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阿成(十)

  冬天來臨,又悄悄過去,在島上,甚至沒法察覺氣溫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一度讓阿成以為是自己的記憶出了錯亂。

  沒有意義的事情在這裡反而變成了消遣的最佳方式。

  阿成教薜荔讀書認字,教她玩井字棋,薜荔會帶著他認識一些山林里的野獸,島上資源不算充沛,所以這些動物的體格都相對嬌小,阿成發現了有一種野豬,成年的也不過百來斤,肉質滑嫩,用來做菜是再好不過。

  阿成捕獵的行為讓薜荔有些不開心。

  因為有些動物是山鬼姑娘的朋友,而且也起了名字了。

  名字真的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就像是某種證明價值的憑依,一旦有什麼東西被賦予了獨特的名字,那麼在人眼中就是有智慧和人格的存在。

  阿成宰了薜荔口中的「福福」、「胖娃」、「靈仔」,它們變成油汪汪的菜餚進了人的肚子裡,飽足感壓制了愧疚感,山鬼姑娘難過了一陣子後,也終於理解了所謂的殘忍。

  殘忍是一種高等人才能有的情緒,對求生者來說,殘忍是一個黑色的幽默笑話。

  阿爹要在新年到來之際,給阿成和薜荔舉行婚禮。

  薜荔對此毫無異議,阿成卻嚇得六神無主。

  阿爹的話不容置疑。

  阿成很抗拒這一切,哪怕其實他自己是情願的。

  他感到自己真正被同化,被阿爹的恐怖邏輯給同化,慢慢喪失對文明秩序的追求,而沉溺在平淡里。

  新春大婚。

  父親準備好了一切,桌椅、宴席,布置洞房。紅布是自己織,自己染的,食材是捉來捕來的,蠟燭也是自己做的,阿爹準備了兩個月,終於,做好了全部的工作。

  不可思議。

  在這樣的蠻荒之地,還能見到文明的契約典禮。

  阿成目睹了這一切,從無到有,阿爹都是一個人完成,沒有讓他幫忙,也絲毫不想讓他幫忙。

  再一次的,阿成看不透自己的父親了。

  望著他忙碌的背影,阿成心裡的疑惑卻總是消散不去。

  他最大的疑惑就是,為什麼阿爹會與薜荔相遇。

  這是不應該的,薜荔說了從來沒見過阿爹,只知道是阿爹突然衝出來從邪徒手中救了她。

  活了十多年,阿成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的父親,他們之間有厚重的鴻溝,如果沒有淨土,那麼阿爹可能一整年都不會同阿成說上三句話。

  新的一年開始了。

  對阿成來說,也是新的人生。

  他成了一個望海的人。

  在傍晚升起一堆篝火,他坐在火堆旁,望著月亮一點點從海平面升起,仿佛是孤星。

  ……

  三月十四的星月,阿成望著海,這一次,朦朧的海霧裡,升起無數的艦船,高高的桅杆頂上掛著燈籠,仿佛是著火的候鳥,一大片,閃爍著,起伏著,越來越進。

  阿成大吼:「來人了!」

  他聲嘶力竭,仿佛是掀起驚雷。

  「來人了!」

  他飛奔下了懸崖,來到海岸的小港口,阿爹已經開船,薜荔站在船尾沖他招手。

  阿成躍入水中,游魚似的,來到船邊,順著繩梯上了甲板。

  「起帆!」

  黑夜的海上風波急促,一艘小船朝著東南而去,西邊有數百條艨艟巨艦悠悠駛來,無盡的燈火點綴這些海面上的大魚,而阿成他們的船,就像一張舢板,不敢點燈,一切都在微光中進行,惶急似風中飛草。

  不可能逃過的。

  這些艦船的目標或許並不是他們這艘小船,但被發現是註定的,他們不可能逃走。

  不論追逐的人,是善道眾正,還是惡道邪徒,他們都不可能逃過。

  阿成三人的船被兩艘輕型戰船追上,隨後他們被帶上了一艘大船。

  不過,萬幸的是,抓住他們的是善道之人。他們三個被盤問來處,對方只是很草率地問了幾句。

  阿爹說自己三人世代隱居海島,從不知曉外界。

  他們的裝束打扮確實印證了這一點。

  接下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們沒有被刁難,而是被徵召了。

  三人被分隔開,去了不同的艙室。

  阿成被安排在了下層甲板中部的一個艙室,裡面已經住了七個男子。

  折騰許久,已經是凌晨,七個室友都已經起床。

  筋疲力盡的阿成還是打起精神,同他們聊了幾句。

  他們七個人,來自六個不同的門派。

  陸地主要的城池已經全部失守,除了零星的一些反抗外,其餘人全部投降。

  邪徒里有絕頂的強者,得到斷業邪佛的眷顧,蓋世無敵。十四個宗主,戰死了十個,還有兩個投敵。現在只剩峨眉的心跡師太,還有界青門的王大玄門主。

  海上漂泊的這些,是為數不多的反抗力量。

  阿成失魂落魄。

  ……

  邪徒們窮追不捨。

  他們的戰船數量是正道的數倍。

  阿成每天都能聽到哭號。

  每天都有跳海自殺的人。

  他透過艙室的小窗能看到幾十里外的外道戰船,他們不緊不慢,仿佛是慵懶的群鯊,只是驅趕著魚群,等待一個大快朵頤的好日子。

  每幾周會有一次交戰,阿成看到了那個外道里的絕世強者,他與心跡師太隔空對掌,散逸的氣勁掀起數十丈高的海浪。

  某天,阿爹突然出現在阿成面前。

  三個月沒見到父親,阿成突然看到他熟悉的,鐵青的臉色,沒由來感到極深的恐懼。

  阿爹身上裹挾著不詳的氣味,這種感覺,只有阿成小時候才經歷過兩次,一次是阿娘死的那天,他才剛記事,一次是家裡養了多年的老黃狗死了。

  「薜荔要被砍頭了。」

  阿成眼前一黑,只感到血液不受控制地湧上大腦,血管幾乎要爆裂,帶來劇痛和狂亂的幻覺。

  「怎麼辦?」

  阿爹依舊冷冷地望著他,「我們跳海。」說完,他一馬當先地躍入冰冷的海水。

  阿成沒有去。

  阿成被趕來的幾個武者按在地上,他被緝拿了。

  ……

  阿成的脖頸上套著絞索,同身旁的薜荔一樣。

  「成,我們要死了嗎?」山鬼姑娘如是問道。

  有個男人在高聲宣判二人的罪行。

  把黑天外道世界的邪徒引入正法世界,致使生靈塗炭,不可饒恕。

  阿成淡淡道:「是。」

  「成,不要怕,雖然死後沒有夢,但我陪你。」

  「好。」

  腳下高凳抽離,二人下落,絞索繃緊。

  下一瞬,絞索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