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活下去

  馬場中,不明所以的馬師門聚集起來,竊竊私語的看向馬場門口。

  在那裡,五百牧奴背著乾癟的行囊,有的甚至沒有行囊,在馬場官員們的帶領下,緩慢的行走著,竹簡聚集起來。他們神情木然,像被驅趕的牲畜,不知要去哪裡。

  馬建國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在隊伍之中,牙關緊咬,相比起瞭然牽掛的其他人,他還有妻兒老小。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能任人驅使,此時不知將被帶去哪裡,他只希望不是去送死。

  這五百多人聚集起來的沉默,和木然的表情,讓趙啟明很不好受。

  此時的他騎著金牙,和李敢還有奴兒在站在山坡上,遠遠看著那五百牧奴。

  除了馬建國之外,他幾乎不知道那五百牧奴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但之前近兩個月的訓練,他至少記得一些面孔。知道某個身材瘦小的匈奴漢子其實力大無窮,也看到過最為沉默寡慾的某個烏孫國人,在戰鬥起來之後凶神惡煞的樣子。

  有過近兩個月的接觸,這些人對趙啟明來說,就不算是陌生人了,他無法就這麼看著這五百牧奴離開,所以他拽了拽韁繩,帶著表情不舍的李敢,和焦急萬分的奴兒,一起來到了馬場門口。

  已經聚集起來的牧奴們看了過去。尤其是馬建國。因為趙啟明和奴兒是他們最熟悉的人。就算不指望別的什麼,他們起碼希望趙啟明或者奴兒能告訴他們,將要去往哪裡。

  在五百雙眼睛的注視下,趙啟明帶著和奴兒停了下來。

  牧奴們,連同那些馬場官員,都停下動作,沉默中看著他。

  那木然的表情讓趙啟明很不是滋味。他不想讓這些人就這麼離開。

  所以他看著五百牧奴,高聲說:「你們將被帶去北軍。」

  簡短的幾個字,並沒有讓牧奴們的表情發生變化,但許多人的眼神都變得暗淡。就算不知道「北軍」,他們總能知道「軍隊」。以奴隸的身份被送入軍中,他們已經能知道自己的下場,絕對是被當成炮灰使用。

  而這是寄人籬下的他們早就想到的結局。

  有道是戰場兇險,生死兩難。趙啟明無法保證在場的人不會死在戰場上,他也不知道不該給這些人太多的希望,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五百人如喪家之犬般離開。

  「你們即將被編入新式騎兵。」趙啟明高聲說道:「曾經和你們並肩戰鬥的眾位公子也在新騎兵,你們將同他們一起接受訓練,並且成為袍澤。」

  聽到這話,牧奴們的的表情依然木然,對趙啟明的話並沒有太大感覺。

  因為他們大概知道那些公子們的身份,但即便從前相處的不錯,他們也無法相信,以那些公子們的身份,會與自己成為袍澤。而趙啟明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安慰而已。

  「新騎兵是北軍未來的王牌,也是國家的精銳。」趙啟明喊出這句話,擲地有聲:「你們將被寄予厚望,同眾位公子一起共赴戰場,北擊匈奴,並立下戰功!「

  「戰功」二字喊出來,牧奴們的眼神出現了些別樣的情愫,因為「戰功」二字,對他們來說是「人」才有的殊榮,而根本不能算「人」的他們,根本就沒有立戰功的機會。

  「你們都是精銳。」趙啟明再次重複這句話,然後朝牧奴們高聲說:「我大漢最重軍功,若異日戰死沙場,你們將以戰士的身份為國捐軀,軍中會善待你們的遺體,國家會善待你們的妻兒!」

  聽到這話,尤其是「妻兒」兩個字,馬建國的表情沉了下來。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趙啟明並不是在安慰而已。他意識到這是個機會,是給自己的兒子找最好的儒學老師更好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是他從前不敢奢望的。

  「你們不會死於無名,你們的統帥將會把他們當成最寶貴的力量,不願讓你們其中的人一個人戰死。」趙啟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然後整理了下情緒,重新朝牧奴們說:「不管是為了生存還是戰功,你們都要勇敢地戰鬥下去,要珍惜自己,要活下去!」

  如果說所謂的身份和戰功,在牧奴們的看來,是激烈他們積極作戰,那麼這個「活下去」,就成了一種對他們的盼望。前者源於利害關係,而後者卻是活生生的情感。

  很少有人關心牧奴的生死,以至於牧奴們自己也忘了關心自己的生死。所以面對集合與調遣,他們表情木然,即使不知去往何方,內心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而現在有人關心他們的生死,他們也隱約記起,人生在世應該有所期望。這期望可以是從奴婢變成人,也可以是為國捐軀,蒙陰後人,當然也可以是立下戰功,享受榮華。

  風雪中,有年輕的牧奴紅了眼睛。而包括馬建國在內的更多的人,是顫抖著沾滿雪花的鬍鬚,定定的看著趙啟明,竟忽然間感覺到身上的行囊不再乾癟,仿佛有了重量。

  而此時的趙啟明已經不再說什麼,沉默的調轉馬頭,往山坡上去了。

  「倒是挺會激勵士氣。」山坡上,灌夫笑看著趙啟明:「不過你找錯了對象,這些人當奴隸太久,不相信你所說的機會,只是被你的情緒感染,知道你把他們當個人而已。」

  趙啟明搖了搖頭,不想說什麼,只朝灌夫行了個禮。

  而灌夫也不再打趣,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後,就帶著自己的護衛往山下去了。

  「啟程!」

  一聲號令之後,五百人的隊伍收回了視線,沉默著轉過身,往馬場外走去。

  山坡上,趙啟明目送著他們的離開,久久沒有說話。

  五百人的隊伍仍然沉默而又緩慢的前行。但忽然之間,背著行囊的馬建國在隊伍的尾端停下了腳步,然後忽然間轉過身來,面朝著山坡上,雙膝跪地。

  他磕了個頭,然後重新起身,沉默的跟上隊伍,以至於其他人都沒怎麼發現。

  但山坡上,趙啟明等人卻看得真切。

  顯然,馬建國比別人要聰明些,知道這的確是個機會,而這個機會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只是因為趙啟明曾經訓練過他們,他們才會作為精銳的機會。所以馬建國感謝趙啟明,也感謝這次機會。

  看到這一幕,李敢倒也罷了,因為將來總要進入軍隊,對馬建國等人加入新騎兵,是由衷的祝賀。因為他不像趙啟明那樣考慮生死,他和馬建國一樣更看重這次機會。

  相比起來,奴兒就全然不同了。哪怕他也有上陣殺敵的志願,但馬建國的離開,意味著師徒關係的結束。回想起最近的朝夕相處,他的內心更多的是分別時的難捨。

  風雪中,奴兒用袖子擦去鼻涕,眼淚卻被帶了下來。他咬了咬牙,沒有請示趙啟明,忽然間翻身上馬,騎著長須朝馬場外追去,最終他還是在馬場門口停下。

  「等我長大,我去北軍找你們!」

  稚嫩的吶喊被風雪掩埋,沒有人聽到奴兒的承諾。

  但趙啟明知道,不管是教奴兒騎射的馬建國,還是向奴兒講述塞外景色的匈奴漢子,永遠會記得鮮衣怒馬小公子,記得他的鼻涕,也記得他問不完的問題。

  奴兒迎著風站著,五百人的隊伍迎著風離開。

  風雪肆虐,遮擋了視線,在奴兒的注視下,那五百牧奴漸行漸遠,慢慢消失。

  大漢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