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釵對煥心招手,小姑娘立即就跑進了黑漆漆的屋子裡,蹲在上尊榻前。
「好孩子。」
一聲讚許,叫煥心異常幸福,她能感到春日的和風輕輕環繞在上尊的身邊,將木屋裡的潮氣吹去,而且還有淡淡的花香襲人,便讓人由衷感到奇妙。
「神仙姐姐,你身上好香!」
孫麗釵微笑,「武功修煉至內外交感之後,天地元氣滋潤體軀,迫除污穢,自然身輕如燕,別有異象。你那義父也是能做到的。」
「哼,不要說他,義父是個老壞蛋!」
「背後說人壞話。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錯啦,神仙姐姐莫怪,」煥心吐出舌頭,撒嬌的時候像只討食的黑貓,「姐姐啊,那你額頭的花是什麼啊?」
「此乃淨土曇花法印,溝通淨土,連結三世。」
「咦?您是菩薩嗎?」
「我不是,這曇花是菩薩賜下的。」
「那我能見見菩薩嗎?」
孫麗釵沉吟著,搖了搖頭,「淨土方未出世……小姑娘,你可知今夕是何年?」
煥心一聽立即想道:神仙姐姐是天上人,果然不知人間年月。
「如今是無記元年。」
「哦?」孫麗釵不動聲色,心裡卻頗有震動。
無記年,即是朝廷崩潰之後,佛子涅槃之前的這段時間。
孫麗釵卻不料自己來到了這個時候,此時她自己應當才五歲,卻不知佛子是否降世?
她這一念升起,當即禪心波動,不能自抑,多年苦修的定力不知怎得,完全無法壓制躁動的思維。
也是劫數臨頭神仙難救,這煥心小姑娘被那相樞報身所矚目,卻是無論如何要置她於死地。孫麗釵也是受了冥冥之中的蠱惑,這才心境紊亂。
孫麗釵忽而起身,對煥心說自己要離開一段時日,讓她照顧好自己,隨後便出了木屋,飄然飛身,足步輕踏樹頂,疾疾消失在天邊。
煥心聞著屋裡遺留的清香,陡然心臟揪緊,悵然若失。
且說孫麗釵尋得深谷出口,繞行多方,從無數陣法方術間安然穿過,她畢竟才學通天,輕易就從一處山坳離開了偃宣谷。
一出了谷,耳聽得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請留步。」
孫麗釵轉身,看到一位面貌怪異的小和尚,清清秀秀的臉龐,額頭卻有一個豁口豎紋,隱現血光,好似是第三隻眼眸。
「貧尼卻不是什麼施主,小師父卻有何事?」
「小僧愚鈍,不識菩薩真面目,還請恕罪則個。」小和尚非常謙遜,雙手總是合十,低頭垂目,「敢問師姐可是從這谷中出來?」
「正是。」
小和尚大喜過望,連連鞠躬,然後抬起頭直視孫麗釵,他額上的怪目看著既恐怖又噁心。
「那麼師姐定然知曉怎生入谷了?不瞞師姐,小僧生來患有惡疾,卻需這偃宣谷中良醫放能治癒,還望師姐看在同為佛友的情面上,幫小僧指一指路罷,小僧治好了病,來世必定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孫麗釵笑道:「你這小和尚,真不老實,若說要報恩,如何還等到下輩子?」
「師姐有所不知,小僧得治之時便是死期,因此只有下輩子,或是下下輩子才能給師姐報恩。」
孫麗釵奇道:「既然如此,何必這般急著去尋極樂,留得一條性命,好生修行,待得幾年後,自有你好處。」她卻是指淨土即將開闢,佛道修士未來必有善果。
小和尚嘆氣連連,「不等咯,大神有命,不可耽擱了時日。」
孫麗釵點點頭,當下為他說明了谷口的陣法奇術,如何得過,小和尚聽得開懷大笑,咧嘴不已。
「別過!」
「師姐一路順風。」
孫麗釵從荊北之地匆匆趕往那嵩山地界,花了月余。
此時少林寺正是繁榮鼎盛之時,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不似那淨土歷之後,改名少林鎮,十分低調。
白天寺里處處都有僧人活動,守衛森嚴,孫麗釵往逸姑別院行去,發現暗中有大批的高僧護持小院,別說是她這樣一個大活人,就是小小壁虎也不得入內。
看來佛子已經展露神通,被少林的禿驢們重視起來了。
有幾個和尚的氣機非常熟悉,孫麗釵稍加回憶就想起來,這些個高手,正是少林諸堂首座。
她當即就震驚了,「你們都這麼閒的嗎?」
一幫和尚不老老實實打坐練武,成天圍著一個嬰孩打轉,不覺得幼稚嗎?
若她堂堂正正遞拜帖,說要見佛子一面,怕是會被直接拒絕,和尚們絕不會讓陌生的成年人靠近佛子的,在逸姑別院裡生活的,只能是少不經事的小孩與家底乾淨的老媽子們,就算是值守的僧人,也是反覆確定性情忠厚,人品可靠,方能入院。
無奈佛子身邊被這群賊禿占據,孫麗釵打算先去看看自己的家鄉。
劍川鎮。
熟悉的街頭,熟悉的人們。
她收斂氣機,好似頑石,悄然隱沒在潮水似的行人里,行至家門口。
破爛的木門上的清漆剝蝕地斑斑駁駁。
她前去叩門。
隔著門響起匆匆的腳步聲,是孫王氏來了,她走路的足音總是很拖沓,孫麗釵一下就辨認了出來。
開門。
門軸聲吱呀一下,落在孫麗釵心頭,仿佛是一個驚雷,不知怎得,駭了她一跳。
一個婦女在門檻那頭問她。
「姑娘,你找誰呀?」
孫麗釵露出柔和的微笑,「這位施主,貧尼是逸姑庵的出家人,前來少林拜訪高僧,路遠難行,到此處已經口焦舌燥,特來討一碗水喝。」
「喲喲!快請進!」孫王氏很熱情,尤其是對出家人,非常親切,扭頭沖屋裡大吼,「當家的!端水來!大師要喝水!」
孫麗釵目光掃過熟悉的院落,屋檐上掛著的糧食,牆角的竹竿、碎瓦片,乃至黃泥夯的曬場,那縱橫的小裂隙,以及冒頭的翠嫩草芽。
母親孫王氏的嗓音高亢嘹亮,粗礪的臉頰上暈著健康的紅潤血色。
這個時候,正是小孫麗釵的病被治好的那段時間,母親就是這樣,天天都精神飽滿。
孫麗釵並不是家裡的獨女。
往上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
哥哥出去闖蕩,兩個姐姐已經嫁人。
她與這三個同輩的阿哥阿姐完全不熟,對她來說,家裡似乎就只有三個人。
父親孫正道,母親王若萍,女兒孫麗釵。
三個人。
向來是三個人。
孫麗釵望著裡屋門前,那個注視著自己的小女孩。
過去的我。
孫麗釵微笑著喝了水,用鐵鍋燒開後的水,有股怪味,說不上好喝,溫度也不冷不熱,總之,難喝,熟悉的難喝味。
婉拒了孫王氏留下用齋飯的邀請,孫麗釵踏步出門。
最後扭頭再看一眼。
父母與女兒,他們有說有笑。
三個人。
向來是三個人。
而我,是第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