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的生活很艱苦。
吃的,自己想辦法,想要吃飽不難,想要吃得好,就需要苦心的經營了。
好在偃宣谷中四季如春,雨水豐沛,土壤肥沃,要種作物並不需擔心老天不賞臉。
在糧食成熟之前,父女二人就得靠打獵、採摘、打漁等方式獲取食物。
義父是個能人,出門一趟,往往能獲得遠超二人所需的食物與藥材。不僅如此,他擅長發現一些能提高生活趣味的小玩意,譬如找到一些可以做調料的植物,譬如尋到一些金石做工具,譬如找到事宜做裝飾的花枝之類的好頑之物。
同他一起到野外隱居,絕不會活得艱難苦悶,這是一個能給人驚喜的老男人。
煥心一天天看著屋檐上掛起一張張豬皮、兔子皮。這些都是義父的收穫和勞動成果。
各種動物的毛皮離開了血肉骨骼,被竹枝撐開,散發著怪異的氣味,介乎腐爛與血腥之間,而皮貨的樣子頗為狼狽,像是倚靠器物艱難行走的殘疾者——若說什麼東西都是有靈的,皮子們絕不會對自己的狀態感到滿意,風吹雨打,一點點乾枯,一點點皺縮卻被強行撐開,未來得歸入器物一類,不斷磨損,每日吃灰。
煥心幾乎能切身體會那種壓抑的痛苦。
於是她央求義父不要殺小動物。
義父是個機會主義者,他不會放過眼前一切收穫,打獵的多少,完全看自己碰到多少倒霉的野獸,對於只取所需的行為他向來不屑一顧。
「我多打些,做臘肉、醃肉,以後可以存起來……皮子可以縫包袱,裹家具……」義父只是覺得小姑娘不懂事,原始的生活就是靠小心謹慎的積累物資才能存活,於是他就滔滔不絕地給養女普及生活道理。
「不是,心兒只是覺得,它們雖然是野獸,但也有家,丟了哪個也會難過……」
義父神態有些不自然,強笑著,「那義父去把這些畜生連窩端了,整整齊齊就不難過了嘛。」
煥心哭笑不得,「義父,您怎麼這樣。」
「好了,心兒,是老夫平日裡太慣著你,身為習武之人,哪有不殺生的道理,你天性善良,性子柔弱,將來面對那仇家,怕不是連拔劍的勇氣都無有!」義父終於沉下臉來,他意識到自己對煥心的教育缺了很大的一環,她需要見血!
「待會兒義父去林子裡抓幾隻兔子來,你把它們都殺了,剝好皮,剁成碎塊,晚上老夫要吃烤兔肉。」
對煥心來說,這不啻晴天霹靂,「義父我錯了!繞過心兒這一回吧!就當心兒什麼都沒說,好不好?」
義父愈發失望,「孩子,你記住,你可以善良,但不能虛偽,不能懦弱。
「老夫叫你殺兔子,你還推三阻四,為什麼?其實你根本不是喜歡這些畜生,你只是以為自己見不得血。
「以為看不見,就能永遠乾淨,就像那群禿驢似的,說什麼三淨肉,呸!好大言不慚!道貌岸然。
「正所謂我不殺伯仁,而伯仁因我而死。殺生就是殺生了!哪有覺得自己不沾血就不算殺生的?難不成還是你手中的刀殺的?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你在這裡等著!不要走動,老夫去看看昨晚布下的陷阱,抓到什麼,都讓你一併宰了。」
義父的話,好刻薄,好冷酷,就是霜刀雪劍也不能更傷人了,煥心聽完,整個人的精神都被抽空,仿佛是那一番言語似狂風,讓她卑微幼稚的魂魄離開肉殼,在無邊空闊昏暗的高空飄蕩,她覺得好冷。
義父果然是信人,說拎著兔子回來,果真就提著三隻兔子回來,一隻大,兩隻小。
「殺!」義父的話,不容置疑。
好,你叫我殺,我當然就殺,我拋棄善良,我拋棄同情,叫我變得同那些惡人一般吧。
煥心看著蜷縮成一對的三隻野兔,灰黃的毛髮,髒兮兮,還帶著騷臭味,多麼醜陋,但是,它們的眼睛,大兔子眯著眼,哆嗦著把兩隻小的抱在懷裡。
看著地上的兔子。
眼中恍然回憶起那個昏暗的廟宇。
雪亮的刀子,揮舞著,穿著甲冑的男人們,倒在血泊,濺起的紅血,把神像染得好可怕,仿佛是這泥胎食了人的魂魄。
那一年,黃河泛濫,沖毀村鎮居所,淹沒良田,不僅兩岸百姓受災,天下更多饑荒,餓殍遍野,饑民易子而食。
煥心當時還只是個黃毛丫頭,她被一夥官兵擄走。
他們說是官兵,可村裡的鄉親,親愛的爹娘都被他們殺了。
能被搶走的,都帶上,小孩要做口糧,也帶上。
煥心就是口糧之一。
就像地上的兔子。
義父,你錯了,我不是沒見過血。
我只是不願意投身殺戮。
瘋狂能叫人毀滅。
而殺戮是瘋狂的前奏。
煥心抽出伏虞劍,輕輕刺死了三隻兔子。
為什麼,你們不跑?
是了,就像我那樣,你們不是不願跑,而是實在太怕。
義父鐵青的臉上,怒色淡退,漸而流露出笑意了,「好!不愧是我的義女!剩下的為父來做吧,你緩一緩,等著吃飯。」
煥心收回劍。
神劍就是神劍,殺了生,不沾血。
血都滴到泥土裡了。
她沒有回竹廬,反倒是跑進林子裡閒逛。
夏天,蟬鳴是自然曲調的基底,它們異常喧嚷,可不算難聽,若是習慣了它們,那麼蟬鳴幾乎就是夏日的一切——有蟬鳴的就是盛夏,無蟬鳴的,是春天,是秋天,可就不是夏天。
煥心本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找不到,耳邊全是蟬鳴。
漸漸就平靜下來,不覺得吵鬧了。
走出樹林。
一帶溪水淙淙。
沿溪有一座小木屋。
這些木頭很新,水分都未曬乾,看著白生生的。
是那個神仙姐姐的住處嗎?
煥心好奇地朝木屋走去。
義父說不要同那個怪人來往,可她決定不聽他的話。
沒有門,也沒有窗,從外面看進去,黑漆漆的。
「神仙姐姐在嗎?」
小姑娘呼喚著。
屋中升起淡淡的金光,好似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
「好漂亮!」
微光中,隱約顯露一襲白袍,上尊的面容慈和寧靜,眉心一朵曇花紋,輕輕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