反抗,她輕輕地碰了碰他的眼角,安撫他:「寧凜,是我。」

  聲音如水溫柔,讓寧凜眼裡的狠戾漸漸淡去,他的眼神不再駭人,整個人從瘋狂的狀態中慢慢脫離了出來。

  他愣愣地看著匡語湉。

  在他戒毒的那些時間裡,他在自己看到的幻象中從沒有一次碰到過她。

  而且觸感還這麼真實。

  她是真的嗎?

  還是,只是他看到的另一種更深層次的幻覺?

  寧凜鬆開手,一放手,匡語湉就開始劇烈咳嗽,全身都在顫抖,像要把肺都給咳出來,轉過頭,對上一張迷茫的臉——他在傻傻地盯著她,神情很脆弱。

  他的睡衣鬆了更多,一截斷臂暴露在空氣中,切口很醜陋,肌肉有些萎縮。

  可他渾然不覺,他垂著眼,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面前的匡語湉,像是經歷毒打後被放出籠子的小獸,拖著渾身的傷,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到底要去哪裡。

  匡語湉看著他,握著他的手腕:「寧凜,你看著我。」

  他抬起頭,眼睛看著匡語湉,還是茫然。

  匡語湉加重語氣:「寧凜,看著我!」

  他看向她,目光里沒有逃避,也沒有疑惑,只是單純看著她。

  他眼睛裡很空,只是下意識地隨著她的口令動作,無聲地表達著自己的哀傷。

  真的很像小獸。她心想,他的眼神分明是在說——你看看我,我好痛。

  痛得差點死掉了。

  匡語湉嘆了口氣,片刻後,抬手拉過他,這一次換她把他推倒在床上。

  寧凜機械地由她動作,只是在她跨上他身體時還是忍不住掙扎,深深根植於體內的警覺讓他一時難以接受這麼親密的姿勢,他蹙了蹙眉頭,掰著匡語湉的肩膀就要掀開她。

  可匡語湉握著他的手,十指緊扣。她俯身下來,柔軟的長髮鋪開在他的肩上,她毫不客氣地吻上他的唇,很兇,像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在他的下唇一口咬下去,咬破了嘴唇,鮮血在兩人的嘴角蹭開,淡淡的血腥味瀰漫。

  匡語湉看著寧凜,他睜著眼,左手和她的手交握,眉頭擠在一塊,眼睛直直盯著她的眼。

  隨著每一次的親吻,他的胸膛都在用力起伏,但好在沒有再推開她。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隱約的喘氣聲。

  匡語湉趴在寧凜赤裸的胸膛上,眼睛正好對著斷臂傷口,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從他身上翻身下去,坐到一邊。

  寧凜也默默坐了起來,最可笑的是,他坐直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拉自己的衣服,把扣子給扣上。

  泛紅的耳尖和急促的呼吸卻出賣了他,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平靜。

  匡語湉微微轉頭,看他扣扣子也不去幫忙,等他終於扣到最上面的扣子的時候,她才過去,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角。

  她含含糊糊地問了個問題,寧凜沒回答,不知聽見了沒有。

  他一手抱著她,手指穿過她的長髮。這個動作一下把記憶拉回到了那年,她十七歲,他二十一歲的那年,他現在完全能夠確定,她是真實的,不是毒癮發作後的幻覺。

  寧凜感受到匡語湉溫熱的身體,和她親吻自己的唇溫,她的吻讓他背脊都在戰慄。

  他撫著她的頭髮,聲音嘶啞低沉:「我後悔了。」

  匡語湉:「什麼?」

  寧凜想到自己那天在車庫時的想法,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傻子。

  他低頭,手指摩挲著她唇邊的血跡,低聲說:「你同情我或者可憐我都沒關係。」

  匡語湉愣了。

  寧凜笑起來,笑得很苦:「小葡萄,我好累……真的好累。」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

  「你可憐可憐我吧。」他說,「我堅持不下去了。」

  匡語湉咬著唇,在他說完這兩句以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問那個問題。

  她希望寧凜沒聽見,但顯然不是這樣,因為他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他。

  他的額頭上都是汗,目光里隱藏了無數的話,嘴唇輕輕顫抖,半晌,他終於輕聲說道——

  「葡萄。」

  他聽見了,她的問題。

  她附在他耳邊問的,那句拷問靈魂的話。

  寧凜喉結一滾,有些艱難地出聲:「我,吸過……但是已經戒了。」

  最後幾個字聲調迅速,帶著一種生怕說慢了就被誤解的倉促。

  3

  匡語湉靜靜地看著寧凜。

  寧凜喉嚨發澀,小心翼翼地說:「真的戒了,我以後也不會再碰了。真的,我發誓!」

  匡語湉輕輕點頭。

  她低頭整理衣服,把自己身上的褶皺撫了撫,從床上撐起自己的身體就要下去,誰料寧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一下跌坐回床上,跌坐在他敞開的腿上。

  他的氣息若有似無,搔著匡語湉的耳朵。他摟過匡語湉的腰,湊近她,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側臉。

  「別走。」他低低呢喃著,「再親我一下。」

  匡語湉轉頭,他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上濃濃的屬於男性的氣息。

  這抹氣息讓「失而復得」四個字有了具體形狀,匡語湉一下想起他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喜歡他,覺得他什麼都很好。他也最會恃寵而驕,順著杆子往上爬,反正她對他基本有求必應。

  有的時候他也會像現在這樣,撒嬌不自知,明明在學校幾十公里都能硬扛,可碰著匡語湉就這也不會那也不行,洗個碗都要她幫忙,把她弄得身上都是水,還哄她說:「小葡萄你快親親我,你親我我就不累了。」

  低暖的溫度貼上來,寧凜的手從她的腰上一路上撫,握住了她的後頸。他的手很大,手背上的筋絡和骨節凸出分明,掌溫很高,微微熨帖著她。

  他細細地端詳她,越看越忍不住,低下頭,又要吻上去。

  匡語湉卻推拒著他,不僅如此,他要去抱她,還被她三番五次地撥開手。

  她的手抵著他的胸膛,在抗拒:「寧凜,你先等等。」

  空氣凝滯,寧凜緩慢地抬起頭,盯著她。

  「怕我?」他垂下眼,嘴角卻是往上挑的,「還是覺得我是個垃圾?」

  匡語湉心裡有點酸,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描淡寫:「不是已經戒了嘛。」

  寧凜固執地問:「那要等多久?」

  還要多久。

  八年了,他等不下去了。

  匡語湉坐在他的腿上,眼睛餘光還能瞄到他右肩處肌理凹凸不平的傷口,她把手放下,說:「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寧凜撇開眼。

  他不想聽她的。

  放在以前,他從來不用聽任何人的,尤其是她。

  匡語湉緊了緊嗓子,把他的手臂握住:「你知道的,我們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寧凜說,「你剛剛都親我了。」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他掙脫開匡語湉的手,身體和她緊靠在一起,目光灼灼,「因為那個數學老師是嗎?」

  匡語湉一愣。

  寧凜的心開始作痛,他抬手撫過匡語湉的下頜,腦海里先想到的是夏瑤那句「不肯死心」。

  沒見到她以前,他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很偉大地放手,成全她的自由和她的愛情,可見了以後他發現,那想法就是騙騙自己,他做不到,誰能做到誰厲害,反正他不行。

  寧凜摩挲著那塊幹了的暗紅血跡,啞著聲說:「你喜歡他?」

  「寧凜,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你喜歡他你還親我。」

  「寧凜……」

  寧凜繃著嗓子:「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他?」

  這句話說完,匡語湉怔住了,寧凜也跟著怔住了,他們都回想起了某個時刻,不是在臥室,是在江邊,那天的春風料峭,他彆扭地追問她,是不是喜歡那個給她寫情書的男生。

  時至今天,寫情書的男生面目早就模糊不清,可他們的對話還歷歷在目,仿佛昨天剛剛發生,她還是穿著校服的稚嫩高中生,他是特地趕回來見自己心上人的警校高才生。

  時間讓很多人很多事都面目全非,但有些東西還是頑固地保留著最開始的模樣。寧凜三十二歲了,挨過槍流過血,但對感情的處理上還是和十幾歲時一樣,未曾改變。

  他好委屈,委屈到忍不住放狠話:「你玩我呢。」

  匡語湉靜了會兒,下床,撿起剛剛被丟到地上的牛皮紙袋,把球衣拿出來放在床上。

  寧凜看著那發白的球衣,舊得不行了,但保存得還是很好。這衣服質量挺差的,她得多用心地呵護著,才讓它留了十多年。

  寧凜不接,眼裡忽然浮現出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慌,他掐著她的手,厲聲問:「你幹什麼?!」

  匡語湉:「你的遺物,還給你。」

  寧凜的眼睛被刺激得發紅:「為什麼還給我,我不要!」

  匡語湉站在床邊看著他:「你有去看過小寧哥哥嗎?我把他安葬在一處墓園裡,和我媽媽挨在一起,什麼時候跟我一起過去看看他們吧。」

  他不說話。

  「寧凜。」

  匡語湉在他面前蹲下,手指捧著他的指尖:「你欠很多人一個道歉,不只是我。」

  寧凜的瞳孔里出現顯而易見的悲痛,他說:「道歉還有用嗎?」

  匡語湉說:「有用。」

  廢墟重建需要很漫長的時間,在那之前,他們必須給殘破的過去一個正式的告別。

  寧凜把球衣收進衣櫃,換了衣服送匡語湉下樓。

  夏瑤不知道去了哪裡,他們出來的時候客廳已經沒有人了,空氣中殘餘著淡淡的香水味。

  寧凜鼻子很靈:「你還記得上次在火鍋店見過的人嗎?一個是我朋友,姚起東。還有一個是我以前在學校的老師,江喻。再過些天起東要回西南了,老江也準備回寮州,夏瑤打算組個局叫大家一起吃個飯,她今天過來就是通知我一下。」

  匡語湉點了點頭。

  他們走到樓下空地,寧凜轉頭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匡語湉想了想,拒絕了。

  她覺得那種場合自己去了,或許他們反而不自在。況且她和寧凜之間還有很多事沒弄清楚,在此之前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

  「過兩天我們去墓園,你什麼時候方便?」

  寧凜把煙放在嘴邊,沒點燃:「我什麼時候都方便。」

  只要是她來找他,他都方便。

  他說:「你最近小心點,我總感覺有人在跟著你。」

  不是他們,是她。

  那天在藥膳店他碰著了徐槿初,開始以為就是徐槿初在跟著他們,被他發現了以後這種感覺卻依然如影隨形,而且他有感覺到,那道目光打量的是匡語湉,不是他。

  寧凜心驚膽戰地過了幾天,讓姚起東幫忙查了查,甚至還求了江喻的情面,要這片轄區的警察多照看著點。

  人家賣江喻面子,答應了下來,事情也做得很好,寧凜能感覺到這陣子老街的巡警多了許多。

  說到底這只是他的直覺,暫時還沒有確鑿證據,警察能答應已經不錯,他不能要求別人一天二十四小時地跟著匡語湉。

  於是他只好自己明里暗裡多看著,嘴上再叮囑她千萬要小心。

  匡語湉知道他的職業,對他的話上了心,但學校這幾天要搞春節晚會,她接了工作任務,帶初一年級的學生排練大合唱,基本都是在晚自修的時候練習,再謹慎晚上也得出門。

  她說:「我回去了。」

  寧凜不動,站在原地看著她。

  匡語湉淺淺吸了口氣。

  「寧凜。」

  他抬頭。

  匡語湉神色很淡:「你想重新開始嗎?」

  寧凜把煙放下,喉結一動:「想。」

  那好。

  天色朦朦朧朧,她看著也朦朦朧朧,那些嘈雜的聲音傳入腦海都隔了層膜,唯獨她如此真切。

  他只聽見她用平緩的聲音說:「我不拿我的痛苦來說事,你也不要拿你的經歷當理由,你想重新開始,可以。但先說好了,我們各憑本事,看最後到底誰贏。」

  寧凜有一瞬的迷茫,迷茫過後,他的眼裡霎時綻出光亮,因為情緒起伏太大,他拿煙的手繃得筋脈凸出。

  「真的?」

  匡語湉點點頭,他立刻露出一個笑容,抬起手想要抱她,又猶豫著看她,用眼神徵詢她的同意。

  匡語湉看著寧凜充滿光亮的眼睛,被他這個眼神刺了一下,她上前一步,抬手圈著他精瘦的腰身,抱了他一下。

  寧凜趁機把她往自己懷裡按,抵在牆上,他不敢親她嘴巴,就在她額頭上落下個吻,氣息濕熱。

  八年的時間和生生死死一起橫亘在面前,他們都變得不一樣了,對待彼此的接觸慎之又慎,只小心地探索著,尋找一個能讓自己和對方都舒服的平衡點。

  這樣挺好的,因為沒有什麼東西重建是不需要費力的。

  匡語湉放開他,對他說:「等祭拜完了,我還有很多話想要問你。」

  寧凜點頭:「好。」

  匡語湉接著說:「你如果想要……的話,就不要再輕易消失。」

  寧凜更用力點頭:「好,我答應你。」

  他不會再消失了。

  再也不會了。

  匡語湉走了,寧凜送她到了樓道下,看著她進門,才慢慢回身。

  走到家門口,他不知回味起了什麼,抬起左手,手指在唇邊輕輕摩挲,粗糙的指腹擦過唇瓣,下唇已經結了痂,摸起來凹凸不平。

  仿佛還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安靜的樓道里,響起他的一聲輕輕的笑。

  隨風即散,飄向很遠的地方。

  ……

  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

  有人安於現狀碌碌平庸,有人沉於泥沼奮力起跳。

  也有人,義無反顧走向黑暗,跌跌撞撞重回光明,不求慈悲的神,不懼惡毒的鬼,背著善良踩著罪惡,一路踽踽獨行。

  踉蹌走過荊棘叢,孤獨的靈魂終是與生的希望再度重逢。

  4

  又過了兩天,寧凜剛整理好書店新到的一批貨,就接到了姚起東的電話,說今晚聚一聚吃頓飯。

  寧凜應了下來,姚起東又猶豫著問:「你和那姑娘……」

  寧凜把圍裙脫下,往推車上一搭,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中,伸手撈自己的外套:「慢慢來唄。」

  「她和火鍋店那男的分了?」

  「嗯,分了。」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姚起東判斷不了他什麼心態,想了想,乾脆直接地問:「阿凜,做兄弟的就問你一句。」

  「你問。」

  姚起東:「你對夏瑤,到底是個什麼看法?」

  寧凜沉默了幾秒,姚起東緊接著又說:「我說這話沒別的意思啊,就是你也知道,夏瑤她對你……確實挺仗義,我也就隨口問問,你要真不喜歡她,那也強求不來。」

  之前幾年,夏瑤對寧凜是真的盡心盡力,對感情遲鈍如姚起東也看得出來,那絕對不是一句生死搭檔就能解釋得了的感情。

  當然寧凜對夏瑤也很義氣,當年夏瑤差點被強迫去地下賭場的大檔當「冰妹」,是寧凜護著她才倖免於難,否則她要真整天和一群「溜冰的」混在一塊,不出事也得出事。

  說到底,這份搭檔感情里摻沒摻點別的,只有當事人清楚。但姚起東明白,沒有人有資格站在道德高地上要求別人拿自己的愛情來償恩。

  寧凜笑了笑,換邊肩膀夾手機:「起東,夏瑤是最好的搭檔,我很欣賞她,也很感激她。但我這輩子,只可能跟一個人在一起,那就是葡萄。」

  姚起東「嘖」了一聲:「得了啊,你少肉麻。兄弟明天就回西南了,今晚要不要把你那顆葡萄一塊帶來讓咱認識認識?」

  「不了,下次再說吧。」

  「幹什麼,還不樂意?」

  寧凜從樓梯上下去:「你又不是回不來了,急什麼。」

  「呸呸呸,你怎麼說話呢!我跟你說,我媽都還沒抱上大胖孫子,你少咒我啊!」

  寧凜笑著跟他開了幾句玩笑。

  臨要掛電話,姚起東忽然說:「阿凜,我這次西南那兒結束了應該就往回調了,反正做兄弟的也不多說,你要是有什麼過不去的,儘管開口,我能幫的一定幫,別跟我不好意思。」

  寧凜剛好出了店門,混雜著各種氣息雜質的陽光頃刻包裹住他,他握著手機,內心不是沒有觸動。

  他曾嘗試著用血肉之軀去對抗刀劍叢林,一個人闖隧道,一個人挖寶藏,過去重重難挨的時刻都一一挺了過來,並不只是因為他義無反顧、無畏赴死,而是因為哪怕身處黑暗,還有人始終不曾放棄他。

  「不跟你客氣,你可是大戶人家,我肯定要牢牢抱緊你這條粗大腿。」

  姚起東在那頭哈哈大笑。

  天上的太陽在雲後散發出淺光,空氣中帶著一股沁人的寒意,寧凜被風吹得眯眼,深吸了口氣,呵出一團白霧。

  他把手機放回口袋,往前走去,心裡是久違的輕鬆愉快。

  書店前方是小廣場,穿著紅色馬甲的志願者支著小攤分發宣傳資料,為首的是個綁著馬尾的女孩,看著很年輕,也很熱情。

  她瞧見寧凜走過,忙迎了上去,讓自己的笑容儘量顯得不那麼冒犯:「小哥哥,你好。」

  寧凜站定,瞥見她身上的工作證,幾個大字映入眼帘。

  女孩繼續說:「打擾你了,我們是殘聯的工作人員,單位現在正在搞活動,憑殘疾證可以領取助殘設備或者生活用品,小哥哥請問你有需要的嗎?」

  寧凜的目光從她身後的桌上一一掃過,養生壺、熱水袋、毛絨圍巾……

  女孩的聲音從身邊傳來:「只要出示相關證件再進行信息登記就可以了,很簡單的。」

  寧凜瞥過去一眼,沒說話。或許是他身上的氣質過於鋒利,女孩瑟縮了一下,忙說:「我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這只是我們殘聯的工作內容,想表達對社會上殘疾人士的關懷……」

  寧凜一指桌角:「那個,可以嗎?」

  女孩一愣:「啊?」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是桌上擺著的一條白色的女款毛絨圍巾。

  寧凜又問一遍:「我要那個,可以嗎?」

  女孩忙點頭:「當然可以。」

  寧凜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證件本遞給她。前陣子他不小心把這玩意兒弄丟了,江喻把他罵了一通,好不容易找著,就一直放在口袋裡沒來得及收,今天剛好派上用場。

  女孩抱著登記冊,伸手接過證件,在手裡翻了翻,驚呼:「傷殘人民警察證?你是警察?」

  寧凜看了看,安靜了片刻,低聲說:「以前是。」

  女孩神情倏地鄭重起來,她對著手裡的證件記錄好信息後,將毛絨圍巾裝進紙袋和證件一起遞給了寧凜。

  寧凜接過,道了聲謝。

  女孩抬頭看寧凜,他的臉龐有一絲滄桑,一雙眼卻異常明亮,仿佛有灼熱的光。她感到心酸,又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她看著他掛在手指上的袋子,笑問:「這是你準備送給女朋友的嗎?」

  寧凜點點頭。

  女孩笑起來,露出一顆小虎牙:「她可真幸福。」

  寧凜想起匡語湉,忽然說不出話,一顆心酸酸甜甜,空落又滿足。

  片刻後,他輕聲說:「我惹她傷了心,她生我的氣,還沒有原諒我。」

  女孩輕笑出聲:「那你得好好哄哄她。女孩子其實最好哄了,只要你用心,她肯定會原諒你的。」

  寧凜抿了抿唇:「真的嗎?」

  女孩堅定地點頭:「真的。」

  冬夜寒星閃爍,月亮皎皎,店裡人聲鼎沸,酒過三巡以後,大家都熱了起來。

  江喻和姚起東對飲,寧凜陪著喝了點兒,被他倆嚴肅阻止,只好乖乖喝溫水。

  唐騫和賀望歧那事兒其實早結束了,但時至今日他們才有塵埃落定之感。倒不是感慨命運滄桑,只是想起前些年一起在西南邊陲奮鬥,生生死死闖蕩過來的日子,對比如今現世安穩,難免有些喟嘆。

  姚起東捧著酒杯:「老江,你什麼時候退休?話說這些年你也夠辛苦的,趕緊退了找個大姐談下黃昏戀,省得老了沒伴,怪可憐的。」

  江喻沖他乾瞪眼:「臭小子,你自己有女朋友了嗎?還管上你師父了!」

  「你要實在找不到,等你老了就跟我過,我養你得了。」

  「用不著,你自己先解決好你的個人問題吧,我還不需要你操心。」

  姚起東仰頭長嘆:「咱哥幾個也實在太慘了,為國家為人民奉獻了最美的青春,到頭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什麼時候政府才能包分配對象,我第一個去簽字報名。」

  夏瑤點了煙,笑道:「東哥這條件還愁找不到對象?」

  姚起東悲傷地搖頭:「年紀大了,沒市場了。」

  幾人哈哈大笑,再扯了一陣,醉意上來。

  姚起東見寧凜一直盯著手機,腦袋湊上去,看著屏幕上巨大的「葡萄」二字,樂了。

  他一捶寧凜的肩:「怎麼,想你的妞了?想就打電話唄,你光看著有什麼用?你倆能用意念溝通?」

  寧凜把手機放下,喝了酒,腦子有點亂,但精神很亢奮。

  酒是烈性酒,他喝得不多也有些醉了,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樓道下,匡語湉用一種平和卻堅定的語氣對他說的那番話——

  「我不拿我的痛苦來說事,你也不要拿你的經歷當理由,你想重新開始,可以。但先說好了,我們各憑本事,看最後到底誰贏。」

  眼前的世界模糊顛倒,他抿了抿唇,露出一抹笑。

  好啊。

  他低低地說:「各憑本事就各憑本事。」

  姚起東打了個酒嗝:「你說什麼?」

  寧凜面色不變:「沒什麼。」

  他的聲音無限低沉,也充滿了無限的溫柔,聽得夏瑤拿煙的手頓了頓。

  半晌,她若無其事地往酒杯里抖了抖菸灰,說:「我要走了。」

  三人俱是一愣。

  「去哪兒?」

  夏瑤:「北方。」

  寧凜看向她:「怎麼這麼突然?」

  「突然嗎?」夏瑤笑了笑,凝視著他的眼睛,開玩笑般問,「那你要不跟我一起走?」

  寧凜怔然,眉頭微微皺起。

  夏瑤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從他皺起的眉峰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再是平直的唇,最後是他的喉結。

  她看見寧凜的喉結一滾,他說:「不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回答得那麼快,就好像他已經設想過這樣的情景,一切在他的眼裡都那麼剛好——她問出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他立馬給出了自己心裡已經想好的答案。

  而這個答案,已經在夏瑤心中上演過無數次,多到她早已麻木,甚至無悲無喜。

  他沒有死,她沒有忘。

  他們都留在那段純真的時光里,只有她,像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

  江喻:「我過陣子也要回寮州了,有空記得過來看看我。」

  姚起東瞪著他:「老江,你非挑這種時候接上?嫌氣氛不夠走心是不是?」

  江喻語氣輕鬆:「年輕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離別才是人生的常態。」

  姚起東揉了揉臉,滿臉傻兮兮。

  誰不知道離別才是常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經歷了一番起高樓、宴賓客,再等散席,任誰都心有戚戚。

  他仰頭長嘆:「我怎麼忽然有點捨不得。」

  江喻用手肘捅他,笑了笑:「捨不得什麼?」

  姚起東甩甩頭,眼角有些紅,不知是不是因為醉意。

  「我就想起咱之前在西南的日子,好像還在昨天似的。我說句你們可能不愛聽的,雖然大傢伙兒都過得不太好,但我還挺懷念那會兒的。」

  江喻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誰不是呢。」

  耳邊碰杯的清脆響聲不絕於耳,姚起東幾杯酒又下肚,伸手一把攬過寧凜的脖子,他的眼眸充血,渾身都是熱汗,呼出的酒氣刺得人神經一陣猛跳。

  「阿凜啊——」

  姚起東舉起杯子,咬著牙,呼吸明顯重了許多。

  「你是我兄弟,永遠的兄弟。」他拿酒杯的手抵著心口,酒水灑了一塊在胸前,他渾然不覺,「你以後,你以後——」深深吸一口氣,「給老子好好地活——」

  他把酒杯放下,眼角徹底紅了,喉頭哽道:「你就應該活得比任何人都痛快,活得比任何人都像樣——」

  他的聲音里有股豪情,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杯,敬英雄落幕,草莽歸林!」

  寧凜看著姚起東的醉樣,想笑,但鼻頭卻一酸。此時的心情與他八年後初見匡語湉時有點像,幾分傷感,幾分悲涼,還有幾分難言的滿足。既覺世事荒誕,又在心中覺得不得不感謝世事。

  他抬手,與姚起東手中的酒杯對碰,發出一聲脆響。

  一杯酒飲盡,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姚起東看著寧凜,坐回座位上。他扶了扶額頭,用手掌捂著臉,半晌放下,撂開膀子道:「大老爺們什麼也不多說了,來,繼續!不醉不歸!」

  江喻面色不變,笑起來魚尾紋很深,眼底有絲不易察覺的水光:「來就來,小兔崽子,我還會怕你?」

  「來來來,你來啊!」

  長風掠樹,星光熠熠,夜暉溫柔地看著這群喝醉酒的人,它用清冷的夜色給了這場暫時的告別最大的體面,與酒精一起,包容所有的不舍與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