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勛望著眼前的虛影。
他是洞窟里唯一的光源,仿佛是一種發光的膠體,聚合成了一個人形。
一個穿著非常古怪的老頭。
他開口說話,臉上的表情熱切,嘴唇里有星火飛出,漂浮著仿佛螢火蟲,又霎時在空中消隱。
「這麼多年,總算有活人了,這聖道淨土的十四尊者真的是一言難盡。唉呀,菩薩保佑哦,讓這新來的小子機靈些,最好能練成無上瑜伽法,練不成的話,就再找人來學,總之得全都把功法給背下來……」
這個怪老頭不知多久沒看到人了,強烈的傾訴欲望簡直是停不下來,語言如潮水般流淌出來。
「實在不行就只能灌頂……那本座豈不是沒得輪迴了?可憐淨土不久前才有的輪迴,老和尚也想體驗一番呢。別入畜生道啊……」
李鼎勛問道:「老人家,你是誰?」
魂魄喋喋不休的嘴停止,不,不是停止,是僵住,遏制,仿佛嘴裡塞了一堵牆,話兒的餘音還在牙尖打轉,可聲息已經完全低落到不見。
老頭緘默了一會兒,重新笑起來。
「我,是誰?
「你要記得我是一個自殺的懦夫,以後不要學我。
「好了,拜師吧。」
李鼎勛暈乎乎地跪在地上,就像當初跪在教書先生面前那樣。
無名喇嘛用枯瘦的右掌摩挲他的頭頂。
李鼎勛呆呆地仰著頭,洞壁上的無數西域文字都亮起光。
魂魄的手掌,既不冷,也不暖,只是缺乏質感。
缺乏生命力。
像雲霧,輕紗那樣。
「好了,以後你就是金剛宗傳人了。起來吧,本座教你入門內功《金剛四加行法》……」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像是夢,一切眼見、耳聞、鼻嗅、身觸、心念都是那麼虛幻。
李鼎勛不覺昏了過去。
……
「勛仔,醒醒啦。」母親李梅錚把靜室里睡著的大兒子叫醒。
「阿媽,我剛才做夢了。」
「什麼夢?」
「到處是金色的,山,還有菩薩。」
李梅錚面露喜色,「好孩子,你是入淨土啦!」
「好像是。」李鼎勛想起山壁上的那些文字,所謂聖道淨土。
「快和阿媽說說,你看到什麼了?人多嗎?他們有沒有凶你啊?」
「沒人,不,有人,有個老頭,對我很好,教我東西。」
「教你什麼了?」
「不記得,睡著了。」
李梅錚哈哈大笑起來,被自己兒子的呆憨逗得前仰後合。
她笑著摟了摟李鼎勛,領他睡覺去,把被子掖好了,轉身出門,找李辟光說說這個好消息去了。
臥室門關閉,李鼎勛沒有睡。
但也沒有睜眼。
他感覺顱腦正中有一朵白色的花,只有兩片花瓣,有冷冰冰的氣流從中湧出,順著脊椎骨向下流動,到了肚子底下,湧入一朵珊瑚紅色的四瓣花朵,又分成兩股,一左一右,拐個彎從旁邊回到眉間。
很有趣。
他看了一會兒,有些睏乏了,就打算睡下,此時臥室門又被推開,李辟光嘿嘿笑著邁步入屋。
父親來了,李鼎勛就不得不起身見禮。
「好孩子,五歲入淨土,看來是與菩薩有緣吶!你能有這份福氣,老爹也就放下心來了。」
李梅錚跟在後面,把長子塞回被子裡,隨後坐在床沿,瞪了李辟光一眼,「我的兒子當然是有福的,不過,勛仔說有個老頭教他東西,卻不知到底教了什麼,」扭頭拍了拍李鼎勛的小臉蛋,「來,給阿媽說說,那老頭說什麼了?」
李鼎勛恍恍惚惚地,眼睛眨了三眨,嘴裡發出幾句含混的夢囈,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夫婦二人相視一笑,卻沒有再刨根問底的想法。
坐在床邊又談了一會兒閒話,他們便起身離開了。
第二天,李鼎勛早起站樁,不知為何,竟然站得有模有樣,讓他自己說,就是身體裡有了幾根支架,把動作撐起來了。他這樣的進步被李辟光歸結為菩薩保佑,仿佛入了淨土就是開竅了一樣。
中午,小他一歲的弟弟李仲守從隔壁院子跑過來找他。
「阿哥,我的螺螺你看到嗎?」
李鼎勛一愣,弟弟說的是回音螺,這小子的玩具之一。
「你自己的東西怎麼來我這兒找?」
四歲的弟弟有些小機靈,「昨天,在扔螺,不見了。」
回音螺,亂扔……
李鼎勛坐在池塘邊不願走動,於是敷衍道:「好了,阿哥會幫你找的,回去玩吧。」
「不,我要和阿哥玩。」說完,他就騰騰往回跑,過來相當一段時間後,抱過來一堆木頭零件。
「這是鑄劍山莊的機關玩具吧?」李鼎勛聽幾位下人們說過這種風靡神州的產品。通過淨土購以及幾大商會的渠道,那幫打鐵的能把這些小玩意買到天南海北去。
機關玩偶算是鑄劍山莊的一類特色,據說是先秦墨家的直系傳承,山莊又接納了許多魯班傳人與公輸傳人,一代代人苦心鑽研後,在技巧上登峰造極,乃至達到通靈的境界了。
弟弟李仲守酷愛玩耍,於是李梅錚就托人購了許多這一類的好玩事物,鑄劍山莊的小玩偶相當於現代小孩的樂高玩具,有條件的人家都不會錯過。
李鼎勛陪著弟弟拼零件花了一個時辰,最後組裝出來一個木頭小鳥,轉動發條,小鳥撲騰亂飛,最後撞在了教書的老先生腦袋上,把這老頭嚇得摔了一跤,可憐他攥著書來上課的,這一進門就被突然襲擊,屁股都磕青了,額頭也鼓起一個小包。
於是乎,接下來三周,李鼎勛都沒有在自己的院子裡上課,到了下午就跪在老先生的客房門前,衝著緊閉的雕花木門大聲背誦詩文,錯一句,裡面就會傳來老頭的怒吼,然後讓他自己打板子。
李鼎勛左手抓起戒尺往右手掌心狠狠拍了五下,然後又開始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到夕陽西墜,永遠是陰雲密布的天空,一輪光圈輕輕落在鍋耳牆上,李鼎勛口乾舌燥,聽著先生訓話,眼神卻四處游弋,看著淡金色的陰影交織的雲空,仿佛一塊厚厚的綢布,那些暗色的雲紋就像天上的神龍,追逐著隱秘的太陽,而太陽會落到牆後去,落到山後去,光芒還殘留著,普照著,折射漫射著,夜色卻也如巨獸大片吞吃天穹。
起了一陣風,希望晚上能把雲層吹散些,好叫月亮與星星在這樣厚重的棉被裡出來透透氣,不然豈不是很憋悶?
李鼎勛心想著,到底是月亮和星星一直都在,還是說,雲層後什麼都沒有,只有當雲霧散去,月亮和星星才會出現?
「回去抄寫《碩鼠》、《蒹葭》……等篇,用正楷……」先生的話很渾濁,夾著痰,本身就很嘶啞的嗓音更加詭異,仿佛是高音夾著低音,就是沒有讓人舒服的中音,「好了,回去吧。」
李鼎勛如夢初醒,「謝謝先生!先生早日康復!學生告退!」
某天晚上,在靜室,他找到了弟弟的回音螺,就在門邊的一個角落,難怪這兩天一直聽到有人在模仿他說話。
攥著螺殼,回頭看了看牆上的窗洞,李鼎勛攤開手捧起一把月光,仿佛是夜露凝霜。