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階下囚們

  對蒙渠來說,把自己的姐妹嫁出去屬於非常正常的政治聯姻,他從五歲開始接觸到政治聯姻這個概念後,就不再把自己的姐姐當作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了。

  婚姻,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並不是愛情的流程之一。

  婚姻是人生的一個環節,並且同一切生產活動一樣,帶有嚴峻冷酷的現實意義。

  貴族聯姻有很多理由,為了攀附血統,為了得到政治、軍事的支持,為了封地也是有可能的,在婚姻開始前,男女雙方可能會見一面,滿意的話,那就是滿意,直奔婚禮,不滿意的話,那就不滿意唄,照樣直奔婚禮。

  平民婚姻的理由相對淳樸些,男方偶爾見到過女方,然後就可以打聽人家的住處,帶著禮物去拜訪對方的父母,假如父母有嫁女的意向,那麼就可以考慮婚禮了。要說一見鍾情,勉強能算,但見色起意的成分更大些。

  對貴族女人來說,婚後地位取決於自家父母的權力。

  對平民女人來說,婚後沒有地位這一說。

  女人是男人徹底的附屬物,那些被丈夫疑心出軌的平民女人會被執行水刑,類似於浸豬籠,不過是用一個木製槓桿,將被捆縛在木籠里的女人浸沒在污濁的河水中,那水裡飄著屠宰牲畜的下水,剩餘的飯菜,死去的野狗屍體,蒼蠅的卵,孑孓,水蛭與螞蝗……

  然而這並不是女性最受壓迫的時代,往前倒騰五個世紀,儒略40年左右,密特拉教掀起一股女巫獵殺運動,當時的密特拉修士們就領著騎士團滿大陸跑,秉承寧殺錯,毋放過的原則,辛辛苦苦三十年,成功讓全大陸女性人口降低了一成。

  男人懷疑女人不忠,是女巫!燒死。

  鄰家嬰兒夭折,有女巫施法陷害!抓起來燒死,至於被抓的倒霉女人是誰?那就純粹是概率問題。

  女人們聚會閒聊,是女巫集會,一定在醞釀惡毒的計謀,說不定是要把封印在冥界的無生惡鬼釋放出來!燒死燒死。

  不僅是平民女人,貴族女人也逃不過女巫之槌的毒害。

  不管是從歷史還是現實因素的考慮,蒙渠是徹底不在乎自己的四個姐妹的狀況了,他是博弈的勝利者,得到了本不會屬於他的王座,那就足夠了。

  當然,父兄之仇,家國之痛不能不報。

  自己打不過飛面教,讓宗主國來打不就行了。政治動物的血管里流淌著的都是毒汁。

  蒙渠在優婆拉茲逗留,仔細觀察這座新興的城市。

  作為一個有一定見識的王室繼承人,他能用批判的目光觀察世界。每年秋冬之際,亨頓王室會搬遷到位於公國北部平盾山的行宮以躲避刺骨海風,一路上順便會巡視亨頓的城鎮與村莊,蒙渠還記得那些賤民的模樣,死氣沉沉,田裡耕作的女人赤膊,像一群泥猴子一樣猥瑣,男人們飲酒尋釁,當然也有進山圍獵的時候。每年去,以前什麼樣的村莊,現在還是什麼樣。

  而優婆拉茲的不同之處,除了各種看不懂的精緻建材,不可思議的生產力外,還有這裡的民眾,他們死硬而刻板,乍看過去,居然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沒人閒著,所有人都步履匆匆,除了稚童在街道上玩耍,整座城市都被一層看不到的陰雲籠罩著,這股深沉的壓力從每個人的毛孔里滲出來,甚至能叫旁人清楚感到那種無形的鎖鏈捆縛著每一個人。

  但他們又是幸福的,街道上見不到任何閒人就意味著沒有犯罪,沒有扒竊,沒有搶劫,沒有鬥毆。每個人都吃穿不愁,身材健壯,表情歡樂又樸實。

  這種感覺,他在另一個城市見過,但那是一個暮氣沉沉的國度——特爾岡。

  貪婪陰險的特爾岡,修士們當街販賣賜福經卷和天國券,整個城市都仿佛脫離塵世一樣高淼而不可思議,一個貧苦的信徒能在污水溝槽里露出溫和平靜的笑容,一名虔敬的貴族會俯下身親吻修士身前的土地。

  在那裡沒有人性,而在這裡,同樣缺乏人情味,這種表現形式的類似,讓蒙渠在一開始掉以輕心,直到離開前,他被兩個奉命護送的軍士一路沿著優婆拉茲的山道下行,迎面走來一條長長的隊伍,男人們扛著一擔擔的稻穀,女人們背著一筐筐的肉糍粑與棉花團,他們的歡聲淹沒在食物的芬芳里。

  這一刻,蒙渠意識到,這裡的人,雖然被束縛,但他們在勞動中得到了價值的升華,而不是將大好光陰浪費在祈禱密特拉神的救贖中。

  所以說,麵條神,究竟是怎樣一個神呢?

  ……

  梅塞里·德·康奈爾坐在燈光明亮的寢殿內。

  她是亨頓公國的長公主,而今,她是飛面教教宗的所有物,或者說財產。

  三位妹妹各自都有寢殿,而所謂寢殿,其實也不過是小臥室罷了,十平方的區域,沒有窗戶,照明全靠天花板上的一盞魔法玻璃燈。結晶石質的家具形制樸素到仿佛原始人的造物,房間裡唯一的裝飾是牆上的麵條畫像,那是一碗岐山臊子麵,惟妙惟肖,熱辣鮮紅,看得人能流口水。

  梅塞里忘不了自己父親翻滾的頭顱,母親們斷氣的殘軀,三位小妹,黛蒂、阿麗森、阿瑪拉,她們現在應當就在隔壁,但她不能隨意行動。

  那個矮小的飛面教宗,雖然是個面容俊秀的男子,可他手上沾染的血是洗不乾淨的,被這樣一個暴君所占有,濃烈的宿命之哀襲上公主的心頭。

  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選擇的,梅塞里只希冀自己貴族的姿態能震懾住那個粗野的教宗,莫要將魔爪伸向她的三個幼妹。

  她在房中焦慮地等待,那扇厚重的鐵門不曾洞開過,可只有四壁通風口傳來的氣流聲與她作伴,這是一個囚籠。

  她走到牆邊,輕輕敲擊,過了一會兒,隔壁也傳來急促的敲擊聲,會是誰?黛蒂還是阿麗森,阿瑪拉應當沒有那個力氣敲響這麼厚的牆壁。

  心裡的憐憫與母性泛起,梅塞里輕輕叩牆,平緩地像一首敘事長詩,隔壁的敲擊聲,也平靜下來。

  姐妹之間,無言的默契就這樣,把她們隔牆又連結起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有人送餐與整理衛生,但那是一個冷酷的,包裹在甲冑中的軍士,從不與梅塞里有任何交流,仿佛只是一個端盤倒糞的機器。

  今天上午,走廊里鐘聲連響六聲,梅塞里醒來,還是例行走到牆邊叩擊,試圖與隔壁的妹妹交流。

  可是,沒有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