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活著,卻也死了
1
匡語湉無所謂地勾唇,她踩著高跟鞋,步子邁得筆直,宛如被人扒光了皮毛,卻依然驕傲的孔雀。閱讀
她站在寧凜身後:「你沒必要和我說這些。」
寧凜仰頭望著書架,沒有轉身。
「有必要。」
「我無所謂,你想和誰一起是你……」
寧凜低聲說:「我有。」
匡語湉動作一停,餘下的話卡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口,她鼻子泛著難言的堵塞,所有的偽裝因為他這雲淡風輕的兩個字開始出現裂痕。
寧凜沒有看她,他仔細找完一排書架才推著推車轉身:「我去查下庫存,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說完,他往樓梯口走。
書店的頂燈照著匡語湉素白的臉龐,擦身的瞬間,她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寧凜空蕩的袖子。
寧凜的腳步霎時僵住。
但只是一瞬,匡語湉就鬆開了手,低聲問:「你不是警察嗎?」
她抬頭朝他望去一眼,陽光從情緒的裂縫照進去,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憤怒。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警隊不管你嗎?!」
寧凜不發一言。
半晌,他垂下眼,將頭扭向窗外。
馬路上行人交替往來,相交一瞬,又很快分開,模糊了地上重疊的影。
少年已不見了影子,阮清承站在門前貼招租GG,人來人來,各人有各人的匆忙。
匡語湉放開他,驀地快步走出去。
「我去找他們。」
寧凜沉靜的眼閃過一絲動容,心口跟著收了一下,濃烈的情緒泛上來,他既愧疚又欣喜,但他是不會讓匡語湉去警隊的,所以他伸手拉住了她,微微抿唇,與她對視。
「沒關係。」他說,「不用去了。」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
寧凜鬆開手,一言不發地垂下眼,他看起來有很多話想說,可一句都沒說出口。
匡語湉凝望著他,收緊手指:「不想說就算了。」
寧凜詫異抬眼。
「你不想說,就算了。」匡語湉重複一次,臉上浮起一抹笑,是那天晚上在樓道里仰著頭說「早就不喜歡了」的那種笑,有種故作逞強的冷漠。
「我走了。」
匡語湉不再看他,轉身下樓,飛快地往前走。
「小葡萄。」
匡語湉身形一頓,那聲音從稍高處傳來,隔了一段距離,宛如夢中的每一次。
「你的書。」
匡語湉站立著,掐了掐手心:「不用了。」
剛出門口,才發現天際竟然變成了灰黑漸變,明明剛剛還有太陽,這會兒黑雲像壓在頭頂,叫人無端壓抑。
冬天到了,天黑得越來越早,才下午六點,街上的路燈就一盞接著一盞地亮了起來。
匡語湉開了車鎖,兩聲響聲過後,她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然後深吸口氣,靠在方向盤上把臉埋進手臂,疲痛的神經才稍稍得到緩解。
從她認識寧凜以來,他始終是個桀驁灑脫的人,他性格稜角分明,生著倔強的里,披著混不吝的殼,拒絕偽善,拒絕圓滑,始終用自己的規則活在世上,他永遠驕傲,永遠炙熱……而不是像現在,困於世俗的斗米,做一份普通的力氣活,被人指著鼻子說他是個沒用的殘廢。
深呼吸幾次,匡語湉在車裡又坐了會兒,才緩緩直起身,準備發動車子。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一抹瘦瘦的身影背著書包從前方經過,正是剛才與寧凜爭執的少年。
他單肩掛著書包,雙手插袋靠在巷子口的牆上,低著頭不知想些什麼。未了,他正了正書包,往空曠的街道走去。
看到他吊兒郎當的背影、滿不在意的神情,再想起他說出口的如同利刃般剜心的話,匡語湉猝然皺眉——她討厭他。
淡淡的暮色籠罩著長街,這條街上行人不多,少年七彎八拐,正要進入小巷,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急促的行車聲,他心一驚,被一股不安狠狠攥緊了心臟,轉頭,餘光瞥見身後,一輛車正衝著他疾馳而來!
「啊!」
夜色下,輪胎擦著地面發出一陣刺耳的尖銳響聲,雪白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似要剖開他的靈魂進行審訊。
嘎吱——
車子沒有撞上他,而是穩穩地停在兩米外。
少年驚魂未定,大退了幾步,「咚」的一聲坐倒在地上大口喘氣,臉被嚇得慘白,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小同學。」
車窗搖下來,露出女人清冷如水的側臉,蒙著一層冰冷的霜。
「你知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
說完,在他看精神病的目光下,匡語湉開著車,慢慢駛過他的身邊,駛上主幹道。
車裡,溫柔的女聲機械地重複著:「您已超速,請注意行駛安全。您已超速,請注意行駛安全。您已超速——」
一根手指伸過來,用力摁在導航開關上,女聲霎時停止,車裡陷入安靜。
匡語湉抬手揉了揉頭,思緒紛亂,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把方向盤一打,重新往書店的方向開去。
舊漁書店門口,一輛車緩緩在路邊停下。
店裡,老闆正坐在櫃檯後玩手機,一個眼神都沒分出來,獨臂的男人站在門口,沒穿傍晚那身工作服,換了常服,空蕩的袖子仍舊塞在口袋裡。
他靜靜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始終沒有離去,像是篤定自己等的人一定會來一樣。
匡語湉看著他,心頭很悶,胸腔的氣息壓著吐不上來,腦子混混沌沌的。
寧凜叼著煙,隔著薄薄的暗霧遠遠看著她,隨後掐滅煙,向她走了過來。
沒一會兒,車門被人從外打開。
他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菸草氣和霧氣,路燈落在他的眼瞳里,濃縮成一顆小小的光斑,這一剎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眼裡帶著星光的少年。
「小葡萄。」他開口,嗓音低啞,有些躁鬱,也有些無奈。
匡語湉往前看,這條路的盡頭是黑暗——她曾經以為這條路很長,會有一生那麼長。
寧凜側頭看她:「餓了嗎?要不要去吃飯?」
她攥緊手下的方向盤:「你下去。」
「我沒車。」他頓了頓,「也開不了車。」
因為他這句話,匡語湉有大概三秒的沉默。
靜默過後,她說:「打車。」
寧凜:「沒帶錢。」
「手機掃碼。」
「沒電了。」
匡語湉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紙幣遞到他面前。
寧凜看著她,不接。
匡語湉終於繃不住冷漠的面具:「寧凜,你是無賴嗎?」
說著,她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緊了又緊,努力勾唇,卻沒有任何笑意傳到眼底。
可不就是無賴。
寧凜瞥過去一眼,他眼裡的空落讓匡語湉心裡一抽。
他像個病入膏肓的人,從裡到外都爛得徹底,差點兒讓人忘了他曾經也是耀眼的驕陽,身上有著光亮,吸引她,溫暖她,也灼傷她。
他不懼死,也不嚮往生,唯獨在望向她的時候,眼神里有渴望,分明還是當年老街上的混混寧凜。
匡語湉忽然想起了轉經筒下的旗幟,和香格里拉遙遠的歌聲。
明月收斂了光亮,夜色濃起來,外頭起風了。
匡語湉長嘆一聲:「把安全帶繫上。」
車子駛進淡淡的夜色,天幕上只有零星星辰,像一粒粒紙屑。
匡語湉把車停到最近的商業廣場的地下車庫,他們從車上下來,匡語湉拿出鑰匙,電子鎖「滴答」一聲後,偌大的車庫重歸平靜。
他們在電梯口前站定,等待的時間裡,周圍有一種安靜到窒息的錯覺。
「小葡萄。」
匡語湉盯著電子屏,「嗯」了一聲。
「你以後不要這樣了。」
匡語湉轉頭看他,目光近乎逼視:「怎樣?」
寧凜直直地看著前方:「太心軟,隨隨便便就讓一個男人上車。」
匡語湉愣了一瞬,自嘲一笑。
他不就是抓著她心軟嗎,現在倒好意思說。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寧凜轉頭,他笑起來,眼底有一剎那星光熠熠。
「我以前沒教過你嗎?不要隨便和男人單獨待在一塊兒。」他的語氣很淡,神色更淡,目光卻鋒利,「尤其是對你有想法的男人。」
2
這一句話,宛如一滴水墨掉進了匡語湉寂靜的心湖,慢慢在她的心口氤氳開一圈圈的黑色漣漪。
匡語湉不說話。
寧凜鼻間溢出嘲笑,笑聲在安靜的地下車庫裡無所遁形,短促的笑意里都是對他自己的諷刺。
「你男朋友呢,他沒跟你說過這些嗎?」
寧凜見匡語湉盯著電子屏看,一時不出聲,他心頭那股諷刺就越發放肆起來,刺得他整個人都越發暴躁。
他的心底甚至有很惡毒的想法在作祟,那個數學老師和她在一起多久了?兩年,三年?他們之間十多年的感情,真的能用和別人的區區三年就抵消了嗎?
他可以用很不刻意的方法去勾出匡語湉的回憶。江喻教過他的,對待敵人的心理戰術,如何做到不動聲色地麻痹對方,江喻還說過他是在這方面學得最出色的學生……她本來就容易心軟,或許她還能可憐可憐他,那他想要重新再得到她,也不一定不可能。
可寧凜又覺得,倘若匡語湉真的已經與他人塵埃落定,決定廝守一生,對他只剩下無盡的同情,那他寧可什麼也不做。
他要她心甘情願,如果這份心甘情願里稍微摻雜了一點點別的物質,他都無法忍受。
他要的不是同情和可憐,他要她疼他、愛他,像當年在老街的時時刻刻。
這時電梯下來了,「叮咚」一聲,門打開,裡面空無一人。
匡語湉上前一步,站在門內回望著寧凜,她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只有兩個前男友。」
她伸手按下樓層鍵,從眼角的餘光里,只能看到寧凜線條流暢的下頜骨和高挺的鼻樑。
「他是個很好的人,我們當初在一起是因為彼此都選擇了將就,後來分開也是因為不願意再將就。」
寧凜不置一詞,他把左手塞進衣服口袋,摸到裡面長條狀的物品,在指尖捏了捏,又放開。
匡語湉抬起眼,眼中有很複雜的情緒,獨獨沒有遺憾和傷心。
她說起這件事時很平靜,仿佛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根本無關的事情。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和他應該會結婚。」匡語湉放下手,深吸一口氣,輕聲問寧凜,「我沒有等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兩人一時無言。
電梯門就是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緩緩合攏,冰冷的金屬門往中間靠近,匡語湉的身影在寧凜的視線里慢慢被壓縮得越來越細。
下一秒,他們同時伸出手,明明可以按上行鍵或開門鍵,兩人卻都下意識地用手掌去格擋那扇即將關閉的門。
手指碰觸到一起。
電梯門感應到阻力,再次往兩邊打開。
寧凜收回手,邁步走進電梯,手指在身後合攏,指節摩挲著,而後慢慢張開。
他自始至終沉默的模樣讓匡語湉不由得眉頭緊皺。面對寧凜,她的理性總無法勝過感性,盡挑些尖銳的話往外迸,他現在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除了讓她心裡難受,同時也讓她感覺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的嘴讓菸頭縫上了嗎?」
寧凜轉頭:「意外是什麼?」
匡語湉驚愕,愣了下,嘴唇動了動。
寧凜又問了一遍:「意外是什麼?」
「……」
寧凜笑了,他俊朗的臉龐上漾起了不易察覺的柔和,電梯周圍是透明玻璃,他背對著萬家燈火,華燈照在他的發梢上,他看起來像被燈光抱住了。
數字一個個跳動在電子屏上,他看著前方,無法克制自己嘴角的笑意。
快到餐廳的時候,他開口:「除了他,還有一個呢?」
匡語湉知道他在問什麼,但她不想承認。她對徐槿初的評價總是那麼客觀,可對寧凜,不要說客觀,連基本的理智都快沒有了。
電梯門打開,她一腳邁出去,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
她轉頭看著寧凜,上下掃了他一眼,蹙眉道:「是渾蛋。」
還有一個前男友,是渾蛋。
他一點也不好,哪兒哪兒都討厭。
可惜匡語湉的命盤,只有這煞星才能操控。
不是他,換了誰都不行。
吃飯的地方人很多,匡語湉想著那天寧凜掛的消化內科,特地選了家以食材出名的藥膳餐廳,在網上也頗有名氣。
可惜名氣大了也不好,冷板凳坐了快半小時才輪到他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門口坐著等號的時候,周圍人來人往,寧凜的眉頭一直沒鬆開,看起來有種如影隨形的警惕不安。
等吃飯的時候這種不安就更明顯,他倆的位置是開放式的,位於餐廳正中央,幾乎是目光中心,走進餐廳的人第一個就能看見他們。
藥膳還沒上來,寧凜手邊的菸頭已經堆了三四個,服務員一次又一次地友情提醒,他隨口應和,等藥膳端上桌,他也不動筷子,只顧著抽菸。
服務員黑著臉端上藥膳,放到桌上的時候不經意地擦過寧凜的左手臂,被他擰著手腕一把反摁在椅背上,發出「砰」的巨響。
一時間,周邊的人都三三兩兩地看了過來。
匡語湉趕緊站起來:「寧凜,快放手!」
寧凜有些倉皇地放開手,他重新坐下,環視一圈周圍人打量的目光,深深皺眉。
他又開始靠在桌邊抽菸,一口一口沉重地吐著煙圈。
服務生捂著手臂低聲罵了幾句,被匡語湉安撫好,端著盤子走了,臨走前不忘狠狠地瞪了寧凜一眼。
匡語湉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她點的是清粥,放了點暖胃的食材,聞起來有股清淡的香。
一根煙畢,他又要點,匡語湉忽然說:「你菸癮這麼重?」
幾乎不吃飯就在抽菸,難怪胃會壞成這樣。
寧凜一根煙都放嘴裡了,他看向匡語湉。
她說:「你的胃,還有你的肺,是不是都不想要了?」
寧凜眯了眯眼,他想到了很久以前,剛染上菸癮那會兒,一天一包都是常有的事兒,匡語湉那時還不是他女朋友,但因為受不了味道,每次都要和他爭辯。
「寧凜,你能不能別抽了?」
「臭死了,別抽了。」
「寧凜!抽死你算了!」
她小的時候,因為抽菸這件事時不時和他爭得面紅耳赤,他不懂風度,只顧自己開心就好,她怎麼說他都不管。
可現在不行了,匡語湉不再和他爭,她說完這一句話後,就靜靜看著他。大約看了兩秒,他就無奈地把煙放下,乖乖地拿起了勺子。
吃完飯,他們坐電梯下去,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匡語湉按了地下一層的鍵,忽然淺淺地問了句:「你很不舒服?」
寧凜側頭,挑了挑眉。
「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反應很敏感。」匡語湉看著他,「職業習慣?」
寧凜短短地怔了下,他不確定匡語湉是不是猜到了什麼,有些話有些事他不打算瞞著她,但要坦誠的話,他覺得現在不是個好時機。
他的視線沉了沉,不去理解她話里的深意,只說:「我剛才感覺有人在看我們。」
3
匡語湉:「你仇家?」
寧凜猶豫了一下:「可能是。」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匡語湉走出電梯門,寧凜緊隨其後。
寧凜走到車門邊,回頭看了一眼:「你自己平時小心點。」
匡語湉看著他,她隨著他的視線往後看,那裡黑壓壓一片,什麼人都沒有。
她心裡有所戒備,但面上不顯。她知道寧凜說的是實話,那晚她一夜沒睡,把關於臥底的資料都翻了個遍,甚至把《湄公河行動》都找出來看了一遍。
寧凜給的信息很少,但匡語湉覺得自己已經無限接近了當初那個真相。
匡語湉把車門打開,車庫的燈光散發著類似審訊的蒼白,淺灰色的陰影覆在她的額頭下,眼下。她問:「你惹的仇家很多?」
寧凜本身皺眉盯著後方某一處看,聽見她這種淡淡輕輕的語氣,忍不住轉過臉來,看著她。
匡語湉目光很直:「你在外面幹了什麼,怎麼吃個飯都能碰到仇家?」
寧凜眨了眨眼,匡語湉又說:「殺人了還是放火了?總不能比當初更可怕吧?」
她說起雲桐街搶劫案時的語氣很隨意,但話里不知哪個字眼刺痛到了寧凜,他整個人都愣了下。
一個有點漫長的瞬間終於過去,他收回目光,說:「總歸你自己小心。」
唐騫和賀望歧已死,餘孽已清,但寧凜仍後怕,事情一旦涉及匡語湉,他無法不後怕。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過於心急,從寮州戒毒康復中心出來的第二天就回了老街,在校門口守了整整一天,終於看到那抹記憶里闊別許久的身影。
她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男人,男人替她撐著傘,過馬路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將她護在身側。
她笑起來的樣子和記憶里一模一樣,只是對象不是他。
那一刻,寧凜體內所有的悸動和火熱,一剎那全都熄滅,他的心墜下去,一直墜下去,直到墜落至無邊黑暗,
八年的地獄生涯沒能讓他垮掉,但當看到匡語湉和徐槿初在一起的瞬間,他卻是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究竟何為地獄。
寧凜深深重重地吐了口氣,像要把心底深處所有想說的、不能說的話都吐盡。
「應該不是,但我不敢保證。」寧凜說,「回頭我讓起東幫忙看看,你最近注意些,不要自己一個人出門。」
匡語湉貓腰準備坐進車裡:「你的仇人,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她攀著車頂,俯下身要鑽進駕駛座,寧凜驀地繞過車身,上前一步將她拉過,抓著車門把手,使勁關上。
「砰」的一聲響後,他將匡語湉抵在車前,手臂撐在車邊的承重柱上,單手圈出了小小空間,將她禁錮其間。
他很高,方寸之間讓人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壓迫感,距離又那麼近,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面頰,他說:「我沒在跟你開玩笑,你認真一點。」
他看著她,語氣里有種很深的無奈:「所有人都知道我回來是為了什麼,你不會不知道。」
匡語湉保持著後仰的姿勢,突然笑了下。
「我不知道。」她推開他,坐進駕駛座,「你什麼都沒告訴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猜的。寧凜,我沒你想的那麼聰明,你不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寧凜也坐進來,只是在打開車門前,他一隻手扶著門,眼看著身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再坐上副駕駛座。
車子駛出地下車庫,絕塵而去。
慘白的燈光下,腳步聲響起,光打在年輕男人的臉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離去的車輛,嘆了口氣。
「寧凜。」
徐槿初將這兩個字在口中反覆咀嚼。
他很輕易地將這斷臂男人與火鍋店裡的人對上號,他長得太特別了,那獨臂也過於特別,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這男人有超越常人的敏銳直覺,其實一早就發現了他。
就在匡語湉坐上車後,這男人甚至回過頭,快速地與他對視了一眼。
人的本質都是野獸,只不過通過道德、法律、修養束縛住了體內原始的獸性。就在寧凜剛剛看他的那一眼的時間裡,徐槿初有一種被猛獸盯上的錯覺。
但最讓他心驚的卻是匡語湉。
徐槿初自嘲般地笑起來。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匡語湉。
說實話,她大多時候是個冷清的女人,哪怕是他對她說「我愛你」的時候,也從未得到過熱情的回應。
她總是淡淡的,好像對一切都不是那麼在意,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她或許生來就是這樣,說難聽點,就是不解風情,像塊沒情緒的木頭。
但他今天第一次見到了不一樣的匡語湉,會生氣,會嘲諷,情緒生動到快要滿出來。
她原來不是塊木頭,她的體內也有萬丈情焰,只需要那個人輕輕一碰,就能將自己輕易燃燒。
車子停在老街的街頭,開車回來的路上,匡語湉感覺到一種遲緩的壓抑。
寧凜坐在她的身邊,等車速慢下來,緩緩停下,他解開安全帶,往後靠了靠,姿態給人感覺很隨意。
他說:「骨灰盒裡的是寧冽。」
匡語湉轉過頭來,她已經猜到了很多,可當她聽到寧凜說的話時,還是感覺到胸口一窒。
像是明白她的疑惑,寧凜接著說道:「他死了,就在你出國的那天,死在狙擊手的槍下。我那時候才知道,他的毒癮竟然這麼重,我居然一直都沒發現。」
在他的敘述中,往事像一幕戲,鋪陳出舊日的畫面,緩緩展現在匡語湉的眼前。
寧凜依然記得那是一個傍晚,他沒趕上匡語湉的那班飛機,手機落在了家裡,自然也沒看見她發給自己的消息。
那天的黃昏特別黃,老街的穿堂風意外安靜,原本人來人往的街道竟然難得空無一人,空曠寂靜得恍如末日來臨。
當最後一絲光亮消失的時候,寧凜回到了家,他打開門,先看到的是寧冽的臥室——寧冽從來都愛關著房門,今天卻將門打開,裡頭空無一人。
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有一種很神奇的恐慌,大概真的是血緣的力量,他感到無比害怕,以至於走路都有點吃力。
他走向寧冽的臥室,第一眼看到的是皺巴巴的床單,那上面開滿了歪曲的花,是鮮艷的血色,是凝固的冤屈。
寧凜對匡語湉說:「整張床單,全部都是紅色,他用血在上面寫滿了同一句話——『我沒有殺人。』」
那天的天色昏黃近黑,黑得像幽魂從地下哭泣破土,在空蕩的安靜里,寧凜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嘈雜,和在這嘈雜里,他餘生都無法忘記的一聲槍響。
那一槍打在了寧冽的額頭,也打在了寧凜的心上,更是打在命運的咽喉上。
自此之後,在這個黃昏天,所有人的一生就這樣改變。
4
老街無人,寧凜像瘋了一樣從家裡跑出去,他就靠自己的直覺,靠雙胞胎的心電感應,他知道出事的是寧冽。
他要趕去他的身邊,他要救他。
可來不及了,任憑他跑得再快也沒用。他在警校的體能成績永遠名列前茅,他跑二十公里能做到不落江喻一步,可他還是來不及。
那一聲槍響過後,寧冽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從老街到雲桐街,不過短短一段距離,從老街到機場,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距離。
他沒來得及救下毒癮發作的寧冽,也沒來得及見到坐上飛往異國飛機的匡語湉。
天幕像是被潑下大片的昏黃顏料,一層層暈染開來,近乎純粹的黑和濃度極高的黃交織,照得人間仿佛再無長夜。
寧凜嘴唇發白,渾身都在發抖,他跑過街口,撞進了來人的懷抱。
來人將他死死拖著,發了狠地緊抱著,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江喻下手揍過他,也恨鐵不成鋼地罵過他,唯獨從未像此刻一樣,將他摟在懷中,如同一個真正的父親,害怕自己疼愛的兒子就此碎掉。
他說:「寧凜,不要看,不要去看。」
他說:「他死得很快,不算痛苦,屍體已經帶走了。」
他說:「你……哭吧。」
寧凜無法再安慰自己沒事,也無法再裝瞎欺騙自己。
江喻不會騙他的,江喻從沒抱過他,江喻說的是真的,寧冽死了,寧冽已經死了。
他的眼紅得快要滴血,他嘶啞著嗓音,開口想問「為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原來人一旦悲傷到極致,是說不出話的。
寧凜在江喻的懷裡號啕大哭,江喻把他拖上了車,又說了點什麼,可他什麼也聽不清了。
後來,江喻帶他回了寮州一趟,去了寮州緝毒支隊。
在那個辦公室,寧凜見到了那個姓葉的隊長,也聽到了那個叫程寄余的男人的故事。
印象里,葉隊只講了幾個名字,寧凜對那天的記憶不多,可那幾個名字卻跟刀刻一樣鑿在他的耳邊,來回作響,要他餘生都不得安寧。
葉隊說:「有目擊者稱,那天晚上他看到了寧冽殺人。那個地方沒有監控,目擊者說他看起來很像精神狀態有問題的樣子,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屍體旁邊,手裡拿著一把槍,身上全都是血。
「目擊者感到害怕尖叫出聲,他才反應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殺人』。
「目擊者從現場逃跑,他也沒有追上來,就只是傻了一樣重複地說著同一句話,說:『我沒有殺人。』」
寧冽沒有殺人。
寧冽怎麼可能殺人呢。
那是他的親弟弟,雖然從小頑劣,不愛學習,但始終堅守為人的道德底線啊,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地殺人。
不可能的。
很小的時候,寧凜就和寧冽相依為命。他不是個好哥哥,脾氣有時暴躁,性格也是大男子主義,也許是自小就少了父親的陪伴,他不明白何為「長兄如父」,對寧冽始終缺少了一份耐心和關懷。
寧冽和他一樣,他們都是缺愛的男孩,自小不懂得愛為何物,得到時便分外珍惜。
寧凜那時候有匡語湉一心一意地愛著他,他從沒被人這麼好好地珍視過,對這份心意就格外看重,分給寧冽的關心就更加少了。
他是有人愛了,可寧冽沒有。
連唯一的哥哥,都對他越來越漠視,越來越冷淡。
寧冽就這樣一個人日復一日地生活著,終於,在寧凜和匡語湉最曖昧的時候,也是在寧凜對他最不關心的時候,張芳菲出現了。
張芳菲不是個好母親,甚至不是個好女人,可她的出現還是給寧冽帶來了驚喜和久違的感動。他不在乎張芳菲是一個看起來「不標準」的媽媽,也不在乎她的痞子男友趙光榮一身流里流氣,賊眉鼠目不像好人。
他只是很開心,他又是個有人要的孩子了,儘管張芳菲和趙光榮有時行為腌臢,但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
張芳菲對他說,會帶他去國外過好日子,母子倆再也不分開。他信了,為此還特地去辦了護照。
她還說,她有很多好東西,先免費給寧冽嘗一嘗,等他喜歡上了,再去和趙光榮買。
買不起?沒關係,幫著趙光榮一起賣就好,賺了錢,再去買就是了。
不正當的買賣?不不不,怎麼會呢,好孩子,你要相信媽媽和趙叔叔,媽媽怎麼可能騙你,媽媽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啊。
對了,不要告訴你哥哥……哎,反正他又不搭理你了,你還和他說什麼?在他心裡,只有他的小女朋友最重要。
你聽媽媽講,這是媽媽和你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好孩子,只有你知道。
……
江喻說了一個名字,他說:「趙光榮只是他手下的一條最不起眼的支線的支線……張芳菲和趙光榮同居多年,一直和他一起販毒、吸毒。」
頓了下,他接著說:「寧冽也是。」
寧凜把頭埋下去,他的心好疼,從沒疼成這樣子過。他低下頭,忽然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吸毒?殺人?
他們在說誰?
說他那個雙胞胎弟弟寧冽嗎?
他說:「你們剛剛殺了他,現在又來污衊他。」
江喻皺起眉。
寧凜猛地抬起頭,大吼:「這就是警察?這就是正義?狗屁!全都是狗屁!滾啊——」
江喻按著他,把他往沙發上按,厲聲道:「寧凜,你冷靜一點!」
「冷靜?!」寧凜翻身,將江喻摔到地上,「我不要冷靜,我不需要冷靜!我只要我弟,我只要我弟活著!」
葉隊轉過頭,深深地、重重地嘆了口氣。
江喻被他摔得很疼,但沒有罵他。寧凜寧可江喻罵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著他,滿滿的悲愴。
江喻對寧凜說:「寧凜,你弟弟已經死了。他毒癮發作,在雲桐街企圖搶劫錢財,挾持的人質受了驚嚇,哮喘病發作,警方是為了人質的安全才不得不開槍的。」
江喻攥著他的手,慢慢站起身,苦笑道:「就連挾持人質的時候,他手裡拿的那把槍,還是當初被指認殺人時的那把。」
人證物證俱在,寧冽是毫無疑問的殺人兇手。
寧凜紅著眼,哽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反正他遲早都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樣,是嗎?」
江喻:「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就算死,他也應該死於法律制裁,而不是強行擊斃。是他自己走岔了路,寧凜……」
「他沒有!」寧凜打斷江喻,「他沒有殺人。」
一字一頓,他說:「寧冽沒有殺人。」
對於張芳菲,寧凜知道她的存在。張芳菲是他的親媽,但從她重新出現在老街的第一天,她就擺明了不喜歡寧凜,對他的態度連陌生人都不如。加上寧凜和寧冽不同,他是親眼看著寧父跳樓的,比起弟弟,他對這個親媽的接受度低了很多。
寧凜一直不願意在寧冽面前過多談及當初母親拋夫棄子和父親為情自殺的事,他甚至把老街里嚼過這事舌根的人都揍了一遍,叫他們不許在寧冽面前亂說話。
張芳菲出現的時候,他有過擔心,但他見寧冽難得高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寧冽去了。
他那時候在寮州讀書,課業很重,身邊又有匡語湉,對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不夠上心。
寧凜一直以為,他小心地將寧冽的耳朵捂住,就是對弟弟的保護,他對張芳菲與寧冽的來往視而不見,想著這樣做至少能讓弟弟高興。他將老街上亂說話的人揍了無數次,打出了混世魔王的名頭,打得沒人敢在寧冽面前多說半句,卻不曾想過,是他自己親手將寧冽往死亡的道路上推了一步又一步。
三年,整整三年了,他竟然都沒有發現。
他的寧冽,在毒品的折磨下,在他的漠不關心下,過了整整三年。
江喻說得對,其實現在來爭論寧冽到底是不是殺人兇手又有什麼意義呢。
寧冽已經死了啊。
死了就活不過來了。
可就算是死,寧冽也應該是死於法律的審判,而不是由著一顆子彈就結束倉促又潦草的一生。
葉隊:「他說的可能是真的。」
葉隊老了,他被痛苦折磨了很多年,從程寄余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有原諒過自己。
他說:「也許真的不是寧冽殺的人。」
江喻上前,寧凜比他更快一步,走到他面前,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葉隊目光很深,仰頭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真是不像樣,被傷痛擊垮到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說話的語氣也很沖,就在剛剛,他都差點和江喻動起手來。
江喻是他們的專家顧問,這個男生據說是江喻最得意的門生,看重程度甚至超過了當年的程寄余。
江喻談起「寧凜」這個名字,說他是沼澤地上的烈陽。
就是他嗎?
葉隊搖搖頭,他看不出江喻形容的那種灼眼光芒在哪裡,青天之下,紅塵之上,他只見過一個人驕傲如旭日。
但那個人已經死去多年了。
葉隊:「躺在寧冽身邊的屍體,是阿程的父親。」
當年程寄余的妻兒被虐殺,他年邁的父親因為出國探望親人而逃過一劫。警方將這位老人家保護得很好,因為他是程寄余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警隊的人時不時還會去探望一下。
沒想到,仍是百密一疏。
葉隊思緒飄得有些遠:「有人說,這幾天在寮州又看到了他們。」
寧凜握拳,聲音很緊:「誰?」
葉隊抬起眼,他的脊樑彎曲著,讓他看起來不那麼磊落。
他經歷了一場非常失敗的戰役,行動組輸得很慘,代價是他自己最喜歡的警員程寄余的生命。
程寄余死了,這場仗卻還沒結束。葉隊有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是不想打了,也打不動了,程寄余的死讓他的精氣神都受到了重創。
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一個緝毒隊長如果不夠堅定,那這場戰役還沒再次開戰,就註定輸得一敗塗地。
但你看這山河浩浩蕩蕩,你看這盛世繁花似錦,懦弱不能迎來平和,忍讓只能為困苦鋪路,通往清平世界的天梯本就是由無數英魂的白骨和鮮血鑄就。
神明若不言語,魔鬼就會遍地歌唱。
葉隊或許不夠狠,也不夠堅定,但現在夠狠也夠堅定的人來了。寧凜不要這敷衍了事,不要這糊塗一生,他要替死者尋求公正,要為私仇做一個了結。
若前方只余黑暗,那他不要一條路走到黑,他要點燃火焰,要光明照亮人間長夜。
寧凜問:「你說的人,是誰?」
江喻臉色不太好看,他看著葉隊,葉隊卻看著寧凜。
沼澤上的太陽啊。
他多像,多像當年的阿程。
那個奮不顧身,一往無前的阿程。
葉隊慢慢攥緊手,又緩緩放開。
他閉上眼,聲音很輕,分量很重。
「唐騫,賀望岐。」
5
葉隊的判斷完全出於直覺。
這對一個警察來說簡直是笑話,哪個警察是靠直覺抓人的,但他就是這麼告訴寧凜的,他說他懷疑動手的人是賀望歧。
寧凜問:「為什麼不是唐騫?」
葉隊:「他那個人很虛偽,自視清高,總聲稱自己做的是毒品的仁義生意,不輕易動手殺人。」
只是把所有腌臢事兒都讓別人做了。
自己殺人,和指使自己的走狗殺人,有什麼區別。
好像血沒濺到自己身上,良心就能少一筆債一樣。
寧凜問:「他們為什麼找上我弟弟?」
寧冽就算吸毒,又怎麼會和毒販頭子扯上關係?
葉隊說:「這只是我的一個很淺顯的判斷而已。死的人是阿程的父親,這太蹊蹺了。況且以寧冽一個汽修廠工人的身份,他搞不來槍。」
江喻在此時出聲:「好了。」
他走到寧凜身邊,攬過寧凜,將寧凜往門口帶。
「別問了。走,看看你弟弟去。」
寧凜卻不動,筆直地立在葉隊的辦公桌前,低下頭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放在他的桌子上。
黑色短袖勾勒出寧凜肩背上的脊骨,肩胛骨形狀明顯,他的脊樑很硬,韌性和血性都流淌在裡面,如他這個人,不聽人事,不信天命。
葉隊不接:「你想幹什麼?」
「真相。」寧凜說,「我想要真相。」
「我這裡沒有真相。」
寧凜問:「哪裡有?」
江喻掰過他的肩,冷聲道:「寧凜你夠了!聽我的,跟我走!」
寧凜搖頭,眼睛看著葉隊,一字一頓:「告訴我,真相在哪裡?」
江喻幾乎是用此生最嚴厲的語氣說道:「寧凜,別問了!你聽見沒,我讓你跟我走!」
寧凜此時此刻的模樣,無端讓江喻聯想到了當初的那個人——那個當了英雄,卻留他們遺憾終生的人。
英勇、無畏,向陽而生,滿腔熱忱。
付出所有去追尋公正,要天地安穩,要山河無恙,要用法律洗刷污名。
哪怕代價是覆亡己身。
葉隊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寧凜:「要我說實話嗎?」
「你說。」
葉隊捻著煙,眯著眼打量寧凜片刻,又低下頭去:「我不知道。但你如果想要知道,我倒是有一個任務正好適合你去做。」
江喻的眼神忽然變得很難過,他負隅頑抗,如垂死掙扎般說道:「葉隊,他才大四,還沒畢業,他做不了這個。」
寧凜:「我可以。」他看著葉隊,「只要你說,我都可以。」
葉隊笑了:「年輕人,說這話不覺得有點托大?」他點了點桌子,話鋒一轉,「這不是你個人的事,不是簡簡單單的報仇雪恨就完了。你要隱忍,要蟄伏,哪怕仇人站在你面前,你恨不得將他們食肉寢皮,挫骨揚灰,也要繼續周旋。這過程會很辛苦,你甚至可能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寧凜明白了他的意思。
萬物皆有時,生有時,死有時,可任憑何人說,誰又能輕易將生死置之度外。
生與死都太過鋒利,如果能夠安穩地活,誰會情願時刻緊繃著求生。
葉隊不急著要答案,他簡單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說,然後對寧凜說:「這件事你並不是唯一人選,所以也不要有太大的道德負擔。我給你兩天時間,你回去考慮一下,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
他們有一個計劃,策劃了很久,但一直沒機會實施。
而現在,寧冽的死,給了他們開啟這個計劃的鑰匙。
寧凜走了。
江喻看著那扇門關上,寧凜的身影消失,日光暖洋洋的,可他的心頭泛的都是冷。
江喻看著葉隊,聲音冰冷:「葉隊,你是什麼意思?」
葉隊沉聲道:「他很適合。」
江喻唰地起身,他從來都是個冷靜的人,但此時此刻再也無法維持冷靜。
「你不能這麼自私!你不能為了給你的阿程報仇,就犧牲我的『阿程』!」
葉隊抬起眼:「江主任,你當初也說過,程寄余是你最欣賞的學生之一。」
是,是這樣沒錯。
對葉隊來說,寧凜的身份是「繼承者」,繼承程寄余的意志,代替他的使命,繼續在荊棘路上前行。
他給寧凜講「道」,講犧牲,就是要寧凜匡衛正道,並為此而犧牲。
他不僅要寧凜做繼承者,還要他做殉道者。
可對於江喻來講,葉隊卻是要一個父親親手送自己的兒子去死。
這讓江喻怎麼受得了。
江喻紅著眼:「他才二十四歲……阿凜才二十四歲。」他聲音低下去,「他還有女朋友,他很喜歡那女孩,說畢業了就結婚……」
葉隊拿起那根煙,點燃,抽了一口。
他們長久地不說話,相對無言。
江喻聲音很緊,澀著嗓子,說:「換個人,葉隊。」
他閉了閉眼,無力道:「當我求你。」
半晌,葉隊說:「你說過的,他是沼澤地上的烈陽。」
江喻抬眼,眼裡有絲動容。
葉隊搖搖頭:「對你的太陽自信點,就算這是場賭局,你也要相信他。」
「……」
葉隊一字一頓:「他不會讓你輸。」
兩天後,寧凜回來,帶回了他們預想的答案。
這兩天裡他沒有和任何人聯繫,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整理了一遍,尤其是寧冽的房間。
那張床單被他燒掉了,他在寧冽的枕頭下找到了針筒和手機。
手機里有趙光榮和張芳菲的號碼,他用公用電話打過去,無人接聽。
再去江喻那裡一問,警隊在寧冽死亡的當天夜晚在一處平房裡找到了兩人的屍體,死因很簡單,吸毒過量。
所有的線索到這裡都斷了,他的弟弟屍骨未寒,死得不明不白,建了墳立了碑都要被人啐一口,說他是癮君子,是殺人兇手。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弟弟根本不是死於搶劫案,更不是死於狙擊手的槍下。
而是死於親生哥哥日復一日的忽略,死於他明知故犯的無視,死於他看似粗心實則冷漠的放縱。
他自己浸泡在糖果罐子裡,留弟弟一個人踽踽獨行,等弟弟身死魂消才終於想起靠近,才發現弟弟心裡的傷口已經嚴重到了潰爛的程度。
江喻心中五味雜陳,扳著他的肩膀,斥聲道:「你再說一遍。」
寧凜揚起臉,堅定地點頭:「我說,我要去。」
事情已成定局,江喻無力回天,他只能看著寧凜,輕聲說:「你真的想好了?你要是死了,可連追悼會都沒有。」
「沒關係。」寧凜語氣很淡,「青山處處可埋骨。」
江喻無聲長嘆:「這任務你就非接不可?」
寧凜站到江喻和葉隊的面前,用嘶啞的嗓子說:「這任務我非要接,這件事我非要查,這條命我不要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和過去和解,永遠清醒地記著自己的錯誤。
他們的血是熱的,骨頭是硬的,心腸是軟的,人生沒有一處廢筆,透過紙背還能看見落筆於良心帳上的無名債。
寧凜望著江喻,目光沉如深淵,他開口,將那句印在寮州警院招生手冊上的話緩緩說來:
「我願意用我的一生維護社會安穩,保護人民,捍衛正義。我永遠忠於我的理想與職責,並為此付出、奉獻及犧牲。」
江喻感到無限心酸,別過頭:「那你女朋友呢?」
他們的計劃是從寧冽切入,比起寧凜這個警校學生,一身孑然的寧冽無論是身份還是履歷無疑都更加合適。
可如果他成了寧冽,那「死去」的寧凜呢?
匡語湉到時候該怎麼辦?
寧凜的口吻很淡:「就讓她以為我死了吧。」
江喻的目光落在他緊握的雙拳上,因為用力,他甚至可以看清上面的青筋。
「不打算告訴她?」
寧凜搖搖頭。
程寄余妻兒和父親的死狀如此恐怖,他不能,也不敢冒險。
他也想找一個最好的辦法,不負她,也不負信仰與正道。
可那太難了,在這一刻它們竟然是強烈對立的存在,世上安得兩全法,世上難得兩全法。
成為寧冽好,寧冽是不會愛匡語湉的,匡語湉也是威脅不了寧冽的。
無法成為把柄,她就能好好活著。縱然心死,但至少她還能活著。
寧凜:「非親家屬領取骨灰不合規,你幫個忙,幫我把寧冽的骨灰交給她。」
他相信她一定會好好安葬「寧凜」。
把寧冽交給她,他很放心。
江喻拍拍他的肩膀,其實他更想抱抱他。
「以後腦袋就別褲腰帶上了,自己一切小心。我對你就一個要求,活著回來。」
寧凜點點頭:「好。」
自此之後,老街的混混寧凜,寮州刑事警察學院的學生寧凜,匡語湉最愛的大寧哥哥,就這麼死了,死於雲桐街搶劫一案,死於狙擊手的槍下。
活著的是寧冽,孑然一身,無父無母無兄弟的汽修工人寧冽。
不會愛匡語湉的寧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